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賽亞
找不著北的人,
只能動身去南方。
盜墓的人往哪兒走
都是走向死亡。
我見過許多認死理的家伙,
他們一輩子只朝一個方向活著,
活得還挺有意思。
逐日的人像葵花,挖礦的人像穿山甲。
捉迷藏的人當中有我。梅雨之后
我們終于天各一方,散開的肉體像水墨。
每一個下午都挨著黃昏
明亮挨著昏暗,青年挨著中年。
每一個黃昏我都抬頭看看天。
有時候孤云被風吹散
有時候,小雨正好落下來。
而夜晚是一件說不清楚的事。
往事繼續(xù)彌漫
每一天都挨著另一天
時光在縫隙里度過余生
像母親挨著父親,菩薩挨著死神。
請你為愛做一盞燈籠,
在須發(fā)皆白的雪夜。
你不必提它走遠的路,
且于近旁圈一地光。
你不必接受遠方的邀請,
故國山川,終究被眼瞞。
請你為愛鑿一口井,在地底
覓得一兩?;鹦恰?/p>
你亦不必認定此生庸碌,
細火雖融雪,到底意難平。
從來就沒有什么贊美
贊美的都是虛無
時間不會是一條向前的直線
它在全世界同時滴落
人們隔著墻摸雨
摸到的是光陰的灰燼
我喜歡自己處在另一個時候
像我喜歡你
你還是那么干凈
像水中的一塊石頭
在水中而不是在空氣里
多好啊,是因為,而不是所以
最老的樹根依舊在生長
最年輕的樹葉凋零
最自我的否定
該走的已走了,沒來的永遠不會再來
人生的動蕩反而是無聲無息的
老頭子站在城墻上,喃喃自語
兒子頂替了父親
不著一絲痕跡
圓覺橋的匾額上
刻著“問過心來”四個字
我心里有一只羊
一籃青草和一頭狼
羊要吃草,狼要吃羊
每次過橋都費思量
我只有一顆心
也僅有二兩命
人道是命里莫強求
你看那橋流水不流
入得此門即到對岸
流水的香火鐵打的門檻
世事鼎沸,一遭肚內翻江倒海
木魚安穩(wěn),大廟虛空風平浪靜
浪花永遠奔騰在水面
而河流深處
藏著一個死寂的廢墟
大霧彌漫,魚蝦默默遷移
橋的另一端不知伸向哪里
在碎玻璃中,廉價的水結成冰
有時化為失憶的雪
健忘的霜、低于云端的雨
我猜,它們都是來自同一片水域
小時候,我們折過那么多紙船
卻從沒有真正讓它們航行過
汪洋中沒有一條真正的船
只有無數(shù)只
乘樹葉過河的螞蟻
碗口大的樹枝,被人撿了回來。
它將在多日以后
成為一堆干燥的木料。
火燒起來了。往灶里添柴的老婦
佝僂著背。
像我死去的外婆,命似秤砣,身如浮灰。
1985年冬天,
總是有烤不干的衣服、煮不熟的飯。
說不清楚這個歲月到底濕了多久。
在那陽光消失之處,
歲月枯榮輪換,廢柴備受煎熬。
我從白發(fā)里抽出青絲,還給你萬念俱灰。
還給你杜鵑的春心。
還給你無端之水流不盡。
拍馬莫問前程,
還歲末以淺雪,還黑漆于棺木。
還給你兩頭不到岸的尷尬。
開始的確是這樣,后來就變成那樣了。
還你流氓的寂寞。
還你負面的山水。
海上花還給海底魚,一丈青還給半匹麻。
蛙鳴還給深井,黏土還給熔爐,芝麻還給餡餅。
航海日記一片空白
還給你遺失之島和極晝之夜。
還你黃金錨和滿天星。
后來的確是這樣。我拿走了什么就還給你什么。
我把燈火還給寺院,把荒蕪還給田園。
把橋梁還給藏死的河流,把白銀還給冤枉的自由。
垂枝還給根須,橫禍還給證據(jù)。
還永生以飲鴆而死
還寶藏以失蹤之謎
舊時轱轆兜兜轉轉,早晚歸于一夢。
我把初衷還給始終,把芻牛還給吳鉤。
把惶惶前世還給滾滾今生,把長河一落日
還給肝膽兩昆侖。
我習慣在靈感來臨時在腦海中留下一鱗半爪的印象,然后拋下,等過段時間再重拾那時的感覺,也許冷靜后寫下的東西才會更克制,就像冷卻后的鐵才是最堅硬的鐵。
卡爾維諾在 《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談論了三種價值:輕逸、迅速和易見。老實說“確切”應該也是“易見”中一個優(yōu)良品質,像一個同心圓。只有準確地表達出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才會達到易見。就我而言,一些延伸性的場景、緩慢的動態(tài),以及細節(jié)、人物和鏡頭感是我寫作時常??紤]的,詞與詞、句與句、段與段之間,我努力要它們產生距離,架構出空間。
生活本來就不是凈土,更不是禁地,是允許加入一些調味鹽的。當時間的軟組織被挫傷,當城寨變?yōu)檫呞?,當學徒成長為師傅,我們也會慢慢老去,我們追求的無非仍然是那些最真摯的東西。
記得我曾經說過,“每當你寫完一首詩,另外也有一首詩在冥冥中誕生了。你完成了一首詩,伴隨著的是另一首詩的完成?!痹姼璧耐瓿稍谀撤N程度上是偶然的,它有另一個反向。我希望能品嘗各種各樣的偶然性。
世界從來都是變幻著的,像大自然的山水,至今尚未固定。我想寫下的是變化當中那一點點確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