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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2019-11-14 19:18張水舟
長江叢刊 2019年36期
關鍵詞:扁舟農民

■張水舟

張水舟,筆名半島。湖北鄂州人。民盟成員。1982 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歷任鄂州市中學教員、市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群眾出版社編輯,作家出版社一編室編輯、副主任及二編室主任,現(xiàn)任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編審,終審小組成員。1976 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1 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丁香花說》《鬼窟》《漂流》《血祭盧溝橋》《向墻而立》等詩歌、散文、小說各類作品十部。曾組織、策劃和編輯出版梭羅《湖濱散記》《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文精選》《瑪格麗特·杜拉斯文集》《格特魯?shù)隆に固┮蛭募贰恫紶柤涌品蛭募返取T姼?、小說曾兩次獲《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

1976 年5 月。

某天早晨,農民扁舟奉隊長之命,到葛店拉化肥。旭日東升,陽光明媚。扁舟拉著板車,輕松上路。踩著自個的影子往前走,這讓他有點不爽。他喜歡迎著朝陽的那種感覺。他家房子坐西朝東,每天早上,開門開窗,如若晴天,第一眼是滿天朝霞,心情十分舒暢。雖然背著太陽趕路,他心里依然覺得,今天沒準是個好日子。

青年農民扁舟拉著板車走進鎮(zhèn)東口,迎面碰上文化站長吳方文。吳站長頗吃驚:你怎么還在家?扁舟雙手扶著車把,望著站長,心想,我不在家還能在哪。站長又問:你沒去梁子湖開會?農民扁舟搖頭:沒通知我啊。站長說,電話早打到你們大隊,接電話的干部表示一定通知你。

青年農民扁舟呼吸急促起來,感到血在往上涌動。這幫東西真他媽蔫壞,又把通知扣壓了。

站長簡單地說了事情原委,嘆口氣:好幾天了,說不定快散會了。

21 歲的扁舟掉轉車把,邊走邊喊:我馬上趕去!我一定要趕去!

青年農民扁舟快步往回走。返程迎著朝陽,心情應該舒暢不是?不,他情緒惡劣透了。去他媽的化肥,去他媽的隊長,去他媽的地頭蛇!老子今天不干了,把我從生產隊開除吧,我失去的只是鎖鏈!就是送進大牢,還能吃個飽飯。要是碰上個好牢頭,沒準讓我看書看報。牛珍珍同學借我的書中講,偉大的列寧還在牢中讀書寫作哩。

21 歲的青年農民扁舟邊走邊想,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趕到梁子湖。這次詩會不同往常,對自己太重要了。以往只是文化局來人,這回是《長江文藝》來了副主編;以前稿子通過了,只能登在《鄂城文化》或《咸寧日報》上,這次如果寫得好,極大可能發(fā)表在《長江文藝》月刊。它可是全國有名的刊物。他在文化館見過這刊物,誰主編?王淑耘。王淑耘是誰?駱文夫人。駱文又是誰?湖北省文聯(lián)主席。延安出身的老革命家,老文學家!

到了張鐵,農民扁舟將板車扔在倉庫門口,回家收拾幾件換洗衣服,還有牙刷牙膏毛巾,一齊塞進一個舊書包,來不及喝口水,二度出門。

這回沒板車累贅,真是大步流星,勁走,不,就是一路小跑。很快到了葛店高中大門。青年扁舟往校園望了一眼,同學們正做課間操。

上學時,與學友一起快走,從村子到學校門口,剛好一個小時??山裉?,45 分鐘,一堂課時間。忽然想到前不久在鎮(zhèn)中遇到尹甲本老師。尹老師叼著煙,雙手背在后面,開口便問:還在生產隊?他點頭。

尹老師看他一眼,沒再問什么,快步走了。那時候,尹老師的眼神多么復雜?。?/p>

尹老師是高一(七)班主任,教數(shù)學,但愛舊體詩詞,曾經耐心教他寫詩填詞,對他寄予厚望。可是自己呢,畢業(yè)三年半,還在生產隊,還在!還在!還在?。?!

又走了幾十米,就到了汽車站。

等車的時候,21 歲的青年扁舟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想,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仿佛充滿了一種命定感。水滸中,潘金蓮的支窗桿如果不是恰巧打著西門慶,后面就沒有武松殺嫂的故事了。秋香丫環(huán)如果沒把水潑到唐伯虎身上,就不會有三笑姻緣了。想到此,扁舟笑了。

此刻,他不恨隊長了。試想,隊長不派他拉化肥的活兒,他就沒理由上葛店,不上葛店,便碰不到吳站長,沒碰著吳站長,哪里得知開會消息?

冥冥之中,老天真在暗暗地護佑你哩。他阿Q 式地想。

人們常說,無巧不成書;一個偶然事件,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是這樣嗎?扁舟在心里問自己。一個小時過去了,車,還沒來。

多年過去,人到中年的扁舟讀到了荒誕派劇本《等待戈多》,曾回憶起這個候車的充滿偶然性的上午。覺得自己并非候車,他也是在等待戈多先生。戈多老不來,急死個人!戈多是誰?就是機遇??!就是希望??!就是好運??!就是上帝?。【褪恰?/p>

然而,車,或戈多,依然不見蹤影。

又過了大約半小時,車,終于來了。青年農民扁舟上了葛店到鄂城的班車。售票員竟然是熟人,車灣的。

沙....廖小荷,是你?

扁舟差點叫出沙奶奶。廖小荷原在大隊宣傳隊,以演沙奶奶出名,后招工進了縣公交公司。

買票。

廖小荷撕票給他時,笑了笑。

扁舟說,等得太長了。

廖小荷說,這車兩個鐘頭一趟。

怪不得。他說。

好在人不多,便揀了個靠窗的位子。這條路,扁舟走過無數(shù)遍,當然是步行,今兒由于車速的關系,公路兩旁的景物顯出幾分陌生,幾分新鮮。

車到張鐵,青年農民扁舟望著這片熟悉的土地,望著在那里蹶著屁股干活的朝夕相處20 年的父老鄉(xiāng)親,還有那所自己念了9 年書的三王小學,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復雜得很。

你愛這片土地嗎?你愛這些鄉(xiāng)親嗎?

或者,他們愛你嗎?扁舟在心里問自己。

他們當中的許多人,視你母親為階級敵人,視你如狗崽子,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原本令人同情憐憫,可是,他們巴望你,你母親,你們全家都呆在十八層地獄!

唉,可恨可氣又可憐見的同胞鄉(xiāng)親??!

那個大隊長怎么說?

對扁舟這號人要控制性使用。

大隊長能發(fā)明“控制性”這個詞,證明他還有點水平,不是個草包。

把你留在宣傳隊,一來因為你有點小本事,二來是受惠于組織上的“控制性”政策。

21 歲的青年農民扁舟想到這些,原本平靜下來的心又激動起來。

你今天偏偏要掙脫控制,身心都要飛向梁子湖了!

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正漫無邊際地遐想,嘎吱一聲,汽車來了個急剎。

扁舟往窗外一探頭,車頭前站著駝三爺。老人家挑著水桶橫穿公路,險些被車撞倒,幸虧司機眼疾手快,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駝三爺,與你一個生產隊,富農成份,老眼昏花耳朵聾,背也駝了,七十多,還得出工干活掙工分。

可能是同病相憐吧,你與他相處甚好,聽他背過“三字經”哩。

扁舟同情地看了駝三爺一眼,心里對自個兒說,扁舟呀,你要努力你要發(fā)奮你要拼命掙扎你要頭懸梁錐刺股啊,不然的話,你的未來就是駝三爺,駝三爺,就是你活生生的樣板??!

車過樊口,駛經排灌閘。

遠望人工渠清波蕩漾,21 歲的青年扁舟想起五年前,想起剛滿16 歲的初中畢業(yè)生扁舟。

等待高中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日子,你代替母親在這兒服苦役,敲石頭,推沙子,挑泥巴,爬1:3 的坡度,又累又餓,人瘦得像只猴子。

普希金說,一切痛苦的過去,都會成為親切的懷念。

其實,人是個堅韌的動物,什么苦都能吃的,什么劫難都能挺過去的。扁舟想。

在樊口鎮(zhèn),住在居民家,地鋪,稻草,環(huán)境艱辛,可你居然遭遇一次苦中作樂的美好時光。

鎮(zhèn)上有個少年,姓嚴,名字忘了(真該死,不當忘記?。谝粋€難得的休息日,邀你和朋友去游東坡赤壁。

你們大喜過望,一直渴望哦,可一沒時間,二沒盤纏,只能望江興嘆。

嚴少年說,他爹給他10 塊錢,叫他廣交天下豪杰。

你和朋友都哈哈哈大笑,說,我倆是你找到的豪杰呀。

那天,三人結伴,坐輪渡過江,再步行約一個鐘頭,到達東坡赤壁風景區(qū)。東看看,西瞧瞧,逛了個夠。在小餐館午餐,三人喝了十幾瓶啤酒。

那天真是少有的痛快。

那是你第一次接觸蘇軾,第一次讀到前后赤壁賦,還有念奴嬌水調歌頭等等。

蘇軾貶為團練副使,沒有俸祿,靠江邊東坡那塊地躬耕自給。那么大的文豪,遭遇厄運時尚且如此,你這點挫折算什么呢?

你真應該好好學習蘇東坡,有一簑風雨任平生的曠達與平和喲。

車到鄂城,向廖小荷問了去碼頭的路,便甩開大步,直奔碼頭而去。

到了碼頭售票處。

一張梁子鎮(zhèn)的。扁舟說。

沒有。

他重復一遍。

今天不到梁子。

為什么?

售票員一指公告,不再理他。

扁舟趕緊看公告,原來到梁子鎮(zhèn)的船,不是天天開,隔天一班。

青年農民扁舟嘆息一聲,剛才還洋洋自得老天爺暗中保佑你,現(xiàn)在怎么樣?把你的路堵住了吧?

今天的船到哪兒?扁舟不甘心,又扒在小窗口問。

六什口。

六什口離梁子鎮(zhèn)多遠?

下一個碼頭就是梁子。

好,來張六什口的!

21 歲的青年農民扁舟當機立斷,尋思,決不能等到明天,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到六什口再說,天無絕人之路!

候船的時候,青年行者扁舟感到饑腸轆轆,一看太陽已經偏西,早過了午飯時間。

扁舟四處張望,沒看到賣吃的小攤小販(那年頭哪有?),便在候船室小賣部買了包動物餅干,聊且充饑。

消滅了一幫“動物”,扁舟感覺體力比前好多了,情緒又有些振奮。

船來了,不小,可坐數(shù)十人,可乘客稀稀拉拉。

怪不得隔天一班,扁舟想。

輪船在一條不寬的河道向南航行,一直向南。5 月午后的陽光照射在扁舟身上,暖融融的,舒服。

約莫一個多小時,抵達六什口。青年扁舟隨稀拉的幾個人走上河堤,茫然四顧,并未看到什么湖。

詢問當?shù)厝?,那人揮手一指,往南走。

多遠?

炮把里(十華里)。

哦,不遠,扁舟想,三步并作兩步,一氣急行軍。

估計差不多了,但前方仍是那條河道,不見湖面。

再問。

炮把里。

過去半小時,又問。

炮把里。

青年行者扁舟有些納悶了,走了一個多鐘頭,怎么還有“炮把里”?湖區(qū)人對公里華里有沒有概念呀?

又快走半小時,夕陽西下,終于看到梁子湖。

總算到達湖邊。

哇,好大好寬啊,用浩瀚無邊來形容也不為過。

只曉得美國蘇必利爾湖大,中國八百里洞庭湖大,你沒想到小小鄂城縣竟然有偌大一汪梁子湖!

夕陽灑在湖面,金光萬點。

湖中央,有一個大船似的島嶼,它,應當就是梁子鎮(zhèn)吧。

青年扁舟在湖邊徘徊,開始懷疑自己先前的魯莽決定,面對一派湖水,眼巴巴眺望大船似的鎮(zhèn)子,你怎么辦?

立刻有四個選項涌上心頭:飛過去!

顯然不可能。排除了。

游過去。

也不可能。你沒有毛主席那樣棒的身體和水性,能橫渡長江;你最多游幾千米,便沉舟側畔啦。

退回六什口,找個地方湊合一夜,明天乘輪船。這項最保險。但時間緊迫,吳站長不是擔憂,恐怕散會了嗎?

最后一個選項:尋一條劃子船,請當?shù)貪O民送你上島。

對,就這么辦!扁舟一握雙拳。

于是,他沿著湖岸尋找。全是泥土路,有的路段淤泥積水,弄得他那雙舊軍球鞋泥糊糊的,濕漉漉的,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走了數(shù)百米,望見前方有兩個人,分不清在那坐著,還是蹲著。不遠處,正好錨著條小劃子。

他跑上前,向他們說了自己的想法。

一個四五十歲,一個二十多歲,也許是父子,或叔侄。

年輕大的抬眼上下打量扁舟,好一會兒不哼一聲。

大叔,我有急事。扁舟請求。

價錢好說。又補充一句。

年紀大的這才伸出一只手,五指三長兩短,晃了晃。

五塊。

乖乖,五元,比從鄂城到六什口的船票整整貴了十倍!

其實,人家要10 塊,你也得給,誰叫你趕上了呢?扁舟心想。

要得。他滿口答應。

中年漢子站起來,走向他的船,拔錨,扳槳,慢慢劃動,掉頭。

青年扁舟坐在船頭,小船向遠方的鎮(zhèn)子劃去。

岸,漸漸遠了,扁舟覺得湖面風其實很大,小船顛簸得很厲害。

若是翻了,你那點水性,掙扎不了多久。

一股仇恨情緒再次涌現(xiàn)。這些家伙,干盡壞事。原本一次普通的開會,弄得人像冒險似的。

這幫土皇帝,要是去掉“土”字,沒準好一些。青年冒險家扁舟天真地想。

皇帝中有好人啰,像那個宋徽宗,雖系亡國之君,可他尊重文化人,他說,天下能寫詩填詞的都是好人,連那位同他爭搶名妓美人李師師的奉旨填詞公務員周邦彥,趙佶都能善待,沒拿邦彥同志怎么樣。

扁舟,你一農民,即便生在大宋,也甭想遇上宋徽宗啦。

船到湖中央。夕陽落山。遠山如黛。

青年扁舟端坐船頭,四顧茫茫,身邊只有一湖青水,萬朵浪花,忽然感到自己十分孤獨。

這種孤獨感,與往常登高望遠時相仿佛。在無邊的時空之中,人,何其渺小、多么孤單無助啊。一輩子,不過數(shù)十年,或為魚食,或為塵土,為什么一定要爭強好勝力圖出人頭地呢?這一層你為什么想不開參不透一條黑巷走到底始終執(zhí)迷不悟呢?青年扁舟痛苦地捫心自問。

小船,終于抵達梁子鎮(zhèn)。

扁舟謝過劃船漢子,下船,登岸,上島。

梁子鎮(zhèn)凋敝而荒涼,唯鎮(zhèn)中道路全由石塊鋪砌,自然而古樸。

業(yè)余作者扁舟拾級而上之時,向兩個青年問道。

原來他倆也是來開會的。

三人一見如故,一齊走向開會的梁子旅館。

這個時候,鎮(zhèn)上人家,炊煙裊裊,湖面一片靜寂,絢麗的晚霞布滿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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