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彥強
張彥強,筆名龍兒,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多篇。
何浩是縣城郊區(qū)的農(nóng)民,種田為生,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何陽是老幺,8 歲。這年冬天,小何陽一條大腿的根部紅腫,疼著嗚嗚地哭叫,何浩擱下農(nóng)活,背著兒子縣城醫(yī)院看病。
掛了號,上二樓找外科。外科兒診桌前圍了不少患者,個個都似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的。
外科坐診的是一個戴眼鏡老醫(yī)生,何浩認出了他,他叫孟宇,曾是鄉(xiāng)下的赤腳醫(yī)生,后來鄉(xiāng)下沒有赤腳醫(yī)生了,他因為醫(yī)術(shù)高明,調(diào)到了公立醫(yī)院。但孟醫(yī)生并不認識現(xiàn)在的何浩。
孟醫(yī)生讓何浩把兒子的褲子脫掉。小何陽說什么也不脫,什么原因也不說。其實他怕丑,因為身上沒肉,一張皮,包著直立的骨頭架,有種自卑像蟒蛇纏捆著他的自信。但是父親很粗暴地把褲子給他拉了下來,褲襠里的小麻雀瘦得像一條蚯蚓,吊在兩胯間,病懨懨的,沒精打采。
孟醫(yī)生皺皺眉頭,一臉不耐煩的情緒爬上了臉,伸出右手拇指按大腿,說,“痛嗎?”
小何陽搖搖頭。
何浩看兒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話,沒精打采,皺了一下眉頭,抬起右手,照著兒子肩頭拍上去,說道,“你耳朵聾還是嘴用針線縫上開不了口?”
小何陽這才看看老醫(yī)生,膽怯地說,“痛?!?/p>
孟醫(yī)生右大拇指繼續(xù)在小何陽大腿部移動,“痛嗎?”
“痛?!?/p>
“這里呢?”
“啊呀!痛死了!”他喊痛的時候,腳直跳,眼里淚都涌出來了。病根找到了。
孟醫(yī)生瞟了一眼等候診的人,對何浩說,“住院?!?/p>
何浩愣住了。
孟醫(yī)生催道,“去辦手續(xù)吧——拖延了要鋸?fù)鹊??!?/p>
何浩接過孟醫(yī)生開的住院單,領(lǐng)著兒子離開門診。心想:這住院就要花大把的錢。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錢才能了?
天空飄雪了。小何陽看著老父親一臉淚花,頹廢的神情,一臉懵懂,問,“爸爸,我的腿要鋸掉嗎?”何浩聽著扎心,看著唯一的兒子,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難受,也不知該給兒子說什么,雙手把兒子摁進懷里。胡子茬緊貼著兒子脖頸,眼淚不知不覺地從眼眶向外涌,順著黑而老的臉頰滑落,簌簌落進兒子脖頸。兒子任父親摟住,他感到老父親整個身體在顫抖,在哭。
當(dāng)天,因手頭的錢不夠交住院費,何浩帶著小何陽頂著呼嘯的北風(fēng)和大雪回家里的。他和孩子搭乘的公交車到了娘子鎮(zhèn),雪來的更猛烈。下了公交車,回家剩下的路程還有一公里,何浩怕瘦弱的孩子受不住臘月里的嚴(yán)寒風(fēng)雪,在娘子鎮(zhèn)拐角處的服裝店,給兒子買了一件保暖褲和鴨絨襖子穿上身,小何陽的小手才暖和起來,發(fā)紫的嘴唇有了血色,身體暖和了。
可是小何陽喊著腿痛,何浩看了一下兒子,苦笑了一下,蹲下來,讓兒子趴背上,用一塊比傘大的塑料布遮蓋住小何陽頭臉,一步一滑地向家里走,鵝毛片般的雪花漫天飛舞,半個小時后,四周的花草樹木、路上、田野、湖水溪流白了,還有昔日遠望去的黛色山脈也如玉龍一樣蔓延起伏。
何浩家里剛蓋起兩層樓。這兩層樓蓋起來真不容易,還真得感謝政府。政府為了改善當(dāng)?shù)剌^為貧窮老百姓的生活條件,每家補助三四萬元人民幣,精準(zhǔn)扶貧隊每家也補助三萬元人民幣,何浩家也受益了。他從心里感謝政府和共產(chǎn)黨無償支援,讓他一家人離開了父母留下的破磚瓦房,搬進了寬敞明亮的貼紅瓷的兩層樓房,廁所墻壁地面貼了白瓷磚,安了陶瓷蹲便池。廁所東邊蓋了貼瓷磚的洗澡間,還裝上了燈暖式浴霸。廁所北邊開辟了寬五米長五米的花園,種上了花花草草和果樹,一年四季,滿園香氣。院子里鋪上水泥磚,樓頂上安裝了太陽能。最開心的數(shù)他的兩個千金。她們大了,有了隱私,無論什么事愛講究,以前貴的澡堂一次20元去不起,只能去同學(xué)家借浴室……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沒對生活失去信心,一家五口都對未來生活充滿了美麗憧憬,特別上高中的大女兒更是出類拔萃,自此他感到在鄉(xiāng)里鄰居中抬起了頭,致富的信心“噌、噌”地倍增??墒抢咸炫?,上輩子作了什么孽,竟讓自己窮困一輩子,兒女妻子跟著吃苦受累。
何浩一直把兒子背進堂屋,落了一身白雪,眉毛胡子都是雪,也累得他氣喘吁吁,畢竟背著一個人。兒子雖然瘦弱,骨架在那擺著,估摸著有六七十斤。一公里遠,一路背著,連口氣都不得喘,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家。到了家,放下小何陽,他的四肢都麻木的沒了感覺,身體都有些虛脫了。
妻子和女兒們見何浩回來,簇擁上,心情急切地問這問那。他們最關(guān)心的是小何陽的病情。
何浩叫大女兒何曼給自己和弟弟倒一杯開水驅(qū)驅(qū)寒。大女兒見父親一臉沮喪的表情,眉頭鎖成一堆,深感不安,只有弟弟的病加重,要不然父親不會以這種表情面對家里人。
何曼知道父親秉性耿直,有什么事藏不住,都會寫在臉上,不管好事壞事都一樣。小何陽喝了姐姐遞給他白瓷杯里冒著熱氣的水,悻悻進了他的房間躺床上。
何浩坐在破舊的黝黑發(fā)亮的木椅上,嘆了一口氣,先喝了一口熱水,兩眼發(fā)呆地看著冒著水蒸氣的杯子,雙眼噙滿淚水。妻子和兩個女兒看著他,圍坐他身邊沉默不語,老婆右手食指拇指搓弄著左手食指,凝視著從屋外帶進堂屋的兩腳雪印,大女兒皺著眉頭緊盯著父親的雙目。她們都沒打破眼下的沉悶,何浩抬眼瞇縫著眼望屋外呼嘯的風(fēng),飛舞的雪,噼啪噼啪地拍打著窗外的遮雨棚,有些細微樹枝被北風(fēng)搖曳著。雪花在樹枝上越積越厚,壓彎了枝條,樹枝好似喘不上氣欲折。何浩心想,“此時我仿佛積雪下的樹枝,快壓垮了我,苦?。 本驮谶@時,只聽“咔嚓”一聲,有點發(fā)悶,把沉思中的一家四口驚了一跳,都跑出堂屋張望,發(fā)現(xiàn)一根嬰兒小腿粗的樹枝帶著散落的雪花,從比房頂高的樹冠撕扯著一點點垂直落下。才知虛驚一場,四個心落肚里。
又過一會兒,大女兒何曼開口打破了沉默,“爸,有什么事,說出來,我們一家齊心。如果有什么事埋藏心里,憋出病咋辦?小陽還小,我和二妹小秋肩膀還嬌嫩,你如果倒下,我們家就只有我老媽一個支撐,家境會更慘?!?/p>
她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想起了父母為了這個家沒黑沒夜地干,母親原本貧血,現(xiàn)在又進入老年,身體更差,腰疼得背都有些駝,額頭竟有很多白斑,鄰里老人說母親患上白癜風(fēng)的征兆。母親可又不舍得一分錢瞧病,夜晚在床上常常痛楚難止,父親就找些“土法”治療,效果也不明顯,無奈硬撐為兒女不辭勞累地張羅。
何浩這才抬起黑臉,凝視著漂亮的女兒,女兒是人見人愛的模樣,特別近幾年更是出落的花容月貌。
何浩看看大女兒,又不忍,因為大女兒是全家的希望,只要她讀書讀出來了,將徹底改變一家貧窮狀況,全家人因她改變鄰里鄉(xiāng)親蔑視得地位。可是現(xiàn)在兒子的病情刻不容緩,他必須盡快作出決定:不管怎么地,大女兒和兒子中,必須有一人作出犧牲,也許還是一輩子的。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臉上為難的表情顯露無疑。
大女兒何曼似乎已經(jīng)看出父親的為難,繼續(xù)說道,“爸爸!我們是一家人,還有什么隱情不能相告的?如果因為弟弟的病情惡化需要錢,我們共同想辦法。咱家沒有什么比為弟弟治病的事大。錢沒了可以掙,房子塌了可以蓋,人如果沒了也就什么都沒了。身外之物,終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如果弟弟的病情因錢不去治一家人會痛楚終生??!”她雙眼涌出淚水。她的話鼓舞了父親,也觸動了父親的心弦。
父親的眼光由暗淡轉(zhuǎn)為閃光亮堂,為有這樣的女兒很激動,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帶著寒冷的新鮮空氣,走到大女兒身邊,摸著大女兒的頭,“曼??!總是讓你為弟妹犧牲,做父親的無能??!這一輩子都欠你的啊!”說著老淚縱橫,母親也哭了,小女兒也趴在母親懷里抽泣,唯獨何曼雙眼含著淚花走進屋外迎著雪和風(fēng)吹,此時她心里也亂成了一鍋粥。
何曼走路急,帶風(fēng),呼呼的風(fēng)聲。一陣陣寒風(fēng)吹得她臉生疼。按照父親吩咐到了她何根叔家,敲大紅鐵門,沒人應(yīng)。門咣鐺咣鐺地響,院子的狗“汪汪”地驚叫,沒人應(yīng),她無奈地搖搖頭欲走。
“小曼!你有啥事?”何曼扭頭向北一看,見正要找的何根叔站在面前。
她像看到了救星一般,臉上喜色一片,說,“叔。小陽病得很重。想送他去醫(yī)院,雪太厚,路上沒車。我想請你套牛拉上架子車送小陽去醫(yī)院?!焙胃戳丝春温q豫不決,雪太深,沒路,路上出狀況,有的麻煩。他抬眼看看眼前的何曼,寒風(fēng)中跺著腳取暖,她漂亮的臉蛋凍得赤紅赤紅,水汪汪的雙眸滿是乞求,想想著那小何陽痛不欲生的樣子,他心軟了下來。何根讓何曼先回去。
何曼回到家給父親說,何根叔說稍后趕著牛車來。全家人聽了都心里一陣暖和,熔化掉了何陽心頭的冰山。性格內(nèi)向的小何陽,自昨晚下半夜,輾轉(zhuǎn)難眠。他蓋著大紅棉被,直直盯著冷冰冰的墻壁,想象著腿鋸掉后就要茍延殘喘,拖累父母家人,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枕上,濕透一片。
二姐和母親坐他身邊給他鼓氣打勁。二姐何秋只有十三歲,瘦瘦的,一臉稚嫩還沒褪,也許連修飾打扮還沒學(xué)會,臉的右下顎上長有一小指甲蓋大的輕微白斑,嘴唇小而薄,頭發(fā)梳著馬尾巴。她受她大姐的影響,性格開朗,說話速度快。單眼皮,小鼻子,看上去挺可愛。她總是在姐姐外出,偷偷穿姐姐的淺紅長袖風(fēng)衣,鏡子前扭腰擺臀走路,擺出一副比她姐姐更神氣的樣子,兩耳卻聽窗外的動靜,生怕姐姐回來罵她。此時二姐坐弟弟身邊,給他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張海迪的故事》,以及《流浪地球》小說中的情節(jié)等等,小何陽聽了這些勵志故事,心里想,“原來我并不是世上最悲慘的人,比我悲慘的人都能有事業(yè)。我也要做這樣的人,自立更生。有白發(fā),皺紋爬滿臉的母親見兒子臉上有了笑容,也不再愁容不展。
何根邁著八字腳,身后黃牛拉著車來了。路上架子車咣鐺咣鐺地響著。還沒進門何根喊起來,“浩哥,什么時候送小陽去醫(yī)院?”何浩趕緊出門迎接,臉上堆滿笑,邊讓煙邊領(lǐng)進堂屋。何根中等個子,偏胖,一個兒子,初中沒畢業(yè)就到中國的南方城市打工去了。他比何浩小一歲,看上去卻比何浩還老些,胡子花白了,兩鬢也斑白了些,蒜頭鼻子左側(cè)有顆黑豆大的黑痣,很出眼。不知情的人咋一見,會認為是一顆黑豆立在鼻子左側(cè)。何根和何浩是叔伯弟兄,從小一起光著腚玩到大的朋友。
小時候倆人家里窮,實在餓得前心貼后心,鉆爬進生產(chǎn)隊地里刨紅薯,就近清水照人的小溪里洗洗咯嘣咯嘣地生嚼著吃,吃多了拉稀。他們二人吸取教訓(xùn),外出帶一盒火柴,從地里刨出碗口大的紅薯,樹林里找一堆干柴,把紅薯放進噼噼啪啪的干柴火里烤著,半小時后飄出甜甜的香味。香味隨風(fēng)能跑半里遠,沒想到招來了高大魁梧的生產(chǎn)隊隊長。二人嗷吼著撒歡地一溜煙跑了。大隊長笑了起來,指著他們,“倆孩子猴精猴精的?!彼麄兌宿D(zhuǎn)身又跳湖里摸魚。大了二人結(jié)婚后有啥事都會一起商量著辦。
何浩的愛人抱了兩床被子、兩個褥子,大女兒后面幫忙托著,小女兒拉著小何陽出了堂屋。何根接過褥子鋪在架子車上,兩床被子也鋪好。大女兒何曼有眼色地折疊架子車后的被子,以免漏風(fēng)凍著弟弟,然后把枕頭放在架子車前頭,才讓弟弟鉆進被窩。父親也上了車,何根趕著牛車,顛簸著進了城。拉架子車的牛要出發(fā)的時候,老黃牛左右甩著尾巴,“哞、哞”地叫了兩聲,嘴里不停嚼著倒白沫,似乎說,“主人坐穩(wěn),我要出發(fā),坐不好摔壞腦殼不怪我哦!這么冷的雪天讓我干活,不夠意思。”牛拉著車,呼嘯的寒風(fēng)里,一步一步向城中去,雪地留下深深兩道車轍印和四個牛蹄印。
走了約莫半個鐘頭,太陽又躲進黑云層。冰天雪地里,風(fēng)刮著,躺在被窩里的小何陽眼望已是黑云密布的天空,心里又起了哀傷的情緒,問父親,“爸,我的腿鋸掉,是不是要躺床上一輩子???”何浩抬手摸著小何陽的額頭,說,“兒啊。別想那么多,今后好好過日子。有爸媽呢!”小何陽又沉默起來。
何根聽了小何陽的話,心里憐憫這個孩子。再說農(nóng)村可不比城市,沒兒子的人總比有兒子的矮半截自尊。他開口說,“孩兒?。e想太多。把每天的日子過好,有吃有喝有住就行。鋸掉腿壞的地方,還會長出好的。你的偉哥在家玩,不小心腿被竹竿子尖劃拉出一條大口子,血汩汩出了老多,在咱們村衛(wèi)生所上藥包扎一下,過幾天愈合了,該干什么干什么。你的病也一樣,治好就沒事,該上學(xué)就上學(xué),該玩就玩,知道嗎?”小何陽一聽,想想也是,去年上學(xué)的路上,要遲到了,就跑起來,背著沉重的書包。書包在背上像猴子上下跳躍,不小心被一個路上的石頭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啃泥,手破了皮,膝蓋也破皮流血,回家到衛(wèi)生所上上藥沒過幾天就好了。他想到這兒,心情愉悅起來。
他安靜地躺在顛簸的架子車上,靜靜地聽何根叔和父親聊天。何根抽著煙,深深地吸一口,從鼻子里噴出繞著圈的煙氣說,“浩哥,也抽一支?!?/p>
何浩說,“孩子在身邊,沒心情?!?/p>
“浩哥!現(xiàn)在國家給咱老百姓好處夠多了,可是總覺得少。比如:咱們也像城市人用上醫(yī)保等,應(yīng)該是很幸福的,可是總感到幸福不起來,多年積攢的錢,還不夠看一場病,看病讓人傾家蕩產(chǎn)啊!人病了要治,但是看個感冒發(fā)熱也要吊瓶輸水,動輒上千,還不一定治好。上個月,村南地的狗勝的老婆做闌尾手術(shù),住了一個星期,花掉近萬塊??傊F(xiàn)在只要進醫(yī)院,醫(yī)生不管什么病,先搞完一套燒錢程序:人體全面體檢,量體溫、測血壓、拍片子、做透視。中醫(yī)見病人也不再用‘望、聞、問、切’診斷病情;西醫(yī)不再用‘望、觸、聽、叩、嗅’診斷病情,全都用醫(yī)療儀器代替了。特別到大醫(yī)院,坐診大醫(yī)生首先讓你做檢查,檢查下來最少千元。我們這些老家伙小時候患病,去醫(yī)院看病也是奢侈的,找偏方吃,竟能把人治好。比如,感冒發(fā)燒了就熱水吃一把谷子就全好;拉肚子用茶葉大蒜煮點水喝就行了;身上磕破流血,手抓一把干土捂?zhèn)谏?,止血后就放手,過幾天就好??墒乾F(xiàn)在——就只能看開些,不然能把你憋堵死,想想毛主席的時代,那么窮,可是看病、上學(xué)、娶妻生子都是使小錢擺平的事兒。感冒、拉肚子吃點藥就好,再嚴(yán)重了打幾天屁股針。我三十歲之前都沒進過醫(yī)院,我記得大兒子濤小時侯,是七十年代末,家里窮,他上小學(xué)一年級。臘月寒冬里,他穿一件破秋褲上學(xué),下午還沒下課,他的班主任,牛的姑娘秋玲騎自行車帶給我,我一看感冒發(fā)燒,腿也疼走不成路。那一年我都背著他打屁股針,打得孩子屁股腫老高,硬是給治好了。一年治病,下來還沒花一百元錢,要是現(xiàn)在,哼,恐怕一萬也好不了。
“還有,浩哥,你知道的,我老婆生病的那件事。生產(chǎn)隊時候,大隊派咱們?nèi)ネ诤?,她在家。那天晚上,農(nóng)歷十月里一天早上,她突然發(fā)高燒,又咳嗽,也沒當(dāng)回事,中午去峰他大爺家借紅薯干推子,峰他奶奶在家推紅薯干,告訴我老婆晚飯后來拿?!?/p>
紅薯干推子是一塊十五厘米左右寬的板子,板子上一頭挖個四方的巴掌大小的洞,然后洞口按個巴掌大小的鋒利的刀片,刀口朝板子的方向,固定好。推紅薯干的時候,左右手都可以,單手順著木板從懷里方向向刀口方向推動,刺溜一下是一片,直到一個紅薯都推成片為止。
何根繼續(xù)絮叨,晚上十二點已過,明月當(dāng)空,泄銀千里,涼風(fēng)吹,她繼續(xù)刨紅薯。地里有五、六個長滿青草的墳堆,老鼠秋蟲出入,稀里嘩啦地響,一個呆在墳堆邊心驚肉跳,生怕墳堆里爬出張牙舞爪的吃人的鬼。
峰他爺家的紅薯也沒推完,也不能耽誤人家的事不是,她就推了一半紅薯,還給了峰他爺家。她又跑到地里把剩下的紅薯刨完,已是十一點過,走到哪里都是漆黑一片。她又等候峰他爺推完紅薯,借來紅薯干推子。她走路有勁,走起路來帶風(fēng),每一腳步落地有“咚咚”聲,特別狹長巷子里聽起來很是帶勁。讓人一聽就知道她身體很壯實,充滿力量,爆發(fā)力強,將來是個長壽人。
她推紅薯干,一直推到五更才推完。
快三更的時候,超他爸路過,見地里有個人,在蠕動,還以為躲在暗處的壞人等著劫路,把他嚇得魂都飛老遠,驚得他就喊,誰啊,這么晚了干嘛。
其實他心里虛的很,害怕得腿都抖起來,也就是壯壯自己的膽子才問的。
他也怕鬼。擔(dān)心劫道的謀財害命的鬼。
我老婆回答,是我!
超他爸才把心放肚里,哦!是桂花??!咋這晚還不回家?
這不是借峰他爺家的推子,明天他們還用,我干脆搭個晚上推完。
早點回去!桂花!我還以為劫路的呢。我走了。
他借著月光走了,我老婆就這樣受涼害病,一病不起。隊里給我送消息后,我心急,搭黃昏跑回來。這時她感冒發(fā)燒已有四天。我回到家一看,她高燒,臉都燒的赤紅,發(fā)燙的像火上烤熱的鐵鈑子,都不醒人事了。我忙用架子車把他拉到縣醫(yī)院。
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也不問錢,先翻翻她的眼皮,聽聽胸口,摸摸臉,就瞪著眼問我,“她是你什么人?”
我說,“她是我老婆!”
醫(yī)生噌地火了,搖著頭,“我看不像。要是,怎么這個時候才送來!為啥不早來!你這是草菅人命啊!”
我當(dāng)時腦袋轟一聲,腦袋像灌滿白漿一片白,傻懵在那,怵在那呆呆發(fā)愣。
過一會兒,他給我老婆把完脈,二話不說,給打了一屁股針,“你快送省醫(yī)院去治療,再晚就浪費我一片心腸了。”
我聽了后,拉著她上省醫(yī)院。
我一路小跑,涼風(fēng)中的我,氣喘吁吁,渾身汗水。坑坑洼洼的路。亮著刺眼的光的汽車,一輛過了,好久才又一輛。我的心急得如一團火燃燒著我的周身,真的好害怕她堅持不到醫(yī)院。我拉著架子車,車上躺著已不省人事的她,拼命地往醫(yī)院跑。在107 國道上,我拼命地加快步伐,人感覺飛了起來,車子推著我跑。
半夜2 點趕到省醫(yī)院。省醫(yī)院值班的是個日本醫(yī)生。聽說是日本投降后甘愿留下贖罪的。他也不問,號完脈,就打了個屁股針,包了些藥,說可以拉回去了。結(jié)賬時總共花費30 元錢。
我問,“醫(yī)生!是什么?。 ?/p>
日本醫(yī)生說是肺結(jié)核。
浩哥,你也知道,那個時候肺結(jié)核可是大病,很難治療。第二天,我老婆就醒了,能吃能喝。擱到現(xiàn)在的醫(yī)生能行嗎!估計要住院了。沒個萬把塊還真下不來。還不一定能治得好。
何浩聽著,看看小何陽,哀傷地嘆一口氣,撫摸著他的頭,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一小時后,他們到醫(yī)院,辦了手續(xù),找到病房。何浩拿出一百元錢給何根。何根死活不要,反而從口袋里摸出五十元錢塞到何陽懷里,說,“這是叔給你的,買點喜歡吃的東西,??!”說完就走。何浩看著他背,感動得眼淚眼眶里打轉(zhuǎn)。
小何陽愁眉苦臉地睡在病房床上,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了幾眼病房的情況,病房有兩個床位,床上鋪著白床單,床單下面是厚厚的褥子,床單上面是一床厚實的白布棉被,雖然不是嶄新的,很干凈,顯然洗過的,還有很好聞的洗衣粉味從被子里散發(fā)著,小何陽深吸了一口感覺很不錯。
何浩和兒子在醫(yī)院住下,太陽已出來,雪也化得差不多了。第一天,護士一套體檢給何陽做完,打上吊瓶,打到晚上,合計打了六瓶水。
晚飯后,護士催著何浩續(xù)交費用。何浩吃驚的是剛交了兩千元錢就用完了,這還是有醫(yī)保托著。
第二天,來給小何陽查房的主治醫(yī)生是孟宇。孟醫(yī)生看著病例時一臉莊重。正要把病例遞給護士,不慎手里的眼鏡掉下。一旁何浩眼疾手快,一抓搶住眼鏡,交給孟醫(yī)生。孟接過眼鏡時,沖何浩藹然地笑了笑。
之后,孟醫(yī)生仔細檢查小何陽的病情,看過大腿根部,又看看舌頭,把把脈,看看手,居然欣慰地笑了笑:“這孩子的病不要緊,過去我在鄉(xiāng)下見得多,用小針刀做個小手術(shù),吃一個月的中藥,再用特殊火罐拔濕毒排除淤血,保住腿沒問題?!?/p>
何浩一聽兒子的腿不鋸掉,激動得嘴顫動,眼淚噴涌而出。
第二天早上,孟醫(yī)生給何陽做了小針刀手術(shù)。一周后,傷口全部愈合。
接著拔火罐。第一步:找到腿部疼的要害穴位,對準(zhǔn)穴位扣上火罐;何陽感到針扎般的痛疼。第二步:由抽氣桶把火罐里的氣體抽干凈,穴位隆起一個大包,隆起的大包處慢慢變黑,七分鐘之后,擰開火罐后面的閥門,取下火罐;何陽疼得眼淚直淌。第三步:用專業(yè)針刀,在大包處打眼,黑血開始滲出,再扣上火罐。過十分鐘,火罐罩上都是水泡,黑血、淤血有半個火罐多,果凍一般黏稠。
何陽疼得呲牙咧嘴。
何浩很是吃驚,問孟醫(yī)生,“你拔火罐的方法很特別,活了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新鮮!新鮮!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
孟醫(yī)生說,“這種方法,古書上有的,也最能達到祛濕、拔毒、祛瘀、活血之目的。你兒子的病情會馬上減輕,吃上十天的藥,痛疼開始消除,吃上十五天就通脹,一個月就可下地走路。”何浩聽了,心里樂開花,臉上有了燦爛的笑。
何浩帶著兒子,帶著煎熬好的水藥上了車,落座后就咬破水藥塑料袋一角,讓兒子拿著水藥喝干凈。
回到家里就急忙問兒子,“腿還疼嗎!”
兒子看看情急的父親,說“疼痛已經(jīng)減輕?!币患胰寺犃硕己荛_心?!拔乙o這個孟醫(yī)生燒香磕頭?!焙侮柕哪赣H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