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河道怎樣廢棄?在那浮世中,是否有一只漩渦的耳蝸,最先聽見了異樣的聲音?
水曾簇擁著它們 :云錦、更漏、紅燭、城堞。其中,滑過長發(fā)的梳篦梳理過支流一樣的安靜時光,而驚駭?shù)木蘩擞羞^醉漢的真實,等到回聲如謊言般傳來,時局趔趄,每艘船都像一個小國家。權杖曾是最好的舵,但不知不覺,它已變成為故國代言的證物。諸事已過,運河重新變得平靜,落沙,如同在水中下沉的灰燼——如果火已消失,灰燼,必然撤回到其更深的秘密中。
格言總是來得太晚,回望時,繁華詭譎,像不負責任的恭維。繁華是一種渾濁、復雜的東西,水一變清它就不在了。而水兀自流著,它不愿再把任何一艘船拖進具體的事件中,因為下一個朝代還要使用它。
這人工的河流,正是用于書寫的河流。河,像文字間裂開的口子,一旦裂開,就不會再痊愈,即便淤積,甚至干涸了,功能,也不會消失。在句子中,它總是試圖運載更多的東西——它不會變成白白流失的水,因它深諳頌揚與慶祝之道,也熟知未知與無意識的東西。無數(shù)文字中,它都像偽造之物,借助河中偶爾的故障生存,并隱身于水的潛意識和它不肯吐露的經(jīng)驗內(nèi)部,使成千上萬掌控過它的人一直活在幻境中。它知道,無論什么時候,如果它宣稱自己知道些什么,都是開口太早。固有的漂泊性伴隨著不確定的闡釋,如同一股股支流離析而去。隨它去吧,它如此善于取消,根本無法支撐那強烈的欲望,因此竟也避免了成為某個事物命運的一部分。
最后,回到影響之外如一根平靜之舌,使所有已知的指涉,都像遺留在他物中的錯誤的版本。就像這段廢棄的河道,已被改造成了景區(qū)。水面上漣漪散開,像無數(shù)線頭,但沒有誰再去整理它們。游船在水汽和油漆味中興奮地來往。河道如弄堂。古街適合度假的人,老宅和傳說適合小家碧玉。古橋、小軒窗的陰影夸大著它的存在感。而關于過往,這穿城而過的河已只能獨自穿過解說詞,穿過一段段既無出發(fā)、亦無歸來的擴音器里的聲音。甚至,當我們乘著畫舫前行,與這條河相伴的感覺像是假的。這就是那空懷抱,某種隱秘的沉默控制了長堤、柳絲、水底燃燒的磷。安頓了所有歷盡艱辛遙遠跋涉的水面,觸手可及,又像根本無法觸及。
是的,水與河道終于剝離開來,后者如人質(zhì),已被時間押往他鄉(xiāng)。而前者留存,包容流逝之物的顯性留存?!斈隳慷昧诉@一切,必是來到了運河的另一邊,看似閱盡變幻,實際上,只是某種難以平復的力量再次得其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