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
(1)
最先發(fā)現(xiàn)胡之然變矮的是胡豆豆。
那天,飯桌上,梅瓊花像往常一樣,開始“聲討”胡之然:“你瞧瞧,和你一起進(jìn)單位的老陳,現(xiàn)在都混成副處了,你怎么還是科級?”
“他的確混成副處了,但你沒瞧見他頭發(fā)都快掉光啦?”胡之然嬉皮笑臉地說道。
“別笑,有什么好笑的?別人家換車的換車,換房的換房,只有你自個覺得美滋滋的!”梅瓊花狠狠地剜了胡之然一眼。
“我也覺得美滋滋的?!焙苟共遄煺f。
“胡豆豆,你有點出息好不好?”梅瓊花又抬起頭,“胡之然,你窩囊,別讓你兒子也跟著你一樣窩囊,好不好?”
“我怎么窩囊啦?”胡之然不高興了。
“你就窩囊,別人的老婆整天上美容院,你的老婆還要盤算著油米醬醋茶!”
就這樣,兩人當(dāng)著胡豆豆,你一句我一句地吵開了。
“給你說實話,如果不是豆豆,我早就不和你過了,你還真以為自個在我心里還有分量啊?”梅瓊花這句話當(dāng)即就嗆住了胡之然。就是那句話后,胡豆豆突然發(fā)現(xiàn)他變矮了。
“還記得當(dāng)年追過我的淳一天嗎?聽說,人家都買別墅了,車子也是帶四個圈的,你看看我們,幾十平米的破房,開著一輛像得了哮喘病的二手車……”
一聽梅瓊花提到淳一天,胡豆豆發(fā)現(xiàn)胡之然又變矮了不少,可是梅瓊花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她說得正帶勁呢。
“對啦,你還不知道淳一天離婚了吧?他都約我兩次了,如果不是豆豆,我早就去見他了?!?/p>
“唰?!焙灰幌掳嗽S多,和十三歲的胡豆豆差不多高矮了。這次,梅瓊花也發(fā)現(xiàn)了。
“你怎么啦?吃錯藥了???我只不過說了幾句,你就矮成這樣?”梅瓊花更生氣了,“你還是爺們嗎?趕快長回去,否則我們就離婚!”
梅瓊花的威脅沒起作用,反而又讓胡之然矮了幾分,等她終于收住嘴時,胡之然已經(jīng)變得如同拇指大小了。
梅瓊花呆呆地看著地板上的胡之然。還是胡豆豆反應(yīng)快,一把將胡之然捧起來,放在了飯桌上。
“好啦,老爸,別生氣了,你的面包還沒吃完呢?!焙苟箤⒑怀粤艘话氲拿姘?,拿到他的面前。胡之然耷拉著腦袋,一屁股坐在了面包旁。
很明顯,拇指大小的胡之然暫時沒辦法去上班了,梅瓊花只好幫他給單位請了假,說是得了急性體形癥。好像得這病的人還蠻多,反正胡之然很順利地有了三個月的假期。
(2)
當(dāng)天晚上,胡豆豆和梅瓊花一起給胡之然準(zhǔn)備了一個桃核做他的床,又去商場給他買了最最最小號的牙刷、碗筷,還有襯衣、襯衫。胡豆豆的爺爺奶奶聽說后,還馬上趕制了一套拇指大小的床上用品,被子啊、枕頭啊、睡衣啊之類的東西。胡之然好像對此很過意不去,坐在湯匙上時仍低垂著腦袋,嘴里還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胡豆豆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梅瓊花是壓根不想聽,她還在生氣呢。
第二天正巧是周末,胡豆豆和梅瓊花帶著胡之然去了醫(yī)院。
“這個病啊,你們最好還是去看精神科。”一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掃了一眼桌上垂頭喪氣的胡之然,建議道。
“請問,在體形發(fā)生變化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一位胸前掛著眼鏡的精神科醫(yī)生,讓胡之然躺在托盤的軟墊上,很認(rèn)真地問道。
胡之然不說話。
“我媽罵了他。”胡豆豆替胡之然說道。
“噓,不要插嘴,讓病人自己說。說話,也是治療的一部分,而且你倆最好出去,這樣有利于病人徹底放開自己,放松自己?!?/p>
胡豆豆和梅瓊花很聽話地出去了。一個小時后,等他們推開門再次進(jìn)治療室時,胡之然居然在托盤中睡著了,那位精神科醫(yī)生也睡著了。后來,他們才知道那位醫(yī)生對胡之然進(jìn)行催眠治療時,把自己也一不小心一同催眠了。
“還是去看中醫(yī)吧?!泵翻偦ㄕf。
于是,他們將胡之然帶到一個發(fā)須皆白的老中醫(yī)面前。
“你們總算找對了人,這種病只有吃中藥才能治根,什么打針吃西藥之類的完全是扯淡,今天吃了明天就復(fù)發(fā),不像中藥一劑見效,兩劑斷根,三劑四劑閻王也不見!”老中醫(yī)振振有詞說了一通后,才拿了一根小銀針在胡之然身上戳了幾下,然后又“刷刷”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張?zhí)幏胶?,讓一旁的伙計抓了幾大包中藥交給了梅瓊花。
熬出中藥后,梅瓊花交給胡之然一湯匙,讓他沒事的時候就喝幾口??墒?,喝第一口的時候,胡之然就不小心掉進(jìn)了湯匙,還燙出了一身泡。沒辦法,胡豆豆只好一點一點地舀著喂他,大半個月過去,藥倒是吃完了,胡之然卻還是老樣子,只是能開口說話了。
(3)
期末考試后,胡豆豆和同學(xué)約著去踢球。
“去吧,去吧,我一個人能行,你只要給我放一?;ㄉ住⒁恍《慰灸c和一小杯水就可以啦?!焙缓永甑刈谔液死?,對胡豆豆說。
胡豆豆想了想,決定帶著胡之然一起去。
去足球場的路上,有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坐在胡豆豆頭上的胡之然。
“他誰?。俊?/p>
“我老爸?!焙苟拐f。
“你老爸還真行,居然變得如此玲瓏。”有同學(xué)譏諷。胡豆豆也不生氣,只當(dāng)一陣風(fēng)飄過,只是胡之然剛抬起的頭又馬上垂了下去。
踢球的時候,胡豆豆一開始將胡之然放在球場旁的樹椏上,后來發(fā)現(xiàn)幾只鳥總圍著樹打轉(zhuǎn),他便干脆將胡之然又放回了自個的頭上。
“你一定要抓緊我的頭發(fā)?!焙苟拐f。
“不會抓痛你吧?”胡之然問。
“痛才好,才能超水平地發(fā)揮我的球技?!焙苟勾灯鹋!2贿^,他那天在球場上表現(xiàn)得還真不賴,不但一人獨進(jìn)五球,還幫著守門員攔住對方六次攻球。為此,大家都橫著眼看胡豆豆,要知道他平時在球場上就一慫人,別說進(jìn)球,就是半場打下來,他靠近球的機會都沒有。
“說吧,你今天帶了什么必殺技?”大家圍住了胡豆豆。
“別瞪我!很簡單,今天我爸坐我頭上,指揮著我唄!”胡豆豆說。
胡豆豆這么一說,大家來勁了,很親切地叫起胡之然“胡爸爸”。胡之然坐在胡豆豆頭上,一一向他們點過頭。
“別小看我爸,他以前是市隊的,還參加過全國性的比賽呢?!焙苟褂执蹬A?,其實胡之然只是校隊的,也只參加過全市的比賽,而且那次名次還很差,等胡之然想糾正他時,一雙手卻急不可耐地將他捧在了掌心。
“胡爸爸,給我們講講你們那時的足球比賽唄?!?/p>
“不,胡爸爸,你還是幫我們分析分析今天大家的表現(xiàn)吧。”
……
胡之然迅速地從一雙手轉(zhuǎn)移到另一雙手,被男孩們七嘴八舌地問著。后來,大家干脆到了附近的公園,讓胡之然站在那尊英雄的雕塑上,為他們一一講說。
那天回家后,胡之然一口氣吃下了五分之一個包子、十粒米、一枚醋熘白菜,還讓胡豆豆幫著倒了一小杯啤酒。
“看上去,他心情好像還蠻不錯啊?!泵翻偦ㄕf。
“對啊,我的同學(xué)們都覺得他很帥?!焙苟拐f。
“帥?”
“對啊,當(dāng)他們聽說老爸就是當(dāng)年叱咤球場的‘快一腿后,都郁悶自己的老媽當(dāng)年為什么沒遇上他呢?!?/p>
“騙人!”
“我為什么要騙你?陳滴滴還說,他老媽和老爸剛離婚,如果你們也散伙了,讓我及時告訴他?!?/p>
“胡說!”梅瓊花又生氣了。
(4)
胡豆豆期末考試的成績出來了,學(xué)校通知要開家長會。和往年一樣,梅瓊花不愿去,因為她覺得只有第一名的家長才有面子,其他的家長全都不過是襯子,她可不愿做誰的襯!胡之然不怕做襯,所以每次都是他去,這次也不例外。
“你爸爸呢?”一見胡豆豆走進(jìn)教室,班主任羅老師就攔住了他。
胡豆豆給她指了指肩膀上。胡之然很禮貌地站著,給羅老師打了招呼。
“變得這么小,不要緊吧?”羅老師很關(guān)心地問。
“不要緊,相反吃喝都很少,還省了買衣服、買門票、買車票的錢呢。”胡豆豆嘻嘻哈哈地?fù)屩卮稹?/p>
羅老師也笑起來:“現(xiàn)在得體形癥的實在是太多了,你瞧瞧我今天早上還在腦后長出一張嘴呢?!?/p>
胡豆豆側(cè)過頭,果然看見羅老師的腦后多出了一張嘴,聽說愛嘮叨的人就容易這樣,胡豆豆和胡之然曾經(jīng)還擔(dān)心梅瓊花得這病呢。
“能來已經(jīng)不錯了,你瞧瞧,班上五十個家長,居然年年都只有兩三位參加?!弊詈?,羅老師又鼓勵了胡之然幾句。后來,家長自由發(fā)言時,胡之然居然也像以往一樣,給學(xué)校提了許多建議,雖然這些建議最終都像肥皂泡會煙消云散,但羅老師仍很高興,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聽到家長的肺腑之言了,大家到臺面上全揀好聽的說,說的人知道是假,聽的人也知道是假,都不知互相表演給誰看。
“五十個老爸,就我們家這位最有魅力?!被丶液螅苟箤γ翻偦ㄕf。
“誰說的?”
“羅老師說的?!?/p>
“騙人!”
“我才沒騙你!羅老師還說,我爸不僅有才,還很勇敢,敢說大家不敢說的話,敢做大家不敢做的事,更重要的還是一位好爸爸。”
“胡說!”
“你見過那位掉光頭發(fā)的陳處長陪他兒子去公園玩嗎?你聽說過那位曾追求過你的淳一天講故事給他女兒聽嗎?還有,你見過哪位老爸每次都去參加兒子的家長會?……”
梅瓊花不理睬胡豆豆,她更生氣了。
(5)
胡豆豆放暑假后,整天都陪著胡之然,帶他去公園,去科技館,去博物館,反正爺倆都用不著買票。胡豆豆負(fù)責(zé)看,胡之然負(fù)責(zé)坐在他肩上講,這樣晃了半個月后,胡之然不干了。
“我得找點事做?!彼麑苟购兔翻偦ㄕf。
“你這個樣找什么事?反正給你請了三個月假呢?!泵翻偦ㄕf。
“你別管,這事在家也能做成?!?/p>
胡豆豆和梅瓊花都以為胡之然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居然還真干了起來——在網(wǎng)上開了一家店,專門為體形癥患者設(shè)計鞋帽衣飾。嗨,還別說,生意很快上門,忙得胡之然整天都在鍵盤上跳來跳去。
“都說老爸的設(shè)計很獨特呢。”胡豆豆對梅瓊花說。
“有什么特別?不就是給那些怪里怪氣的家伙搞出幾樣新玩意嗎?”梅瓊花說。
“有個阿姨還說,可惜她沒和老爸在一個城市,否則她真想親自來拜訪他?!?/p>
“騙人!”
“對啦,你以前穿的那件旗袍,就是老爸設(shè)計的吧?”
“胡說!”
“聽說,老爸還給你設(shè)計過帽子、手套、圍巾?你都忘啦?”
梅瓊花轉(zhuǎn)身走開了,她更更生氣了。
星期天,胡之然帶著胡豆豆去參加同學(xué)會。
“豆豆,你老爸呢?”一進(jìn)去,一個嘴巴下吊著一個瘤子的大叔就湊了過來。
“我在這呢!”胡之然從胡豆豆的上衣兜探出腦袋。
“老胡啊,你有什么想不通的,怎么變成了這樣?”大家有些吃驚,全都圍了過來。
“我老爸很正常啊,只是最近有點累,想休息休息?!焙苟拐f。
“我就說嘛,老胡是我們中間心最寬的人,變小算什么,前段時間我夜熬多了,額頭上還多長了倆眼睛呢?!绷鲎哟笫逍ζ饋怼B犓@么一說,大家全都放開了,紛紛調(diào)侃起自己。
“他們里面,就我爸最健康最正常。”回家后,胡豆豆對梅瓊花說。
“騙人!”
“有個叔叔,嗨,就是那位曾追求過你的淳一天,估計是牛吹多了,身體圓滾滾的,就像一個吹脹的氣球呢;還有一位大叔,估計是天天算計別人,手都變成算盤樣;一位老叔更夸張,估計是太自私,瘦成了紙板人……”
“胡說!”
“對啦,還有幾位阿姨,她們都回憶說老爸當(dāng)年好英俊,還說他即使現(xiàn)在變小了,卻照樣俊朗,說話仍幽默風(fēng)趣。她們聽說他開的網(wǎng)店生意紅火后,對他的崇拜更是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呢?!?/p>
“騙人!”
“她們還說,現(xiàn)在像老爸這樣的老公簡直是極品,不但會陪老婆逛街,還會給老婆做飯、按摩,給她講笑話?!?/p>
“胡說,她們怎么知道?”
“我告訴她們的?!焙苟拐f。
梅瓊花更更更生氣了。
(6)
胡之然網(wǎng)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這一天,他請胡豆豆和梅瓊花去吃飯。
“你說,他究竟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樣?”看著胡之然在菜單上跳來跳去,梅瓊花突然問道。
“還不是他在乎你?!焙苟拐f,“他不在乎你,你就是說上一千遍離婚,他都不會往心里去,就因為他在乎你,所以你一提離婚,他就蔫了?!?/p>
“真的?”
“你覺得呢?”胡豆豆說,“誰會為不在乎的人變那么小啊?他將你當(dāng)作寶,你卻當(dāng)他是草……”
胡豆豆的話還沒說完,梅瓊花的眼淚就出來了:“小兔崽子,還輪不到你數(shù)落我!你知道嗎,自從他變成這樣,我才想起燈泡壞了,是他換;馬桶壞了,是他修;汽車沒油了,是他去加;我沒吃飯,是他給我送;心情煩悶了,是他來逗;衣服臟了,是他洗……他是沒有錢,也沒有權(quán),可他讓我感到好溫暖……”
梅瓊花滔滔不絕地說著,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地板上,嘩啦啦地流啊流,淹沒了桌子,淹沒了地板,淹沒了餐廳。
“別哭啦,別哭啦,再哭我就變得更高啦?!焙挥卧跍I水中大叫起來。梅瓊花果然不再哭了。等淚水嘩啦啦地全流到大街上后,胡豆豆和梅瓊花才發(fā)現(xiàn)胡之然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形,不但恢復(fù)了原形,而且比過去還高出了幾厘米呢。為此,胡豆豆很高興,胡之然和梅瓊花也很高興,他們高高興興地飽餐了一頓。只是,在回去的路上,胡豆豆才赫然發(fā)現(xiàn)梅瓊花的腦后不知什么時候也多出了一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