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波
星期三上班到十一點鐘的時候,工地上施工人員被人攔住,六臺推土機全部停了工。
消息是負責施工的小王傳回來的,他打電話給趙副主任,說工地上一下子冒出來八九個穿白孝衣的人,把推土機全部攔住了。電話中他話語急促,甚至有幾分慌恐。
管委會雷主任不在,副主任是趙亞東,他聽到消息連忙喊我們幾個一同過去。
出事地點在新區(qū)規(guī)劃最西端的一座小山峁旁。這里是政府新出臺的“上山建城”的一部分,具體地說,就是原舊城擁擠在山圪嶗里,實在太擁堵,受地勢限制,多少年來都是拆了建,建了拆,既費錢又不討好,看起來還雜亂。前年,市委市政府痛下決心,決定在舊城旁的山上建一座新城。將附近的十多個小山頭全部削平,將山間的圪里圪嶗填起來,整理成一片大平原,然后在上面建一座新城。按規(guī)劃要建成48平方公里的新區(qū),這里是一期工程,也叫北區(qū)工程,計劃建設(shè)10平方公里。然而,全面動工實施不到半個月,這里就出了事。
我們一行人坐車趕往出事地點。大家將車門關(guān)得嚴緊,仔細外邊飛揚的塵土進來,都不吭聲,趙副主任臉色鐵青,他本來臉就黑,這一嚴肅愈發(fā)黑了,幾乎成了黑鐵一塊。
其實出事才是正常的,這么大的工程,哪能不出事呢?有人悄聲說了一句。
路不平,車一直在顛簸,起起伏伏,車駛過,就有塵土如巨浪一樣翻滾而來。我坐在門邊,緊握著把手,擔心一松手,黃塵就會涌進來。到了工地下得車,搭眼望去,半邊山是青的,有樹木雜草,半邊山是黃的。顯然,十幾天來,六臺推土機已將半邊山給削平了。
工地上,幾輛推土機都停了,一群人正圍在一起爭吵,中間間雜著一些穿白孝衣的人。趙副主任和我們走過去,這群人見有人來,便都朝這個方向張望。小王從人群中擠出來,急急地給趙主任匯報。他平常說話有點含混,為了把話說清楚,不斷用手勢來回比劃,不想越說越急,頭上汗珠就冒出來了。
聽得半天,我們明白了事情緣由。這八九個穿孝衣的人今天是來遷墳的,但沒想到墳卻找不到了。據(jù)他們說已被我們推土機推下的半個山坡的土壓在了下邊,根本沒法找了。因了這事他們攔住了推土機。
我們來遷墳,我媽的墳卻找不到了,這事你們非給個說法不可。一個紅臉膛的婦女說。
這里是山洼,沒有墳,動工前我們都實地堪察過,只有一些楊槐樹而已。趙主任的話是真的,他做事一貫謹慎,這個山峁動工前,他領(lǐng)著我們實地察看并拍了許多照片。
紅臉膛婦女更激動了:沒有墳?我媽歿了十多年寄埋在這里,我們年年都來上墳的,咋會沒墳?zāi)兀?/p>
趙主任不接婦女的話茬,把幾位推土機師傅召集過來問:你們干了十多天了,見這兒有墳嗎?
六個穿藍工作服的師傅都說:沒見墳,就見有幾棵樹,都是楊槐,有二三十棵吧。
看吧,師傅們也說沒有墳的。趙主任說。
就在楊槐樹靠左邊的地方。墳上還有一棵蒿草,長得挺旺。你們說實話,到底看見了沒有?紅臉膛的婦女咄咄逼人地問那幾位師傅。
蒿倒是有的,但沒有見墳啊。師傅們遲疑著說。
事實上,墳上長了蒿與草沒有什么區(qū)別,墳也是黃土一堆,年歷久了就會長滿草,與普通的山坡沒有什么兩樣。
你們墳前有石碑嗎?趙主任問。
沒有,是寄埋,立什么碑子!一個穿孝服的男人說。埋墳在當?shù)赜袀€講究,女的先去世埋葬叫寄埋,等男人去世后再遷墳合葬在一起,再立碑子。
這樣吧,咱們有事說事。你們幾個跟我先到辦公室去。這兒的活先讓干著,市上向我們要進度呢。趙主任說。
你說的是屁話。紅臉膛婆姨一聽大怒說,我媽尸骨都找不到了,你們還想繼續(xù)干活?
就是就是。那幾個人也都附和,找不到墳,誰也干不成活。
那市上還管我們要進度哩。趙主任說。
要你大的腦哩。找不到我家的墳,這兒誰敢動一下,我服他好本事!
這婆姨開口一罵,趙主任臉上不好看了,把嘴唇咬了幾咬,強忍著沒吭聲。他在我們這個新成立的單位以敢做敢為、雷厲風行著稱,就算雷主任也得讓他幾分呢?,F(xiàn)在當眾受到一個農(nóng)村婆姨辱罵,面子上一時下不來。
那婆姨身體壯實,毛糙的頭發(fā)一股腦兒披在腦后,臉呈暗紅色,布滿皺紋,一看就是那種成天地里家里兩頭忙光景的農(nóng)戶婆姨。她穿著土布剪裁成的孝衣,是我們這里傳統(tǒng)的女式裙襖。穿時先把裙套上用麻繩在腰中扎牢,再穿襖子,從側(cè)面將布做的盤扣扣上。這幾年少有人這樣穿了,為了省事方便,參加喪事穿一件白大褂就行了。
眼見得趙主任難堪,我們幾個跟班喝斥那婆姨:說話文明點,有事說事,憑什么罵人!
把你家祖墳挖了,你媽骨殖找不著了,看你著急不?紅臉膛女人噎了我們一句。然后下命令似的揮著手說:只要墳沒找到,一臺機器也不能動。誰要動,我今天就給他鬧命哩。大約因為激動,她的紅臉上又多了幾分黑色,加之頭發(fā)亂蓬,有幾綹隨風乍起,看上去,真有幾分要拚命的樣子。
顯然碰見不講理的人了,而且是個瘋婆姨。
趙主任似乎也沒了剛才的沖勁,無奈地說:那好吧,你們幾個跟我到辦公室,這兒先停下。
對方七八個人聽了,小聲商量了一下,留了三個人在工地,其他人都跟著我們到辦公室了。
指揮部辦公室扎在一座古廟里,古廟本來也要遷走,一時沒找到合適去處,就成了我們的臨時辦公室。廟里的神像全被挪到墻角,擠一起,用雨條布蓋了,我們二三十個人就臨時擠在這里辦公。那個壯女人進了廟,前后左右打量一番,終于發(fā)現(xiàn)擠在墻角的神像了,就趕過去,恭恭敬敬地跪下來叩了幾個頭。
到了指揮部,那幾個人的情緒依然激動,隨著眾人的七嘴八舌,事情逐漸有了眉目。壯女人叫喬月霞,他的男人身材瘦削,叫馮文堂,兩人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在西安上大專,女兒還在上初中。夫妻倆長年在外地打工,他們早就接到村里遷墳的通知電話了,也知道建新區(qū)這回事,只是一時忙著回不來,這不,趕著這幾天回來遷墳,卻找不到墳了。
趙主任要我把他們說的記錄下來,然后跟他們說,先回去吧,等雷主任回來我們再匯報,這事我們還要調(diào)查哩。
這些人卻不走,似乎非要等個結(jié)果不可,趙主任再一次保證:在事情沒有得到解決之前,推土機是不會動的,請大家放心。
到了晚上,雷主任回來后就在古廟里連夜召開會議,聽完匯報,他額頭就挽成了一個肉圪瘩。大家七言八語后,他拍板拿出三方面的意見:首先要查清楚,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會不會有人碰瓷訛我們?第二,即便是真的,這件事背后會不會引來更大的隱患。比如,會不會引來更多的群眾鬧事,形成群體性上訪等等。第三,工期不能停,現(xiàn)在反對上山建城的意見已如波濤洶涌,市主要領(lǐng)導(dǎo)要求盡快抓工程進度,按住那些人的嘴。
趙副主任說:那些人明天再來鬧事怎么辦?
雷主任說:我已打電話問過桃園村的馮主任了,他說遷墳公告及時張貼,并打電話告知了各戶,其中就包括馮文堂、喬月霞這一家。遷墳限期公告是三月二十號,公告期早已過了,個別戶不遷,責任不在咱們,后果自負。另外,新區(qū)建設(shè)剛開始,我們不能開這個先例,開了口子,以后就會出現(xiàn)很多類似的事情。無論怎樣,都不能影響工程進度。
到底是領(lǐng)導(dǎo),幾句話就給這件看起來棘手的事定了調(diào),我們心里都亮堂堂的。
他們又硬在工地攔擋呢?趙主任又問??磥砟瞧乓桃呀o趙主任心中留下陰影了。
我們多派幾個人去,再不行的話,就通知派出所,叫警察。雷主任利索地說。
第二天八點鐘,我們一行人就到了工地,推土機又開始突突突地工作,場地又開始塵土飛揚了。但很快,剛過九點鐘,一下子又來了五六個人。其他人都不穿白孝衣了,只有喬月霞仍舊穿著白襖裙。他們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一下子就站在了推土機前。和昨天不同的是,今天似乎是有備而來,人人都拿著锨镢等工具。我們幾個工作人員見了,一擁而上去攔他們,但哪里攔得住啊,這幾個人像土匪似的,揮舞起工具,砸向推土機,一時間哐里哐當發(fā)出一片碰撞聲,濺出一片片火花。
你們別擋啊,市長要進度的。趙副主任大聲喝斥。
我媽埋在下面,咋天都給你們說了,你們今天還鏟土,我都聽見我老人喊疼哩。喬月霞手中的工具此時已被我們奪掉了,她索性躺在一輛推土機前。你們要過,就從我身上碾過去,把我埋了就算。她胖胖的身軀躺在地上,白裙子與襖分開來,露出腰中一塊白生生的贅肉。
面對此景,趙副主任束手無策,趕緊給雷主任匯報。
一會兒,雷主任趕來了,一看這場面便說:打110報警,簡直無法無天了。把妨礙公務(wù)的人全部抓起來坐牢。
我們幾個攔擋著其他人,喬月霞躺在地上不動。趙副主任上前勸她:你還是起來吧,這是市里的重點工程,市長天天催哩,要不,一會兒公安來了真沒你的好果子吃。
大不了死了!你們就把我和我媽一塊埋在這搭。喬月霞說。
雷主任說:我們是給公家辦事哩,不愿意動用公安,傷和氣,有什么事咱們好說好辦。要不,公安來了可真不認人的。
你們說話不算話,你們說在事情沒解決之前不動推土機的,怎么動了?喬月霞閉上眼說。
好好好,你先起來嘛。望著滿身是土已沒個人樣的喬月霞,雷主任無奈地揮揮手,對推土機師傅說:大家都回去吧,今天不用上班了。
然后他又蹲下身子對喬月霞說:我也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你媽的墳真埋在這里。但現(xiàn)在是真沒辦法了,這一鏟子土足有兩方多,六輛推土機天天推,推了半個月了,即使有墳,少說也埋了幾十丈深,我們是真沒辦法了。
我不管,我只要我老人的墳。喬月霞說。
你先起來吧,這里我都讓停下來了。此時,經(jīng)過我們一番拉扯,喬月霞渾身都是土,襖子靠肩上的一個扣開了,半截襖反披下來,而用麻繩圍在外的裙子早已掉在半腿上。她這種狼狽樣子,夾在我們這群穿戴齊整的工作人員中間,實在有幾分尷尬。
喬月霞睜開眼睛,看看四周,然后坐了起來。
這就對了,事有事在,你這樣鬧騰也不是辦法嘛,咱們到辦公室說去。雷主任舒了一口氣。
你們停了?
停了。
真停了?
真停了。
喬月霞站起身來拍打著身上的土,對那幾個男人說:你們幾個先等著,我過去看看。喬月霞就隨我們一行人又一次往古廟里走,一路上她一聲不吭,臉拉得好長。我們幾個跟在她身后,也都不吭聲,事實上大家此時也都不知該說些啥。
一干人重新進到廟里,雷主任招呼大家坐。我看到喬月霞身上臉上依舊還有土跡,便打了些水讓她洗。她將臉洗了,用毛巾擦了,然后又將毛巾在水盆中來回洗了,擰干了遞給我。
面對喬月霞,雷主任苦口婆心地給她講了一大攤道理,大致是說:遷墳這件事,我們事先有通知,也出了公告,公告上限制了搬遷期限,政府貼出來的通知就是法,你們家沒有按期限遷墳,錯處當然在你們,這一點一定要先理清楚。
但喬月霞顯然聽不進去,她說:我家的墳被你們壓了不是?你們要建新區(qū),總得等我們把墳遷了再建吧?
可你們不遷呢,如果一直不遷呢?雷主任說。
什么叫一直不遷,我們這不是遷來了嗎?
可你們已過了期限啊。
那期限是你們定的期限,又不是我定的期限。喬月霞蠻不講理地說。
總而言之,雙方你來我往,說不成個道理。我們幾個在一旁,也感覺到這個姓喬的婆姨真不講理。我們貼出的布告是要約,鄉(xiāng)鎮(zhèn)都通知了,電視上也播放了,村里召開村民大會也通知了,何況村主任還給他們打了電話,這就應(yīng)該視為一種已知,怎么就出來個我們的期限與她的期限呢?
就在這時,那幾個留在工地的農(nóng)民跑進來了,有一個瘦削的半禿頂男人對喬月霞說:他們又開始推土了,怎么擋都擋不住啊。
原來,喬月霞一走,趙副主任就讓幾輛推土機重新開工了,這幾個村民想攔擋,但推土機突突突的,他們攔不住。
喬月霞一聽暴跳起來說:老子不活了,你們說話是放屁哩,是日弄人哩。她左右瞅瞅,看當?shù)乩镉幸粡埾蔷晚樖殖饋?,在雷主任的桌子上猛地拍了一下。大家都不防她這一招,都不由自主地往開躲了。這喬月霞提起锨來,也不管眾人,砰砰砰砰,幾下子將窗戶上的玻璃哐哩哐當全砸碎了。
叫110,叫110。雷主任喊道。
過了一會兒,派出所來了一輛車,下來兩名干警,將喬月霞銬了起來。
別看你們一群人,這事要這樣算了就把我喬字顛倒寫了,我就吃你們拉下的。臨上車前,喬月霞掙扎著厲聲嘶喊。此時,她被強制押上車,烈日下,她頭發(fā)披散,臉越發(fā)赤紅,仿佛瘋子一般,聲音歇斯底里,倒叫人有幾份恐懼。
車隨即開走了,喬月霞的吶喊聲還余音裊裊,在屋子里回蕩著。我們個個目瞪口呆。
停了好長時間,小王幽幽地說:這個锨還是兇器哩,要不給派出所送去?
大家都裝作沒聽見。
喬月霞被拘留了,但工地也停了下來。第二天,管委會派我和小王到桃園村去了解情況。村主任姓馮,看起來挺有正義感的,他告訴我們:這個喬月霞原本不是本地人,不姓喬,老家是陜北綏德,三歲多時,喬月霞爹媽離了婚,她媽帶著她到了桃園村,嫁給村民喬振忠,月霞也就改姓喬了。喬月霞媽與喬振忠兩人后來再沒有生育,單喬月霞一個女兒。喬月霞長大后招了本村馮文堂為婿成了家,兩人育有一兒一女。這次遷墳,她跟男人都在外地打工,村里會計打電話通知了馮文堂,馮文堂說自己一時回不來,就把馮家的墳托附給哥哥了,但喬家的墳反給疏忽了。
那到底是誰疏忽的?我問這個責任問題。
當然是他們兩口子疏忽的。村主任邊說邊翻開一個本子,上邊是遷墳戶領(lǐng)補助款的名單,他指著一個叫馮本堂的名字說:就是這個,馮家的老墳就是他哥馮本堂給遷的。
那馮文堂咋不把喬月霞媽的墳也安妥給他哥哥呢?我問。
唉,馮主任嘆了一口氣說,這兩家有矛盾哩,喬月霞這個女人就是一根筋,把全村人都得罪遍了。
哦?
說來事情有些可笑,兩家本是親兄弟,又是多年鄰居,磕磕碰碰也難免。事情激化是有一天喬月霞忽然到鄉(xiāng)上去告狀,說馮本堂把娃娃遺棄了,就為這事兩家鬧了一架,多少年來都不說話了。
馮本堂遺棄娃娃?我問道。
這事都怪喬月霞。馮主任說,馮本堂老婆一胎生的是個腦癱兒,一直養(yǎng)育到五六歲,還是提起來一條,放下去一攤,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兩口子抱著娃娃到外地看了多回病,山西、山東都去過,卻一直看不好。后來兩人覺得這樣下去實在沒有一點希望,就悄悄將娃娃抱上出門了,過了七八天回來后,娃娃就不見了,也不知給弄到哪里去了。其實像這號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會問,也不會管,偏這喬月霞不知發(fā)了那根神經(jīng),就去鄉(xiāng)政府、派出所告人家兩口子遺棄娃娃,后來派出所就找馮本堂調(diào)查了多次,將兩口子罰了些錢,還拘留了幾天。就這樣,兩家打了一架結(jié)下大仇了。
村里人對她咋看?我問。
都對她有看法哩,覺得她多管閑事。這婆姨平時還可以,但一遇事腦子就一根筋了,只認個人的理,幾頭牛都拉不回來。這多年,她把村里人幾乎都得罪遍了,平時遇到什么事就沒幫忙的,這回遷墳更沒人管她,就這樣耽擱了。村主任嘮嘮叨叨地說。
我們相跟著來到喬月霞家,馮文堂正在院里翻菜地,一顆瘦削的光頭上亮津津的滿是汗珠。他見我們來了,卻不讓我們進門,只是拿了小凳子讓我們坐在家門口說話。我單刀直入,問他究竟為何誤了遷墳日期?馮文堂愁容滿面說:電話是我接的,也給老婆說了,但她一定要自己回來翻墳,結(jié)果老爸的病又一直拖著,就這樣一拖再拖,把日期給耽誤了。
你們不是在外打工么?咋又給老爸看病了?我想起村主任給我說的這個茬。
唉,馮文堂看了看村主任,站起身把煙揉滅了說:你們不知道,這馮主任知道哩。我這光景難過得太哩。說完他起身獨自進了門,看到這情況我們幾個也跟著進了家門。
一進到他家里,我才知道他不讓我們進門的原因。簡陋的平房里空當當?shù)?,只有幾件簡單的家具和一些生活必須品,房間里支著兩張床,大床大概是他們夫妻倆睡的,在一旁還支著一張床,像大嬰兒床似的,四周加護著幾十厘米高的圍欄。床上此刻睡著一個老人,皮膚發(fā)灰,眼眶深陷,眼神散淡無光。我們幾個進來站在他近旁,他睜著眼睛,但并不看我們,只是用左手來回撫摸右腿。
老人前幾年患腦溢血,到外地看了幾回,不管咋看,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腦子也不清了,先是能挪著走,再是能爬著走,現(xiàn)在連爬也不能了。馮文堂說。
老人原來亂爬,撿到什么吃什么,還磕過幾回,眉眼、額頭磕得都是傷,后來他們就給床加了圍欄。馮主任給我們解釋道。
老人年齡大了,又癱瘓著,即使看病能看個什么樣呢?我說。對于醫(yī)學,我稍微知道一點,我對象是學醫(yī)的,跟著她我也懂了不少醫(yī)學知識。
就在這時,老人伸出手,意思是想起來。馮文堂便過去將老人抱起來,倚靠在被子上,接著對我說:唉,本來就這樣了,看了多次也看不好,人家醫(yī)院也不給看了,但就我那婆姨不行。前一段時間,她說老人半邊身體動不了,時間長了,腿就會抽筋哩,彎曲哩,將來歿了也穿不上老衣,說將來她沒法給她媽交代。所以,就硬是在西安找了一家醫(yī)院讓按摩,按摩了一個多月,把這腿倒給按直了,可也把遷墳的時間給耽誤了。
老人倚起來,指著我們,想說什么,但口動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說著,他半截身子就斜到一邊了,似乎就要倒下去。馮文堂看見了,便往他右肩下又支了個小枕頭,使他身體盡量保持平衡??粗@一切,我心中有些難受,再聯(lián)想到他們兩口子一邊在西安打工,一邊還要給老人看病,一時心中有了稍許的感動。我向圍欄伸出手去,想安撫老人,老人看見了,一下將我的手抓住,使勁拉我的手。
馮文堂把老人的手掰開說:他這是等人給他按摩哩。在西安按摩了一個月,我婆姨倒有恒心,學會了咋按,回來就常給老人按摩哩,今天她不在,老人還在這里憨等哩。
聽到這些話,望著這位老人的舉動,我心里頓時有點內(nèi)疚。這個癡呆的老人還在等她女兒哩,但他哪里知道,此刻女兒已在看守所了。一想到這些,我心里有了同情,幾乎是毫無緣由地對馮文堂說:你們因為遷墳和我們鬧事,我們不怪你,但是你們不能砸東西,不能攔車,就是說,不能用非法的手段來鬧事……你們可以通過正常手段,有什么要求,盡可以和我們提。
馮文堂此時似乎不愿意提這件事,喃喃地說:唉,給你們添麻煩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起了異樣的變化,第一次對這個穿裙襖的女人有了新認識。這個變化主要來自于那個等手的老人。我無法想象兩口子一邊打工,一邊還要給老人看病的情景。今天看到的這一切都在沖擊著我的情感。世事太艱難,人人他媽的都活得不容易啊。回到單位后,已到晚上,我給雷主任匯報了我的調(diào)查:這個女人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清潔工、賣菜工、食堂工、酒店工都干過,并且一直都領(lǐng)著癱瘓的老人。之所以表現(xiàn)過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與父母親感情深的緣故。我并且還添油加醋地說到了今天看到的場面。我試圖用客觀的描繪給雷主任傳遞一些微妙的信息。據(jù)我了解,雷主任人品也是相當好的,他本是師范生,從教師轉(zhuǎn)行到基層普通干部再到鄉(xiāng)鎮(zhèn)長再到副縣長然后再到今天的管委會主任,一步步的高升得益于他的人品。
雷主任托著半邊臉,聽完了我的匯報,什么也沒說。一會兒,他示意我離開,我離開時,他又示意我將大門拉住,就那樣,朱紅漆大門吱扭一聲拉住了,雷主任一個人關(guān)在黑暗中。天這么黑了,我有點不放心,過了一會兒,我悄悄從破碎的窗戶口看他,見他依舊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托著半邊臉一動未動,坐在黑暗中的廟里,儼然一尊雕塑。
第二天一上班,單位就又開會,說了兩件事,一是另重新開辟一個施工地,另外就是喬月霞的事。趙副主任說,喬月霞抓走了,我們應(yīng)該繼續(xù)干。肖副主任說,要不,這事先等等,先給上級匯報一下?
兩個副主任的意見等于沒說,大家都在等雷主任拍板,雷主任沉默了半天說:給派出所解釋一下,把那個婆姨放了吧。
趙副主任說:不能放。剛關(guān)起放了那怎么成?我們的威信何在?
肖副主任說:還有公安的威信呢。事情已走上法律程序,由不得咱了。
雷主任說:咱給做個擔保,讓她老公寫份保證書,把她提前領(lǐng)回去吧。
那施工不施工了?趙副主任問。
雷主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吭聲。
落實馮文堂寫保證書這件事又落在我與小王頭上。我們?nèi)フ荫T文堂,對他說,派出所同意了,你明天就可以把婆姨領(lǐng)回來了,只要寫個保證書,確保婆姨不再鬧事。
馮文堂窩窩囊囊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本來要關(guān)七天的,這是我們主任說的情,關(guān)上三天,你還不愿意?小王說。
馮文堂望了他一眼,半天才說:我給你說實話哩,我明天能領(lǐng)她出來,也感謝領(lǐng)導(dǎo)的好意,只是這保證我不能寫,家里的事我說了不算,要不,她和我鬧命哩。
小王說:咦,你婆姨關(guān)在里邊你不心疼?你揣摩她心思,她也肯定不愿意在里邊多待一天,多待一小時吧。
馮文堂白了他一眼:事不是這么個理。
那是怎么個理?小王問。
馮文堂仿佛有難言之隱,吭哧了半天才說:唉,我也說不清,反正,我這婆姨就和人想的不一樣,也說不上是好是壞,就是認死理,一根筋,她這脾氣把全村人都得罪遍了,可還是不改。
照你這么說,那我們的理就不是理了?小王說,你們明知道遷墳的時間,可是你們疏忽了,這得怪你們吧?你老婆喬月霞把六臺推土機擋了這多天,把窗玻璃砸了,如今還用報紙糊著哩,難道她還有理了?
馮文堂不吭聲了,停了半天,搓著手說:那好吧,我寫。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她鬧不鬧事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這是我們雷主任開恩,看她一個婆姨家,家里還有老人,不跟她計較,是心疼她哩,你們要領(lǐng)情哩。小王說。
你寫吧,我們也是下苦的,還等著給領(lǐng)導(dǎo)交差呢。我說。
一會兒,馮文堂就照我們的意思寫了保證書,我裝到包中,和小王相跟著往回走。
路上到處翻騰著塵土。
小王一邊走一邊對我說:我給你講個笑話,我父親當兵回來安排到縣車隊工作,我小時就是在車隊的院子里長大的。大院里有個婆姨是農(nóng)村的,幾乎從來不和別人說話,他家的孩子和哪家的娃娃吵架了,她總以為是人家的錯,就去罵人家娃娃,后來她家和院子里的人都有了矛盾,大家都不待見她。她娃娃也沒個玩伴,她就整天把自己與娃娃關(guān)到家里,不與外人接觸。
后來呢?我問。我不知道他說這話的緣由。
后來就死掉了,有一年冬天,她跟自己的孩子生氣,一時想不開,跳了河。唉,這世上可真是百人百性啊。小王感嘆道。
幾天沒有喬月霞的消息,我們的推土機又開始動工了。六臺推土機從不同角度,把高山上的土推到低處來,眼看著用不了多長時間,這里就會被夷為平地。大家都以為隨著馮文堂所寫的保證書,這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心里卻總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
果然,有一天,雷主任被葉副市長叫去了。原來喬月霞從派出所出來后,再沒有到工地來,卻沒有停止過上訪的腳步。她到市政府上訪,被保安攔住了。一連幾天見不到領(lǐng)導(dǎo),她就開始攔車。這天她瞅到一輛公務(wù)車出來了,就上去攔,被人拉開了,她又去攔第二輛,就在攔第三輛時,她被車撞倒在地上,頭上擦破了皮,受了點輕傷,但是她也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輛車上坐的是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這樣,她的事情就傳到了副市長的耳朵里。
葉副市長把雷主任叫去批評了一頓,要他馬上解決問題。
雷主任就又帶上我們到醫(yī)院去看望喬月霞,但喬月霞已回家了。我們就趕到她家里。我看到喬月霞比拘留前更壯實了一些,臉也更紅了。雷主任把慰問品放下,然后噓寒問暖,一會兒,開始說正題。喬月霞說:我就這一個媽,是她把我養(yǎng)大的,我們小時受了那么多罪??上赖迷纾瑳]有享過一天福,哪里想到死了還不安寧,連個骨頭都找不著了,這讓我大死了往哪兒埋?和誰埋?讓我娃娃過清明、逢年過節(jié)到哪兒上墳了?說著就哭起來。雷主任的情緒極為低落,也不敢追究這個女人的不是了,只說:人死不能復(fù)生,情況你也看到了,就這么個樣子,這件事我們也有責任。但填了近二十天的土了,也再沒法找了。人總要死的,到最后還不都變成一抔黃土?
你說的是屁話,變成黃土了,不還有個土堆在么,燒成個灰還有骨灰在么,大家還有個念想么,逢年過節(jié)還能燒紙么。
這話說得不留情面,雷主任卻不想和她再糾纏了,只是說:你提條件吧,我們可以賠點錢,這件事只牽扯你一家,也是葉市長安妥的,所以我才敢開這口子哩,如果牽扯太多,沒有政策,就是逼死我們,我們也沒法子辦的。
女人不接話茬,只是抹眼淚。
雷主任就盯著馮文堂,想讓他先開口提個條件。馮文堂卻裝作沒看見,把頭扭到了一邊。
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我媽的骨頭。女人說。
尸骨這個事咱們就不要再說了。雷主任果斷地說。
那你大死了你就不要骨頭了?女人問。
唉……大家都沉默了。與這樣一根筋的女人能說成什么話呢?任何假定的設(shè)想和有尊嚴的談話,倒最后只能是一次次地被侮辱。
自然,談話是沒有結(jié)果的,女人只有一句話,除了尸骨,什么也不要。
雷主任沒辦法,就又給葉副市長匯報,葉副市長聽完后懷疑地望著他說:像戰(zhàn)爭時人死了,連個埋處都沒有。像饑荒年瘟疫年人死了,骨頭都讓狗給啃了?!松偸浅錆M了意外,不能求全,難道她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雷主任說:是的。
副市長說:我們這里還有個白骨塔,就是當年左宗棠率大軍來時見滿地都是白骨,一時心生憐念,讓將士把這些白骨掩埋而建的塔。人死就什么也沒了,白骨能當什么用呢?
雷主任說:是的。
副市長說:現(xiàn)在有些人真是不像樣子了,什么都漫天要價。鄉(xiāng)鎮(zhèn)上移民搬遷蓋了樓房,可有人不愿意搬遷,一點錢也不出,等著要白住呢。扶貧扶貧,有些人坐著等哩,等看看公家給多少錢哩。一些村里一些村民不是搶著致富,而是搶著當貧困戶。不眼紅致富戶,而眼紅貧困戶。這樣的風氣下去如何得了啊。
雷主任說:是的。
副市長說:像喬……這個婆姨的事,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我估摸著她要謀取更大的利益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厚黑學》上還講過一件事,說有些補鍋匠補個鍋,往往利用敲打檢查裂縫的機會,趁主人不注意,將鍋敲更破,裂縫更長,以便收取更多的費用。唉,這件事先放下來吧,靜觀其變,你們重新開辟個工地。工期緊張,我們實在耽誤不起啊。
就這樣,得了葉副市長這句話,這個山頭就暫先放下了。到了此時,這座靠西的小山峁被削了已有三分之二了。原來圓騰騰的山頭被取下了半邊,從遠處看,山頭就像個陰陽臉,半邊黃半邊綠。新開的工地一時用不了這么多推土機,于是有兩輛推土機就像兩條大狗似的蹲在了這片黃土里。
安靜了幾天,省信訪處又來電話了,說省政府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穿著白裙襖,前來上訪,上訪事誼和新區(qū)建設(shè)有關(guān)。雷主任一聽就又著了急,急打發(fā)趙副主任與我去處理,爭取把人領(lǐng)回來。我倆趨車從市里來到省城,來到了省政府大門前,果然看到喬月霞夾雜在人群中,穿著白衣服,非常醒目,我們一下子就找到她了。趙主任拉住她說:你跟我們回,我們給你找墳。
喬月霞說:我再不相信你們了。
趙主任說:你在這里耗著也不是辦法,事情總得我們來解決。
喬月霞說:我跟你說,沒有結(jié)果我是不會回去的。我再告訴你一句,這里沒人管了,我就上北京,北京再沒人管了,哪怕你就是蓋起高樓大廈,我也要用镢一镢镢掏倒,直到把我媽的尸骨挖出來。
勸說了一通沒結(jié)果,我倆暫時也沒辦法,就將情況給雷主任匯報了,雷主任安妥我們查清她的動向,跟蹤著她,防止她再惹什么大亂子。一連兩天,我和趙主任都在苦口婆心地勸喬月霞回家,因為這件事,說來說去還得我們單位具體解決,但喬月霞好像沒聽見似的,根本不為所動。
就在第三天下午,趙主任跟我商議了個方案,向雷主任匯報后,到了晚上,轄區(qū)派出所副所長和一名干警趕來了。我們的計劃是強行將喬月霞帶回去,先完成這個任務(wù)再說。這天晚上一點整,我們悄悄靠近了天禹賓館,向前臺出具了身份證明。這兩天,我已經(jīng)偵察到了喬月霞就在這個賓館居住。我們通過前臺查到了喬月霞住在201房間,大堂經(jīng)理領(lǐng)著我們悄悄地上了二樓。
201房屋門口,大堂經(jīng)理用房卡開門,但里邊門是反鎖著的,他就敲門,里邊傳出女聲問:誰呀?
大堂經(jīng)理說:檢查消防的。我們接到報警,你們房間有火情。
里邊的燈啪地亮了,能聽到有人在穿衣服,但沒有話語聲。
大堂經(jīng)理說:快點開門,著了火可不得了啊。
里邊依舊沒聲音。等了一陣,趙主任就不耐煩了,他料定喬月霞已沒招了,大聲說:喬月霞,快點起來,今晚必須跟我們回去。
喬月霞在里邊聽到了,大聲說:我不會回去,事情沒結(jié)果我不會回去,除非你們把我弄死,我活著一天,就非找到我媽的墳?zāi)共豢伞?/p>
我們在外邊說什么她都聽不進去,面對這種情況,趙副主任失去了耐心,一聲令下,幾個人一齊用力,嘭的一聲擠開了門。
令我們吃驚的是,房間里,有一個中年婦女用被子圍著自己,驚慌失措地望著我們,但這個女人不是喬月霞。
喬月霞呢?趙主任問。
她從那里下去了。中年婦女指著打開著的窗戶說。
窗戶打開著,有一條床單系著窗箍。顯然,就在剛才,喬月霞系好床單從這里跳下去了。趙主任伸出頭看了一下,我伸出頭也往外看,外邊黑乎乎的,不見底,我不由得心一沉。天哪,這喬月霞真是昏了頭了,這是二層樓,她從這里跳下去再出個大亂子可如何是好???
看到這情況,我們幾個都慌了,都跑出門,沿著樓梯往下跑,一直跑到了這座樓的背后。但是,在微弱的燈光下,我們找了再找,始終都沒見到喬月霞的影子。
趙主任當下給雷主任打了電話,雷主任在電話中大發(fā)了一通脾氣。最后要我們繼續(xù)監(jiān)視好,爭取安全地把她領(lǐng)回來,記住一定要安全。他重復(fù)道。
我打喬月霞電話,電話關(guān)機。我們幾個在賓館附近來回找了幾趟,沒有找到她,最后一個個只能無精打采地回到房間。
這一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內(nèi)心充滿了恐慌,充滿了憂慮,充滿了不安,那么高的地方,她是怎樣下去的?我真是不敢想象那場面。再想想,深更半夜,四個男人到一個女人的房間去,竟然是想用暴力把她帶走,一想到這場面,我就心疼。為她感到不幸,這個女人只是想找到老媽的墳啊。
清早吃了一點早餐,我還惦記著這件事,試著打她電話,卻沒人接聽。我給她發(fā)短信:那么高的地方,你跳下去沒事吧?——這并不是作假,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實在擔心她的安全。
一會兒,我忽然接到了她的回信:你們回去吧,我沒事的。
有了她的回信,我頓時來了精神,我發(fā)短信給她:其實,我們也只是想接你回去,你無論到哪兒上訪,問題到最后都得我們解決的。你根本沒必要冒那么大危險,試想如果你跳下去有個三長兩短的話,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啊,你還有兩個孩子呢。你想過后果嗎?
她很快就回了短信:謝謝你,但我沒辦法啊。我媽找不到了,我夜里睡不著,常做噩夢,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我爸將來去世了,也沒個人做伴。
我發(fā)短信:這些都是遠話,重要的是你不能這樣不計后果,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你的。你這樣把個人弄傷了,也讓我們心里下不去,就像上一次。
趙主任見她回了我的短信,馬上要我問,她在哪兒?
我就發(fā)短信問她:你在哪兒?和我們一起回去吧?
喬月霞回了一個短信,你們回去吧,不要找我了,也找不到我。回了這個短信后,她就不再回短信了,也不接我電話。
兩名警察回去了,我和趙主任按照指令依然百無聊賴地待在省城。打聽不到喬月霞的下落,我們心里忐忑著,總覺得不知還會出什么亂子。像這樣的女人,做什么樣過份的事情都有可能。
兩天以后,雷主任給我們打來了電話:喬月霞現(xiàn)在已在北京,北京那邊打來電話了,要我們趕快去接人。
我和趙主任匆忙往北京趕,在路上我打她的電話,依舊打不通。
終于到了北京,兩眼墨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便給她發(fā)短信:喬月霞,領(lǐng)導(dǎo)又讓我和趙主任來北京接你了,你在哪兒?跟我們一起回吧。你不回去,事情也沒法解決。
她不回短信,我就再發(fā)短信:昨天,我對象打來電話,說她懷孕了,妊娠反應(yīng)特別厲害,天天晚上嘔吐。她希望我能早些回去陪她做檢查。還有,我老爸是癌癥晚期,他也在等著我回去做手術(shù)呢。家里人說,這一次,還不知道能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不。他肺上已做過兩次手術(shù)了。
我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對象這半年跟我一起住著,前天打來電話說,她好像懷孕了,拿試紙做了檢查,也是呈陽性的。又說她好像有了妊娠反應(yīng)?!@個消息令我驚慌失措,因為我們先前打算到今天年底才結(jié)婚的,況且即使結(jié)了婚我也打算很長時間不要孩子的。這下,可該怎么辦呢?
好吧,你們來接吧。但說好了要解決問題。喬月霞這時忽然給我回了短信。
有了她的回信,我和趙主任提著的心就都放了下來。因為我們是第一次到京城來接人,原想著還不定要費多少神呢,倆人商量了多套方案呢。
我給雷主任打了電話,說喬月霞表示愿意回來,但要解決問題。雷主任說:一定解決。得了這句話,我心里有了底,正打算想著如何給喬月霞說呢,她這時來了電話,我倆在電話中溝通再三,我說了雷主任的意思,她也明確同意跟我們回去。只是一時也不知道我們在哪兒,即使我們說了地址,她也不知道該坐哪輛公共車。
我和趙主任連忙對她說,原地別動,等我們過去接。
就這樣,這一次我們順順當當?shù)匕褑淘孪冀o接回來了。
回到古城,喬月霞與我們雷主任有了一次面對面的談話。這一次我們主任是真慫了。這簡直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女人啊,真不知道不解決問題還會惹出什么樣的亂子來。他直面喬月霞說:明人不說暗話,你開個價吧,要多少錢?
你會拿你大你媽的骨頭賣錢嗎?喬月霞說。
那你說,咋弄?
我只要我媽的骨殖。喬月霞依舊這一句。
那找不到呢?
我會拿镢把這里一镢镢刨平了,非要把我媽的骨殖找出來。
這么大土方,你一個人挖?
我挖,我男人挖,我娃娃挖。直到我家里人死絕了,我們就不挖了。喬月霞的語調(diào)很平淡,聽起來卻很殘忍。到了這個時候,我們都相信,這個瘋女人是真會干出來這樣傻事的。
——事情到此就無解了,雷主任向葉副市長請示:鑒于喬月霞目的明確,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尸骨。也就是說,把所有填下的土再挖開,尋找尸骨。葉副市長此時的想法也轉(zhuǎn)變了,他說:群眾利益無小事,何況又牽扯父母親情、孝心,更有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大背景在里邊,這樣的事情弄不好就會給人以口舌,更容易衍生出許多旁枝末節(jié)來,有時候,歷史的變化總是由被人們忽視的、微小的細節(jié)開始的,最終形成一個不可遏制和逆轉(zhuǎn)的社會潮流。我們應(yīng)該永遠不要忽視那些小人物,尤其是性格特殊的小人物。
有了副市長這句話,大家就鐵了心。我們宣傳組把先前拍的照片全部翻開來,把喬月霞兩口子也找來,大家就著規(guī)劃圖,一起商量著確定墳?zāi)沟奈恢眯畔?。為了確保能實實在在找到墳,我們給市文物局出具公函,要求派有工作經(jīng)驗的文物人員參與,并希望提供儀器,以便盡快準確地找到墳。市文物局回復(fù)說,沒有儀器可勘測,他們也只是洛陽鏟。但同時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信息,省城西安有一家專門從事勘探測量的私人公司,有從德國進口的地質(zhì)雷達儀,非常先進,可以探測到四十米深的距離。我們很快和這家公司取得聯(lián)系,商量了租賃價格。不幾天,這家公司人員開著車攜帶儀器來到我們工地。
我們與喬月霞兩口子確定了埋墳的基本點,然后以此畫了個直徑近百米的圓。也就是說把這個圓中的土全部挖出來,倒在一旁,挖出一個椎臺體,下邊可形成二三十個平方的空間。如果這個墳存在的話,就應(yīng)該在這一塊。并且照喬月霞說的,墳位于楊槐樹旁,那么只要挖下去,找到那幾棵樹,就可以根據(jù)樹來定位再尋找墳。這些楊槐樹在我們圖片中是清晰的,我們的推土機師傅對這些樹的印象也特別深。因此,所有人對這個方案都充滿了信心,都覺得找到那個纏人的墳指日可待。
就這樣,六臺推土機又開始了行動,但這次不是把半山上的土推下來,而是把填了的土再挖出來,推開去,推向遠方。推土機師傅的工資是按天計的,他們習慣了這種工作,時時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到了時間就吃飯,過足煙癮,再開始干活。每天中午總得找個蔭涼地方睡上一覺,有時實在沒地方,就直接睡在日頭下。睡時往往會用什么東西來遮著臉,有時是一塊濕膩膩的布或者毛巾什么的,有一次我竟發(fā)現(xiàn)他們其中的一個脫下來一只鞋遮住半個臉。
小王依舊在這里負責施工,同時派來的還有負責宣傳工作的我。我來的目的主要是避免記者或者閑雜人等的介入,免得事情節(jié)外生枝。小王一直在工地工作,似乎習慣了這一切,他在工地總是玩手機,一時不在的話,肯定是給手機充電去了。說實話,這樣枯燥的場面實在沒有什么好描述的。這里是新區(qū),地勢比舊城高許多,總是能看見日頭從東邊山頭升起,緩慢地不經(jīng)意地移動著,最后從西邊落下去。我寂寞無奈地一天天守著,有時會畫著橫線,猜測太陽到什么位置是幾點鐘。后來,不用看表,僅根據(jù)太陽的位置,我都能猜準時間了。比如說,太陽掛在西邊遠處一棵榆樹頂時,我就開始收拾東西,因為這時已到六點了,該下班了。身邊到處是新挖的土,新挖的土顏色深,晾開來,過一會兒就成白色的了,和路上的土沒什么區(qū)別了,然后就會有新的黃土被翻出來覆蓋在上面。
自從開挖,喬月霞一直就在這里,依舊穿著那身白衣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推土機。她那緊張的神態(tài),仿佛下一秒母親的骨頭就會出現(xiàn)似的。每當下邊發(fā)現(xiàn)什么了,她都會趕過去看。還有那些測量儀器嘀嘀響的時候,她也會趕過去看,但最后她還是失望了。根據(jù)嘀嘀的報警聲我們挖出了一個壓扁的汽油桶子、一把舊鐮刀、幾枚生銹的長釘子、幾個可口可樂塑料瓶、幾截木頭和一件破舊的衣衫。但這些顯然跟尸骨挨不著邊。
有一次我們挖出來一個頭蓋骨,大家興奮了一陣,但經(jīng)過仔細辯認,發(fā)現(xiàn)這件骨頭上沾著毛,是一頭羊的。
有兩天時間,喬月霞推了老人到工地來。老人坐在輪椅車上,腿用一根帶子盤起來。車子停穩(wěn)后,她就會將帶子解開,然后拿出小凳子坐在輪椅旁。老人坐不長時間,身子就會歪在一旁,她就拿個小枕頭支在另一邊,到老人不想坐了,她便把輪椅放平,讓老人躺下來。躺下來的時候,她還會用帶子把老人繃住,免得他從輪椅上掉下來。
到中午了,她就和老人吃自帶的干糧,她用電壺中的水將饃泡了,然后拿勺子喂給老人吃。有一天她帶了個棗糕來,小心翼翼地將饃中的棗核摳掉,然后用開水泡著喂老人吃。還有一次,她忘帶筷子了,就折了個枝條當筷子。枝條有皮,吃著吃著嫩綠的樹皮就褪開了,大約是因為苦的緣故,她每吃幾口就得呸呸呸地吐幾下。
她帶老人這件事,我說給對象聽,她聽我說得稀罕,有天就直接來到了工地。她說想看看我們挖的天坑,想看看這個喬月霞究竟是什么樣子。這一天也剛好,喬月霞帶著老人來了。我對象是學醫(yī)的,見到了病人,便細心給喬月霞講起了護理,并做了示范,告訴她應(yīng)該如何伺候老人。喬月霞聽得挺認真,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說當初她親生父親老打她母親,她母親實在受不了,就領(lǐng)著三歲的她來到這兒安了家。又說,她爸對她媽真好,對她也好,大約是為了怕再有孩子她得不到應(yīng)有的照顧吧,一輩子再就沒要孩子。說著,她還給我對象分吃了自己帶的棗糕餅子。
倆人閑聊著天,喬月霞似乎還記得當初我告訴她懷孕這件事,便不讓她動彈,告誡她要小心。
我對象聽了,哈哈笑了說,孩子早做掉了。
為什么呢?這回輪到她吃驚了。
對象告訴她說:因為我們要結(jié)婚遲一些啊,再說即使結(jié)了婚我們也不打算很早就要孩子。
那也不可以打掉啊。那可是個命哩。生下來不想養(yǎng)也可以給人啊。她說。
對象不知怎樣回答她,索性閉了嘴。
這天晚上,睡到半夜,對象忽然戳醒我,沒頭沒腦地說:喬月霞其實是個好女人,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人。
好吧,你說是就是。我糊里糊涂地回答她。
停了一會,她忽然又沒頭沒腦地說:那我們要個孩子吧。
睡吧睡吧,發(fā)那門子神經(jīng)哩。我翻了個身,睡著了。
喬月霞在工地只有兩天帶過老人,這讓我猜測這兩天恰好馮文堂有事,顧不上照看老人。除這兩天外,她形單只影地坐在小凳子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工地。起先工地的人都很煩她,也不理她,只公事公辦似的忙著各自的活,大家從心底認為她就是個瘋子或者至少是個有人格障礙的人。這次行動,我們花費了那么多錢,并且延誤了工期,估計今年獎金福利因為這件事而泡湯了。但漸漸的,看著她著急的樣子,看著她一個人蓬頭垢面地坐在這里,大家也就多了幾份同情與感慨。
百無聊賴的小王對我說:一個瘋子拿頭去碰石頭,大家都嘲笑他是個瘋子,可是他一直碰個不停,碰個頭破血流,只要碰不死,他就一直碰,那么我們又會怎樣看他呢?
我用手機和對象聊著天,不置可否地說:這世上百人百性唄。
看到喬月霞每天中午都吃開水泡饃,有一天中午我就讓送盒飯的多送了一份來,遞給了她。反正都是灶上做的飯,多一點少一點,也無所謂。沒想到第二天,她竟然給我和小王捎來兩個自家做的大鍋盔。
一切按計劃進行著,六輛推土機挖了大約七八天的光景,中間就挖出一個圓椎形的深坑來,遠遠看去如同一個人間奇跡。路過的人都好奇地打問,不知道我們要在這里建造什么樣的奇跡或者尋找什么樣的寶藏。這一天,終于有了好消息,我們挖到了草叢地帶,挖到了那些被壓埋在下邊的樹木。那些楊槐樹雖然被壓彎了,壓倒了,但并沒有死掉,身子骨依舊是綠的,仿佛依舊要冒出新葉似的。我和小王看到這些,高興透了,這意味著我們快要找到墓地了。
我們重新找來了照片、地圖,進行比對,認出了這幾棵樹,確定了這幾棵樹的位置。這兒是位于左半山腰中的一塊草地。這個位置應(yīng)該離喬月霞所說的墓地有十幾米的地方,也就是說,用這個點來畫圓,不超過20米,我們準會找到墳?zāi)沟?。我們決定從這兒開始,清理出一片平臺來,盡可能先找到墳?zāi)?,然后再用人工挖掘。因為用機械的話怕碰碎骨頭,這會惹喬月霞生氣的。我們把計劃向雷主任匯報了,同時也征得了喬月霞的同意。
第二天一整天,因為下邊的場地小,只有一輛挖掘機與一輛推土機在工作。許多人,包括推土機師傅,包括喬月霞,甚至包括一些趕來看熱鬧的村里人,目光都聚集在這里。挖掘機碰到樹了,我們就讓師傅小心翼翼地保留著樹,怕破壞現(xiàn)場,怕再也找不到這個地方。很快就挖出了幾塊石頭,但也僅是幾塊石頭而已,到了下午時間,我們在這里基本上就清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大約有四五十平方的空間,楊槐樹雖然與土攪和在一起,但根據(jù)照片比對,我們和喬月霞一起確定了她媽墳的位置。
租來的測量儀器還響過幾次,但最后都證明是一些不重要的物件。因為實在找不到墳堆的準確位置,找不到喬月霞說的墳上有一株很旺的蒿草所在,當下趙主任決定用挖掘機將這里通通開挖一遍。
這一陣,別提喬月霞有多擔心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挖掘機的一起一落,盯著推土機的一舉一動。馮文堂也來了,但他似乎不熱心這些,甚至有一些冷漠的樣子。我們這十多個人也都在緊盯著,都怕錯過哪怕是細小的線索??墒?,隨著范圍的縮小土質(zhì)挖了個遍,整整一下午時間,什么也沒有挖出來。除了土還是土,偶爾有塊石頭什么的,但是根本沒見尸骨,棺材板也沒見到。
再往左邊靠靠,再往右邊靠靠,再深挖一點。喬月霞成了這里名副其實的指揮者,但一鏟子下去,又一鏟子下去,依舊什么也沒有。就這樣,在毫無收獲中這一天收了工。
第二天又在這一塊地上擴大范圍挖了一上午,但依舊什么也沒挖到。這時,雷主任從辦公室過來了,他聽了趙主任和我們幾個的匯報,只是沉默著,什么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扭頭直望著喬月霞,似乎要她給個說法。
該挖的都挖遍了,大家的勁頭也都松懈下來,從這一塊地要找到尸骨,大家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我是親歷者,原先還打算準備找個角度寫篇報道呢,現(xiàn)在看來也泡湯了。
終于,雷主任拉著臉對喬月霞說:這些是你指定的點,我們有照片有地圖有高科技儀器,你也確定了的,可現(xiàn)在什么也沒挖出來,你說怎么辦吧?
喬月霞此時看得出來有幾分慌張了,她說:我們年年來上墳的,我媽的墳就寄埋在這兒,說好的等我大歿了,一塊兒合葬入老墳的,怎么會沒有呢?
由于這個墳,我們前后花了上百萬,耽誤了兩個月工期,你說怎么辦呢?雷主任說。
那是不是你們早就把尸骨翻了呢?喬月霞小聲說。
雷主任火了說,我警告你,你說話可得講理,你看看翻的土都是新土,這些草在,這些樹在,完全可以證明我們沒有動過這里一丁點的草木、一丁點的土。再說方案也是你參加確定的,你天天守著,我們省里的進口儀器到現(xiàn)在連個骨頭碎片都沒有測到。公正地說,我們現(xiàn)在倒懷疑你提供的是假情報了。
那如果你們沒挖對地方呢?喬月霞還在繼續(xù)說。
我們雷主任已經(jīng)不打算再跟她糾纏了,他說:這樣吧,你說挖那兒就挖那兒。然后他掉過頭兒對大家伙兒說,大家聽著,往后就聽喬月霞的,由她來指揮挖掘機,咱們啥也不干,陪她一起挖。雷主任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雷主任走了,幾個人也跟著走了,我和小王及一些圍觀的人就站在原地,我們也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但現(xiàn)在,大家清楚地知道,按原計劃這里已被翻了個底朝天,即使喬月霞再不愿意,要再挖下去,她總得說個理由吧。一時間,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都怔怔地望著她。
喬月霞一個人站在那兒,很無助,很茫然地站著,等得半天,她突然撲通一下跪到在地,大聲嘶喊著:媽啊,你到底在哪兒啊,你就顯顯靈啊。我們年年來看你,年年在你墳前叩頭燒香,咋就找不著你了呢?你告訴我們,你在哪兒???你讓我大歿了和誰一搭里埋呀……
喬月霞先是干嚎,繼而,眼淚就不斷線地淌下來了。一會兒,哭聲帶上了長長的尾音,聽起來像唱腔似的:我可憐的媽啊——你到底在哪兒啊——你快點顯顯靈啊——你讓我給我大咋交代啊——你讓逢年過節(jié)娃娃到哪里找你啊——
光天化日下,一個女人撕心裂肺地哭著,讓在場的人一時都毛骨悚然。
好在她很快就被他男人拉起來了,他拉起她,將她拉回家去了。
這一天,我們都沒事干了,停了工。隔得一天,雷主任就去給葉市長匯報情況,葉副市長不在,雷主任就找機會與他通了話,電話上葉市長指示,要想法設(shè)法將事情徹底解決。
工程停了好幾天,喬月霞也沒有來,什么消息也沒有。轉(zhuǎn)眼間過了七一,我們單位給他家下發(fā)了通知:新區(qū)管委會不再以找墳為目的,將在西片再一次動工。雷主任要我負責把這個通知傳達給喬月霞。我來到了喬月霞家,她正在給老人喂飯。一段時間不見,老人越發(fā)蒼老了,嘴角斜垂著,眼看著有了下世的光景,吃一點飯都要從嘴角吐出半口來。喬月霞耐心地一點點地喂著??吹竭@情景,我心里非常難受,便自作主張地對她透露說:雖然墳是不找了,但還可以商量其他條件……
她聽到我的話,接過了通知單,并沒有看一眼,輕輕地放在一旁。手中還是不斷地給老人喂著飯。
通知她后的第二天,我們又在原工地上開始施工。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喬月霞沒有來,十天半月過去了,喬月霞依舊沒有來,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沒有來。也沒有聽到說她再上訪。
逐漸的,我們提著的心也放了下來,我們也習慣了她的不來。只是有時候雷主任會驀然間想起這回事,問我們:那個喬月霞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呢?但也僅僅是一瞬間地問問而已。一直到現(xiàn)在,這個女人再沒有到我們這里來。漸漸的,工地上那些空著的大窟窿我們又填了起來,這里整天塵土飛揚,各項工作有序地開展著,一天天地眼看著那些小山被我們鏟了頂,整成一塊大烙餅似的平地了。
過了年,新區(qū)平整就有了大致樣子,也有了大氣象,大年初三晚上下得一場大雪,清晨起來新區(qū)一個人影也沒有,我站在看臺上,望著陽光下的新區(qū)一片銀白,細碎的雪花閃著耀眼的光芒。朝左側(cè)望,我們當初尋找墳的工地已被我們夷為了平地,因為是墊方區(qū),按照規(guī)劃,這里先要建成個大公園,我們在冬季來臨前栽了成排的毛頭柳,雪中的毛頭柳此時像一個個大頭娃娃,全身白花花的。
就在這時,我驀地想起了那個穿白襖裙的女人。
補記:
時間過得很快,我在新一年中的雜事很多,在忙忙亂亂中結(jié)了婚,對象變成老婆了。有天,老婆從綏德老家回來后,嘮嘮叨叨地告訴我她老家鄰村發(fā)生的一件事。她說鄰村早些年有一家男人常打女人,女人就抱著女兒離開家嫁到了外地,家里留下個男孩。多年后,女人死在外地,她老家的兒子就偷偷地將尸體運了回去,和她前夫埋在了一塊。弄得人不知鬼覺的,哪知道年初,那邊跟隨母親長大的女兒搞清了這件事,趕過來大鬧了一場,當妹妹的竟然拿鐮刀砍了哥哥十五刀。老婆心有余悸地說著這件聽來的事,悵然地喃喃:也不知道那憨女人名字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