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繚亂的交談

2019-11-14 11:17呂新
黃河 2019年2期

呂新

風中的敬意

因為一次輕率的不經(jīng)意的應允,因為錯把應允混同于一些最尋常的表情,混同于一次隨意而又隨便的點頭,導致被等待,導致時間突然繃緊,不再能夠隨意流動,不得不開始寫,寫這類很多人都在寫也都會寫的東西,盡管我不擅此道,盡管我對于此類文體與此類情調(diào)缺乏必要的耐心與熱情,但還是把心收了回來。聽羅山鷹說,山里的花兒頭一遍已經(jīng)開完。

多想不寫,這樣的東西并非我所愛,也時常如那門外的一名過客,但此情此景,不愛似乎也并不能成為草率和搪塞的理由,拖延或者把頭埋進沙子里,也更非上策。她們讓你想辦法愛,一點一滴地開始。從一棵草甚至一個詞開始?從一束光一滴水開始?不管什么,不管從哪里入手,只能是先不要管那水滴是咸的還是甜的。就像在做一件不順手的事情,更多的是一種不得不做的無奈與由此而來的某種可能像是勇氣的東西。在這類事情里,勇氣往往總是會大于經(jīng)驗和技藝,更大于所愛與夢想——只能大于,也必須大于,否則便更難有下文。

在兩部長篇之間突然涌入這些書信或囈語式的片段,心里略有煩躁,不得不把它們看作是兩山之間谷地上意外出現(xiàn)的一團煙霧,或者是曠野上的一陣夾帶著沙土的風,它們刮進你張開著的嘴里,個體的世界發(fā)出不得已的摩擦聲。只有一個愿望,哪怕是一陣冰雹,叮鈴咣啷地下過后,趕快收場,結(jié)束這一切。而一切也只是因為不想長時間地在這上面停留,停留得越長,頭發(fā)里和牙齒間的沙土就會越多。沙小梅對黃光說,你看那些紫云英上面也全是土。

被亂風吹上半天,即使回饋給你的是一些優(yōu)雅而自然的文字,那又如何?世界廣大,千人千面,有人撿到籃子里的便是菜,有人卻并不想收割這些。對于一切,至少應該保持短暫的懷疑,因為凡事皆事出有因。年輕的鐵匠,留著中分,把鐵錘掄得像在打鼓,把本應是實打?qū)嵉腻懘蚝湾N煉分解為亂花迷眼的表演,還沒有爐火純青,所以有時候仍會得意忘形,忘乎所以。還沒有道貌岸然,老謀深算,所以在不自然的情況下仍會臉紅心跳,甚至舉止失常。隨之而來的還有什么?抑郁?風寒?焦躁?無聊?匪夷所思?不潔之物?不歡而散?

有人天生善斗,有人天生善辯,善辯其實也是一種善斗,這對于某些卻步于任何一種普通賽事的人來說,他們從外形上無疑更像是人間的勇士。有一年聽一名醫(yī)生說,像我這一類血型的人是所有人群里最容易疲勞的,往往在其他人還是精神抖擻斗志昂揚的情況下,那一類人已經(jīng)開始疲勞了,先需要休息了。我問他,是不是同樣說一百句話,人家越說越有勁,你卻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對方說,一百句?怎么可能說得了那么多?三十句可能就得趴下。這件事過去之后,對于我來說,仿佛坐實了某個消息,猶如春風拂面。從此對于某些東西不再猶疑,不再忐忑,如同目睹四季更替一樣自然,安心,知道夏日過后,必定秋高氣爽。

我開始把視線投向空曠而又復雜的人間,投向閱讀與寫作,真正涂染它們的,是我的全部的熱情與夢想。人間的氣味是什么氣味?是混合著自然氣息和社會氣息的日常生活的氣息,當人在社會生活和日常生活中接近于窒息的時候,自然會為他打開一扇門或者窗戶,人才能夠得以繼續(xù)呼吸,延宕。而閱讀與寫作也是另一扇人間通往歷史,通往時間和自然的門窗。有些東西讓你喜歡,讓你迷戀,有些使你悲傷,難過,有些使你憤慨,憎惡,有些使你倍感污濁,由衷作嘔,還有一些則不那么讓你喜歡,卻能夠讓你產(chǎn)生敬意,那也就足夠了。

最早看果戈理、巴爾扎克和雨果,包括托爾斯泰,就像面對一位老人,真的說不上喜歡,但是可能會存在著敬重。你喜歡不喜歡那只是你的事,也沒有人非讓你喜歡,拿刑具或道理逼著你喜歡,而對方卻是早在你出生之前的很多年就以那樣的方式存在著了,你不過是無數(shù)后來者中的一個。你至少得承認,這個老人不討厭,他哪里也沒有去,更沒有專門到你的家里來,是你到處亂逛然后發(fā)現(xiàn)并主動地走到他的面前的,他并沒有招呼你讓你過來,是你自己過去的。有一座山,在一個地方存在了無數(shù)年,你從未去過,那和它有關(guān)系么?

在罪惡與溫情面前,很多人都會束手就擒,嫉惡如仇也不起什么作用,鐵石心腸也會泛起漣漪。誰能逃避罪惡,誰能拒絕溫情,拒絕柔情似水,從不知不覺的籠罩或融化之中脫身而去?戰(zhàn)亂,災荒,淪喪,墮落,背叛,謊言,欺騙,陰森的故園,詭異的他鄉(xiāng),偽造的歷史,血腥的傍晚……沒有人會銘記這些并對此負責,記錄,描述并揭示那一切的只有文學,也只能是文學,這也是其生長并存在的最大的甚至還有可能是唯一的理由。如果沒有文學,歷史也不過是一塊荒地,甚至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廣闊是足夠廣闊,除了廣闊還有什么?

人只能在一個相對狹小的范圍內(nèi)精于某一項或某幾項技藝,沒有人能夠完全精通生活,精通現(xiàn)實與歷史,能夠進行摸索,反思,思辯,已經(jīng)屬于難得。有人考慮的更多的是那種使生活互相銜接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通過長期的觀察與實踐,希望某些東西能夠逐漸清晰起來,縱使達不到像臉龐或書籍那樣伸手可觸,至少能夠像風,像樹木或者某個背影。

有朝一日,未來的某一天,它會遽然出現(xiàn)么?它會從粘稠復雜的生活中脫落,分離出來么?那樣一來,剩下的又會是什么?斷崖式的生活?單面的人性?沒有節(jié)奏的時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置身于烈日下,沒有影子的人?如同油浮在水上,夢也本應在生活之上,卻常被一些人壓在身下。小溫睡覺翻身的時候壓死一只壁虎,它的血像一種陰影一樣殘留在他的背后,又像是好幾只同伴在碰頭聚集,我懷疑此前它曾進入過他的夢里,他卻說不記得了。

兩個青梅竹馬,深知底細或者缺乏了解的人走到一起,開始生活,是互相消耗的開始,還是逐漸融合的預演?沒有人能夠把握或者駕馭這些,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在龍吟還是虎嘯,遇到這種小水坑,也常常會絆倒在其中,碰得鼻青臉腫,甚至頭破血流,遍體鱗傷。這樣的結(jié)果當然也并不是他們事先想到或預料過的,是什么在其中作祟?命?人性中的惡?日常生活中的俗?客觀世界的相煎和輻射?很難說是什么,更有可能兼而有之。這些因素,有一條便足以令人心碎,果真兼而有之,無異于墜入深淵。一個聲音輕聲問道:難道就連青梅竹馬也沒用么?回答是沒用,甚至完全沒用,在庸碌的日常生活之中,在巨石滾動,深淵微笑的現(xiàn)實世界面前,青梅竹馬也并不比萍水相逢更具有勝算,那也真的不能說明什么。

這真叫人灰心而絕望。

由此可見,童年,無論怎樣意義上的童年,可以成為一個人的秘密家園,可以成為通往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的折返地,但并不因此就足以支撐起一個與他人合伙的更多時候是以物質(zhì)為主的二人世界,二人尚且如此,當然也就更無法使一個眾聲喧嘩的多人世界人人滿意。你的所謂童年,是唯一的,它只對你自己具有某種意義,對除你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具有任何意義。

齟齬,沖突和矛盾是必然的,也是一定會有的,因為它們是世界的元素或曰組成部分。如果這些不存在,所有的所謂的生活也將不復存在,世界也將永遠凝固,不復存在。那些東西,包括人心,欲望和情感,就因為沉重無比,所以永遠都無法稱出其重量,只能永遠模糊。

誰能永遠住在夢里?誰能殫精竭慮,苦心孤詣地寫出一篇從頭至尾都回蕩著生活之音的教義?某些儀式也只能在類似夢境般的地域才能完成,且對于情景有一定要求和限制,要求相對穩(wěn)定和靜謐,稍有晃動,稍有警醒,一切又都面目全非。民間有言,打一個盹,天就亮了或者黑了。昨天的那個夢沒有及時記錄,拓印,以為它還會再來,從不以為永遠不會再來。

也由此可見,一切的所有的夢都是脆弱的,甚至嬌小玲瓏的,縹緲易逝的,在粗糲而堅硬的生活面前,常常會被碾為齏粉,其孱弱無力的程度甚至不及早晨或晚間的幾縷炊煙。

我曾經(jīng)虛構(gòu)過一些比現(xiàn)實的夢更為強壯的夢境,風雨,山河,民風,人情,它們大致擺脫了這類事情本身所具有的孱弱和纖弱,有的本身就是土地,承載著太多太重的恥辱和希望,有的則一上來就血肉模糊,波詭云譎,即使想鑲上詩意的花邊,也無法做到。時至今日,發(fā)現(xiàn)和描述一些夢實際上已成為我的日常生活,現(xiàn)實的一切不能說全都與之環(huán)環(huán)相扣,但也并非全無瓜葛,藕斷絲連是一種最低的說法,事實上不僅分布廣泛眾多的毛細血管參與其中,就連主動脈也正是通往或連接著現(xiàn)實與夢境的高于地面的橋梁和隱于地下的海底隧道。我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不知是否清晰?我想說的是,無論現(xiàn)實還是夢境,都很難做到離題萬里。有時貌似疏離,好像在繞遠,實則用不了多久,甚至分開眼前的一片樹籬,吃驚地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正在走的那條路上,看見一個熟人站在路邊,說是車子壞了,實際也在等人。

某些自由的文體,本身就是一些僻靜而自由的所在,可以描述包括往事、夢境和現(xiàn)實在內(nèi)的任何事物,勝過任何形式和意義上的交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寬厚包容,而可塑性又極大的所在是令人吃驚的,它又何嘗不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可以生長出你希冀的甚至從來不曾想到過的。你獨自耕耘,把土地犁成云彩的模樣,看到里面的銹刀,鐵腕,星星般的眼淚和已然凝固為石頭的花朵,都一一地被犁出,裸露,呈現(xiàn)。某一天,忽然豐收在望。

而交談令人困倦。

交談常??偸橇钊死Ь?。

我想起那些曾經(jīng)描寫過的人,有的惶惶如喪家之犬,有的背井離鄉(xiāng),常有人在下一個路口甚至一座倉庫前盤查他們的來歷與去向,翻閱他們的證件。要是沒有證件怎么辦呢?只能從后窗逃走。因為傍晚時分或者半夜還會有人來敲門,幾條黑影仿佛臨時生長出來的?,F(xiàn)實如此逼仄,不測隨時存在。早些年廓出現(xiàn)實視野之外的那些人相對要好一些,他們在風景如畫的河邊一坐就是很久,因為沒有人再記得或者認得他們,那倒是會省去不少麻煩。那里有臨時出現(xiàn)的房屋,有清澈的或者略顯臟污的水,有柴草,有鹽,有鐵器和陶瓷,有青草。有沒有絲綢?實話實說,那沒有。但是仍然不能排除或保證什么時候會有血,什么時候沒有。

小說中那些散發(fā)著秋日氣息的糧食令人懷念!當然還有豐收在望的田野,沃野千里,人像綁著石頭的風箏,秋高氣爽的早晨,谷倉,馬車,船,鐘表,窗戶,冬天的一雙美麗的眼睛,一條通往童年的路,幾段黃土的墻,蒼白霉?jié)竦纳綁Α硪粭l通往陌生和不測的路。

一代接著一代,人們把一些用通俗的大多數(shù)人能夠接受的語言編織起來的所謂往事稱之為歷史,那樣的歷史,說是記載都不免有些勉強,最恰當?shù)亩x就是編織。不管是怎樣的事情,全部根據(jù)編撰者自己的需要而進行編織,一代又一代人所擁有和掌握的所謂的歷史也就是這些經(jīng)過篩選和編織過的東西。面對如此歷史,不知很多人如何研讀,深入。正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有了太多的假象和迷霧,所以,每隔一些年,便會有所謂的真相袒露,或者被揭秘,所謂的歷史也就又一次被顛覆,修正,你住在他隔壁,常聽見他正在啪啪地抽自己的耳光。

因為過于容易滲漏,或者埋得太淺,因為總是在不斷地暴露,那些過往常常不得不忍氣吞聲,經(jīng)常獨坐,裝著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與此同時,也在不斷地顛覆著所有人的認知,使人們一年甚于一年地不再敢相信什么,只因為實在很難相信什么。你正襟危坐,秉燭夜讀,正待潛入某一個歷史時期,幾個月或半年以后忽然得知,你正在苦心研究的那一段皆為杜撰。當然,也有埋得很深的,以至于你坐在其上自以為盡收眼底。

文學,很多時候不得不承擔起歷史的作用和職責。可是這樣的承擔將無限艱難,因為你也僅僅只能表現(xiàn)和描述你所知道和了解的那一點點,而更多的你所不了解的仍然屬于迷霧,仍然如高山或大海一般永久性地沉默著,其間或有冤魂奔走,鬼魅唱歌,你卻并不知曉。

我們把一些裝訂堅固,外表強硬的文字稱之為典籍,把另一些具有民間色彩,小冊子性質(zhì)的其中包含著神秘的下流的光怪陸離的有時甚至是聳人聽聞內(nèi)容的傳說性的東西叫做野史。這類東西,天生下流,狗肉不上臺面,不過正統(tǒng)的典籍編撰者們有時也不免會偷著翻看一下,有的竟會成癮。但這也并不妨礙他們轉(zhuǎn)過身來繼續(xù)大寫,每一段詞句,都描了又描。

小說在一些人的筆下是日常起居,人情世故,家長里短,婆婆媽媽,是工農(nóng)商學兵,農(nóng)林牧副漁,有時也是充滿惡意的嘲諷或居心莫測的訕笑。在另一些人的筆下,則是幻燈片,黑板報,吹奏和云手,難以下咽的地方特色,尖利而又癢人的某種所謂情懷,是不斷涌出的眼淚與不斷哭出的高音。老高剛剛哭完,說要抽支煙歇息一下,準備迎接下一個高潮的到來。

文學,除了要考慮大多數(shù)人不能考慮也無力考慮的問題,至少還存在著一個語言的問題。曾經(jīng)以為這是幾代人共同的一個夢想,后來始知其實完全不然。這事并不關(guān)乎很多人的痛癢,也絲毫不影響他們以前人或他人的語言完成自己的別一種夢想。大凡這類人,可以用別人的嘴說話,借他人之口說出自己的意愿或某種藍圖。可以和你一個碗里輪流喝湯,反復夾菜,把筷子放進他的嘴里沉吟良久,又仿佛已考慮成熟般地突然抽出,歡樂無限地重新插入公共浴池般的湯盆;可以緊貼著你酣然入睡,可以穿你的鞋,戴你的帽子,甚至你的牙刷,他們也絲毫不嫌棄,只要能用就行。這中間,感到痛苦和別扭的永遠是你,而不是他們,他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能否完成自己的事情。

很多年,這事已成為一種公共的大眾的習俗。

很多年,這事已成為一種獨來獨往的修行,成為一種稀世之音。

有些問題可能出在我們的眼光上,我們在凝視某一件事物的時候,有時會有一種目光突然被反彈回來的感覺。那種時候,嘭的一聲或嗖的一下,有東西原路返回,眼眶頓時充血,有人就像丟失了回家的鑰匙甚至方向,知道可能遇上了某種生硬之物,當然也有可能是正好相反的異常柔軟之物,類似某種陷阱。永不腐爛的瓷器?閃爍的眼神?滿腹的心事?

當你一個人的時候,你能安靜多久?

你心緒寧靜,你對栩栩如生的五谷作物懷有好感,充滿敬意,常在夢中更在現(xiàn)實中向它們致意。你心驚肉跳,聽見黃昏里響起鼓聲,夕陽粘稠如蜜,擔心事情有可能因你而起。

我曾經(jīng)在一架顯微鏡下觀看某人澆花,那種時候,觀看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驚。一只小巧的花盆里濺起的泥點,在那個小鏡片后面猶如滔天巨浪,觀看者的目光在戰(zhàn)栗,崩塌。這以后,又是那架顯微鏡下,看到了某人一向光潔幾近完美的皮膚,以及其上的毛孔。較為準確地形容一下,它像是史前的洞穴,像無數(shù)的陷阱,溝壑縱橫起伏,又如同戰(zhàn)爭的遺跡。

從此明白,我們平時每天看到的這個世界是多么的平靜,多么的美好,人體,建筑,草木,山川,比例適中,和諧得體,朋友與親人的笑臉也恰到好處,不多也不少。甚至陌生人,目測為壞人或敵人的人,也比例適中,并沒有七長八短,睫毛長成參天巨樹,令人震顫。

從此明白,過分精細的日常生活,會導致越來越深的絕望,會導致痛不欲生,度日如年。

早期的風貌

有一天,當我也終于成為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時,是不是也會因為對某些問題的陌生而感到難以理解,進而表示斷然的敵對?看見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句子,一段一生也不曾夢見和想象過的描寫或敘述,最終確定為異端?野獸,甚至垃圾?有必要的話從屋宇深廣霉味深長的殿堂里搬出正經(jīng)的經(jīng)世文章春秋筆法鎮(zhèn)壓它們,剿滅它們?以維護和正本清源的名義。

也會搖頭晃腦地寫字作畫,吟風弄月,呼風喚雨么?

風雨從前就在他的袖子里,現(xiàn)在沒有了。看見他人攻城掠地,心里空有前朝子民的遺恨。

不能想象那種語重心長,誨人不倦的情形,絲毫不能設(shè)想這種事情。如果真是那樣,那么這一生也許不能說等于白活了,但至少過得可疑,很難想象是怎么一路顛簸下來的。人活著,許多年暈暈乎乎或機敏精致地活著,很多東西不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刻仍很難定義或命名,甚至包括是否存在都依然是一個飄忽不定的疑問。只有當某種先前并不確定的事實一旦坐實,那時候才會迅速做出判斷,甚至還包括最后的結(jié)論。作為家中的獨子,曉東不幸去世后,他的父親變得異?;野担?,渙散,除了睡覺再什么也不做,一睡就是很久,仿佛已經(jīng)在一條暝晦蒼茫的路上走得非常遠了,早已脫離了所有人的視線,自然也就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醒來后也只做一件事,坐在窗前苦思冥想,長時間地想,昏天黑地地想,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人在他的眼前站著或者說話,或者過來過去,很可能在他眼里是并不存在的,被視為無物。醒來和睡著以后實際上差不多是同一種狀態(tài),不同的只是身體的姿勢有了某種變化,前者是坐著的,前傾或者后仰,頭低垂或者長時間朝著某一個地方,某一個東西,眼睛有時候忽然睜開;后者是躺臥著甚至趴著的,臉朝下,深深地趴在某一個地方或某一條路上。某一天,對前來看望他的曉東的兩姨表兄說,你好好地活吧,姨夫這一輩子是白活了。

這即是他長期苦苦思索的結(jié)果?

我想可能是。除此以外,他再也看不見別的了。

一個人在嬰幼兒時期不可能知道自己以后要走多少路,過多少條江湖,有多少波詭云譎的經(jīng)歷和遭遇,更不可能提前六七十年看到自己晚年時的模樣。如果能看到,相信任何人都很難認為那個從未見過的老者會是他自己。所以一個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就開始籌劃或者想象一種晚年生活圖景,不僅還為時太早,也更加荒唐。現(xiàn)在想這些就顯得可笑而無意義,這與年輕的一代人把黑頭發(fā)染成白頭發(fā)幾乎異曲同工。他們把黑發(fā)染白,可能是因為覺得好玩,說不定還會增加一種歷史感,正式感,而那正是鶴發(fā)雞皮的長輩們努力想去掉的,千方百計都不想要的。后者可能倒并不是幻想從頭開始,抱著奶瓶子,手拉著手,排著隊從幼兒園重新出發(fā),但是想用力拽住或保留住什么的心始終還是有的。那邊還有什么?我們?nèi)タ纯础?/p>

不過,有一個現(xiàn)象可能自然又必然地在冥冥之中印證了以平衡為核心的自然法則和生命的秘密:你現(xiàn)在時常徹夜不歸,到處出現(xiàn),可能正是為了彌補未來的清心寡欲,深居簡出。

對前人的觀察與模仿,學習與思考,構(gòu)成了我們現(xiàn)在的所謂文化、知識和常識,沒有一代又一代人的活動與貢獻,沒有他們的影子和言傳身教,我們會知道什么?很可能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匆姶笕藗兓ハ嗳枇R,動手,發(fā)言,演講,我們才知道嘴不僅僅是用來吃飯喝水的,還可以有別的用途;手腳也不只是用來走路和干活兒的,還能揮舞著把另一個人打倒?!妒酚洝啡绻粚懟蛘咄藢懬G軻、項羽,這些人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等于就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生病后,父母如果不帶著你去打針吃藥,你很可能不會知道世上有各種藥品和治療的的存在,更不會知道這世上有一種職業(yè)叫醫(yī)生或者大夫。你現(xiàn)在像所有的人一樣,遵循著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習慣過年過節(jié),中秋節(jié),舊歷年,覺得一切都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墒悄憧稍脒^,如果你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既不過年又不過節(jié)的環(huán)境里,如果所有的大人老人都合計好了默不作聲,也沒有任何特別的舉動,甚至連他們本身也什么也不知道,不懂得,相信沒有一個孩子會明白年底的這一天是一個什么日子,甚至連年底年初的概念也不會有,只會以為與以往任何一天一樣,普通,尋常,絲毫不具有任何標識和意義,也絕不會申請要糖果、鞭炮和新衣服。如果你不知道有年節(jié)這回事,那么從你這里開始,或者從上三代人那里起,一個歷史,一種傳統(tǒng)或者習俗的長河就開始斷流,干涸,或者改道,或者另一種滄海桑田。因為從來就不知道,所以也不會有丟失感。

人是這樣,其他動物界也一樣,大貓如果不示范爬樹,小貓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棵高大無比的東西是可以也能夠爬上去的。大鳥如果不飛翔,小鳥可能會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只雞,一條蛇,一片樹葉,一塊石頭,或者隨便別的什么??匆姼浇镉行▲?,它可能也會下去。

十六十七世紀的大師們希望自己能夠?qū)懙孟袂f子,老子,孔子,荷馬一樣好,十八十九世紀的則希望自己能夠?qū)懙孟袷迨兰o的他們那樣,并不是不想像莊子荷馬一樣,只是覺得過于渺茫和遙遠了一些,完全不具有可比性和可超越性,不如但丁和莎士比亞距離更近,更容易追趕一些。只有看到前方路上的背影,你才能追趕,前面什么也沒有,白茫茫一片,灰蒙蒙無限,如何追趕,追趕什么?到了二十世紀,當年那些想追趕但丁和莎士比亞的人也早已成為一代先驅(qū),又有人想著趕上或者超越他們,成為又一個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或雨果。到了今天,世紀初和世紀中葉的那些企圖超越上世紀燈塔的后來者又成為更新一代人追趕或借鑒的目標。在他們的啟示照耀下,有人開辟出了與先驅(qū)迥異的路。

陶淵明多么希望自己能趕上莊子或者屈原,但他根本不知道李白、王維、白居易、李商隱他們卻希望他們能像他一樣歸隱田園,寄情山水。李白杜甫知道他們的詩如流水鳥鳴甚至越燒越近的野火和急促慌亂的拍門聲一樣每天把蘇軾、辛棄疾、陸游甚至朱熹等人從他們各自的夢里叫醒么?在歸有光、袁宏道、龔自珍、梁啟超、魯迅等人的眼里,蘇軾是承前啟后的一代巨人??吹剿丫婆R風,他們也為之一振,看到他在辦喪事,他們也在哀泣,悲慟。

魯迅又是誰?是今天的人們一沒辦法的時候,內(nèi)心如沙漠之時就會想起的一個人。

一千年過去了,兩千年過去了,這條遠看荒草叢生的路上,每隔一段一些年就會有一些堅毅崢嶸的背影佇立在風中和時光中。當然也有走了很久四周依然寂寥暝晦的時候,但是下一個黑夜,你本已做好摸黑趕路的準備,在崎嶇中摸到自帶的微火,待翻過一道黑暗野荒的峻嶺之后,眼前卻猛然有月亮升起,大地皎潔,澄明。百年之后的又一個黎明,晨光熹微。

如果說我們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什么,我們知道的可能正是他們。他們就是我們的所謂文化與知識,傳統(tǒng)和歷史。他們醒著的時候,天地有亮光,他們沉睡之時,我們摸黑走著。

他們是不同時期的鏡子,明燈和星辰。那么多的璀璨懸掛在我們的面前,雖然層層疊疊,都光芒萬丈,但卻很少雷同,各自用自身的光芒滋養(yǎng)照耀著人間和歷史,啟迪著蒙昧的淵藪。

我們從一出生一記事以來生活在這些巨大的鏡子下面,貌似長久,卻也不過百年。

你能想象你會成為另一些或某一代人的知識或傳統(tǒng)么?絕大多數(shù)都不會在有生之年做這樣的夢,包括我們視為明燈星辰的他們,半夜腹內(nèi)絞痛,意識到也不過是一粒人形之塵埃。

我在旅行途中,常常對那些出現(xiàn)在路邊的標記,人為的符號和自然的風物標志充滿了深切的感激與敬意。有了這樣的明燈似的標志,無論再陌生的路,似乎也不再無情,后來的人會減少多少迷路的次數(shù)和可能。完全不需要指引的,可能只有兩類,一類是神,一類是大地上的走獸。“橫山200公里”,“駛?cè)離省,祝您平安”,公路上常見這樣的一些指示或提示,或多或少地透著一些來自人間的暖意??吹侥切?,有時候如同看到了裊裊上升的炊煙,會想到一些與溫暖有關(guān)的情景,甚至會感受到一種秩序或制度,還很容易聯(lián)想起熟悉的家園。于是,你現(xiàn)在明白自己此時已經(jīng)進入了某一個省份,這個此前只存在于地圖上的地方,距離你首先要去往的那個地方尚有140公里,或者更近一些,或者更遠一些,至于到了那里以后繼續(xù)乘車還是徒步,則完全取決于你的興趣和各種客觀條件。重要的并不是這些,而是此時你已經(jīng)不再因旅途茫茫,首尾不見,毫無著落而焦慮不安了。你站在三省交界的路口,雖未聽到雞叫,但精力已然集中,然后決定走進前面的村莊或者城鎮(zhèn),是否攀上對面的廟宇或?qū)毸?/p>

有一位慈祥的大智若愚的古代圣賢的石像出現(xiàn)在半山腰里,面含微笑地望著下面的山川和路上的行人,他在這里坐了有多少年了?他一半的臉已經(jīng)風化,塌陷,無數(shù)個年頭,無數(shù)個戰(zhàn)亂,饑荒和太平年景交替輪回的年頭,無數(shù)人畜車輛在他的注視下從下面的山川里走過,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偶爾有小孩四處顧盼,問大人,他沒有家么,為啥要坐在這里?大人們回答不上來,因為他們也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坐在這里。

從小到大,甚至一直到老,我們事實上一直都在學習,模仿,接受,吐納,比較,自省,一直都在有意無意地接受各種熟悉和不熟悉的概念,對象,在不同的時期,不斷地掌握各種東西和技能。一位一生未走出過深山的北方老人,生平第一次看見南方水果,從最初的驚訝和陌生,到后來極為謙虛而不安地詢問如何吃,需要剝皮還是不剝皮,需要手剝還是刀切。

事實上每個人都是一個把手指含在嘴里的孩子,不論你已經(jīng)多大,不論你是誰。

回憶我們的腦子,自出生以來,曾經(jīng)被灌輸進那么多的東西,那中間,什么沒有?高尚的所謂正面的能夠拿到桌面上和書面上的,還有很多背后的桌子底下的低級的所謂下流的常識和故事,它們像荒草和民間野史一樣也紛紛進入到我們的視野甚至骨子里,誰沒有類似的知識?在整個那個過程中,有很多屬于強行灌入,就像給小孩子灌藥,有時需要一個人拿著小勺,另一個捏住鼻子,甚至雙手反剪,控制住掙扎的身體。也有自動吸收,更有主動撲上去的,就像面對美味佳肴,還有需要按動某個開關(guān)才能進入的。黑白之間的搏斗經(jīng)久不息。一個人的技術(shù)可以轉(zhuǎn)讓,學問可以炫耀,知識可以傳授——也常被用來防御和自衛(wèi),卻經(jīng)常像土圍子一般不堪一擊,灰飛煙滅。童年的記憶有時會形同紅線黑影般貫穿一生。

假如你仍然敏感而多汁,多疑,仍然很容易受到驚嚇或激動,并常在噩夢中驚醒,那將證明你良知未泯,童心仍在,并未被完全鈣化和社會化,春天仍會如約而至,仍會有樹葉在某個地方初綠,童年的小鼓在咚咚地敲響。

人的眼睛應該是一天天地亮起來的,到達拋物線的頂端后,又一天天地黯下去,直至最后完全黑暗。剛出生的孩子好像什么都看不見,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一天天地過去,隨著某些近在咫尺的事物和人影的不斷地出現(xiàn),漸漸地能看清一些什么了,比如母親的臉。他首先看到的很有可能是父母的兩個巨大的頭顱,如果沒有任何意外和不測,父母有幸在場在世的話。(要知道有些孩子剛一出生,作為他的締造者的親生的父母,其中一個,甚至兩個人都并不在場,他們有可能已不在人世。如果他們雙雙都能在場,那個孩子就應該算是一個幸福的孩子)再大一些的時候,眼睛里開始有了某種或多種內(nèi)容。隨著一天天長大,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越來越多的豐富龐雜的見識,他成了一個多么精明、睿智的人,滴水不漏,明察秋毫……到晚年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目光又退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剛出生的那個時期,老眼昏花,很多東西又忽然看不清了,甚至看不見了,很多行為需要依靠摸索和試探,需要依靠從前的經(jīng)驗和印象,甚至需要長時間的判斷和分析,不然就無法確定什么,肯定什么。原來那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他的眼前空空蕩蕩,想發(fā)火,想使使性子,卻又半天找不到對象。而且,精力好像也所剩無幾了,連勉強吶喊一聲都成了問題,沙啞的喉嚨里多出了某種很復雜的東西。是什么?多出來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沒有人告訴他。喘息聲好像離他不遠,卻又很難被他逮到,下過多次決心,也嘗試過多次,奇怪的是卻一次也沒有發(fā)現(xiàn),更別提什么逮到。其實,這些都還在其次,真正最讓人難過也不能忍受的是,周圍空蕩而寂寞,自始至終都沒有人,當然也就更不可能有人在一旁看著或者傾聽著。許多年總聽見有腳步聲遠遠地過來,卻始終從未有人或什么現(xiàn)身,漸漸地就有點懷疑可能是那邊派人來了,每天提心等著。

幾年前見到過一位經(jīng)驗過剩的老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經(jīng)驗,一生如山的經(jīng)驗,事實上已成為他沉重的包袱。他具有某種精湛的技藝,后來卻常常顫抖,冒虛汗,猶豫不決。他說那一切卻并非純粹由于老邁所致,而是他感到事情越做越害怕。

他說他現(xiàn)在早已不再讀那些又厚又重的大部頭的書了,而當年談戀愛的那時,一個包里裝著《史記》,另一個包里裝著《神曲》。我想,書太重,本身舉著吃力,拿不動,可能只是一個方面,而書中的內(nèi)容,對他來說顯得有些巨大浩瀚的篇幅,則應該是他逃避或拒絕的另一個方面?,F(xiàn)在他躺下后熱衷于翻閱一些連環(huán)畫和小冊子,開本要小,內(nèi)容要少,篇幅要薄。

他這是在干什么?

這難道不是幼兒們拿在臉前看的那種書么?更有的會把書拿倒,卻仍然并不妨礙他哇啦哇啦地大聲念著。而現(xiàn)在的他,能說他是在重新學習,重新獲取知識,掌握經(jīng)驗么?他目前的閱讀水準與內(nèi)容,他的心境,正是一名學齡兒童甚至比那更小一些的一個階段。

如此看來,他好像又在重新開始,牙牙學語的階段好像已經(jīng)過去了,正進入看圖識字的時期。只可惜的是,他早已沒有媽媽了,不管白天還是晚上臨睡前,再也沒有人給他講故事。

繚亂的交談

現(xiàn)在已很難回憶起當初沉浸在別人的故事里時的那種情景了,包括小時候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或者純粹的黑暗中聽那些神奇而又令人無限遐想的講述,饒有興趣一定存在,輕微的或者巨大的驚駭也是有的,應該還有更多的渴望更深入的展開和探究。之后,那些內(nèi)容有的會永遠刻在心里,有的就在當天或者稍后一些時日進入到夢里,還有的很快就都忘記了。很多東西在慢慢啟合,那天的天氣,云彩的形狀,放在廳堂深處的沒有人坐在雕花的木椅,突然傳來的鼓聲或鐘聲,河邊的人影,敲窗戶的聲音,一個懷有秘密使命的熟人或陌生人……

通常情況下,大多數(shù)人的講述是認真的,寫作也是嚴肅的,即使面對的是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也會一絲不茍,很少有不負責的。至少我小時候聆聽過的那些講故事的,沒有一個不認真的,他們好像什么也不擔心,而只擔心自己講得不夠好,能不馬虎就盡可能地不馬虎。我們問鎖鎖的爹,那個流落在民間的妃子每天吃啥飯?鎖鎖的爹就會認真地想上一會兒,然后說出一兩種他本人覺得應該是比較合適和靠譜的飯菜。我們覺得他說的有問題,話里有漏洞,就繼續(xù)追問他,說上一次你說的是四個菜,說她每天要吃四種菜,別人用一個小籃子給她從街上買回來。聽到我們這樣問,鎖鎖的爹就有些急躁,說,是四個菜么?那也是有些時候,總不能每頓飯都是四個菜吧?大部分的時候一個菜兩個菜也就可以了,每天都要吃四個菜,那還不引起別人的懷疑,會招來殺身之禍呢。雖然他這話說得也有道理,但是我們還是明顯覺得他是在狡辯,就是和上一次說得不一樣么。不過,也有的時候,他也會承認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了,嘿嘿地笑著。把一件衣服披到身上,一邊從炕上下來,一邊說,都是你們鬧的,我要遲到了。就趕快去上班,推上他那輛嘩啦作響的自行車,從門口的那道大坡上一路飛下去。他在配電室工作,看機器,有時候也修機器。下班一回來就開始講故事。

相對于口頭的講述,寫作好像更讓人多了一層束縛和拘謹。描述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圍瑣碎的事物往往也并不是一筆帶過。除此之外,那天究竟有沒有人一直在暗中尾隨其后?夫妻之間的爭執(zhí),每個人的手里都握著一件并不重要的東西,或者轉(zhuǎn)過臉看著窗外的某一個目標,一個正打外面進來的人或一棵已經(jīng)生長了好幾年的樹。一個歷經(jīng)滄桑之人從開卷之初一直睡到結(jié)尾,這是為什么,又說明了什么?逍遙無期的昏睡會不會是一種包容他人的氛圍?十八、十九世紀的主人公們坐在明亮或黯淡的爐火前談?wù)搻矍榕c信仰,眼睛里閃爍著純潔的光芒,與性愛無關(guān),與他們自身的身體無關(guān),卻與某些古人殊途同歸。一個頭發(fā)烏黑或者白發(fā)蒼蒼的人死了,大家去送他,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比較悲痛的表情,也有的提前約好了在墓地或者雨廊下見面,商談的是一件與悲痛完全無關(guān)的事。一件被細密的心情和針腳認真地補過的斗篷,一本打開后讀了兩三頁的書,一場持續(xù)了三天兩夜的雨,濕漉漉的花朵。

經(jīng)年累月的閱讀以日復一日的打開而奔騰不息地流淌著,其實那也是又一條長河,某些時候又如同一場睡眠,載著夢想和疑問入睡,懷著不足和期待醒來。夢中的祖先正在為頗通人性的牲畜梳理鬃毛,并低聲交談。雨過天晴之后,早先圍困在谷倉四周的水已全部退去,日光鮮艷,樹叢中傳來的蛙鳴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樹葉如同硬幣一樣閃閃發(fā)亮,嘩啦作響。

每當走在足夠燦爛的陽光下,每當看到別人繪制出的陽光與自己放射出來的光亮時,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鋪張浪費的感覺,流瀉在我們面前的熱力和光感都是驚人的。而對于每一個個體的人來說,其實完全用不著那么大規(guī)模的鋪排和無謂的揮灑。尤其對我個人而言,只要稍微有一點點亮光就足夠了,人與人之間只要能勉強看見對方的眼睛和一種大致的輪廓就行了,至于他臉上的惡意或者嘴角邊的一絲訕笑,實在與我們關(guān)系不大。嘲笑與嫉妒是人生與生俱來的天性之一,像一對孿生兄弟,看見其中一個出現(xiàn),基本可以確定另一個也正在附近。粗鄙與自戀也是早已提前完成了各自的組合,伴隨著出生一起到來,遇到適宜的溫度便會瘋長。與生俱來的還有很難毀壞的誨人不倦,好為人師。能否在一個故事里忽略掉一些不該被人看見的東西?對夜晚的描述有時候會成為一種累贅,包括那些環(huán)繞在女人們身邊的各種物質(zhì)和幻想。一些與生活有關(guān)的物品,器皿,夢里的所見所現(xiàn),閃爍著文學的幽暈。當你摁響一個門鈴或者拍打一扇門拍打到手掌麻木的時候,又等了好半天才聽見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走過來,能否問自己一聲,即將把門打開,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會是誰。

當一個人在開卷不久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我們該不該去叫醒他?該在什么時候叫醒他?用什么樣的理由、手段和方法?讓一個令他朝思暮想的人輕輕地走到他的床前,把一只溫暖或者略顯風寒的手放到他的臉上?讓兩個女人的吵鬧聲把他驚醒?或者是遠處傳來的槍聲,吶喊或者爆炸聲?再或者是一場噩夢,讓他自動嚇醒?……他醒來后也許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趕緊去做,也可能什么事也沒有,他無所事事,神情恍惚地坐在床邊發(fā)呆,甚至發(fā)抖。他不記得有誰在等他,也不記得與誰有約。私人記事簿上的電話號碼像是被水泡過,變得一塌糊涂,模糊不清,數(shù)字在重復增加或者減少,沒有一個數(shù)目是正確的,有關(guān)的那些地址也全部錯位,張冠李戴。他猶豫著,試著撥了一個電話,耳邊傳來一頭?;蛞恢圾B的哀鳴聲。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狀況?那些在各個歷史時期分別倒下的人,把許多事情像廢紙一樣揉成一團,又謎一般地扔給我們,然后他們一走了之,從此不再戚戚和記掛什么。對于我們來說,這一方面艱難無比,困難重重,而另一方面,很多東西似乎又并不成為問題。某人我們沒有必要管他,他起來隨意走動,或者繼續(xù)坐著發(fā)呆,隨他的便。這時候另有別的一些事情正在發(fā)生,叛軍的旗幟在早晨的光線里是那樣的令人眼跳……某人,在大致被確認很有可能是一個冤魂的情況下仍然被不假思索地掩埋……我們的氣急敗壞的表叔或表舅正在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尋找突然丟失了的耕牛和農(nóng)具……播種的季節(jié)眼看就要過去,可去年冬天的積雪仍然呈現(xiàn)在地里,白得令人刺眼……數(shù)年一度的殿試即將舉行,皇帝卻在前一天的凌晨時分丟下內(nèi)宮,率領(lǐng)少數(shù)幾名平時能說得來的臣子突然倉惶出逃,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致使早已云集京城的舉子們變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又一片樹木已經(jīng)伐倒,遍地露水,伐木的人坐在樹葉依然翠綠的樹身上吃著各自帶的干糧,吸吮著樹葉上的露水。

不記得那個人是什么時候被推到一口井里去的了,好像是一個深秋時節(jié),好像是一個深夜,也許有月亮,也許沒有。黑咕隆咚的行軍路上,轉(zhuǎn)移,逃命,尋求安全,帶著他這么一個人也真是個累贅,不如就地消化了,讓大自然收留他算了。事情做得迅速而又秘密,自然,無縫,具體的經(jīng)手人可能只有一兩個,其余的人都還在照常行走,有的甚至因勞頓和虛弱而閉著眼睛或者半閉著眼睛,沒有人知道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也許什么也沒有,只有秋風蕭瑟的黑夜和黑夜一樣的青春,前程。人有時候不及一個鏈條,一根鏈子上少了一個鏈條,便無法正常運轉(zhuǎn),必須補上。一個集體里少了一個人卻往往并無大礙,甚至完全無妨。

我們描述皎潔的月光,風聲,細雨,滂沱大雨,瑰麗的衣飾與花朵,黃昏與深夜,花園與街道,牛車,大炮,珠環(huán)玉佩,牛欄羊圈,等等一切,那一切的縫隙中有某種暗示和征兆么?閱讀一部禁欲主義的作品與寫作一部禁欲主義的作品,其遭遇是相同的,同樣都是在面對一個滿口仁義道德,三綱五常,而實則內(nèi)心漁色的老族長,或者一名面部緊繃目光如磐石的貞女。我們看到他們說完人世間的大小道理以后,又去讀圣賢書,又去抄經(jīng),或者坐著,既不吃飯,也不睡覺,更不打鬧,腦子里想著一些方方正正的事物。挪開那些方方正正的比庭前的石桌石凳還要沉重的事物,不僅背后有暗門,下面尚有密道,一些陰陰暗暗的事情依次顯露,有的已經(jīng)長斑,發(fā)霉,甚至難以辨認。為什么不拿到上面來?因為拿不到上面來。

有人長年累月地生著病,有人正在秉燭夜讀,有人想著他們的心事,有人習慣了光線不足的黯淡的日子,突然被猛烈的陽光一照,整個人都在搖晃,感到眩暈。外面下著雪,或者陰雨連綿,火爐上的水壺里冒出了咝咝的熱氣。耳邊聽到有人踩著積雪吱吱地從外面走過,或者聽到有人在雨地里滑倒了,聽到他嘴里抱怨天氣的聲音。你打開門去看,雨點或雪花趁虛而入,落到你的臉上和頭上。一個人倏忽間從樹后走出,說數(shù)次來訪,都以為你不在。他的一張臉被某種東西映照得有些暗綠,背影如久病初愈,你驚異于他來自一部多場次的戲中。

魏晉以來,唐宋明清時期,古人們在煙熏火燎中咳嗽,在輕寒中過著純粹的中國式生活。

幾個月前,我寫到一個人倉惶出逃,沿途的事物像一些倒懸起來的風景,也有人倒著走來。當一把雨傘出現(xiàn)的時候,曾經(jīng)持有過的它的那位主人,或者已經(jīng)不在人世,或者生活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早已隱姓埋名,又或者就隱匿于附近,日夜觀察著你。我們描繪,挖掘,清理,深入,很多時候往往是一種想象與精神的冒險,某些人物或許會帶著你的詞匯與想象逃之夭夭,有時甚至還有可能將你積累多年的經(jīng)驗和手法一并拐跑。這是一種令人感到棘手而又不無驚喜的變化,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漫長的夜晚與一個短暫的黃昏很可能是一樣的,不同的或許只是前者更頑強更耐久一些,后者相對更脆弱更易折一些。黃昏很薄。

所以,某些時候,人與人相逢,邂逅,并不全都代表緣分或命運,有些只是在時間上出了一點毛病。你到達的時候,他也正好到達,或者,你還在路上的時候,他已經(jīng)提前到了。

我們問鎖鎖的爹,為啥從來都不說說街上的那些飯店,每回都是飯已經(jīng)買回來了,也不知道是啥飯?鎖鎖的爹說,說那些做啥,重要的是她有飯吃就行啦,說那些有啥用?你們是不是還想知道飯店坐落在哪兒,哪條街上,誰在里面做飯?那和你們有啥關(guān)系?無論是誰,你們又不認得。下班回來,匆匆地洗了一把臉,就又要出去。我們攔不住他,看著他推著車子出了門,就要下大坡的時候,忽然捏住閘,回過頭問,上一回說到哪兒了?我們說,說到她又讓人去當鋪里當了她的一個鐲子。他聽了說,那就快完呀,她快要熬出來了。

墻外的聲音

那天,騎車回家的路上,斜刺里突然沖出一個人來,可能是剛買糧出來,肩上扛著面袋,手里拎著油,鼻梁上還沾著一些白色的面粉,像一部戲里的某個人物。沖上來用力抓住自行車的車把,無比嚴肅而正經(jīng)地問我,讓我跟他說說,這個國家的文學究竟要往何處去。

我實話實說,說不知道。

有人從我們的旁邊走過,不斷地回頭看著,神色里滿是驚異,可能以為是在沖突,縱然不像是在打架,或者至少看上去也是一個人在質(zhì)問另一個人,好像是已經(jīng)抓著了對方的什么把柄,只是其間的糾纏和油膩外人還不足以窺視清楚。最初的驚駭過去之后,只好實話實說地告訴他,我是真不知道,我哪能知道那些,也從來沒有想過他說的那種問題。你在院子里或門前開一條渠,難道會想著要與某一條著名的大河或大海接通,成為它的一條支流么?

聽到我說不知道,聽到我這樣說,他果然頗為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接著便沉默了。事實上我確沒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里,只是認識而已。事實上同時我也不是那種明知道答案卻故意不說,故意賣關(guān)子的有心計有城府之人。這個買糧歸來的人,這個肩扛手提著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資料,腦子里卻一直轉(zhuǎn)悠著某些宏觀問題的人,他可能有五六十歲了,寫作已多年,寫詩,也寫小說。據(jù)說,他本人連同他寫的那些詩和小說一起時常被他的家人——主要是他的妻子——關(guān)到門外。在這片土地上,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甚至太多,甚至境遇甚至有些相貌和性格都完全一模一樣,像是同一個事物在不同地區(qū)的投影。

距離這次相遇之后的又一次,某年某月,又是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忽然碰到,他像一個參禪頓悟了的人一樣,恍然大悟而又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他總算是弄清楚了一個道理或者某種方法。聽完他所說,有很長一個時期,有時忽然想起他,發(fā)現(xiàn)最擔心的是他的心理或精神。

此后有很多年,竟再沒有見過他,不知他如今怎樣了。

也見過一些因光照太久而漸顯疲憊的人,坐在他的對面,聽他像掏耳朵一樣向你說出一些他們認為很正確的東西,那些東西可能曾使他們自豪,引以為榮,當然也因某種榮耀而矜持自尊。最后,他們也會留出一點時間讓你談?wù)?,你愣頭愣腦竹筒倒豆子般地告訴他們對于某種主義的看法。這以后,忽然就好像沒法再繼續(xù)說什么了,你看到他的臉上萬紫千紅,百花齊放,你看見他們生命中那些黑暗的部分,那些殘缺的部分,此刻正傷口般裸露如初。

對于那些隔山夾梁地和你說話的人,完全沒有必要認真。他們說什么,那真的只是他們自己的事,往往說著說著,他們自己就會裝著無意地扯一塊遮陽布出來,擋在臉前。有人說他們寫作完全是因為無奈,或者誤打誤撞,因為他們真正的才能其實是在別的方面,比如音樂,繪畫,機械,工程,甚至政治和經(jīng)濟,這倒有可能是真話。無數(shù)的事實也無不在證明,確有很多人走在一條極度可疑的路上,雖然一直都大踏步地走著,但沿途全都是使他無比陌生和驚愕的東西,甚至充斥著許多意想不到的痛苦,不適和折磨,走了很久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不對。

不過,也確有另一些人,一開始就是奔著這條路來的,其目的是要在這條路上走一會兒,定一定神,然后瞅準時機,一躍跳到旁邊不遠處的另一條路上去,其初衷就是旁邊的那一條路。之所以要很繁瑣很費事地在前一條路上耽擱一會兒,只是由于那條路直接走上去不那么容易,不管他瘦小還是高大,只因他出身蓬蓽,那條令他覬覦的路最初對他應該是冷酷的,不那么友善的,因而他才很需要在另外的一條路上迂回一下,緩沖一下,助跑一段時間。

其實這些都沒有什么問題,誰不愿意走自己最想走的路。

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路,每個人都想走最想走的那條路,很多時候方向似乎并不那么明確,所以才會有人停下來問路,或者拿著一根棍子東敲西探。也有人拐進距離最近的某一個村子里去打聽一下,前方叫什么,前方是哪里。也有時候問別人,去哪兒朝哪兒走?

小時候跟著大人們走路,從來不管什么方向,位置,只知道跟著走,注意的多是路上的一些具體的東西,很關(guān)心是土路還是沙子路,要是沙子路就會非常高興,無論是黃沙子、白沙子還是粉紅色的沙子,不管哪一種都會讓人高興,似乎走多遠都不怕。一路上的山梁,樹木,野花野草,都是瀏覽的對象,當然還有遠處的那些灰藍色和青藍色的山,它們像一種神秘美好的布景或背景一樣綿延、存在于一個孩子的童年世界之中,且永遠存在,永不磨滅。無論你到了什么年齡,童年時期的那一抹青藍色的山脈永遠都不會矮下去,更不會消失不見,它甚至有可能成為你此生最主要的背景。不論你日后距離它有多遠,它卻永遠在你背后或眼前,你一閉眼,看見它披著雪,也披星戴月,再一深想它平時的樣子,它又青蘭如玉。甚至都用不著這些,很多時候只要一個燈頭一樣小的念頭,它就會唰地一下綿延在你的眼前。就這一點來說,多少名山大川都做不到,它們可能足夠大,足夠雄偉,但是卻很難小,很難普通和平常,很難像一種眼神一樣存在于一個人的目光里,很難像一星燈火一樣讓人心頭一熱。

那些波瀾壯闊的歷史,那些寂靜無聲的歲月,那些風干了的血跡,那些依然在大地上各個角落里蠕動和奔走著的人群,如同一條條小溪和大江大河,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湍急或者艱難地悉數(shù)匯入時間這條長河之中。一家人關(guān)上門圍燈而坐,貌似偏僻,實則還在洪流之中。

寫作一部具有無限意義的小說,無疑需要更多方面的東西,很多時候即使所有的材料全部到齊,卻也并不等于一個家園的成立和誕生,它似乎仍然還需要更多更無數(shù)的東西,更似乎永無止境,更遑論家園本身也并不具有無限的意義,它也存在著被遺忘被毀滅的諸多可能。它的氣候以及山川地理,房屋和其中的燈火,必須令人難以忘懷。那些顏色的分布,飲食的意義和無意義,矛盾稠密的甲地和背景疏朗空曠的乙地,都無一不充滿了各自的和共同的經(jīng)驗與回聲。正面廝殺,血流成河,而事實上一條僻靜的小巷,一個落雪的晚上,一個人的內(nèi)心,恰恰也是另一種形式和意義上的正面。一個一生效忠主人的人突然橫尸郊外,很多人會以為這只是其中的一個枝節(jié),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個枝節(jié)。人與人,井水河水,或互為枝節(jié)。

那些現(xiàn)實的光斑或黑點,像是被觸發(fā)的眼淚和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你的生前身后,就如同落到一張吸水性很強的麻紙上,又一圈一圈地擴散開來,成為漣漪,成為波濤和巨浪,繼續(xù)延伸,起伏,直至最終成為一張繽紛斑斕的時間之圖。時間沿途蛻皮,羽化,繼續(xù)向前。

一部三萬字的小說,讀后給人留下了三十萬字的記憶和印象,仿佛跋涉經(jīng)歷了三百年的漫長而紛紜的時間和歷史,我喜歡這樣的作品。猶記得第一次從數(shù)萬字的時間之中走出來以后,整個人有一種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的感覺和印象,猶如一個飽受戰(zhàn)爭和歲月摧殘之人,牙齒松動,容顏盡毀,身份模糊或奇異,一瘸一拐地行走在通往故鄉(xiāng)或他鄉(xiāng)的路上。

我相信那一切的結(jié)果都是由于語言而引起的。語言的原野上露水遍地,朝云暮雨。

一部好的作品也許可以是一場大霧,一場大雪或者大雨,一只手或者一種迷人的氣息在向你召喚或者示意,請你走進去,請你深入到那個也許足夠陌生的世界里去。當你走遍那里的幾乎每一個角落,重新再出來以后,你發(fā)現(xiàn)你好像丟失了一些什么,同時卻又明顯地多出了一些什么,對于一部作品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了。你來時還算是潔凈的面容上現(xiàn)在正籠罩著一種東西;你從一些語言編織的墻下走過,你的袖子上至今還有一些落花或者羽毛,甚至塵土,血跡;你聞到你的身上忽然有了某一種氣味,你發(fā)現(xiàn)你的十指正在蜷曲著或者并攏著;你發(fā)現(xiàn)你的頭發(fā)悲哀地貼在腦門上,就像一場大水過后的莊稼,全部倒伏,互相粘連,很難再站起來了;或者驚恐萬狀地豎起,又或者不無油膩地向后梳去,像是不久前才結(jié)識的某一個人物;你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那些房子都是圓頂?shù)?,而在此之前,你一直都想當然地覺得那些房子都是尖頂?shù)幕蛘咂桨宓?;你聽見你的聲音較以前黯啞了許多,又或者尖利明亮了許多;你忽然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足夠的勇氣去向某一個人傾述一件久藏心底的事情了,也是在此之前,你一直沒有那種勇氣;你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心靜如水,不再那樣輕浮,狂躁;這時候你想起了很多與你有關(guān)的人,他們按照關(guān)系的遠近和輕重緩急的等級分成好幾層,包括最近的和比較外圍的,你忽然意識到,對于那些人,你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盡可能地不要讓他們感到傷心——其實除此之外別的你也再為他們做不了什么,而且就這一點也未必就能做到;這時候你忽然感到一個人真的不應該有太多太大的欲望,更不該事事都在意,大小巨細都掛在心上,那甚至算得上可恥;可恥的事情其實很多,人們卻常常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比如很多活動,比如很多培訓,某些組織,某些戒律。你在心里掃雪掃地一樣把一些東西清理了出去,不僅僅是因為又有新的東西要進駐,就算暫時還什么也沒有,也需要把一些東西清理出去了,因為你理解了時間,也理解了塵埃的意義??瞻缀涂諘缫彩且环N清理和休整,甚至修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盈滿和豐饒。窗戶開啟,有鳥在外面說話,幼草鉆出地面,門前的楊柳已綠。

如果這一切的感覺都是真的,你就應該坦白地承認,曾經(jīng)向你招手示意的那種語言是原野山川,是神圣的日光月光。同時你也應當承認,那樣的即為杰出,它具有一種無限的意義。

這樣,你就再也用不著再像以前那樣,總是探頭探腦地想從一部小說里找到某種思想以及一種非凡的重要的意義。你完全用不著那樣。你感到你正在蓬勃或者萎縮,你袖子上的那種落花和羽毛,塵土或者血跡,那種氣味,那種狀態(tài)和情景,那種視線之內(nèi)不斷地變幻著的東西,色彩,結(jié)局,那種心緒和情分,那種目光和念頭……它們正是一件事情的思想和意義,而所有的這一切的一切又都融化在語言之中,托付在每一個字上。你一頁一頁地翻著,非要找到“厚重”二字,別人也沒辦法,可能每一頁里都沒有那兩個字。你就說,這有什么呀?

假如事情不是這樣,你的感受也并非如此,那一切的感覺都是不存在的,你也并沒有從中感受到什么,你讀到的很可能還是一個最常見的又被講壞了的故事,一個絲毫不具有文本意義的文本。就像有人在霧中叫你,你急匆匆地跑過去一看,又是老王!實在是沒意思。

他告訴你,本來是想在陽光下喊你,怕你不肯來,所以才選擇在霧里。

為什么會選擇在霧里?事情的根源在于相對于他此前的風格,霧里是一個更新的文本。

無法更細更清晰更準確地描繪出那種語言……我想說的是,包括思想和意義在內(nèi),它承載著一切。它一點一點地隱約,一節(jié)一節(jié)地呈現(xiàn),還有的時候仿佛大雪驟至,大雨滂沱。

幾年來,認識了一些各具特征的語言,又通過它們的集合和分散,了解到它們的一些特質(zhì)和習性,常看到它們單獨出沒,也有時結(jié)伴而行,甚至集體擁擠,摩肩接踵。有時候它們一群一群地站著,很像是早年間的士兵們站在遼闊的校軍場上,聽到它們在高喊或者沉默。但是對于即將要開赴的地方,對于即將要面對的對象,它們從來都一無所知,也無從想象。

光澤

我每天閱讀,每天都希望能看到一種讓人眼前一亮的出類拔萃的語言。

常想起從前那些手不釋卷,秉燭夜讀的古人,想起他們在雪夜里或者秋風中苦吟一些句子,墻上或者地上映出他們的孤獨的影子。這樣的生活,會讓一個人的話越來越少,有時會精簡到最少,精簡到不能再少。萬古長夜,差不多天天都是如此,沒有電,純粹熬油照亮又不現(xiàn)實,所以大部分的人都總是早早地就睡了,只剩下那些冥想思索的頭腦還在醒著,從身邊瑣事一直到外面的山河,再細細地想一遍,或者跳躍著把要緊的找出來。我不喜歡苦吟,卻也常有這樣的時候,把一些本應該說出的話一次次湮滅在它們出籠之前,致使它們永遠沒有裸露沒有面世的機會。每一天都有東西被湮滅,湮滅就湮滅了,從此也就永遠不會再有了。

從這一年開始,我不再使用傳統(tǒng)的稿紙寫作,主要是太費事,顯得既正式卻又非常地不適用,一頁寫不了幾個字就完了,感覺不是在做自己的事,更像是做給誰看的。我不想再那么寫了,開始使用一種或大或小的筆記本,橫格,這樣一來,感覺更自由多了,不再像原來那樣受到方格的約束和局限,一行可以寫很多字,一頁可以寫更多,密密麻麻,鋪天蓋地。這樣的格式,心更能沉進去。粗略計算過,一個大三十二開的筆記本,可以容納十七八萬字。

近來,天氣雖然有些春寒料峭,但街上卻仍然擋不住的人流滾滾,車馬喧嘩。我在那種令人無比愉悅的雪白的頁碼,寬闊的橫格上寫著草稿,它們像一些干凈的空地,具有著無限的可能。河水從不遠處流過,山羊的圖章般的蹄印印在黃白的地上,又往白楊樹那邊去了。

三個筆記本同時開始,輪流打開,我寫下將要完成的一些篇章。

《光線》

《小姐》

《芬芳》

《傍晚》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我將如期把它們寫出來。

一次次地倒掉殘水,重新?lián)Q上新茶。卷首的那個蹲在河邊洗刷豬下水的人,開始在我的眼前漸漸地清晰起來。很難說他是什么時候從家里出來的,就像很多事,一不注意就有了。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蹲在河邊,干了整整一個下午了,身邊放著水桶和籮筐一類的東西。

他看上去很高興。不過我不準備探究他高興的原因。

整整一個下午以來,在河流的上游地段,在那個有些發(fā)藍的位置上,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得意,有時邊洗邊哼哼,有時竟吹起尖利的口哨。毫無疑問,他遇到了一樁讓他高興的喜事。

整條河水被他弄得一片猩紅。要是光看河水,會以為天近黃昏,已經(jīng)殘陽如血了。

眼前不斷冒泡的河水,使我想起了古人招待朋友,守候在火爐前煎茶的情形。大雪紛飛的傍晚,擱置在紅泥火爐上的水壺冒出了絲絲縷縷的熱氣,主人正在等著它們進一步冒泡,翻滾,發(fā)出咕咚咕咚的響聲。有人打著燈籠,哈著團團白氣,從外面走過,雪地上傳來了陣陣吱吱扭扭的踩雪的聲音,那種吱扭聲很像是一些人間瑣事,令人聽了牙根發(fā)酸,發(fā)癢。

而眼前的這個人,典型的小農(nóng)意識,標準的小富即安,一點點小事就會激動得忘乎所以,不辨東西了。僅僅就是在洗刷一副豬下水,就高興得又像是在過年。整整一個下午,他蹲在河邊,遲遲不肯離去,霸占著大家的河水。曾經(jīng)有一名女老師來河邊散步,但很快就又走了。

暮歸的牛羊已經(jīng)回來,揚著塵土,帶著焦渴,正在往河邊聚攏,可是河水依舊淡紅,而且還泛著踟躕不去的腥氣,它們在往日熟悉的河邊徘徊。地點還對,但是卻不認識那些水了。

想起一個類似的人,好像是一個從前的財主,不過也有可能不是。真實的身份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只是這種性格的人,他們是很多人命里的刺或者坑洼,是一個地方的頑石或者皮癬。

不久之后,忽然又看到從村里來了一個小不點,目測可能是他的一個孩子,從諸多跡象上后來也證明了這一點。那個小東西,穿過黃昏中的石堰和樹叢,拎著一個小桶,正在晃晃悠悠地朝河邊走來。我懷疑那只桶里一定盛有什么東西,但是究竟是什么卻很難做出判斷。會不會是幾件衣服?幾個碗?或者需要淘洗的米?不,最不可能的就是米,首先排除的就應該是米,這里的人們可從來沒有在河里淘米的習俗,更何況這又不是南方,人們淘米都是在各自的家里,有很多人家甚至根本不淘。更何況,黃米和小米,本身就不怎么需要淘。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難道又是一副豬下水?

應該不是。就憑他的那種性格,如果是,如果家里還有,他早就都一并拿來了,因為他恨不得排兵布陣,擺出一個十里長蛇陣。想起那年第一次見他,吆喝著,把地基一再加高。

那天下午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我也結(jié)束了一陣短暫的翻閱,從他們那些自命不凡的書寫里讀出了什么?讀出了刻意,矯作與賣弄,讀出了勉為其難,千方百計與挖空心思,讀出了大人模仿孩子的貌似天真爛漫的話語,讀出了一位垂暮之人精心撰寫的玫瑰花一樣的情書……我在想那些花瓣的來歷和真實性,也許那一切都是真實的,對于鮮艷的追求超過任何時候。

這種事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引以為戒,引以為鏡,看見鏡中人,告誡自己不能夠那樣,不可以那樣,永生永世都不可以那樣,哪怕從此什么也不寫。他人怎么做,那是他人的事。

多么不想說這些,說說另外的一些東西,寫寫浸泡在水里的村莊,寫寫殺牛人的現(xiàn)實與夢想,或者一個蹲在灶膛前用嘴吹火的人,一個提著箱子從很遠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回來的人,一個過往歷史像一團亂麻一樣的任誰都無法理清的人,一個憑欄遠眺的女人,青絲變白,嘴唇需要加工涂抹才能重新變紅……她的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與眼神,蹲下時明顯比前些年要寬大渾圓很多的臀部和腿部。一只手有殘疾的醫(yī)生診斷過后暗自思忖,灼熱的肌膚很可能并非源于風寒引起的高燒,八成是由于情感空虛身體饑渴所致。每到初一或十五,有月亮的晚上或者沒有月亮的晚上,心情分別是怎樣的悲喜或無名?人前人后如何判若兩人?

從秋天寫到又一個春天,忘記了蔑視與恥辱,忘記了手冷與風寒,忘記了他們結(jié)伴而行,散步聊天的情景,幾乎忘記了一切。從夏天讀到冬天,讀出了透明的四肢與漆黑一團的生命。

也暫時地忘記了那個蹲在灶膛前用嘴吹火的人。

有一段時期,河水一直猛漲,說濁浪排空多少是有些夸張,但是喧嘩不息卻是有的,吵吵嚷嚷的水聲把河兩邊的其他聲音作了有效的阻隔和消解,致使有些本應該過來的東西也無法過來。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或者界限一出,涇渭分明,就是那種效應和感覺。我站在岸邊,我是在很久以后才認出它的原貌的,它是我曾經(jīng)描寫過的一條極為普通的內(nèi)陸河。曾經(jīng)有過一個時期,不知觸動了什么,或者引發(fā)了什么,它忽然變得繁忙而重要起來,成為一種炙手可熱的被爭奪和擁有的對象。它一度像一個重要的數(shù)字一樣,被某些人秘密地記錄在案。

而所有這一切,又仿佛都是一夜之間的事,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本來應該有隔斷,有空白的,甚至還應該有一個不算短的緩沖期,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得重新考慮和打算。事情來得有些過于兇猛,令很多人猝不及防,暈頭轉(zhuǎn)向,致使許多重要的過程都被無情而又不無可惜地忽略掉了。我想說的是,其中有一些過程,其重要性或者意義,要遠遠地超過整個事情的結(jié)果或目的本身。按說那也都是一些精明的不能再精明的人,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算賬的。那種時候,它由一條寧靜緩慢的尋常的河流搖身一變,成為一種較為模糊的數(shù)字或日期,有多少雙手從明處,從暗處,以親人的名義,以朋友的名義,甚至以故土,國家,民族,子孫萬代,千秋大業(yè)的名義,向它伸來,似乎誰掌握或者擁有了它,誰就能立即順流而下一日千里,或者脫胎換骨扶搖直上。但是他們似乎從沒想過自己也可能會是一縷煙。

深淺不一的誤會,誤解,遍布于日常之中,徽記一般給每一天都打上收訖或驗證的標識,似乎永無盡頭。人只要存在一天,這樣的情況就永遠不會根絕,消失,只會時時相隨相伴。

我開始考慮后面幾章的問題。

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灰藍色的調(diào)子讓我難以漠視,粗暴而簡單地把它們暴露在陽光下,似乎也并沒有什么意義,只會讓初次或多次看到它的人更加麻木,而麻木距離不準確已不是太遠,甚至可能本身早已重疊在一起。我在心里反復地描述著它的形態(tài)和走向。經(jīng)過反復的打量,認識,拉近又推遠,終于把它確定為一種背景。有它在,即使再荒僻的路也不至走樣。

想起去年看到的一個故事,一個孩子,想學習一套精湛的短打武藝,然而他的父親卻對此并不贊同,奉勸他不要學什么短打,費時費力不說,還不一定真的就能精湛,不如直接學習射箭,一箭射出去,直取目標,省卻了多少近身肉搏的危險和短兵相接的麻煩……類似的情況還發(fā)生在另一名秀才的身上。他十年寒窗,夢寐以求想做一位縣令。他的老師,也像那位父親一樣對他說,做縣令不好,縣令升遷起來過于緩慢,官至二品,也足以耗盡一生,還未必能夠如愿。即便如愿,也還是談不上什么理想,不過區(qū)區(qū)二品,須知在你的上面還有幾重天。最如意最穩(wěn)妥的辦法只有一個,不如直接做皇帝,一步到位,省去中間所有那些環(huán)節(jié)。

那個經(jīng)綸滿腹的老師就是這么對他的學生說的。去年秋天我初聽此事時,曾為之驚愕。這和前面那個射箭幾乎是一個道理。老師還相信憑自己多年所輸出的學識足以勝任人世間任何一個或一種品級。學生問老師,老師為什么不去做?老師說,老師老了??墒抢蠋熞苍羞^年輕的時候?。坷蠋熣f,老師年輕的時候被一些事情耽擱了,比如閱讀,經(jīng)年累月的手不釋卷,年復一年的苦心鉆研。老師心懷山河家國,但究其根本,老師并非一個枕戈待旦之人。

不能不承認這種想法自有其憨直可愛的一面,它至少不那么奸邪,狡詐。那位父親也可能是實在等不及了,老師可能也是窮怕了,長期低賤慣了,只能說出這種百步穿楊,一飛沖天的話了。想我們在平時的生活中,要想聽到一陣不奸狡的話,是多么的不容易和難得。許多話在出來之前,又有多少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浸泡、斟酌和思考,最終臨出門前很可能還要被過濾一下,篩選一下。甚至像臨上場之前一樣換一身衣服,化化妝,看看頭發(fā)是否凌亂,是否有一小撮不聽話翹了起來。真誠有沒有?有也可能早就被化解了。一出門已改頭換面。

現(xiàn)在,當我坐在桌前,開始整理一些與現(xiàn)實揉在一起,早已看不出顏色,分不清彼此的憂思時,我倒絲毫不擔心它們會像水一樣從身邊流走。這個時候,只擔心當時的情景是否過于模糊,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當事人是否都已經(jīng)到場。有一個站在廊下的人,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些東西確已碎了,當時就像水一樣流在地上,現(xiàn)在已無跡可尋。

開始面對新的事物,應該明白,其中仍有一些不能揭穿。

希望看到反省,懺悔,原諒與被原諒。就像人在疲勞之時,目光所及之處,看什么都是軟的,一切都仿佛小動物柔軟的腹部。希望他深夜踏雪來訪時,你正好在,不要說你不在。

我遠遠地注視著書中的一個騷亂場景,另外有很多人也在注視著,但是他們卻只能注視著和眺望著,永遠無法走近,無法接近。情況也許并不是他們眼睛所看到的那樣,事情另有內(nèi)核,其中的因果更不為大多數(shù)的人所能理解。水在眼前涌來涌去,似乎毫無出路可言,水中的足跡像是多年以前出事后的一些沉船。混亂成一團的人群,除了能勉強分辨出男女性別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的答案。而且,仍有大量不明真相的人在不斷地摻水一樣地加入進去。

我想起了從前那場有關(guān)兩個家族的長達數(shù)百年的恩怨或公案,官司打到后來,最初的真相早已為時間所湮沒而不復存在了,雙方的后人事實上都不大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更像是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延續(xù)和繼承一種由來已久的風俗習慣,事情像某種儀式一樣進行得井然有序,幾近于就要變成一種傳統(tǒng)文化。但最早的那個原因呢,沒有一個人知道是為了什么。

不過,很多跡象都無不在表明,也不必要知道那些了。

昨天晚上,我在寫完那條河流以后,接著又寫了距離她不遠處的一條塵土飛揚的大道。在某些時候,陽光下的人影與一些晾曬之物會使它如同一種幻影,有時寂靜如亙古,又有時完全又是一場狂歡。牛群依次走在那條路上,從遠處看完全就是一道黃色的山梁正在趕路。

在結(jié)束了對那個人的周圍環(huán)境的敘述之后,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蝙蝠換上綢衣從家里出來,篇章中的某些地方已亮起了燈。我忽然聽到那個人的沙啞而又缺乏耐心的聲音在說:

“先是堵我的煙囪,這又掐我的葫蘆,別把我惹火了……把我惹火了,惹翻了,我也讓他們都活不成?!?/p>

什么意思?這是怎么了?他在說什么瘋話,這才搬來幾天?

回憶

就這樣,我白天寫作,傍晚出去走一會兒,有時帶著煙和火柴出現(xiàn)在河邊。在這一帶,初夏總是素色的,像僧人們的齋飯。黃昏來了,天陰了。郊外的壕溝、河水和草,還都算是潔凈,因而也是冰涼的。從巨大的到最小的,從里到外,從天上到地上,一切都在移動,松動,開始返青。附近一所學校的白墻在樹林里隱現(xiàn),有時書聲瑯瑯,黑尾白翎的喜鵲常常站在牛背上。走近以后才發(fā)現(xiàn)學校的白墻上寫著紅字:院內(nèi)批發(fā)布鞋(懶漢鞋),阿里山瓜子,有意者請與教務(wù)處孫主任面談。

樹林子的西邊有一個面色蒼白的人,依仗著一棵樹作為屏障,正在那里一本正經(jīng)地小便,面部表情非常嚴肅。估計那不是白墻上廣告上所說的孫主任。不過,不管是誰,一個人在需要排泄的時候,能夠及時地找到一個合適地地方,那還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在某些時候,可能會勝過一切喜悅。

大雁排著隊飛來了。

那期間,我閱讀了幾名婦女的作品。從前,對于焚燒的情景,我常感到吃驚。

到了四月里的最后幾天,寫完了第一部分內(nèi)容,不是草稿,我還從來沒有過草稿,以后也不一定會有。我不習慣凌亂地生活,到處都是廢紙和灰塵,頭發(fā)油膩,滿臉倦意。至于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東一張西一張的卡片什么的,也統(tǒng)統(tǒng)沒有。有的人能讓你記一輩子,有的人當時就忘了,靠的并不是卡片。

我沒看出最先完成的這一部分內(nèi)容有什么異乎尋常的地方和特點,有一陣子,甚至還覺得它把后面的路都封死了。

不久,天氣漸漸地轉(zhuǎn)暖,夏天開始了。那時候沿途的荒草和枯樹已經(jīng)不見了,滿目綠色,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感到明麗的綠水在眼前涌動,又婉轉(zhuǎn)而妖嬈地遠去。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的一種錯覺,綠水長流不會在這里……夏日時而潮濕時而又干燥的空氣使我很快就把先前的那一部分內(nèi)容全都遺忘了。

在天氣最炎熱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朋友,我從心里感到幸福。

八月下旬的時候,我想起了幾個月前寫下的那一部分內(nèi)容,這以后,我重新——正式開始了《中國屏風》的寫作。激動使我顯得很匆忙,事后曾想,如果當時能夠慢下來,再慢一點,相信要比現(xiàn)在出色得多。又想起從前,那種所謂的一氣呵成的狀態(tài)曾為多少人所看重,而現(xiàn)在看起來……

就在那個八月的夜里,我夢見一位比我大一兩歲的朋友,我和他已經(jīng)有四五年甚至八九年沒有見過面了。在夢中,看見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白發(fā)蒼蒼,讓我想起童年時期的一片白色的茅草。他頭發(fā)是白的,只有眼睛,嘴角的那種微笑還是年輕的,還是從前的。因而,那是一個多少有些可怖的夢。夢的背景是一間凌亂的屋子,桌椅東倒西歪,灰塵在光線里蕩漾……還有一只女人的鞋。

在那不久以后的另一個夢里,一位真正的老人在回家的途中被風吹倒在路旁。在距離他倒下的不遠的一個地方長著一種奇怪的草,月光使它們看上去有點像孩子們手中的玩具。聽到一個嘲諷的聲音在說:他老了,他干來干去無非是想穿她們的鞋,炫耀他的從前。

什么意思?那是在說什么?

很多年了,我還是不熟悉爭斗或矛盾。

我慢慢地走著,時常聽見有刺耳的剎車聲在遠處響起。我愿意相信駕車的人是那些插著頭飾,戴著絲質(zhì)手套的老寡婦和滿臉倦意的退伍軍人,當然還有他們的后代,他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在生活中反復地來回穿梭,從甲地到乙地,再從丙地原路返回?;貋淼耐局校焓置傩厥欠襁€在,是否還牢固,慈善事業(yè)的喇叭已經(jīng)架好。

還有他們,主要是他——劉成萬,一個地方煤礦上的老會計,穿著破舊的襪子,吃著土豆蘸鹽,喝著白酒,能夠不連貫地回憶起1952年或1964年的某一份報紙,包括主要的標題以及一些小字。晚上不到十點鐘,就躺下睡著了,除非有人鬼哭狼嚎地在外面砸門。也從來不看電影電視什么的,不管那里面愛得如何瘋狂,恨得怎樣深沉。

我問他睡著以后做夢不做?回答說很少,幾乎就不做。

前兩個夢是否具有一致性?第三個夢則時時需要激情。

依戀,寄托,守望,回憶,傾述,傳達,興趣,勇氣,批判,斟酌,沮喪,虛空……絕大多數(shù)的作品里都不可能放得下這么多東西,撐破小說的事不是沒有。那些多余的焦糊的汁液四處流溢,像殘留在杯口四周的糖分一樣令人煩惱而不潔。

從那時候開始,我想寫寫興趣和勇氣。日常生活中,我是一個嚴重缺乏興趣和勇氣的人。我常想,如果我具有普通的正常人十分之一的興趣和勇氣,我的經(jīng)歷至少要比現(xiàn)在復雜一百倍。這個時候,我就覺得我是在研究錯誤,書寫謬論,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行走,從最遙遠的地方進入,穿過花園或者黑夜,荒原,走過草垛和月光下的空地,走上臺階,掀開幽冥。

復雜的經(jīng)歷也往往并不能警醒甚至提供什么,它在一些人的身上只是一種陳年的積垢,甚至都難以成為一篇有趣的小傳。我相信人生的一切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夢一樣,絲毫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事情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宿命上,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經(jīng)歷復雜的人可能不一定愿意復雜,不一定愿意遭遇那些從來都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情。倒是那些一切都簡單簡陋的像一杯水一樣的各種新人,身上時刻都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欲望,每一個毛孔都代表著一種未來的理想或罪惡。就像那些剛剛來到人世不久的嬰兒,無論什么時候用手去碰他的嘴,他都會立即朝你張開。稍微再大一些就更是如此,看見什么都想要,一次給他拿來一噸奶,他也敢要。

最復雜的人到頭來能成為最簡單的人,只要他愿意,但后者不一定能成為前者。有些人一生簡單,或出于無知,或出于天生的不能或不愿負載更多的東西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具有某種排異性,任何東西到了他們的身上,都會即刻剝落,難以駐留,無法駐留。又像穿了一身光滑無比的外衣,又像真正的無心,百毒不侵。

我一邊留意著人的變化,一邊繼續(xù)描述大地上昏暗或晴朗的景象。河水,山崗,器皿,農(nóng)具,陰雨,狂風,大炮,流云,蔬菜,水果,軍隊,潮汐,古堡,書籍,窗戶,回廊,麥地,烈日,煙囪,拐杖,沙棗樹,玫瑰花,糧食,布匹,馬車,白楊樹……房間里光線的強弱程度并不對人的心情構(gòu)成影響。昂貴如珍珠的糧食,在某些章節(jié)里形同糞土。

友誼,愛情……當這些虛幻如流云的東西成為彼此的負擔時,那也算得上是一種真正的難言之隱??茨峭恐厶堑淖?,忽張忽合,評價著皇帝的新衣。注定會有人歌頌它,裝扮它,也注定會有人拆穿它,摧毀它。

最后談?wù)劇吨袊溜L》。那里面不僅有我想說的話,更包含著某種夢想。更重要的是從來沒有人那么寫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好像是唯一的,一個經(jīng)過光陰漫過的永不變質(zhì)的夢。

開始

某年冬天,我去看望一位老人。

知道他患哮喘多年,一咳嗽起來就像完全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不能說不省人事,更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里已完全走遠。比較害怕陰天,冬天更怕,每年深秋以后就很少出門了。不過,任何人事都永遠是在變化中的,當然不存在一成不變的東西。比如,這一次見他就很是令人驚奇而出乎意料。當我見到他的時候,真的很令人驚訝,他的狀況竟然很有起色,完全出乎來之前的預料。一路上還曾想著他說不定此刻正在炕上匍匐著,頭杵在炕上,下半身高高舉起,就像古人朝圣時行大禮那樣,就用那樣的姿勢來抵御咳嗽,氣短,回蕩氣流。也或者正在靠墻蹲著,站著,反正就是不能很好地正常地坐著或者躺著,那就會完全喘不過氣來。

沒有,他的情況可以說歷年來最好,一路上想象中的那些受苦受難般的情景全都沒有,既沒有像古人行大禮那樣高高地撅著,也沒有五體投地趴著,而是很快就可以談笑風生。

在他的那間房子里,我看到了許多正在迅速消逝的東西,那些事物,恐怕以后都再也不會有了,只能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少了,過一天少一些。而且,在別的地方也很難看到,博物館的那種不能算。任何東西,只要一放進那種玻璃柜子里,就很難再有往日生活的氣息。

這個老頭,越到晚上越來勁,越精神,一雙眼睛也明顯比白天的時候亮,和別的那些精神明顯渙散萎靡的老人完全不一樣。他掌握著好幾種不同地區(qū)的方言。包括以往在內(nèi)的與他的幾次談話中,我忽然注意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他總是習慣性地把一些名詞作為動詞來使用,這樣做的效果是,讓人感覺他所說的每一件事情都非常的久遠,甚至古老。

他能用幾句互不連貫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甚至幾個詞,描述出一種場景,一種輪廓,這種能力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的,甚至很多職業(yè)的寫作者也很難具有。每次我都能在他的那種簡約、零碎的陳述中,看到一種令人悸動或心跳的東西。皮膚白皙而又性格很好的女人,鹽,灰黃兩種顏色的布匹,窗外的一串腳印,風中的野草,草地男人的某些缺陷,人臉,梨木梳子,屋頂上的炊煙與積雪,姚姓的連長,黑色的水罐,火藥,泉水,狐皮領(lǐng)子,馬燈……

由于這些東西的填充與放射,致使那幾個冷清的白晝和夜晚變得異常盈滿而人頭攢動,嘈雜聲不斷,甚至略顯擁擠,混亂。人聲鼎沸之后的荒蕪,荒蕪之后的又一輪人山人海,各種情形輪流坐莊,但大的方面主要是動與靜的交替循環(huán)或曰輪回,其實就是歲月的正常節(jié)奏。

說起那時候的女人,尤其是他特別提到的某一個皮膚白皙而又性格很好的女人,他說她從不發(fā)火,也不莫名其妙地別扭,更不會無緣無故地生氣。不發(fā)嗲,不任性,更不無理取鬧。我對他說好的女的都讓他們那一代人趕上了,他很肯定地說,那是。言下之意,現(xiàn)在的那些女人們,他也覺得不怎么好,四五十歲的女人,還把自己當成任性的小姑娘,小女孩。我問他人為什么非要那樣?那不是說明她們心里還覺得自己很年輕么,人,尤其是女人們,其實很需要那種建立在某種幻覺之上的精氣神呢。他想了想說,就是,其實也沒啥,無非就是提醒你,要重視她這個人的存在,要把她放在手心里,含在嘴里,映在腦子里,或者干脆就供在腦子里,讓你明白,天下之大,天下之事,唯有她最重要,其他一切都不能與她相比,相提并論。悠悠萬事,唯此為大。他甚至引用了一句七十年代廣泛流行于朝野上下的話。

我對他說,感謝他的教誨,上了很好的一課。他嘿嘿地笑著,說這也能叫上課?這道理誰不懂,是個人就知道吧。又拿出一片樹葉狀的東西給我看,黃亮黃亮的,放在手里也有些重量。我說是金的吧?他說哪有那么多的金的,是銅的。東西本身好像關(guān)聯(lián)著一件事情。

除了這些小的,個人的東西,他對于歷代好幾個王朝的歷史似乎也比較清楚,但我相信他的知識的來源和基礎(chǔ)應該是出于或者建立在一種民間的性質(zhì)上,帶有更大的傳奇和演義的色彩。他用一種回憶的口吻,講述王莽的童年生活,身臨其境,有情景有對話,就好像他本人就是王莽的童年時期的玩伴,這在各種通史上是絕對找不到的。他講縈繞在朱元璋胸前的一團與生俱來的紅光,那就是注定要做皇帝的征兆和證明。一個人胸前先天有那么一團紅光,想不做皇帝都難,也根本由不得他,他自己好像看不見那種光,但是別人能看見。深夜見到那種紅光的,先是被震驚,折服,之后便鐵定了一條心要永遠跟著他,賭上一生一世,哪怕他此刻正在討飯,或者牧牛,或者窮困潦倒,甚至亡命天涯。不明白個中緣由的局外人就會看不懂,困惑不解,不明白一個人為什么非要死心塌地地跟著另一個人,罵都罵不走,打都打不走。甚至連被跟隨者自己都云里霧里,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好的,竟會如此對于他人構(gòu)成某種巨大的磁性。他講趙匡胤的故事,年輕氣盛,千里送京娘,送到了就完了,夠了,了了眼前的一個心愿。別的當然不會多想,更不會想到,因為還有更多更大的事情在等待著他。他說淮南王的雞,夏太監(jiān)的黃色折扇,賈梅梅的眼睛,蕭太后的頭發(fā),說蕭太后小時候的家就在現(xiàn)在的那條“司令部街”上。還有“草上飛”的硬弓,一種能夠止血的白草……

雖然他常常語無倫次,甚至顛三倒四,但那些風雨一般的講述,仍令人能夠產(chǎn)生某種強烈的向后回望與遠眺的意愿或沖動。我有時就沉浸在他的話語里,眼前與心中的許多東西,在一段時間以來變得有些古色古香,像紫檀木箱籠一樣閃爍著團團幽暈。我想,他講述的或許并非歷史,而是某種寂寞。令人寬慰和安心的是,他不會深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反而進出隨意,來去自由,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一分鐘前還在遙遠的遼國,轉(zhuǎn)眼間就又回到現(xiàn)實中,頭腦很清醒地讓我把灶火上的火蓋再蓋嚴一點,防止有一氧化碳氣體流瀉在屋里。

這樣的講述,可以想象,重復與雷同也是顯而易見和不可避免的,經(jīng)常性的。同質(zhì)化,套路性質(zhì)的同一種模式,會出現(xiàn)在很多人的身上,張三的一些習慣性動作,行事方式方法,也會同樣出現(xiàn)在李四的身上,江湖上說書人的許多特征和習慣在他身上也有。此外就是老年人的共性,一件剛見面時就已經(jīng)講過的事情,晚飯后又連著講了兩次,而他本人講得興致勃勃,意趣盎然,明顯是以為從未講過,期待著聽的人爆出無比吃驚的表情和興趣。自我進門以后,光是問我怎么來的,乘車還是別的什么,就至少問了不下三四次,每次都像第一次問。

有一天早晨,他似乎忽然心血來潮,泄露機密般地講了一個有關(guān)男女之事的故事。

講完之后,又一再向我強調(diào)指出,講的其實是他自己的故事,是他以前的一段經(jīng)歷。這以后,他看著我,一再追問我是否相信此事?我也一再表示完全相信他的艷遇,并在表示由衷的欽佩的同時也為他的幸福而感到高興。那個時候,我還留意到突然出現(xiàn)在他臉上的一種奇異的應該被稱為是“青春”或者“年輕”的東西,我在想人這種生物或物種,為什么所有其他的事無論大小,無論怎樣驚心動魄,不可思議,都能夠讓人保持平靜,甚至冷靜和莊重,而只有那樣的事會讓一個蒼老的人驟然變得年輕?聽到我這樣說,他竟也由衷地高興,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很是害羞地露出一排發(fā)黑的殘牙。他頗為謙遜地擺了擺手,對我說:

“談不上,談不上厲害,哪能那么說呢?過獎了?!?/p>

那些天,村里好像死了一位老婦人。

老婦人住在河邊的一間房子里,院落的位置略有些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相當于半山腰,坐在那個院子里的石頭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河流與那些開滿杏花的樹,盡收眼底。

據(jù)說那幾棵樹都是她的。

生前,她曾為此頗傷腦筋,每年夏天果實發(fā)青的時候,她便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操心與防范。白天坐在院子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樹下的動靜,到天黑了,夜深了,仍然坐在那里,不肯回去。平時即使吃飯的時候,也常常手里端著飯碗,一邊進食,一邊警覺地注視著樹下的情形。一有風吹草動,立即站起身來,大聲呼喊,直至咒語連天。可以想象入睡時多么的不安。

成年人很少到那些樹下轉(zhuǎn)悠,沒有人愿意招惹麻煩。主要是村里的一些小孩,有時也并不是真的要干什么,也是純粹為了氣她??匆娝鷼?,一跳一跳地罵,他們就覺得非常高興。

有傳言說她從前,年輕和中年的時候,也曾風光美貌,但也只是一種傳言,甚至一種推斷和想象,因為并沒有人親眼見過。與她同時代的人大都死光了,剩下的也沒幾個了,都已老眼昏花,行動艱難,基本都過的是一種有今日沒明日的生活,本身已自顧不暇,更沒有任何多余的興趣和精力去談己論人。因此,關(guān)于她和她的那些年齡相仿的知情者們,他們的過往早已被深埋,或者也可以說一切都已隨風而逝,流散得干干凈凈。很難用今天照見昨天。

不過卻聽說有個遠道而來的老頭來為她送行,也有的說是兩個,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分別從兩個不同的地方來,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有人猜測他們是她昔日的朋友。我想象他們?nèi)绾位ハ嗝鎸?。我驚異的是,他們的消息何以如此靈通而神速?除了這些,還得需要對方是一個不畏任何艱難的人。這中間無疑運行著的是一種真正令人不可思議的東西,或者說精神。

那位老婦人沒有子女,孤身一人,沒有目睹到她的出殯過程,不過可以想象那是一個如何寧靜,如何寂寞的遠行情景。河水低聲喧嘩,似乎還有一點小雨。沒有慣常的哭聲,沒有孝子,沒有滯重而緩慢行進的隊列和本該一應俱全的白衣白幡,一切都簡到不能再簡。最后的收場,幾乎就是在一種無聲無息的過程中完成的。事情結(jié)束,他們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原點。

我這樣說,你是否略感震驚?是否有一種東西從你的心頭輕輕掠過?我這樣說,是否有一幅情景在你的眼前展開?還有一條河水,一直貫穿在其中。還有一種精神,在冥冥中運行。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了這是真實的生活,還是一次夢境或虛構(gòu)。

我們?yōu)槭裁匆貏e地描述并揭示某些東西?因為無論任何時候,那能在暗中觸動你的,像一只看不見的隱蔽的手,露出地面一點點,有的甚至完全深埋于時間和歲月之中,正在把你叫住,牽起你的手,告訴你一段凄楚的或者不可思議的卻又不為人知的往事,那正是我愿意為之獻身的東西。許多東西一直都在運行,很多時候我們只是看不見而已,因目光已渾濁。

關(guān)于那位在黑夜里講述故國歷史和民間演義的老人,我只寫過一點點,最多只能算是一個角落,因為未來還會有更大的篇幅需要他在場。但所有這些,無論是先期的一角,還是日后的更多,我都從來沒有對他說起過。說了,他或許會當個事情掛著,與哮喘和黑夜并排。

出于對他的懷念與感激,并不打算虛寫或者對于他一直引以為自豪的愛情虛晃一槍,一生幾乎什么也沒有剩下,只剩下那一點點僅有的回憶。不夸大不渲染也就罷了,如果再人為地縮水,如何對得起他此前一次又一次的講述。多少個夜晚,那些遙遠而又虛實不定的往事像是某種養(yǎng)分和力量,使他瞬間變得年輕、激情而又豪情。眼前的粗瓷碗,破舊的被褥,昏暗的燈光,傾頹的門戶及房屋仿佛都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明艷而年輕的生活。

這幾乎就是他晚年時全部的夢想與陽光。一個人心里如果想著這些,總是裝著這些,就是一個晴朗而受到過滋潤的人,睡夢也多少應該是甜蜜而安心的,雖然可能不乏酸楚。

與此同時,又想起了另一位在他的房屋附近常年曬太陽的老人。

有一個事實是,除了他的家人,很長時間以來,大多數(shù)的人們實際上早已忘記了他,誰也不再把他當回事了。對他自己來說,他當然還活著,可是對于別人來說,他好像早已不復存在了,日常的生活里也早已沒有這么一個人了。他不發(fā)聲,不表現(xiàn),更不會去妨礙或阻撓別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差不多就是一個影子,更有的時候連一個影子都算不上。難怪有人在無意中看到他時,會吃一驚,甚至會嚇一跳:怪事,這人還活著?

這即是很多人對他的最基本的反應。確切的也說不上從什么時候開始,也可能就是從所謂的老了以后開始的吧,他不知不覺地把自己與別人,與外部的生活一直牽連著的那根線扯斷了。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別人很難再看到他很難再找到他了。

我想,暗中的真正的實際的情形也就是這樣的,當一個人無限孤獨的時候,是因為別人都找不到你了,更因為沒有人在認真找你,誰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都以為你早就走了。

就是這樣一位老人,有一天,當有人在他的眼前并不是對他而是對另外幾個人說了一件事情的做法后,他突然睜開眼,糾正了他的錯誤,并立即表演似的詳細作了示范和說明,說正確的做法就應該是像他這樣的。本來并沒有人意識到他的存在,甚至都沒人看見他。那一瞬間,分明讓人聽到一種呼喊或吶喊:生活——我又回來了!我還在,我其實一直都在——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那根此前一直以為被他扯斷了的線,正握在他的手里。

我想很多人可能是一直都在一種半明半暗的生活里擁擠,滑行,蹣跚,健步。

從此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人,應該沒有什么沒用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密碼或方法,有的只是不愿意拿出來,或者忘了拿出來。一個人,只要他還在呼吸,還能用一種斷斷續(xù)續(xù)的語言表達什么,甚至不能表達,他內(nèi)心深處的那片原野仍然遼闊,一如從前,山花爛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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