■呂永超
“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边@首七絕是我知道杜甫和“杜甫草堂”的起點。位于成都西門外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被視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圣地”,在孩提時代就成為我向往的詩意遠(yuǎn)方。
時光飛馳,我從陽光少年變成年過半百的老男人,45 年前種下的愿望今年七月才得以實現(xiàn)。七月的成都異常濕熱,一絲風(fēng)也沒有,稠乎乎的空氣好像被凝住。我頭頂炎炎烈日,腳踏幽幽青石,一路行走,一路輕敲“杜甫草堂”詩意盈盈的門窗……
一
“杜甫草堂”恢復(fù)重建于晚唐五代,推手是西蜀奏記、著名詩人韋莊,他“思其人而存其處”,后人推崇效仿。經(jīng)年累月,草堂之中的“大廨”“史詩堂”“柴門”“工部祠”“水竹居”“看云亭”“少陵 草 堂 碑 亭”“茅 屋”“梅 園”“壁影”“浣花祠”等等文化遺存,拱起中國詩歌圣地的高度,讓人鞠躬、仰視。
我在“柴門”和“茅屋”前徘徊流連。時間老人操起銅鑼,哐的一聲,余音傳到公元759 年打住。
這年冬天的12 月1 日,暮色蒼茫,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的一座古寺門外,夕陽的余暉籠罩在一位年近半百的滄桑旅者身上。他就是詩人杜甫。曾經(jīng)一腔愛國情懷的大唐臣民,無端地遭受權(quán)貴戲弄之后,他心如死水,棄官離職,與居住長達十年的長安少陵原滴淚相別,挈婦將雛,一路客秦州,寓同谷,越秦嶺……流亡四千里,心力交瘁、疲憊不堪,竟然在西南發(fā)現(xiàn)一個明凈絢麗的夢鄉(xiāng):“溪時遠(yuǎn)時近,竹柏蒼然,隔岸陰森者盡溪,平望如薺,水木清華……”
成都位于四川盆地西部,氣候溫潤,物產(chǎn)豐富,自漢代以來便被譽為“天府之國”,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積淀深厚的文化底蘊,使其成為1200 多年前中國版圖上少遭兵禍的地方之一。飽受離亂之苦的杜甫,驚異于成都“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他長袖輕甩,俄冠捋須,張眼打量,古寺松柏森森,秀竹郁郁,幽靜肅穆。他一聲長嘆,推門而入,攜家?guī)Э?,在晨鐘暮鼓、檀香裊裊之中休生喘息,靜養(yǎng)人生創(chuàng)傷。好在“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友人慷慨接濟,鄰里和善相助,溫暖了他的心房。
但古寺雖好,不是久留之地。異地?fù)窬映蔀槎鸥ψ钫娴钠谂?。一幫朋友看在眼里,記在心頭,四處尋覓,得浣花溪畔一地,“患?xì)饨?jīng)時久,臨江卜宅新。喧卑方避俗,疏快頗宜人?!彼動嵃迪?,久違的怡然自得涌上心頭,《卜居》帶著感恩之情噴涌而出:“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銷客愁。無數(shù)蜻蜓齊上下,一雙鸂鶒對沉浮。東行萬里堪乘興,須向山陰上小舟?!?/p>
公元760 年暮春,歷時三月修建,草堂落成,立在沿江的高地上,背城郭,臨錦江,俯瞰郊野青蔥。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喜作七言律詩《堂成》:“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fēng)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痹佄飳懢?,又自況自比,安居的喜悅躍然紙上。
草堂為杜甫的生活,翻開了幽居的一頁。春夜喜雨、江畔尋花、留連戲蝶,成都宜人的氣候,清新的景色,無時無刻不在滋潤他靈秀的詩心。他細(xì)心體味著無邊風(fēng)物、萬物生靈的美好情韻,安享一家團聚的天倫之樂,寓居交游,賦詩題畫,蓄神奇于清新俊逸,寓感愴于細(xì)膩溫潤,詩歌風(fēng)格為之一變,為后世留下了不少精彩的千古絕唱。從“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的閑適,到“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的恬美,他無限感激上蒼和友人的恩賜,給予他漂泊生涯中難得的溫情與舒適。遠(yuǎn)離了權(quán)貴中心,他盡可能地舒緩自己的身心,不斷地接觸新人新事,增加生活閱歷;不斷地堆積情感,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交流與碰撞,總能夠在他那里迸發(fā)出耀眼的火花。即便是縣令來訪,不是低眉顰首、諾聲連連,而是昂起頭顱,挺起脊梁,“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p>
當(dāng)代詩人馮至感慨,“人們提到杜甫時,盡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卻總忘卻不了成都的草堂”。
如果杜甫沒有遇上浣花溪,那些事關(guān)自然、親情和友愛的詩篇,會以從未有過的深情從他的那筆端款款流出嗎?杜甫是忠心耿介之士,沉郁憂傷,不擅風(fēng)月,但成都的清江和飛花偏偏日夜溫情地相對,底層民眾率性和真誠偏偏整日撲面而來,浣花溪的秀逸,靜靜地鋪展在漫漫長路上,它先是作為一個迎接和安頓,后又?jǐn)U展至留別和遙想。這個顛沛流離途中的息肩之地,讓他寫下了240 多首膾炙人口的詩篇,最終成全了另一個杜甫,徐徐展開了一軸中國詩歌長卷。
二
我在“詩史堂”里一遍又一遍撫摸著著名雕塑家劉開渠雕塑的杜甫半身銅像,品讀一代大家郭沫若撰寫的對聯(lián)“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在歷史的留痕中,撿拾詩人杜甫動人的詩意細(xì)節(jié)。
杜甫在成都生活穩(wěn)定之后,他常常去“武侯祠”憑吊,對諸葛亮濟世之才十分敬仰,留傳下來的吟詠孔明的詩篇就有近20 首。他生逢戰(zhàn)亂時代,空懷“致君堯舜上”的政治抱負(fù),卻仕途坎坷,報國之志不得實現(xiàn)。他傾慕劉備和諸葛亮的君臣際遇,也惋惜孔明先生終未功成而身先死的不幸,“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毙市氏嘞В挠衅萜?,貫注其中的歷史使命感、道德和人格的光芒,高山仰止。
成都平原土地肥沃,李冰主建的都江堰使“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杜甫慧眼獨具,既怦然心動于眼前一派豐饒的景象,更站位高遠(yuǎn),思慮背后潛藏的危機?!盎ń邩莻托?,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憑樓遠(yuǎn)望,錦江流水挾著蓬勃的春色從天地的邊際洶涌而來,玉壘山上的浮云飄忽起滅,正像古今世勢的風(fēng)云變幻,他衷心祈望大唐王朝屹立不改、西邊的吐蕃不再侵?jǐn)_。但是日已西落,城南先主廟、后主祠依稀可見,蜀國敗亡的歷史如在昨天,世間再無孔明這樣的賢臣了。而他自己,空懷濟世之心,苦無獻身之路,萬里他鄉(xiāng),高樓落日,憂慮滿懷,卻只能靠吟詩來聊以自遣。全詩即景抒懷,摹寫山川聯(lián)系著古往今來社會的變化,縱談人事又借助天地之間的景物,互相滲透,互相包容;融自然景象、國家災(zāi)難、個人情思為一體,閑適的杜甫與沉郁的杜甫合二為一,立體而鮮亮。
青城山位于成都以西,舊稱丈人山,諸峰環(huán)峙,狀若城廓,是中國道教發(fā)源地之一。道教清凈無為,熱愛自然,強調(diào)個人修煉與追求自我完善的思想,同樣也影響著杜甫,“自為青城客,不唾青城池。為愛丈人山,丹梯近幽意?!笔惆l(fā)了詩人對青城山真切的愛慕之情,還流露出托身此山、幽棲濯洗的愿望。離開長安久了,他不可能不留戀自己的故鄉(xiāng),不可能不牽掛大唐王朝的命運,不可能不思念少陵原的一草一木,曲江池畔的細(xì)柳新蒲,大明宮的亭臺樓閣……以及那個性格剛毅、藐視權(quán)貴的李太白。早年他隨太白一起游歷山川,追求內(nèi)心的恬淡和寧靜、思想的自由與致遠(yuǎn)、萬物的和諧與共生,這是多么愜意的事情。然而,十年前齊魯一別,倆人未曾再見。如今蜀地與中原消息斷絕,狂放不羈的老友怎么樣?“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敝笔阈匾埽患僭屣?,傾訴心曲,情真意切。
杜甫是不幸的,一生顛沛流離,歷盡坎坷,最后客死湘江;他又是幸運的,在經(jīng)歷了多年的艱辛之后,終于找到成都這一塊寶地,營造了草堂這一片樂土,達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巔峰。可惜在第二年八月,一陣秋風(fēng)掀去了屋頂上的茅草,大雨淋漓而至。詩人長夜難眠,感慨萬千。但是杜甫之所以是一座高峰,在于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在于他推己及人,仁者大愛。他從沉思中振作起來,聲若黃鐘大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理想戰(zhàn)勝了現(xiàn)實,意志戰(zhàn)勝了嘆息。雖然他現(xiàn)在缺少“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的住所,但如果眼前突現(xiàn)這樣的房屋,能夠溫暖天下寒士,“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懷?這是一種飽覽民生疾苦、體察人間冷暖的濟世情懷!《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歷千載而不朽,并使“杜甫草堂”名揚天下。全詩由四川奇才、近代書法大家謝無量書寫,勒石刻碑,立于杜甫雕像之側(cè)。謝字筆挾元氣,風(fēng)骨蒼潤,把詩人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用藝術(shù)線條烘托得淋漓盡致。
三
“杜甫草堂”盡可能地再現(xiàn)杜甫在此居住三年零九個月的生活場景。面對石塊上詩人老妻所畫的棋盤,面對門楣上詩人小兒女垂釣的釣絲,我始終堅信浣花溪終究只是杜甫的驛站。
流浪是詩人的天性,杜甫的人生歷程總是對應(yīng)著他的心路歷程。每一次流浪,他的心就蘇醒一次,結(jié)實地扎根在大地上,從浮華、困頓中醒過來見到自己的真身。青年時期,他壯游吳越、齊趙、梁宋,“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表達了他比肩前賢的壯志和宏愿;長安十年,命運將他推向社會生活的底層,對于民生之苦感同身受,寫出了《兵車行》《麗人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劃時代杰作;為官流亡期間,他將沿途的所見所聞寫成了千載傳誦的組詩“三吏”“三別”。漂泊西南,終歸是漂泊,可以孤獨,但靈魂必須有所歸依。
其實,細(xì)讀杜甫詩句“暫止飛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一個“暫”字,就隱秘地透露了他的心境。陶淵明歸隱南山,那是他自己的故園;王維置業(yè)輞川,那是他意境深遠(yuǎn)的寫意林泉;蘇東坡筑雪堂有終老之心,“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暗坂l(xiāng)愁緒外,春色淚痕邊”,再美的浣花溪對于他來說,是“江山非故園”?!昂稳帐菤w年”?他時刻想著有那么一天,乘著一葉小舟,“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杜甫人在蜀國,卻心緒不寧,完全靠人接濟過日子讓他寢食難安。草堂營造,全靠成都尹裴冕、彭州刺史高適、表弟王十五司馬等在蜀親友的資助;花木果樹用具,都是蕭實、韋班、何邕、徐卿等友人義贈。更為難得的是,劍南節(jié)度使嚴(yán)武負(fù)擔(dān)了他一家的生活開銷。他記住友人的恩德,唯一能回饋的是,把他們都記錄在詩歌里,流傳后世。但是,一介書生,難養(yǎng)一家老小;一位落魄者,還不起人情債。繁華的成都城和旖旎的浣花溪,不能解決近憂遠(yuǎn)慮,擔(dān)心無法釋懷,“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杜甫憂虞的問題終于出現(xiàn),嚴(yán)武死了。無奈中他只得乘孤舟從川出峽,順江而下。在《去蜀》一詩中他說,“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關(guān)塞阻,轉(zhuǎn)作瀟湘游。萬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绷髟⒅E,思?xì)w之懷,東游之想,身世衰遲之悲,職任就舍之感,無不括盡。
只是這一去,他終究沒有再回來,也沒能回到故鄉(xiāng),就像蘇東坡離開黃州一樣,浣花溪從此成為杜甫心中唯一詩意溫柔的夢境,等待他的是更辛酸的漂泊與貧病。不過他的詩又迎來了極致的輝煌,也是最后的輝煌。
如今的浣花溪,已成為成都面積最大的城市森林公園,“杜甫草堂”已經(jīng)演變成一座集紀(jì)念祠堂和詩人舊居風(fēng)貌為一體的博物館。在歷史的長河里,浣花溪是匯入長河的一支涓涓細(xì)流,杜甫是一朵耀眼的浪花;在泱泱大國里,小小的杜甫草堂聳立成文化地標(biāo),讓歷朝歷代文人騷客如此長久的系念,讓普天下黎民百姓為之傾心和迷醉。
詩意的“杜甫草堂”,“此地經(jīng)過春未老,伊人宛在水之涯”;千秋詩圣杜甫,“側(cè)身天地更懷古,獨立蒼茫更詠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