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藍
相比喜愛抄小路的人們
開辟大道者更充滿歡喜
在此意義上,應重新定義孤獨
有歌者言:孤獨是可恥的
深陷病榻的人對此深有體會——
雪白的病房
宛如人性的底部,亦如
它光輝的巔峰:
命運掄圓了它的鐵錘
鍛打在情感的砧子上
無論男女老幼
引頸就戮的勇氣
消解了多少豪言壯語
它不過就是一只手的溫暖
一杯茶,或一聲應答
這微神眷顧的大道
正是世界誕生的理由
沒有積雪。沒有寒鴉在枯樹上聒噪。
沒有搜集民歌的木鐸聲響在街巷。
是他將這一切帶來——用書卷
話語,以及兵騎。
他是王:一面獵獵征旗上有他的
名字。他也是楚王的奴隸
統(tǒng)帥大軍的武臣。而我就是
這疲憊隊伍中的唯命是從的一個。
我?guī)е氐牡痉N,站在蕎麥花叢中
我將用箭和戟獲得這里閃爍銀光的錫
以增加權(quán)柄的硬度。
——誰是主人?
麾下如蟻的百姓,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蠻人
彎腰將燭火奉上,就在
我的腳下。但我的甲胄就要被
此地的布衣替代,因為秦王闊大的衣袍
罩住了巴蜀的山水。
他永遠跑不過一只鹿,但他的石塊可以
他的陷阱也可以。山洞里的火神
庇護這些時日:
在雨季,在天冷的時候。
他的頭蓋骨厚七毫米,但有一天
它被尖利的石棒刺穿。
新來的強盜們綁上藤條,掛起來——
那是最早的燈碗。燒吧,亮起來
他們說弱肉強食就是叢林法則
而他那鉆了細孔的顱骨萬年后被找到
那些異族人,南威爾士人后裔
則可提供一份研究偉大人類行為的例證。
沒有人能走出一支箭的射程,
——除了光。
微弱的燈火,愿你保佑
幽暗潮濕的礦洞。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武帝的九枝燈,愿你保佑
燒制獸頭的陶工。
和詩人一樣,帝王的夙愿也關(guān)涉時間
詩人重構(gòu)時間,帝王夢想萬歲
光改變空間,青銅替換了陶土
——大地浸透了人的血肉。
索瑪已紅了,蕎麥又黃了
今年的竹子青青,阿惹妞;
洞子的嘴張著,吞下了阿皮和阿普
砧子上,青銅的雙臂敲好了。
我看不見這一切,我聽到
旋律和節(jié)奏,比槍炮聲微弱
卻從未停止——
草叢里蟲兒熱情地顫抖。
光芒,偉大的耕耘者
你是我最初的誕生和最終的掩埋。
在廢棄的礦洞,人類的歷史被野草收回
墓穴里,跪下的雙膝再也沒有伸直。
說書人遺漏了宮殿中的燈盞
在未來空曠的博物館玻璃櫥內(nèi)
那是尚未完全氧化的一件物證
是史書上一片沉寂的廢墟。
睡吧,停留夢中——
別去猜馬查多的謎語
這個西班牙人研究過生活與做夢的關(guān)系
最重要的是看見那并不真實的東西
哦——忘記醒來這個詞。
睡吧——棺槨已被撬開
盜墓賊趁著夜色逃遁
馬幫的蹄聲嘀嘀嗒嗒走過頭頂
采礦人、盜礦人都是窮人。
睡吧——不要驚動地下的亡靈
哐哐當當?shù)拇畿?/p>
轟轟隆隆的米軌在人間來往
碾過這層層黑暗
熄滅的燈繼續(xù)做著它屈辱的夢。
天色已大亮。道路已被沉重的
載重車啃得坑坑洼洼。
山坡上的莊稼在晨風中成長
——方向盤將帶他走向一扇窗戶嗎?
行駛在紅土和灰褐色的礦渣間
輪胎在吃掉身后的道路。
他并不知道有座都城早已
沉落在水下,也不知道那個神秘失蹤的
王國里有一位高鼻目眥的先人。
粗糙的黑手握著操縱桿
旁邊是露出膝蓋的勞動褲破洞。
他的思想把他關(guān)在
一陣希望和恐懼交織的木然中
直到——
車停在雜草叢生的路旁
他打開駕駛室的門,四顧無人
背過身,淅淅瀝瀝一泡熱尿
在瓦礫和野蒿的荒涼中
沖刷出一個朝代斑駁的青銅大門。
一個自然主義者會選擇三葉草,
選擇荒野,選擇趴在花蕊中
渾身顫抖的蜜蜂;
會選擇一把鐵錘,在堅硬的巖石上
鑿刻自然教會他的
美的形態(tài)——看,成熟的石榴
正在把心裂開。
一個自然主義者會遇到
他的享樂帶給他的阻礙——
橋梁需要河流,而船需要海。
一個自然主義者造成上帝的苦惱,
關(guān)進墻壁和屋頂下的香火,呼喚
凌亂的露天祭壇,暗羨風中那些
披星戴月、光明燦爛的眾神。
一個自然主義者按照自然的節(jié)奏
敲打著他苦悶的秩序:
腳下的碎石越來越多,
蓬勃的野草也越長越高,
一只雄壯的蝎子窸窸窣窣從草叢爬過。
我掃地,我收拾廚房
我的手伸進堵塞的水喉中歌唱。
我的頭巾舊了,我的襪子破了
我在缺了口的立法砧板上繼續(xù)敲打——
窗外陽光燦爛,而人們匍匐在深夜
我縫補衣物,用絲線扯牽黎明
我在社會性的鐵鍋里燉煮美學的飯菜
用三十年的耐心剪開日常的鐵網(wǎng)
電線桿足夠多了,燈卻沒有亮
春天的田野如此荒涼
我在艾斯唑侖中睜大雙眼
在租來的房子里安頓書桌和田壟的夢想
我的皺紋在增多,我的孩子在成長……
大雪里的夜。
遙遠而寧靜。
雙腳不記得你。漆黑的路不記得你。
飛在空中的古代的橋
多少人走在上面。
新來的情侶躲在大衣里
不記得你。你在夜里走遠了。
雪在雪的寒冷中死去。雪在雪的遺忘里死去。
那曾充滿著呼號和哀哭的深夜。
我用我的愛溫柔地送你走。
我用我的馬馱著你。
聳動的山嶺,在原野上奔跑
我松軟的胸脯留著你睡過的凹陷。
大雪里的夜
你飛舞的雪花多么動人,噼啪地燃燒。
覆蓋了橋下凍死的人
覆蓋了說謊的嘴。
你的潔白如此艱難。
你在發(fā)青的眼瞼下尋找光亮
在潰爛的皮膚上尋找永恒的溫暖
你變成歌唱的詩句如此艱難。
那年他九歲,莊園主的兒子
跟父親一起坐火車,從巴黎回家。
一些正在孵化的雞蛋,被小心翼翼
擱在莊園主的膝蓋上。
這位受人尊敬的東加利西亞猶太人
不過是個不因為任何規(guī)則而去
親近生命的農(nóng)民——當他帶著兒子
走向牧場,挨個向每一頭牲畜致意
并一再低頭俯向麥穗
這些情景已為未來的哲學家描繪了
他將走的道路。
和他的父親一樣
這些講述都是隨機和平實的
正如他在童年時就玩一種游戲:
為追索一個句子結(jié)構(gòu)
他需要設(shè)計一個希伯來人和另一個
古羅馬人,或者是法國人和德國人
進行雙語交談。這個小男孩如此玩耍時
感到了那顆跳動的心。
這些未加潤色的故事出現(xiàn)在
《我和你》這本小書的后面,
就像小溪背后出現(xiàn)的大海
讓我理解了他的雙民族國家觀點
以及——“人性意味著潛在于
世界存在中的相遇的發(fā)生”。
一個詩人的消逝,意味著
全體詩人的死亡。
又一次,護送骨灰的人
腳步緩慢,踩著二月陰沉的春天。
沒人能夠分擔最后一聲喊叫
生命的陳規(guī)陋習
將我們引向生的恐懼。
無知安慰我們?;孟朊宰砦覀?。
晨風在它通過的低洼處
打開我們第一次呼吸。
呼吸死亡,呼吸活著的遺忘就像
一條河掉頭奔流。
而你在天上,在樹木和草葉中
遠走又駐留。此中有一個作為詩人的我
朝著盜走了你面孔的風
追趕,繞過時間的悲傷……
據(jù)說,那是一個不曾有人
回來的神秘之地
但無神論者艾耶爾被一場肺炎送去
復又送回。倫敦有兩家報紙
刊登了他的文章,“我死后看到的……”
“又及死后勘察”,
他不無尷尬又驚奇地寫道。
有過瀕死經(jīng)歷的人們或許
能相信他的講述——他想要渡過一條河
正如古希臘神話里的冥河
第一次失敗了,第二次成功了。
其間,他的心臟停跳了四分鐘。
至于他對神的思考,肉體的復活
才是真正的問題。他無論如何
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對于這段經(jīng)歷,他的解釋是:
一個人心臟停跳時,他的大腦
還在工作。
但他提到了時間矢量可能有
相反的方向:——
“這意味著任何特定的生命中
人的死都先于他的生?!?/p>
哦,這撼動無神論者的發(fā)現(xiàn)
從“那邊”回來的“這邊”的哲學家,
這忽明忽暗的邏各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