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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令

2019-11-14 10:53
山東文學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胡豆

約定的聚餐地點位于城市的心臟部位,那地方平日就不好停車,大過年的,不堵車便燒高香了,再說老朋友見面,難免要喝酒,柳木葉沒開車,走出位于城郊的小區(qū)大門,打了個快車過去,才到城市邊沿就堵得只恨沒長翅膀。亦步亦趨停停走走,三公里的路程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地方,發(fā)現(xiàn)其他三位早已坐定,把酒斟滿了。外面天寒地凍,室內(nèi)溫暖如春,三個人的衣服外套都掛在椅子背上。見他裹嚴了外套還一身寒氣,都呵呵呵地笑著,盯著他一步步走向剩下那個空位子。

柳木葉知道他們笑什么。去年春節(jié),四人照例聚會,酒令是談理想。柳木葉的理想是希望世間能發(fā)明一個召喚神器,汽車鑰匙那么大,掌控自己的所有私人物品,比如手機、錢包、身份證等等,只要這些東西離開身體一米,立即報警,并顯示物品目前所處方位。不僅防止遺失,還能防止遺忘。其他三個人都夸贊這個理想好,要求他把買房和娶媳婦的錢,改為投資這項發(fā)明?!斑@是造福人類、一本萬利的大工程哦!”當時胡豆山仰著個胡子拉碴的臉,翹起大拇指給他點了一百個贊。仇得雨只是抿嘴笑。陸慕白夸張地說,你這神器要能整出來,我第一個投資。仇得雨一張臉笑得稀巴爛,對陸慕白說,你那么多大妹兒小妹兒的,是得有個神器來管理。胡豆山揶揄陸慕白,只怕小葉子的神器還沒發(fā)明出來,小陸子早就跟他那兩個腎一道鞠躬盡瘁了。

柳木葉在大學里教美術(shù),沒事就宅家里,生活兩點一線,兩點之間相距十公里,靠地鐵連接,除了自己住的那幢樓的一百多個平方和授課的教學樓,其他通通不熟悉。有一次晚飯后帶一個遠方的親戚出去閑逛,走出小區(qū)大門半個小時,就找不到回來的路,不是一般的找不回來,要不是110出手相助,便可能永遠找不回來,他于五年前買房的時候還記一記小區(qū)名字,過后就忘了,現(xiàn)在連名字都說不上來,身份證號碼也背不出,警察靠人像比對,才查到他的身份信息。警車把他和他的親戚送到樓腳,同幢樓的人以為他是刑釋人員。柳木葉對什么都不上心,上次聚會——也就是去年——他突發(fā)奇想,當時說過就過了,沒想到其他三個卻替他記得好好的,過了清明在微信里問他研究的進展如何,過了中秋又問。過了元旦再問的時候,柳木葉說,老子今年都四十五了,好歹人到中年,想來想去還是買房娶媳婦要緊,連個媳婦都沒有,神器再好,老子派不上什么卵用,這個偉大光榮的任務(wù)老子沒興趣了,從此移交給陸慕白。陸慕白說,老子哪有時間?白天晚上的,忙不過來!胡豆山說,小陸子還用得著上哪里去找什么神器,小葉子就是一個神器,派小葉子去給小陸子管理那些大妹兒和小妹兒。仇得雨大叫不妥,小葉子的作案工具都清閑了四十幾年了,閑生事端,難免見色起意,趁機作案,還不留痕跡。四個男人在微信群里笑得像曠野的春花。

他們四個長期在一起斗嘴,現(xiàn)在連說話的腔調(diào)都越來越像了,有時候光看回復(fù)不看在群中的昵稱,在微信群里都分不清誰是誰。

見柳木葉坐定,把外套掛在椅子背上,胡豆山第一個開腔,沒提神器的事,他說,聽說已經(jīng)有機器人老婆出售了,小葉子買不買一個?

陸慕白嘻嘻一笑,對胡豆山說,老哥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小葉子今年的理想說不定是要發(fā)明機器人小妾。

胡豆山裝出一臉認真探究的樣子,態(tài)度誠懇地說,機器人小妾跟機器人老婆有什么區(qū)別?

仇得雨把柳木葉的杯子斟滿,對胡豆山和陸慕白說,既然小葉子最后一個到場,得派點事情給他做做,以示懲罰。桌子腳不讓他鉆了,紅包也不讓他發(fā)了,我建議:今年的酒令由小葉子出,大家看怎么樣?

那兩人把手抱在懷里,紛紛表示同意。

酒店位于仿古風情街的中部,明清風格裝修,從民間收來的舊門窗、舊桌椅,經(jīng)過精心翻修,往相應(yīng)的位置一放,氣場和韻味十足。樓上樓下三層,只有五個雅間,也就是開滿也只有五桌。桌數(shù)雖少,消費不菲,人均少了三百元出不了門。一般人不會上這里來訂餐,除非錢多得不浪費掉點燒得慌。

出酒令是件傷腦筋的事情,既要讓每個人都有話說,還不能太雅,也不能太俗。胡豆山搞音樂,去年的理想是搞一個樂隊,過了年他的樂隊跑遍了東南亞;陸慕白搞書法,這一年他不僅在西安、南京和徐州舉辦了書法展,還把書法課開到了東京和新加坡。仇得雨做文物生意,他的理想是這一年要賺一個億,這會兒看臉上的神情,只會多,不會少。幾個人從小學到大學都是一個班,大學畢業(yè),天各一方,從事不同的職業(yè),卻都帶文氣。在胡豆山提議下,從大學畢業(yè)那一年開始,每年過年都要聚在一起撮一頓,每年一個主題,這主題就是酒令。倘若把他們每年的酒令串聯(lián)在一起,便是他們成長的痕跡。當初胡豆山想出每年聚會出酒令的目的,就是每年在自己的好友面前宣布一個計劃或者目標,此后用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來實現(xiàn),每年一個臺階,每年一個進步。只有一個人例外,那便是柳木葉,畢業(yè)二十年,他仍然待在老地方不進步,其他三個人從沒讓他說過酒令,也不知道仇得雨今天是怎么想的,居然提議讓柳木葉出酒令。柳木葉沒想到讓自己出酒令,這樣的事情他參與一下還可以,突然讓他拿主張,他既激動,又慌張。如果可以,他的酒令最簡單:咱們拱豬吧。他的意思是三下兩下把肚皮填飽,換張桌子,找兩幅撲克牌來拱豬。中國酒桌的精彩在桌子上,也就是就餐過程中,而不是就餐之后,他這種偷工減料的酒令別說在其他人那里通不過,他自己也通不過。

柳木葉挨個兒把胡豆山、陸慕白和仇得雨看了一遍說,那么多年都是你們出酒令,你們出啥我就答啥,從來沒有反對過,今年好歹讓我撈到一個翻本的機會,本人絕對認真對待,絕不浪費。我的第一個要求是,我出啥酒令你們就答啥,不允許反對,同不同意?

三個人沒啥不同意的。胡豆山直率,腮幫朝前一伸,裂開嘴巴說,我倒要看看一個宅男耍得出什么花樣。

你別著急嘛。柳木葉側(cè)了一下身子,扭頭示意站在門口的服務(wù)員上菜。他說,每人講一個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故事限于人生第一次,還不是一般的第一次,這一次經(jīng)歷影響你至今。

胡豆山說,這不難,隨口就來。

胡哥,你別急。柳木葉說我的要求還沒說完,一桌沒有女人的飯局,再葷都是“素局”,這種素局狀態(tài)我們都搞了二十多年了,四個大男人,從青年到中年,年年如此,想想都反胃,再想要嘔吐。今年至少要從形式上搞點突破,因此我的第二個要求是,每個人講的故事,必須與女人有關(guān)。

陸慕白高興壞了,這個我最拿手了,你要多少有多少,保證每個都能讓你達到高潮。

一向沉穩(wěn)的仇得雨跟著陸慕白壞笑說,看來小葉子真是憋壞了,哥兒三個得拿出點獻身精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年望到頭就這么一次,讓小葉子一次性把牙祭打夠。

切,你也莫急!柳木葉微微一笑,都是搞藝術(shù)的,你們的故事必須藝術(shù),也就是不能圖窮匕首見,要干凈!注意我們這是文明社會,反對低俗庸俗。

背政治課本啊小葉子,哪怕前面是碉堡,是萬丈深淵,我胡哥第一個上。胡豆山舉杯,示意大家碰一個,宴會開始,一口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

想當年大學畢業(yè)進了上海,我的夢想是成為歌星,站在舞臺中央,一亮嗓子就讓全國人民感動。沒有到上海,我以為條條大路通羅馬就是真理,到了上海我才發(fā)現(xiàn),人家一出生就在羅馬,你一輩子奮斗的天花板,不過是人家的起點……

你給大家上哲學課啊,女人在哪里呢?陸慕白大概已經(jīng)準備好自己的故事了,迫不及待插個嘴。

只要跟唱歌有關(guān),還會少得了女人啊?胡豆山再次舉杯,人雖然長得帥……

陸慕白捏了一下胡豆山挺起來的將軍肚說,那么大個豬油肚皮,帥個鏟鏟?。⊥吹煤股郊饨幸宦暫鸬?,你不打斷我的話你要死???我是說的當年,當年在座的誰丑得到哪里去?尤其是我!

其他三個樂得只差把嘴里的酒噴出來。柳木葉說,作為今天的酒司令,我勒令陸慕白自罰三杯,之后誰再打岔,一次罰六杯。

我著急他講了半天還講不到女人身上去!陸慕白的辯解再次把大家逗笑了。

換了你的話,這點時間早滾到床單上了。仇得雨打趣他,又把大家逗笑起來。

這跟各人的習慣有關(guān)。柳木葉冷不丁幽默一句,把陸慕白弄得不好意思,直說我認罰,我認罰。

眼睜睜看陸慕白喝下三杯白酒。胡豆山繼續(xù)說,人雖然長得帥……胡豆山停頓一下,把陸慕白看了看,不曉得是希望他再出來打岔,還是擔心他打岔。陸慕白伸長脖子,一個酒嗝在他喉嚨里呼之欲出,他本來酒量不大。人雖然長得帥,可機會卻見我就繞道走,不但上不了舞臺,連搭舞臺都要看人家臉色,人家喜歡你就能參加搭舞臺,人家不喜歡就噓噓噓攆人,比攆雞還兇。眼看半年過去,又窮又急,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我沒有灰心,更沒有撤離上海,而是每天下班以后,都滯留歌廳到深夜,一首歌提成三塊錢,干一個晚上也沒有幾張鈔票,可我堅持了很久,我在等待機會,心想萬一哪天就被一個星探看中呢。因此我每天都成為我們那個小區(qū)最后一個回去的人。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那個小區(qū)還有一個人跟我一樣回去很晚。是個女的,很漂亮的女子。陸慕白,我看你眼睛亮得比金幣還耀眼!這漂亮女子就是那個當年在電視上一邊拉二胡一邊唱歌的女子,她就住我樓下。叫什么名字我就不說了,在座各位用腳指頭想一下就能想起來。她那時候名聲已經(jīng)很響了。我想跟她套近乎,依仗她的名聲,說不定能得到真正從事音樂藝術(shù)的機會。我琢磨,直接打招呼是沒用的,制造點故意事件更沒用,說不定還會讓她反感。通過觀察我發(fā)現(xiàn),她每天晚上都回來很晚,大多數(shù)時候是演出,有時候是赴宴回來,演出回來她開車,赴宴回來她走路。摸到這個規(guī)律,我每個星期至少有五天在她進入小區(qū)之后才進入小區(qū),相隔十來米,到了樓梯口,三步兩步跟上去,一前一后進入電梯。進入電梯之后我假裝跟她不認識,有時候背對她,有時候側(cè)身對她,嘴上哼著她的歌,我要讓她知道我有一副很好的歌喉。三個星期不到,有一天晚上在電梯里……

胡豆山故意掐了后半句話,手捏酒杯的腰,等陸慕白插嘴。“有一天晚上在電梯里……”,時間和地點都太讓人想入非非啦,陸慕白只要插嘴,就別怪其他三個人挖坑執(zhí)法。陸慕白偏偏把嘴閉得緊緊的。胡豆山見陸慕白還沉浸在剛才的酒嗝中,繼續(xù)說,她突然對我笑笑,問我你是做什么的。我本來白天在一家公司上班,晚上才客串酒吧唱歌,我直接把晚上的事說成我的全職,我說我在酒吧唱歌。然后假裝很仔細地看了她一眼,立馬無限快樂地說,你不是某某某嗎?沒想到在這里碰上大明星!你是我們多少人的偶像?。〗裉炜磥砦疫@幾句話真是俗不可耐,令人作嘔,可在那時候,這是儲蓄在心頭、訓(xùn)練過若干遍的臺詞,百分之百發(fā)自內(nèi)心。事后想起來,我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因為激動,聲音都走樣了。她把披肩長發(fā)往肩膀后面撓了一下,問我你會開車嗎。我十二歲就學開拖拉機,十八歲就會開汽車,這事太簡單了,我以為她要聘請我做她的車夫。你三個不要笑,車夫又不丟人。別說那時候,就是她現(xiàn)在需要我給她開一回車我都愿意,她人品藝德都令我敬佩。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她讓我第二天下午五點到上海大劇院門口等她。當天晚上的前半夜我真是興奮得眼睛都沒閉一下,直到下半夜,心想第二天傍晚她還有重要的事情要我辦,才強迫自己睡了幾個小時。第二天在公司里,我有一百次差點把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告訴伙伴們,都忍住了,她只說五點鐘到上海大劇院門口等她,到底干什么她并沒有告訴我,所以必須忍住。下了班,我換了一身西裝,也就是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車夫的打扮。我很會給自己定位的。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叫我做她的車夫。關(guān)于赴宴的細節(jié),略去不表。一個制片人請吃飯。一個男制片人,請的全是當時名聲響徹上海灘的女星。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制片人有多牛逼,只覺得眾星拱月,都圍著制片人轉(zhuǎn),那些女星又是敬酒,又是撒嬌獻媚,只有她得體地應(yīng)酬著。舞臺上那么曼妙一個女子,沒想到酒桌上能叱咤風云,把一桌女星和制片人都灌倒了,她自己也喝得不少,走出酒店的時候還有三分清醒,吩咐我開她的車回去,上了車就啥都不知道了。小陸子你別用那種眼光看我,你淫邪的目光不用翻譯,全世界的人民都看得懂,你不懂的是送她回到家以后的事情。

這下不僅陸慕白的眼睛是淫邪的,連柳木葉都好奇了。柳木葉聽見仇得雨很響的吞咽聲,心想你小子要有多汪洋恣肆的口水才能整出那么大的動靜。大家都等著胡豆山往下講,胡豆山偏偏舉起酒杯說,干了杯中酒,掀起個小高潮!

再次斟滿酒,胡豆山說,每一個故事的背后都有千百個故事,不同的人聽到這里,都會引發(fā)不同的故事,不管你碰沒碰到過類似的情況,你那接下來的故事的版本都會跟別人的不一樣,盡管有的還僅僅是在腦子里虛構(gòu)的。

胡豆山繼續(xù)。我的故事不用拍胸脯,都是真實的。我把車停在小區(qū)里,扶她上樓。她住六樓,我住七樓。進了她的屋子,我才發(fā)現(xiàn),屋子跟屋子外觀雖然一樣,里面的裝飾卻天壤之別,她的屋子對那時候的我來說,簡直是富麗堂皇的天堂。我先把她扶到沙發(fā)上,她說扶她到床上。聲音含混,醉得不輕。那是初夏,她穿著薄裙。扶她上樓倒不覺得什么,重點在挽著的手臂上,腰只在必要的時候象征性地摟一下。而現(xiàn)在,面對窩在沙發(fā)中的薄裙美女,我不知道該挽她的手臂還是摟她的腰,實際上,她已醉到我不僅要挽她的手臂,還必須貨真價實地摟起她的腰。我想她反正醉了,對一個酒醉的人,即使是美女,挽手臂和摟腰已經(jīng)區(qū)別不大??上宀铰窙]走到,她整個人就癱到地板上,再扶她起來,一步路沒走到,又癱到地板上。我就蹲下來,一手摟著她后背,一手摟著她腿彎,把她抱進房間擱到床上。她又輕又柔軟。我喜歡這樣的摟抱,只嘆客廳離房間里的床太近,我還沒過夠癮就結(jié)束了。她向里翻了個身,側(cè)睡在我面前。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材太好了,腰那么細,臀部豐滿而翹,腿是那么細長柔和,凌亂的頭發(fā)散落在肩頭和被褥上。我男性的沖動出來了。我向老天爺保證,我的沖動就是那一刻出來的。之前我只覺得她是女明星,是我敬仰的對象,而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是女人,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女人,是一個可以有情有愛的女人,是一個我這時候出手她毫無反抗能力的女人。確實,我那時候年少氣盛,頭腦簡單,沒見過世面,容易沖動,更不考慮后果,只要動手,我敢打包票,她絕無逃脫的機會。何況我知道,她那時候還是單身。你們要相信,只要是人,都會有基本的生理需求。她能選我做她的車夫,說明她從一開始就不反感我,不僅不反感還相當信任,否則不會讓我扶她回家,不僅扶她回家,還把她從沙發(fā)上抱到床上。天時,地利,人和,都趕上了。如果她也有那種意思,我要再不出手,說不定她醒來之后還誤以為是她自己魅力不夠。

我不記得我當時有沒有出汗,但呼吸急促,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似乎下一刻就會暈死過去的感覺,至今十分清晰。就在我要崩潰的時候,她的一只鞋子掉到床下來,恨天高那種,咔嗒一聲,非常清晰,在安靜的屋子里面,就好像一把鐵錘砸到地板上,嚇了我一跳,同時我聞到一股腳汗的酸味,對,就是我們一般人所說的腳臭。這一聲像木魚被擊打的響聲驚醒了我,我對她的崇敬再次充滿我的胸懷,她那么有名,名聲的背后是艱辛和汗水;她那么有名,依然在不懈打拼。如果是我的女人,我一定好好疼她;如果是我的妹妹,我一定要替她找一個體貼的好男人。我腦子不笨,我知道,此時我如因一念之差,這輩子再也沒有跟她平起平坐對話的機會了,更不可能像她一樣成名成家。人不能因為一時之歡,毀掉一生的前程。這樣想的時候,我不再心跳異常,心跳平和起來,呼吸越來越順暢,整個人也自在多了。她還是我的偶像,我還是她的粉絲。我決定給她洗個腳,一個離家獨自闖蕩的女人,背后的艱難和辛酸,凝聚在這雙看上去秀美而氣味并不好的腳上。當我從浴室打來一盆溫熱的洗腳水時,我發(fā)現(xiàn)我給自己制造了一個不小的麻煩:她穿的是連褲襪。就在我準備把洗腳水端回浴室的時候,她另外一只腳上的恨天高也落到了地板上,屋子里的酸味更濃了。我把心一橫,心想,就當她是我妹妹,我這是給妹妹洗腳。掀開她的裙子的時候,我的沖動再次上來,可我克制住自己。那時候我不知道連褲襪可以在褲腰那里翻個卷兒,然后順著大腿朝下搓,一搓就下來了,再一搓,手法足夠好,就到了腳尖;以為要像褲子那樣脫,好不容易把連褲襪脫下來,用浸濕的毛巾替她擦腳,擦了幾遍我不記得了。在擦腳的時候我都還在心懷鬼胎,心想如果她這時候坐起來,一把把我摟過去,就怪不得我了。她始終沒動,兩條腿柔軟而順從。擦完腳,我心想,既然腳都擦了,再替她把臉和手也擦了吧。到浴室里把剛才那個盆仔仔細細清洗干凈,靠嗅覺替她選了塊洗臉毛巾,又打了一盆溫熱水。到擦臉和手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沖動了,我為剛才克制住自己而感動,這是一種勝利。我替她蓋好被子,關(guān)好門,從樓梯間回到我那七樓。

后來怎樣?柳木葉作為酒司令是有權(quán)利發(fā)言的。

這之后我們就成為朋友,她比我大一歲,但她堅持叫我胡哥。不僅她喝醉了酒讓我送,連她演藝圈的好姐妹喝醉了也讓我送,大家都跟著她喊我哥。

陸慕白見胡豆山的故事講得差不多了,插嘴說,你要得出一個什么結(jié)論?是她帶你進入樂壇演藝圈嗎?

這自然是題中之義,還真是這樣,沒有她之后的引薦和幫助,我至今多半還是個公司職員,連給人家搭個舞臺,都得看管事人的臉色。胡豆山說,我覺得做人必須懂得尊重,必須尊重女人,尤其在她們沒有自衛(wèi)能力的情況下。

柳木葉說,胡哥一貫對女人很尊重,對我們哥兒幾個從來就彈無虛發(fā),刀刀見血!什么叫男女有別?胡哥用實際行動闡釋了一切。

胡豆山說,咱們哥兒幾個啥關(guān)系?再說那么多年你們受我的傷害已經(jīng)成習慣,我不傷害傷害你們,只怕你們活著覺得沒滋味。

四個人又喝了幾巡酒。柳木葉說,胡豆山開了個好頭,不僅干凈,還深刻。三個人不約而同把目光對準陸慕白。陸慕白說,看我干啥,看我干啥,再看我我也高尚不起來,反正我那褲襠里的事情你們不知道半火車也知道一火車,不過今天這事,說起來真是難以啟齒。

仇得雨揶揄他,傳說一群女子站你面前,你用三十分之一秒掃一眼,就能準確判斷哪幾個當夜就能與你上床,你還有啥難于啟齒的?

陸慕白撓了撓額頭上的頭發(fā)說,人不風流枉少年,你不這樣說,我還猶豫是不是該把這件事說出來,既然你這樣說,我決定堅決要把這件事說出來。世間萬事都有根由,我覺得這是我半生風流的起點。

柳木葉說,沖著這個“起點”,也就是第一次,先生,只管放馬過來。

陸慕白舉杯,四個人碰了,再把酒杯斟滿,陸慕白說,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91年9月份,我第一次到成都,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到成都中轉(zhuǎn),還得再坐八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達我們讀書的大學……

仇得雨插嘴說,咱們四個不是一起走的嗎?在成都,從下火車到再上火車,中間有七個小時間隔,就這么一點時間,你就完成人生的起點啦?

胡豆山說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天的情景了,只記得要在成都轉(zhuǎn)車。

你們自己記不得自己干了什么沒關(guān)系,只要我記得自己干了什么就行了。陸慕白臉向柳木葉,照你剛才設(shè)的酒令,仇得雨和胡哥要罰酒,仇得雨是主犯,胡哥是從犯,一個六杯,一個三杯。

柳木葉沖著三個人笑笑,不開腔。那兩個卻不干了,一個說陸慕白啥場面沒見過,哪會有什么難以啟齒的故事,分明就是沒有故事裝有故事,故弄玄虛,拖延時間;一個說我們都是歷史的見證者,我分明記得我們四個人自始至終就沒有分開過。

柳木葉發(fā)話說,小陸子,他倆的賬先記著,只要女孩子在你的故事里出現(xiàn),老子立馬讓他兩個仙人板板喝。

兩個人沒表示反抗,看來還是想聽故事的。

出門之前,我爹讓我利用在成都轉(zhuǎn)車的幾個小時,去火車南站看望當年在我家插隊的書法家,帶了兩斤多玉米須。玉米須在我的故鄉(xiāng)值啥錢?喂牛,牛不嚼,喂豬,豬不吃,只配引火。我爹說,那是他那書法家朋友用來治病的藥,泡茶喝,利尿。后來我才知道,腎臟上有種毛病,就需要這東西利尿。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你們?nèi)齻€爬出火車、拖家?guī)Э谝话惆雅W邪车揭患衣愤呅★埖?,吃了一盤油漬漬的紅燒茄子和三大碗米飯,就鉆進候車室里跟農(nóng)民工似的,找?guī)讖垐蠹垑|在地上補瞌睡去了。我懷揣兩斤玉米須,在公交站牌下研究半天,乘上16路公交車。那一路公交車到了火車站擠得讓我懷疑這世界正在逃難,第一趟我沒上車,以為第二趟松活點,沒想到第二趟一樣擁擠,到了第三趟我就擠上去了。真是前胸貼后背,好在兩只手都吊在拉環(huán)上,要不然手都沒處放。車輛起步,車廂里的人便齊刷刷往后傾,然后向前復(fù)原;如果剎車或者減速,一車人又齊刷刷向前傾,然后向后復(fù)原。人就這么一前一后晃動。

我的前面貼著個女孩子,個子跟我差不多,歲數(shù)也差不多,只看到背影,扎了個一把抓,模樣好不好看不清楚,隔了兩條褲子就是肉貼著肉,我的前面貼著她的臀部。我想側(cè)個身,我非常想側(cè)個身。側(cè)個身,不是說我有多文明,而是不好意思。我是那種聽人家講個黃段子下面都會有反應(yīng)的人,像這樣貼著,我那反應(yīng)遲早要來,而且來勢兇猛。九月份,還算夏天,穿得薄,待會兒大帳篷搭起來,給人家知道了,多尷尬??绍噹飳嵲谔珨D了,別說側(cè)個身,就是喘氣你都得喘小一點,否則胸膛起伏太大,會擠著別人。陸慕白說到這兒,停止講述,看著柳木葉說,是不是該讓他倆兌現(xiàn)了呢?

真是仙人板板,你簡直配去電視臺上班,關(guān)鍵時候,就來插播廣告!胡豆山笑著,嘴里不閑,手上也不閑,抓起酒瓶倒酒,先倒在杯子里,再把杯子里的酒倒到碗里,仇得雨的碗六杯,他自己的碗三杯。兩個人舉起碗碰了一下,仇得雨說,為以下內(nèi)容少兒不宜,干杯!仇得雨喝完,舌頭伸出來,沿著嘴唇舔了一圈。胡豆山對他說,兄弟,你那么淫邪,是不是需要再來六杯酒才能澆滅你心頭的欲火?仇得雨又把舌頭伸出來舔了一圈說,我在試我的舌頭是不是給嗆熟了,感覺有些麻木。柳木葉說,你兩個別打情罵俏了,趕快讓小陸子繼續(xù)他的風流往事。

我努力克制自己,起初還有效,從火車站到人民北路二段都風平浪靜,可到了萬福橋就起了反應(yīng)了。我向人民幣保證,不是我主動要反應(yīng)的,主動權(quán)來自我前面那個臀部,這個臀部在車輛晃動的時候要晃動,在車輛平穩(wěn)的時候也晃動,當然她晃動得并不夸張,細小,有力,精致。此時我已感覺到臀部的柔軟,反應(yīng)越強烈,越感覺到軟。就是到了這會兒,我都還想側(cè)個身??墒呛芸煳揖筒幌雮?cè)身了,我明白是我前面那個女子跟我一樣好奇。我們四個人彼此知根知底,那時候我既沒有談過戀愛,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那樣一種感覺真是太奇妙了。在這之前很多年我就想象著跟女人接觸的感覺,犧牲一百億個腦細胞也想象不出這種感覺在現(xiàn)實中有多美妙。可以說,我后來,尤其是前些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大妹兒小妹兒,都想再次找到那種感覺,卻再也找不到了。我當時很緊張,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把我當流氓打。只覺得周身發(fā)熱,臉和脖子發(fā)燙,感覺喘不過氣來,我緊緊攥著懷里的玉米須,任由前面那柔軟的臀部磨蹭過去,磨蹭過來。我大起膽子看了一眼前面這年輕女子,上著短袖無領(lǐng)荷葉邊的翠色襯衫,下面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黑色健美褲,也就是踩腳褲。這種褲子瘦的人穿上線條招搖,豐滿的人穿上線條畢露。從這身打扮,看不出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從她干凈的一把抓推斷,多半是城里人。橡皮筋上還扎了一條盤成花的褐色碎花白手絹。她是健康的,也是熱烈的。就這樣過了錦江賓館站和華西壩站,到省體育館站的時候,我終于控制不住了。從前這種事情都在夢里發(fā)生,這是第一次在我醒著的時候發(fā)生的。大腦一瞬間變成空白。我動都不敢動一下,再說也動不了,兩腿發(fā)軟,下盤虛弱。公交車開到倪家橋的時候車廂終于松動了一些,我往后退了一些,不再接觸。距離足夠,我能看到那女子的臉,她的臉也紅彤彤的,那是一種因為激動才會有的紅,帶著羞澀和激動的那種紅。我都沒敢認真看她的臉,到現(xiàn)在我腦子都還是紅彤彤的年輕女子的臉,只有個大概,沒看清面目。當汽車在這個??空炯磳㈥P(guān)門前幾秒鐘,我迅速溜下車廂。夾著兩條腿,側(cè)著身,看著那輛公交車開遠。等車子消失在車水馬龍之中,我除了有一點點遺憾沒有看到那女子的背影之外,我覺得這世界天寬地闊,原來世間還有這么美好的感覺。

果然少兒不宜!仇得雨又舔了一圈舌頭說。

豈止少兒不宜,簡直難以啟齒!胡豆山像個判官,很認真地宣布終審判決。我很同情你,你的成人儀式多么不堪回首!

咱們的孩子都到了我們當年的年齡了,說出來也無妨,再不說出來,只怕要帶進骨灰盒了。陸慕白說,我只想說,只要是人,都是有欲望和好奇心的,男人有,女人一樣有。

難怪這時代約炮的約炮,私奔的私奔,原來都是欲望和好奇心指使的!柳木葉撓著頭發(fā)幽幽地說。

我是不是扯遠了呢?陸慕白說罷舉杯示意大家碰一個又說,下一個輪到誰?

柳木葉說我唄,我是酒司令,如果只讓你們講我自己不講,屬于以權(quán)謀私;如果最后一個講,那就等于總結(jié)陳詞,宣布歡宴結(jié)束。都不好,我還是現(xiàn)在講最好。

我不相信你個超級路盲會講出什么跟女人有關(guān)的青春偶遇故事!陸慕白歪起嘴巴壞笑。

你那種少兒不宜的故事自然是沒有的。柳木葉笑盈盈地替陸慕白斟滿一杯酒遞過去說,三杯,這是第一杯。

你個仙人板板,你故事都還沒有開始怎么能算我插話違令呢?陸慕白的臉真的有點白了,旁邊兩個知道,這家伙喝酒的狀態(tài)就要來了,一來狀態(tài)便自己找理由要酒喝,攔都攔不住。果然,他反過來替柳木葉斟滿一杯說,開講之前你最好喝三杯壯膽,我陪你!咣,自己先喝下去。柳木葉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只得端起酒杯陪他喝。

我這故事起始于一片熊掌。讀高中的時候我們班不是有好幾個少數(shù)民族同學嗎,地方法規(guī)定,他們年滿十八周歲就可以結(jié)婚。莫沙子卡同學在我們讀高二那年結(jié)婚,你們都還記得?記得就好。人家回去結(jié)婚回來,當天晚上,你們這幫鳥人把人家關(guān)在宿舍外面,要人家匯報跟新娘子親熱的感受。寒冬臘月的,你們是趁人家衣服都脫得差不多才把人家拖出宿舍的對不對?你兩個還笑,到現(xiàn)在還笑得出來,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是我從宿舍門上的翻窗上給他投遞的衣服,后來又是我去給他開的宿舍門,為了感激我,暑假結(jié)束回學校,他給我?guī)Я艘黄苷?,半個巴掌那么大,米黃色,膠狀。傳說這東西滋陰壯陽,屬于大補的名貴東西。我那時候最惱火的是我嘴唇上沒長胡子,我想,吃了這東西也許能把胡子催出來,吃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拐了,老子三天三夜睡不著,下面沒日沒夜雄赳赳的,走路像夾了根搟面杖。那是野生的熊掌,現(xiàn)在圈養(yǎng)的,你把整條熊吃下去,也不一定有那一片熊掌十分之一的功效。到了第四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找莫沙子卡想辦法。沒想到莫沙子卡也跟我一樣,比我多吃了一塊,痛苦得只差撞校園的圍墻。那時候?qū)W校只有機井,要是有水井,他指不定早跳井了。我們一起沿著操場上四百米的跑道狂奔了十圈,還沒把火退下來,就出了學校門,沿著成昆鐵路朝北走,一列列南來北往的火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我們經(jīng)過村莊、山間林地、小溪、河灘、不算太長的隧道、橋梁,直到天黑還沒有回頭的意思,我們已經(jīng)走進了大涼山的崇山峻嶺。那時候的鐵軌是鋪在木頭枕木上的,枕木的間隔正好是一步,即使沒有燈光,摸黑也走得很順暢。我不是有神論者,也算不上無神論者,但我自小就怕黑,怕鬼,怕妖魔鬼怪??煽陬^傳說的這些東西在我腦子里,是不會跟鐵軌在一起的,世間縱使有這些東西,它們會怕火車風馳電掣的速度、照透一切的燈光和尖銳有力的咔嗒聲。我們沒有戴手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天上是清澈明亮的繁星,那天晚上沒有月亮。走了很久,身上起了涼意,我最先感到褲襠里的柔軟,搟面杖不在了,好生舒適。后來莫沙子卡也迎來自己的春天。在一個隧道前面的山崖邊,我倆非常舒爽地沖著軌道外面的懸崖,大大地尿了一泡,我甚至能感受到優(yōu)美的拋物線從我前面落下山崖。就在我倆臨近收工的時候,一束雪亮的電筒光射過來,隨即傳來一聲吆喝:“誰!干什么的!”隨即,一個帶著臭汗的中年男人走到我們面前。這人不是綠林好漢,更不是什么強盜,是鐵路的護路人,一個老家在重慶銅梁的土地工。我至今不懂什么叫土地工,跟土地爺一字之差。眼前這條隧道前后三十公里的鐵路、橋梁、隧道都歸他巡視。他帶我們到他位于隧道邊的小屋子,那小屋子是鐵路上的人造的,磚房,有玻璃窗,非常小,只擺得下一張床、一張小桌和一副簡單的柴火灶。干凈倒干凈,唯一特別的是床鋪的里墻上掛著一條女人用的圍巾。接下來的故事,圍繞圍巾展開。

柳木葉說罷舉杯,邀請其他三個碰杯。胡豆山說你這是一個故事還是兩個故事?先是圍繞一片熊掌展開,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一條圍巾。柳木葉回道,想不想知道后來怎樣嘛?不想知道,就切換下一個人來講。胡豆山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一片熊掌的故事不夠精彩,而且壓根沒有出現(xiàn)女人。陸慕白說,我猜那女性圍巾必然跟女人有關(guān)。

柳木葉說,不錯,確實跟女人有關(guān),不止一個,也不是三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柳木葉招呼大家又喝了一個。

護路人收留了我們倆,三個人擠一張小木床,自然是睡不著的,睡不著正好聊天。護路人告訴我們,我們已經(jīng)離開學校將近二十公里,他以為我們因為成績不好要離家出走,開導(dǎo)我們?nèi)艘簧恢棺x書一條出路。他只有小學一年級文化,結(jié)了婚,有了兩個孩子,才找了個機會到這個離老家七八百公里的大涼山來做護路人的,一干就十多年。他銅梁老家土地肥沃,土地肥沃得插秧都得拄拐杖,農(nóng)活都由男人打理,女人負責帶孩子和收拾家務(wù)。他成了鐵路護路人之后,到現(xiàn)在都是他們村里的驕傲,可苦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不僅要做家里的活兒,還要干農(nóng)田里的活兒。四五年前他的女人曾經(jīng)來看過他,以為他這里有食堂,有市場,誰知道方圓十幾里就他一個人,日子過得比苦行僧還艱苦,想說話都找不上個人,住了三個晚上,哭著回去了,再也沒有來過。他女人頸椎有毛病,需要一條圍巾,為了這三十多公里鐵路的安全,他一直沒機會去買。前年好不容易利用到西昌機務(wù)段參加先進工作者表彰會的機會買了一條,他女人來信說,圍巾她不要了,掛在墻上留著陪伴他的孤獨,她的圍巾有人買,大家都人到中年,婚是不離了,她負責把他的兩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他在大山溝里過他的日子,她在老家過屬于她的日子,復(fù)雜是復(fù)雜了點,真正復(fù)雜起來又很簡單。護路人說到這兒,淚水都上來了。這下輪到我們同情他了。你們都知道,被人同情的滋味很不好受,一旦有反過來同情對方的機會,誰都顯得十分慷慨,甚至迫不及待。我們建議他偷偷回銅梁,來個捉奸捉雙,把那個男人打個半死,至少把他的功能廢掉。他說,你們這些愣頭青,啥都不懂,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人家守活寡吧?事實上過去那么多年,她真是在守活寡。我們就說,那你不也在守活寡嗎?護路人悄悄笑了,他說我從去年開始,也不守活寡了,等天亮了你們往屋外看,那些田坎上的蔬菜,都是人家替我種的,她男人前年落到山崖下摔死了。莫沙子卡問,怎么今天不見那女人?護路人說,她家里還有兩個孩子,來去十多公里呢,她前天回家照顧孩子去了。我問他你不怕重婚罪嗎。護路人說,銅梁那頭不離,離不了,我是我們村子的驕傲,我的孩子和那個女人就靠這點虛榮在村子里活得理直氣壯;這頭呢,這女人也從來沒跟我提結(jié)婚的事,日子就這么過唄,過一天算一天,過到哪天算哪天。屋子外面山風呼嘯,整夜不息。早上起來,護路人不知什么時候出門檢查線路去了,小桌上有七八個煮好的土豆,那是他給我們準備的早餐。他每個月的工資還算可以,兩頭分分,自己留下很少。我覺得他簡直像個符號,一個精神符號。出門后,我打量屋子周圍,但凡平順一點的地方,哪怕一個屁股都坐不下,都被開墾出來了,辣椒、冬瓜、四季豆、黃豆、山藥、白菜、扁豆、洋蔥、佛手瓜、南瓜、西紅柿、卷心菜、茄子、苦瓜,還有幾種記不得了,我當時數(shù)過,一共二十一種,這不是一個慵懶的女人能種得出來的,也不是每天要把他管轄的三十多公里鐵路線巡視兩遍的護路人種得出來的。那些蔬菜在山野的陽光下綠得醉心,生機勃勃。有了這些蔬菜和那個我們不曾看見、又實實在在存在著的種蔬菜的女人的陪襯,護路人過著天高云淡的神仙日子。據(jù)說自從他做那一段鐵路線的護路人,近四十年沒有列車出過重大事故,縱使暴雨沖毀了鐵路橋、隧道山體滑坡,他拼了命也會提前發(fā)出預(yù)警信號。

這么盡職的員工哪里還有?我的樂隊需要。胡豆山脖子都梗了。

陸慕白說,我只關(guān)心他掛在墻上的圍巾,山里頭那女人會不會用?

仇得雨說,我更關(guān)心的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他早該退休了,他是該回銅梁呢還是留在大山溝溝里。

你們怎么不關(guān)心那片熊掌呢?柳木葉說。

你那熊掌只是你的一個由頭,早退火退得干干凈凈了,我就不相信你把自己丟到冷水池里泡上三四個小時退不了火,一定要去暴走幾十公里鐵路;我懷疑你當初吃的根本就不是熊掌,而是春藥!胡豆山拿柳木葉開涮。

陸慕白主動舉杯。他大著個舌頭說這些年小葉子在大學里除了上幾節(jié)美術(shù)課,世事不問,與世無爭,不娶媳婦兒,連路都不認,丟哪兒都能活,放哪兒都可能被遺忘,那根兒恐怕就在那夜暴走上。他對柳木葉說,兄弟,你這才叫大隱隱于世?。£懩桨讻]有繼續(xù)往下說,他連把舌頭伸出來舔嘴巴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不是一般的根兒,那就是病根兒。胡豆山喝高了,有些得寸進尺,不依不饒。

柳木葉也高了,但腦子還將就好使,他想你們這幫鳥人沒有一開始就光棍過,不懂光棍的內(nèi)心,施耐庵在《水滸傳》的序言里說:人生三十未娶,不應(yīng)再娶;四十未仕,不應(yīng)再仕。其實人跟果樹一個樣,錯過了二十幾歲的開花季節(jié),便難得有開花的沖動,即使迫于世俗要結(jié)束單身生活,激情沒有了,心情沒有了,甚至連基本功能也越來越難以維持,便想開花都不容易開出來了。柳木葉看胡豆山,有時是一個腦袋,有時是兩個腦袋,他發(fā)現(xiàn),今天他出的這酒令掏心窩是掏心窩,故事聞所未聞,都愿意聽,可每個故事都太長了,其間要舉好幾次杯,誰都不會少喝,不知不覺,四個人都喝大了。他還記得自己是今晚的酒司令,為保存實力,他就不跟胡豆山練嘴皮子了,仇得雨的故事還沒開始呢。

先讓我唱幾句行不行?仇得雨知道輪到他了,他舉起酒杯。應(yīng)和他的只有胡豆山,柳木葉和陸慕白連招架之功都快沒有了,能偷工減料就偷工減料。偏偏仇得雨細致,聲稱他倆不喝他就不講了,酒杯倒扣,就此散伙。胡豆山把柳木葉看看說,你是酒司令,你不喝咋成呢?那酒,說到底,就是一杯水;說水又不是水,咱們喝的是感情,對不對!扭頭對仇得雨說,你愛唱就唱唄,要早幾年發(fā)現(xiàn)你這才華,哥兒幾個砸鍋賣鐵,湊錢也要把你包裝成歌星,呵呵!

仇得雨一亮嗓,氣流在喉嚨里打了幾個轉(zhuǎn),再盤旋而出,像一瓶歲月的老酒,被一點一點打開,真誠純粹感人:車過日月山,把命交給天,過了柴達木,兩眼淚漣漣!唱罷四句,大家就知道,他們該閉嘴一陣子,仇得雨的故事開始了。

大學畢業(yè)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家里不缺錢,也不管我有沒有工作,我爹是搞文物買賣,也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被你們稱為文物販子,一年到頭到處跑。一次,他告訴我青海是他去過的最值得去的地方,北有祁連山,南有唐古拉山,中部是昆侖山,茫茫草原起伏綿延,柴達木盆地浩瀚無垠,茶卡鹽湖可開采幾百年,河流縱橫,湖泊棋布,是長江、黃河、瀾滄江的發(fā)源地,名副其實的三江之源,青海湖出產(chǎn)名貴的鰉魚,隨時隨地都能聽見人們唱“花兒”。于是,在很長時間里,我一提到青海就激動,就恨不得立馬踏上那塊煙水茫茫、歌聲繚繞的土地。那時候我爹雖算得上富裕,卻還沒有慷慨到替我買飛機票的地步,我是老老實實坐綠皮火車去的。最終促使我成行的,是我的一個表弟在柴達木盆地西側(cè)的一個地方當兵。從西寧改乘上汽車,我才算領(lǐng)教到了大西北的遼闊和粗獷,以日月山為界,東部阡陌縱橫,土地肥沃,莊稼翠綠;西部草原遼闊,牛羊成群。日月山并不出名,大多數(shù)人包括在座各位可能都沒聽說過。其實這座山并不比什么賀蘭山、昆侖山骨頭輕。這座山在藏語里叫“尼瑪達哇”,是農(nóng)業(yè)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界線,也是外流區(qū)域和內(nèi)流區(qū)域的分界線。日月山的西側(cè)有一條由東向西流淌的河,叫倒淌河。進入海西州,便是戈壁、鹽湖、沙漠和光禿禿的山丘,七月的風,到了夜里,已經(jīng)冷得能咬人。進了柴達木,我已經(jīng)習慣了半個月不洗澡不剃胡子,用石頭或者包谷殼擦屁股,頭發(fā)臟得指頭都插不進去,依然感覺自己風度翩翩,倒在滿是跳蚤的床鋪上,半分鐘之內(nèi)便鼾聲如雷。那時候的公路在西寧朝西的地界上,還只是一個概念,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內(nèi)容,更沒有固定的模式,碎石鋪一鋪,有幾道車轍,意思到了,就行了。因此這一路十二萬分的驚險,有時上坡,車頭翹到天上,根本看不見前面的路,就在你以為要鉆進云里去的時候,車頭猛然朝下耷拉,立馬一路下坡,不僅朝下鉆,還有雞腸子似的彎道,開到半路上,駕駛員把車停到路邊,用山泉水澆輪子上的剎車片,呼呼呼的高溫水蒸氣,讓人擔心要是剎車片用完,是不是就等于我們的命就得交給天。有時經(jīng)過碎石山,下面的碎石經(jīng)過汽車碾壓,會大片大片滑向深谷,如果哪片松動的碎石滑得夠大,整個汽車也會栽到深谷里去;上面也有碎石掉到車廂頂部,噼啪作響,倘若掉下來的碎石足夠大,整個車子會被砸得稀巴爛。

我表弟的連隊在柴達木西側(cè)茫茫戈壁的邊沿上。連隊里對我很照顧,知道我是大學畢業(yè)生,在他們眼里是個十足的知識分子,對我特別尊重,臨時給我分了一間宿舍。鋪被褥的時候我注意到,連隊里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愛說話,愛笑,圓盤大臉上到處是雀斑,兩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從肩膀上搭下,走起路來,辮梢在隆起的胸脯上有節(jié)奏地跳起來,落下去。這女子并不漂亮,大家卻都喜歡她,她不僅替大家煮飯,還替大家縫縫補補,我到達那天替我鋪被褥。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從湟水岸邊一個小村莊逃婚出來的,丈夫是個殘暴的聾子,家里誰不中他的意,提棒就打,持刀就砍,她是沒有活路了,才順著通往柴達木的公路出逃的,餓昏在日月山的盤山公路上,給炊事員老五撿回來,就成了他的幫手。老五是南方兵,不會做面食,自從有了這女子,各式各樣的面食讓連隊的北方兵像落進了天堂的米缸,由于滋味好,南方兵也喜歡上了面食。大家都管她叫花兒姐。其實那些兵蛋子跟女孩子年齡差不多,有的比她年齡大,可女孩子結(jié)過婚,相當于官升一級,因此連我去了,都跟著大家稱呼她花兒姐。

仇得雨停了幾分鐘,把桌上的酒杯挪了挪位子說,我等著你們來插嘴,怎么不插嘴呢?

柳木葉和陸慕白趴在桌沿上,兩雙眼睛死魚般盯著他,明顯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胡豆山大著舌頭說,你在講你的故事的時候,我們在心頭想我們的故事,每一個故事的背后都有一百個故事,你讓我們從哪里插起?

你就繼續(xù)講吧,花兒姐不漂亮!柳木葉動了一下托著臉的手臂說,老子像把一百年的酒都喝下去了,有本事你們把老子嘴巴封起來,明年這個時候打開,整一個就是封缸酒。

仇得雨自己也喝不動了,他又動了一下酒杯,沒喝,故事還得講完,他繼續(xù)說,花兒姐雖不漂亮,但在茫茫戈壁灘邊上,在上百號春情勃發(fā)的男人堆里,卻一枝獨秀,別說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就連我在那里待一個多星期,只要腦子里出現(xiàn)女性形象,除了母親,就是花兒姐的形象??墒?,她卻是最安全的,士兵為她專門搭了個女廁所,她晾曬被褥和煮飯的時候,總有幾個小兵幫她的忙?;▋航銓ξ液苷疹?,早上給我煮一個雞蛋,為我特地準備了油潑辣子,還幫我把反復(fù)換下來又穿在身上的、起了包漿的衣服洗干凈,使我不得不一周洗一次澡。聽說我有胃寒的毛病,她特別囑咐我晚上睡覺要在胃部多蓋一件衣服。她說:“西寧那地方賣一種牦牛絨的肚兜,我們村有個在西寧做干部的后生,替他老娘買了兩個,用了兩年,他老娘大半輩子的胃寒,就治好了?!迸司褪沁@樣,隨時都可以客串神醫(yī)。對這些婆婆媽媽的話,我從來不往心頭擱,左耳進右耳出都嫌麻煩,直接從耳朵邊擦過去,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到表弟那里第二天我就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匍匐射擊的位置下面都有一個洋瓷碗那么大的土坑,而食堂里每一天都要吃一頓豬肉燉蘿卜,那蘿卜很特別,紅棕色,下面是圓形的根,上面是圓柱形的莖,表面有鱗片形的細小葉子,沒啥味道,口感沒有內(nèi)地的蘿卜好。沒過幾天,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準確地說,是褲襠那個地方不對,稍不留神就搭起高高的帳篷。最初我以為是高原反應(yīng)。后來有一天我隨花兒姐到戈壁灘上挖蘿卜,才知道,他們每天煮的根本不是蘿卜,而是鎖陽。兵站供應(yīng)的蔬菜有限,他們就把鎖陽當補充蔬菜,拿來燉豬肉了,難怪那些匍匐射擊位下面有個土坑。戈壁灘并不像你們想象的一馬平川的那種,有許多冬雪融化時沖出來的坑坑洼洼,還有風堆積起來的小沙丘,鎖陽大多長在那些沙丘下面的沙土里,一片一片,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能刨上半筐。

那一天,戈壁灘上就我和花兒姐兩個人,花兒姐刨了半筐,我也刨了半筐。她斜躺在沙窩兒里不動,我以為她在歇氣。等我走近她,她一把抱住我。她長期干活,氣力比我大,我被她抱得幾乎不能掙扎。在她說“要”的時候,我都還沒明白她要什么。你們別笑,我那時候還是個童子,什么也不懂。她主動把嘴湊上來的時候,什么美感都沒有,只覺得牙齒太多,跟我想象的差別太大。當我明白她所說的“要”是什么的意思時,我的理智告訴我,縱使什么時候都能隨便,這時候都不能隨便,她并不了解我,我壓根沒有喜歡上她,我過幾天就要離開的,萬一留下什么孽種,還得回過頭來收拾,搞不好,我這輩子就毀了。你們別見笑,我那時候以為跟女人只要沾上,就必定會生孩子。我說花兒姐,你別這樣,都是鎖陽惹的禍,我們抱一抱,等火氣消掉就好了。她說我要跟你生個孩子,準確說,是要借你的種,我那老公家里三代腦殘,我不能讓我的后代繼續(xù)腦殘。我腦子里立即冒出“陰謀論”三個字,這女子心機太深了。我更不會從她,哪怕因為鎖陽的緣故,哪怕我也快爆炸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知道我還不能惹惱了她,萬一惹惱了她,她倒打一耙,我這輩子一樣毀了。我說,你不是到連隊那么長時間了嗎,那么多小伙子,難道就沒有你看得上的?她說不是看不看得上的問題,是一個女人在一堆男人堆里,反倒是最安全的,有無數(shù)的眼睛盯著,誰給我使個眼色,都會被別人看見。她這么說,倒是提醒了我,也給了我解圍的機會,我說,咱倆趕快恢復(fù)原形,說不定正有士兵往這邊趕過來幫我們抬“蘿卜”呢!萬一給人撞見,你再無機會留在這里煮飯,我說不定會被人揍死。她這才騰出手來整理自己的頭發(fā),拍打身上的沙土。把身子從沙窩兒里探出來。遠處果然有兩個黑點,兩個幫忙的士兵正從遠處走來。她突然向我跪下,嗚嗚哭起來。她說,在咱們那樣的窮地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姐沒有攀你高枝兒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讓我后代笨得跟他爹和他爺爺那樣,姐知道你有文化,長相也好,菩薩說,做人要有慈悲心腸,油鹽柴米能施舍,錢財能施舍,連性命都能施舍,為啥就不能施舍我一個孩子呢,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她這么哭訴,把我的心哭軟了,我想起在西安的一座寺廟里,供奉著一尊鎖骨菩薩,這鎖骨菩薩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幻化成無數(shù)女兒之身,進入各種光棍漢的房中,對其進行欲望超度,安撫無數(shù)躁動的靈魂。如果我們這時候在西寧或者日月山的任何一間屋子里,我會毫不猶豫,義無反顧??涩F(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聽見兩個士兵的膠鞋擊打戈壁灘的聲音了。

仇得雨用筷子戳了一下柳木葉,柳木葉眼皮上像裝了開關(guān),“啪”一下睜開眼睛回應(yīng)他說,別擔心,我還活著,你每個字我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仇得雨又伸出筷子,打算戳一戳陸慕白,筷頭距離陸慕白兩厘米,他像獲得感應(yīng),主動用了個慢鏡頭睜開眼睛,兩個眼睛睜得一大一小,大的那一只睜得眼皮都快翻過來了,小的一只只剩一條縫,口齒清晰地喊一聲:不要暗算我!

趴在桌沿上的柳木葉和胡豆山笑得身體一聳一聳的。

我還當你們睡著了!仇得雨放下筷子。

把這種事情跟普度眾生聯(lián)系起來,只有你這種文物販子才有這樣的才華。胡豆山的嘴巴到底是厲害的。

可別這么說,要是給我遇上,柳木葉說,我也會把這二者緊密聯(lián)系起來,使它們成為一種因果關(guān)系。

看來就我一個人保守。說完胡豆山也跟柳木葉一樣趴到桌沿上,臉擱在手臂上,又說,閱人無數(shù)的小陸子怎么不說話呢?

陸慕白白了胡豆山一眼說,拿你們的話說,在這種事情上,我還停留在動物本能階段,一點發(fā)言權(quán)都沒有。

胡豆山壞壞地笑起來說,到哪里去見你這種不分季節(jié)不分時候隨時隨地發(fā)情的動物?

柳木葉估計他們要吵起來,胡豆山說話已沒輕沒重了,便趕緊舉杯,讓大家再灌一個。幾個人覺得,多這杯不多,少這杯不少,反正都喝大了,稀里糊涂又灌了一杯。

柳木葉再次替大家滿上,請仇得雨繼續(xù)。仇得雨說,就在能清晰聽見士兵腳步聲的時候,我答應(yīng)了她,但地點必須是在西寧或者什么地方。她擦干眼淚說,你真是上天派來救苦救難的菩薩!說完她雙手合十,給蒼天作了一個揖,也給我作了一個。她擦去眼淚的臉,讓我覺得楚楚可憐,我已經(jīng)忽略了她的圓盤大臉,和大臉上密密麻麻的雀斑。我知道,我對她的承諾是認真的。

沒有想到,她更認真,她第二天就搭乘部隊開往西寧的汽車。上車的時候她背著士兵讓我跟她一起去,我沒有上車,原因是我事前并沒有對任何人說我要返回西寧,如果我跟她這一去就不復(fù)返,這在連隊里產(chǎn)生的轟動效應(yīng),比胡搞還巨大,給我表弟的壓力,比私奔還不堪,不僅我沒臉回老家做人,連我表弟也回不去老家了。再說了,我只打算在連隊里作短期停留,這一回到西寧,就再也不會返回來了,那么荒誕而自由散漫的公路,我是沒有膽量和勇氣體驗第二遍的。我那會兒真的還不想離開連隊,我還想在那里住上一陣。她見我不去,也想下車不去了。汽車已經(jīng)發(fā)動,她發(fā)現(xiàn)自己要是不去西寧,會是件多么沒頭沒腦的事情。駕駛員去年剛回家娶了媳婦兒,俊俊俏俏,在寂寞的山路上,說不定他們會發(fā)生故事。這是我不希望的。十多天前在來的路上,不時遇到翻下山崖的汽車,幾百米高的山崖,里面坐的如果不是孫猴子,那就必須去見閻王爺。我永遠記得,她那天穿了一件火紅的襯衫,左腋下夾了一件紅色外套兩件衣服,都相當喜慶。西北女子遇上喜事都喜歡穿紅色衣服,我知道這衣服是為我穿的呢。汽車拽著很大的轟鳴聲開出了營房??諘绲母瓯谏蟼鱽砗愉业貐^(qū)“花兒”的歌聲,那種歌聲南方人不太喜歡,在河湟地區(qū)屬于野歌,必須在野外唱。既然是在野外唱的歌,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歌。那是花兒姐在為我歌唱。

仇得雨清清嗓門唱起來:一溜溜山來著喲兩溜溜山呀,三溜溜山啊腳夫哥下了日月山噢喲啊腳夫哥下了日月山,今個子牽來著喲明個子牽呀,個每日牽啊夜夜的晚夕里夢見噢喲啊夜夜的晚夕里夢見!

唱完仇得雨接著說,花兒姐的嗓子好得很,趕得上現(xiàn)在的王二妮,一曲唱完又唱一曲,這一曲我只聽了個開頭,后面沒有聽真確,車子開遠了。仇得雨又唱:假如我死了,你還會記得我嗎?會記得你說過的來看看我嗎?上帝死了都不管用了……

仇得雨說,就只聽清楚這四句,后面還有一句,沒聽清楚。

胡豆山說,這有何難,等你的花兒姐回營房,問清楚她不就成了。

仇得雨幽幽地說,不可能問,再也問不到了。

為啥?她不愿意?胡豆山大起舌頭來,讓人覺得挺難纏的。

她去了西寧,再也沒有回到連隊。仇得雨說。

胡豆山與仇得雨這一問一答,讓其他兩個人也來了興趣。酒席開到了這個時候,為讓大家繼續(xù)將場子活躍起來,柳木葉說,后面的情節(jié)我們大家來推演推演,一個人推演一個,最后讓仇得雨揭底,看看誰的推演離真實更近,離得近的不喝酒,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喝。陸慕白搖搖酒瓶里剩下的酒說,不多了,不做酒令最多兩巡;做令的話,一巡正好。

柳木葉說,哪個先來?

這種事情自然是我先來啰。胡豆山用右手摳摳臉頰說,仇得雨不是說那個駕駛員長得英俊嗎,又是個剛結(jié)婚的男人,有經(jīng)驗。這些條件足夠推斷出一個結(jié)論:仇得雨的花兒姐跟駕駛員私奔掉了。既然私奔掉了,當然不會回連隊了。

柳木葉覺得胡豆山的推斷太過于簡單,他說胡哥這邏輯放在現(xiàn)代小說里也許能糊弄讀者,但放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用腳指頭想想都不太可能,駕駛員是軍人,要真跟良家婦女私奔了,一定會鬧出不小響動。何況人家駕駛員剛剛結(jié)婚,跟吃一根甘蔗那樣,甜頭剛剛嘗上,說不定正喜滋滋等著抱大胖小子呢,縱使跟陸慕白一樣隨時隨地就把那樣的好事做了,也可以回連隊來,只要仇得雨的花兒姐不告發(fā)他就沒事。這種事情民間還少嗎。我的推測是仇得雨的花兒姐到了西寧,從駕駛員那里借得希望,回來的時候翻過日月山,就回她的湟水河畔等待她碩果累累的秋天去了。

陸慕白主攻文物,圈兒內(nèi)成名卻在泡妞上,據(jù)說他泡過的妞從故宮能夠排到八達嶺。他對人體生理的了解,似乎跟他對文物的理解水平旗鼓相當。他說,小葉子的推斷,碰上人體生理知識,就推敲不起。戰(zhàn)場上的炮彈還不能保證百發(fā)百中呢,何況……我給你們普及一下,一幫大老爺們兒,這樣的機會,一輩子恐怕碰不到第二次,都把耳朵掏干凈聽我說哈。假如駕駛員把車開到西寧的時候,仇得雨的花兒姐正好處于排卵期,按照你們的下流邏輯就真的怎么樣了,可并不能證明就必定會有結(jié)果,受精卵還得爬回子宮著床,各位記住了,專業(yè)名詞:著床,這個過程不像你們擱一頂帽子、掛一件衣服那么簡單,需要七八天工夫,真正完成著床,是十二三天之后的事情。在沒有放穩(wěn)當之前,稍有閃失,就可能像你手頭的飯碗那樣,一不留神就滑脫,悄無聲息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仇得雨的花兒姐又不是神仙,能掐會算。那個時候,在那種地方,不可能有早早孕試紙,那時候的女人判斷自己是否懷孕,就看下個月的大姨媽會不會如期來臨,要連續(xù)觀察兩個月,才敢下結(jié)論。

胡豆山挖著耳朵說,這樣的機會,真是一輩子不會有第二次。

柳木葉笑得嘎嘎嘎的,說,小陸子閱人無數(shù)、熟能生巧啊胡哥,你安心把我笑到缺氧!

陸慕白也跟著笑,說你倆就裝十三吧,這世道,越裝得厲害,背后的事情越多!你們那些推演就是你們內(nèi)心的寫照,正面看,反面看,靈魂都高尚不到哪里去??!

幾個人都嘎嘎嘎地笑起來。

柳木葉說,仇得雨,你直接把答案端上來吧,要不然哥兒幾個嘴里的火車都跑成高鐵了。

仇得雨也不客氣。我在他們出發(fā)去西寧之后一周啟程回家了,我啟程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從西寧回來。當初來的時候,日月山兩側(cè)盛開著金燦燦的油菜花,離開的時候,天氣已經(jīng)開始冷了。從連隊到西寧,單程需要一周時間,如果不在西寧停留,一個來回正好半個月。老實說,我這人一貫沒心沒肺,離開連隊,我就開始遺忘花兒姐和在連隊的那些事情,經(jīng)過茶卡鹽湖和青海湖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徹底不記得花兒姐了。汽車爬上日月山,山路比來時更加兇險。那一年雨水充足,不少雨水越過日月山東側(cè),翻到日月山西側(cè)來。盤山公路泥濘不堪,不少地方塌方了,修路的工人在塌方的地方?jīng)]日沒夜搬運土方。我親見一輛運載焦煤的卡車像一個崴了腳的人那樣,車頭一歪,神都沒回過來,就翻著筋斗,跌下懸崖去了。我搭乘的是連隊另一輛去往西寧辦事的汽車。進了日月山兵站,兵站的人告訴我這輛車的駕駛員,前面一輛車出事了。當他們說“前面一輛車出事了”的時候,我以為連隊在我們這輛車開出來的之前幾個小時還開出來一輛車。很快我知道不是,兵站在跟我搭乘的這輛車的駕駛員在辦理遺物交接的時候,我看見兩個用塑料口袋包好的牦牛絨肚兜。遺物很少,只有一個軍用斜挎包,里面有個皮夾子和一條紙煙,這兩樣大概是駕駛員的,另外就是那兩個牦牛絨肚兜。兵站說,連隊的車子上載滿了足夠一百個人吃上一個月的土豆,全都翻到了山崖底下,一個都撿不回來了。我把手放在胃部,淚流滿面。我想起花兒姐說的話,牦牛絨的肚兜能治好她們村兒那個老太太大半輩子的胃寒,也能治好我的胃寒。令我流淚的,還有我明明知道那兩個肚兜是屬于我的,卻不能明確地對兵站和連隊的人說那兩個肚兜屬于我,花兒姐對我的這份情,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被我這輛車的駕駛員跟香煙和皮夾子一道拿回去交給連隊,身邊連個念想都留不下來。我回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好來。一個女人,為了讓后代健康聰明,忍恥含羞,忍辱負重,委曲求全,還有哪里的女性能夠如此低到塵埃里去?跟花兒姐本能樸素的愿望比起來,那些寫在紙上的倫理道德,真是一錢不值,全是狗屁。

仇得雨淚流滿面,其他三個人也唏噓不已。柳木葉說,今天這酒令,原本想讓大家開心的,沒想到竟牽出那么多心酸往事。早知道就按我心頭原來的想法出酒令,大家三下兩下填飽肚子,然后打拱豬,我們把酒令放到飯后。他接著像《抓壯丁》里飾王保長的李保田那樣說:“我錯了,我悔過!”

胡豆山對柳木葉說,你酒喝高了,錯什么錯!酒令怎么可以放到酒席后面呢?這酒令,明年聚會還要繼續(xù)。側(cè)臉轉(zhuǎn)身對仇得雨說,我說兄弟,你哭得含蓄點要不要得?大庭廣眾的,人家還以為我們?nèi)齻€伙起來欺負了你!胡豆山的語調(diào)酸溜溜的,明顯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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