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離京
行將步入老年之際,我依然會常常夢到爺爺,雖然他已經(jīng)故去了三十多年。
夢中的爺爺,膚色黝黑如泥土。溝壑縱橫密布的臉龐上,掛著孩童一般明亮燦爛的笑容。他的身后,是一片連天接地的耀目金黃。那片絢爛的色彩,我雖然無法分辨出究竟源自何物,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屬于怒放的向日葵。
兒時的我,非常非常崇拜我的二伯父,因為他是一位為人們所敬仰的抗日烈士,是一個英雄。爭強好勝,是少年兒郎的天性。就像金色的向日葵,一定要迎著太陽開放。在我的小學、中學,乃至大學時代,班上總有三兩個軍干子弟。他們的老爸,有的是師長副師長,有的甚至是軍長副軍長。看著他們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我就會忿忿不平地想,牛什么牛,要是我二伯父還在世,肯定比你們的老爸牛多了。
并不擅長農(nóng)活的爺爺,離休回故鄉(xiāng)定居之后,每年都會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種上一些向日葵,照料侍弄得十分認真仔細。金風吹來的時候,滿院一片蓬勃熱烈的金黃。在這樣的時節(jié),爺爺喜歡坐在小馬扎上,瞇著眼睛,一言不發(fā),久久地凝視著盛開的向日葵。
在向日葵成熟的時分,有時爺爺會摘下一個臉龐大的葵花籽盤,滿臉期待地問我愛不愛吃。明白事理,尤其是知曉了爺爺?shù)南蛉湛榻Y之后,我不由為自己小時候的不懂事而深悔不已。要是嘴里不差零食的我,歡歡喜喜地多吃幾個爺爺?shù)南蛉湛?,那該有多好,哪怕是假裝歡歡喜喜也成啊。
我的故鄉(xiāng),在以種植大棚蔬菜而聞名全國的山東壽光。這里沒有雄奇的崇山峻嶺,沒有洶涌的大江大河,也沒有秀麗的森林草原。這里所有的,只是平淡無奇、渾厚樸實的黃土地。兒時回故鄉(xiāng),我曾經(jīng)為這里的平淡無奇,而感到有些單調(diào)乏味。故鄉(xiāng)的孩子們,也對遠方的大山,充滿了向往和好奇。就像歌里唱的,他們不知道,山里面有沒有住著神仙。
女兒剛上初中的時候,我?guī)毓枢l(xiāng)參觀過那里舉辦的國際蔬菜博覽會??催^之后,生在城市、長在城市,也沒怎么回過故鄉(xiāng)的她,有幾分天真地對我說,自己過去對故鄉(xiāng)沒什么感覺,今后可以為故鄉(xiāng)而自豪了。我告訴她,即使沒有這樣一個蔬菜博覽會,故鄉(xiāng)也是值得我們?yōu)橹院赖摹?/p>
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危難時刻,在壽光這片原本沒有山的土地上,挺起了一群山一樣的脊梁。一群普普通通莊戶漢子的熱血,匯成了一條義薄云天的河流。全面抗張爆發(fā)幾個月后,馬保三在壽光北部牛頭鎮(zhèn),組織發(fā)動了抗日武裝起義,這就是著名的“牛頭鎮(zhèn)起義”。馬保三拉起的抗日隊伍,后來被命名為“魯東抗日游擊隊第八支隊”,簡稱“八支隊”。在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中,“八支隊”東征西戰(zhàn),為國為民立下了不朽的功勛。這支隊伍的名頭,在壽光一帶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八支隊”,馬保三和壽光,也把自己的名字,深深刻進了中華民族抗日救國偉業(yè)的豐碑。
牛頭鎮(zhèn),距離我故鄉(xiāng)那個村子,只有十幾里路。那是一個很大的村子,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回故鄉(xiāng)插隊的時候,人口已經(jīng)過萬。那里民風淳樸彪悍,人們崇武尚義,馬保三揭竿而起的時候,村子里很多鄉(xiāng)親跟他走上了抗日救亡之路。這些人,跟著馬保三、跟著“八支隊”出生入死,有的血灑疆場,有的成長為我軍高級將領。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擔任軍師級干部的,多達二三十人。縣團級的,那就更多了。
我的外祖父也是牛頭鎮(zhèn)人,他還做過我軍著名將領楊國夫的房東。兒時過年走姥姥家,我曾親眼目睹過如今大城市司空見慣的堵車盛況。各色各樣的小汽車,把村子里的大小胡同塞得滿滿當當——那都是回家探親的將軍高干們的座駕。堵車現(xiàn)象發(fā)生在四五十年前的偏僻鄉(xiāng)村,也算是一大奇景了??粗鴶D擠挨挨的小汽車,我在羨慕之余,不禁會如是想——如果二伯父在世,一定會跟這些人一樣風光。
讀過幾年私塾的爺爺,在鄉(xiāng)親們眼中,是個比較“洋貨”的人。在故鄉(xiāng),“洋貨”這個詞并不那么褒義。爺爺?shù)母赣H,死后給他留下了幾畝薄田。但是爺爺不善打理農(nóng)活,家里孩子又多,還比較愛玩一些。比方說,鄉(xiāng)親們曾經(jīng)告訴我,爺爺是村子里第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還曾經(jīng)耍過錢。因而,到后來家里也就變得一窮二白了。
馬保三率眾起義不久,爺爺就去參加了“八支隊”。爺爺是個坦誠的人。讀大學的時候,我寫過一篇關于爺爺?shù)奈恼?。其中對于爺爺參加抗日,不乏一些想當然的拔高溢美之詞。文章寫成后,我寄給爺爺征求意見。爺爺回信告訴我,他之所以投奔馬保三,動機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崇高。除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因素的驅使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全家的吃飯問題。因為馬保三承諾,凡是跟他打鬼子的人,家屬每月可以領到一斗高粱??墒菭敔攨⒓雨犖橹?,奶奶一次高粱都沒有來得及領,馬保三就按照上級的指示,帶著隊伍開赴膠東山區(qū)打游擊去了。從那之后,爺爺就跟家里斷了聯(lián)系,直到全國解放。
爺爺?shù)幕匦?,很淡然、很樸實。我讀得出,語氣里沒有絲毫抱怨,更沒有后悔的成分。因為參軍,因為抗日,血與火、生與死的洗禮,把自己從一個眾人看來有些吊兒郎當?shù)牟徽?jīng)莊戶人,鍛造成了一個受人尊重的堅強戰(zhàn)士。對自己當初的選擇,爺爺言語間充滿了自豪。比方說,在鄉(xiāng)親們眼中曾經(jīng)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爺爺,八十多歲的時候還行走如風,讓我們這些小青年緊跟慢趕都攆不上。
爺爺參軍的時候,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家里的七個孩子,除了出嫁的大女兒之外,其他六個,大的不滿十六,小的還不到四歲。在故鄉(xiāng),流傳著馬保三馬司令在起義時,將不滿十二歲的孫子扶上馬背,一同參加抗日隊伍的感人故事。而我不到十四歲的二伯父,也跟著爺爺一起投靠了馬司令的隊伍。跟著我饒有興味地參觀蔬菜博覽會時的女兒,恰巧也是這樣的年齡。原本大伯父也是想跟了去的,但是奶奶死活不同意。當時家里的農(nóng)活,一多半要靠大伯父來做。如果他再走了,家里的生計就沒有辦法維持下去了。
據(jù)父親回憶,二伯父是個調(diào)皮膽大、遇事敢出頭的孩子王。他那么小就去參軍,其中自然會有爭強好勝湊熱鬧的成分。聽了父親的話,少年時的我,就常常把二伯父想象成小兵張嘎式的人物。二伯父報名參軍的時候,人家見他年齡太小,本不想收他。但是看他人挺機靈,膽子又大,再加上有馬司令孫子的先例,就勉強把他留下了。爺爺說,參軍之后,二伯父還時常會尿炕。
在參軍的前兩天,二伯父還被爺爺暴揍了一頓。因為他領著一幫孩子,偷吃爺爺預備過年的一些葵花籽,結果給爺爺發(fā)現(xiàn)了。我想,老年時期的爺爺,之所以那么愛種向日葵,一定是出于對二伯父的緬懷。自感不久于人世的他,一定是在為自己多年不見的兒子,準備一些他喜愛的禮物,以彌補當初未能來得及表達的愧疚之情吧?
剛參軍的時候,二伯父被安排在隊伍上的宣傳隊。不到一年,他就像小兵張嘎所期望的那樣,被挑選去做了一個小偵察兵。從那以后,爺爺就再也沒有見過二伯父,包括他犧牲之后的遺體。所以,那些二伯父沒有吃過癮的葵花籽,以及那頓暴打,大約也就成了爺爺心中永遠的痛。
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也把二伯父從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磨煉成了一個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英雄。
從故鄉(xiāng)親友熟人的口中,我聽到過不少關于二伯父傳奇般的戰(zhàn)斗故事。這樣的故事如果搬上銀幕,不用怎么加工就能精彩異常,比如今的一些影視劇,那可是強太多了。比方說,他曾在熙熙攘攘的大集上,當眾把一個作惡多端的漢奸鄉(xiāng)長,一槍崩得腦漿四濺。再比方說,他曾化妝成一個小跑堂,在一個飯館里,將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特務隊長一槍斃命。又比方說,他曾被二十來個敵人包圍在野外的一座孤立破廟里,手持雙槍的他,指東打西,使敵人摸不清虛實。跟敵人周旋了一個下午、打死打傷六七個敵人之后,他趁著夜色毫發(fā)無傷地安然脫身。參加抗戰(zhàn)七年多,死在他槍下的鬼子漢奸,起碼得有三四十個。一個在當?shù)亓钊瞬缓醯奶貏瞻禋㈥犻L曾經(jīng)承認,那一帶最讓他懼怕的八路,就是二伯父。
過于膽大之人,有時往往會喪失必要的警惕性??箲?zhàn)剛剛勝利的時候,只是二十歲出頭的二伯父,已經(jīng)是一個區(qū)中隊的中隊長了。有天晚間,他參加完一個會議后,帶著通訊員就要往駐地趕。上級領導勸他說,現(xiàn)在日本鬼子剛剛投降,殘余的漢奸特務,活動出沒還很頻繁。為了安全起見,還是等天亮以后再回去比較好。但是二伯父卻不以為然,還是帶著通訊員上路了。
在返回駐地的路上,二伯父遭到了漢奸特務的伏擊。據(jù)后來捕獲的特務分子交代,這是他們蓄謀已久的一次報復行動。事件的主要策劃者,就是那個被二伯父擊斃的漢奸鄉(xiāng)長的兒子。頭部負傷的二伯父,在堅持打完所有子彈、陷入昏迷狀態(tài)之后,方才落入敵手。而那個軟蛋通訊員,嚇得一槍沒放,就丟下自己的首長,鉆進青紗帳自顧逃命去了。
落入敵手的二伯父,依然無愧于英勇戰(zhàn)士的稱號。后來他被敵特殘忍地大卸八塊,便為明證。犧牲的時候,正值青春年華的二伯父,尚未婚娶。在這樣的年齡,我還無憂無慮、舒舒服服地在大學里讀書。
大卸八塊,是個異常血腥的詞語。我懂事后頭一次聽到這個詞語,竟然就是用在自己崇拜的二伯父身上。當時的我不知道,爺爺對我說出這個詞語的時候,心中會是怎樣的痛。聽大伯父說,當奶奶看到二伯父用白布包裹著的尸塊后,立馬就昏厥了過去,大半天都沒有醒來。我不想再多費筆墨,渲染奶奶醒來后悲痛欲絕的情狀。但是我想說,在這世間,沒有哪一種慘烈和殘酷,比得上離別多年的兒子,以這樣的方式,回到自己的母親身邊。跟奶奶在一起的時候,我只要問起二伯父的事情,她的情緒都會近乎失控,難以自抑。
二伯父犧牲的時候,爺爺正跟隨部隊在膠東沿海集結,準備渡海去搶占東北戰(zhàn)略要地。自己兒子犧牲的噩耗,他是在全國解放后才知道的。而我的父親,當時還不滿十六歲。當自己多年不見的二哥,以白布包裹著的尸塊的方式,回到他面前的時候,大伯父說,他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待在那里半天一動不動。隨后,父親猛勁跺了一下腳,扔下一句“我要給二哥報仇去!”說罷,連頭都沒有回,就離家去參了軍。
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世的時候,他沒有對我講過自己的往事,一次也沒有。村子里跟父親一起參軍的戰(zhàn)友們說,看上去矮小瘦弱的父親,打起仗來卻非常勇敢。部隊沖鋒的時候,他總是瞪著血紅的眼睛,端著刺刀沖在最前面。比起抓俘虜,他更喜歡把刺刀扎進敵人的胸口。也許有人會說,這樣的做法有些殘忍,不夠人道。但是我知道,在這世間,也沒有哪一件事情所激起的仇恨和憤怒,比得上一個多年不見的親愛哥哥,以那樣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更何況,參軍時的父親,嚴格說來還只是個半大孩子。
參軍后,父親所在的部隊歸屬三野序列。他先后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解放上海戰(zhàn)役,以及震驚世界的抗美援朝。即使不能說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起碼也是屢經(jīng)戰(zhàn)陣。有些詭異的是,一上戰(zhàn)場就勇往直前、不顧生死的父親,身上卻纖毫無傷。除了在朝鮮戰(zhàn)場被美國鬼子的炮彈震壞了耳朵,留下了比較嚴重的耳聾癥。有一次,我聽到父親在和爺爺聊過去的事情時,父親說過這樣的話:“也許這事兒在別人看來有點迷信,但是我就是覺得,我打仗的時候,是二哥一直在保護著我,就像他小時候老護著我一樣。”
人世間的因緣際會,有的時候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我回故鄉(xiāng)看望爺爺。在故鄉(xiāng)期間,我舅舅家一個剛結婚的表哥,帶著新媳婦來拜見爺爺。他的岳父,也一起陪著來了。一進門,表哥的岳父就沖到爺爺面前,緊緊拉住他的雙手,滿臉堆笑,萬分熱情地說,“王老好,王老好!這可真是緣分吶,想不到咱們又成了親戚!”沒想到,爺爺面如冰霜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說,“你走吧,我們家沒有沒骨頭的親戚?!北砀绲脑栏富伊锪锏刈吡酥螅瑺敔敳鸥嬖V大惑不解的我,那個人,就是二伯父當年的通訊員。
爺爺所說的“骨頭”,如今人們更習慣于稱之為血性。血性的生成,離不開信念、教育、民風和家風的滋養(yǎng)。就像向日葵,生長要靠陽光、雨露、肥料和大地一樣。只有向著太陽綻放的向日葵,才能發(fā)射出炫目的光彩。只有昂揚不屈的血性,才能孕育成燦爛的生命之花。因為富有血性,原本是普通人的爺爺、二伯父和父親,也就成了頂天立地的人。
行將步入老年的我,依然像少兒時代一樣崇拜二伯父。當然我也懂得了,還應該崇拜爺爺和父親。但是我自忖,對他們崇拜的內(nèi)容和層次,已然跟少兒時代大不相同。一個看似平凡普通的人,如果能讓人感覺高山仰止,才會引發(fā)真正的崇拜。所以,每當我看到五星紅旗,都會聯(lián)想到爺爺、二伯父和父親的血性,聯(lián)想到爺爺?shù)南蛉湛?。每當跟爺爺、二伯父和父親心靈相對,我都會感到自己一直都沒有長大,雖然他們所讀的書遠遠不如我多。
我很后悔,爺爺和父親在世的時候,我沒有用心從他們口中,多了解一些關于他們、關于二伯父從軍征戰(zhàn)生涯的細節(jié)。因而,我不能還原真實、生動、豐滿的他們,雖然他們是我的至親。從寫作的角度看,無論多么高超的文字水平、多么嫻熟的藝術手法、多么充分的渲染加工,都比不上當事人親歷的細節(jié),更加具有說服力和感染力。
爺爺?shù)南蛉湛?,永遠都會綻放著奪目的生命光華。我沒有自己能夠使用支配的土地,不能為爺爺、二伯父和父親,種下一片紀念的向日葵。但是,我可以把這樣的向日葵,深深地、牢牢地,種植在自己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