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 光
生活于山東淄博這片土地上的蔣新,有強烈的戀“根”性。所謂戀“根”性就是依戀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塊沃土。這對蔣新而言,可有兩重蘊含,一是本有的黃土地,一是黃土深處作為寶藏的“黑金”?!昂诮稹敝?,因于淄博是古有的煤城,黑色煤炭不只養(yǎng)育了幾代人,更是百年中國歷經(jīng)磨難的見證。幾年前,蔣新有散文集《黑黃戀》,這因于其中的一篇同名散文,更是通體灌注著他的這種戀“根”性。書中縱論古今,寫山,寫水;寫古人,寫今人;寫樹,寫鳥;寫國事,也寫家事;還寫劍,寫酒。朱德發(fā)先生的序中就稱其為“情之真、思之深、象之豐”。所謂“黑黃戀”之“黃”,不言而喻,就是我們對生長于斯的這塊黃土地的無盡之戀,土地是我們的家,也是民族的象征。那么,“黑”呢?無疑就是這種“黑金”,它成就了淄博這座煤城。蔣新的“戀”,還在于他本就生長于這座煤城,其戀,更是血脈相承。對人而言,煤炭固然似金,但由誰來掌控,這塊“金”也會異樣。它會經(jīng)歷命與運的搏擊,會成為血與淚的見證,成為滄桑歲月的見證,甚至還能成為奮爭的吶喊。國人的百年經(jīng)歷,“煤”是極為重要的載體,是一束光芒,或者是中國人民革命斗爭的緣起點,力量壯大的搖籃,或者根本就是一種百年記憶。對于煤,對于淄博這座煤城的百年經(jīng)歷,富含血與淚,仇與恨,所揚起的人民革命斗爭的旗幟,都被蔣新紀錄在他的新作,他的報告文學大作《黑與紅——一座煤城的燃燒歲月》中。顯然,這著作將蔣新的戀“根”性升華了,將他的情意升華,更重要的是將“黑金”重彩涂染,賦予更深的蘊含。
被重彩的“黑金”并非雜色,而是“紅色”。這紅色并非單一之色,而是中國人民百年革命斗爭之色,是波瀾之色,是中華民族的精神之色。由煤而植生的這種紅色,顯然是記錄了其緣生點,這一方面是因于帝國主義列強的肆意掠奪,煤是重要資源,由此必然引發(fā)血與淚,生與死的斗爭,另一方面,煤植養(yǎng)了產(chǎn)業(yè)工人群體,這是中國革命最主要的領導力量。淄博煤城歷經(jīng)了燃燒歲月,蔣新為其注入了無盡的情意,或者說,他是用情,用意,用秉性而述就了這部“史”。
用情意、情性和愛而述史,無疑需要博大的情懷,需要有恣肆且奔放的情感抒發(fā),這些蔣新都做到了。無疑,這因于蔣新的那種戀“根”性,重要的是對家園,對煤城的愛,對紅色乃至中華精神的堅守與頌揚。但已入“耳順”之年,且顯儒雅的蔣新,如何有如此奔放的激情,有帶有強烈質感、大氣的言語,乃至深沉且促人奮發(fā)的議論,這又似一個謎。如該書開篇所言:“飽經(jīng)歲月滄桑的淄博煤炭,既在中華民族倔強發(fā)展的文明史上,燃燒著可圈可點的燦爛,呈現(xiàn)出讓淄博人驕傲的耀眼與輝煌,同時,也遭受過許多困苦和磨難?!比珪謿?、怒、焰三個樂章,共十九個章,以史的脈線串接,又交叉、疊合,其中的情與思、與論皆涌動著波瀾。整部著作的史料之豐富,現(xiàn)場采集之具體,各種脈線穿插之清晰,沒有蔣新那近乎淘盡身心的賦予是很難成就的。殤,無疑是血與淚,血與恨的記述,也更是“紅”的源起,對此,蔣新給予了豐富鋪墊。最撼動人心的想必就是1935年,發(fā)生在淄川煤礦“北大井”的透水事件,這是日本侵略者侵華歷史的鐵證,也是其滅絕人性的鐵證。536人被煤井透水活活淹死,這是舉世震驚的,也是空前絕后的大礦難。蔣新從“展覽館里的‘礦工墓’”講起,不只復現(xiàn)了這場礦難的事實,更引帶了被稱為山東“煤都”的淄博城市的緣起。先于瞄向淄博煤源的是英德,19世紀末,他們介入,德國人顯然是其中最為占先的。而后進入的日本人則更加殘忍,更無人性,其對煤炭資源肆意掠奪更無節(jié)制。這不只是無以計數(shù)的契約及霸王條款所記載,一次次的礦難,無以計數(shù)的死難礦工的生命,一家家深陷悲苦命運的家庭更是其鐵證。該書第七章名為“生命的價格”,分活人的價格,死人的價格,童工的價格而論,從中我們足可以看到日本人對礦工的盤剝如何慘無人道。蔣新還陳述了這樣一種寫照,“當?shù)厝硕疾辉敢獾饺毡救碎_采的煤礦下井,因為日本人太‘狠’”。蔣新還用了一個比喻性表述:“魯迅先生在其小說《藥》中,曾經(jīng)刻畫出一個鮮血淋漓的‘人血饅頭’,而煤城礦區(qū)的工人,不正是侵華日軍和日本商人餐桌上的‘人血饅頭’嗎?”
在血與淚、血與恨的書寫中,蔣新的議論也頗值得回味及贊賞。尤其他不斷地在告誡,我們記住曾經(jīng)的黑暗,不是為了復仇和延續(xù)仇恨,而是要喚起每個善良的人對和平的堅定向往和勇敢堅守。面對無法更改、修改和掩飾的歷史,我們應該心存敬畏,把歷史的訴說作為警鐘和座右銘,為永遠的和平瞪起我們民族復興與發(fā)展的眼睛。
對百年中國的歷史,紅色的旗幟不只是象征,而本就是實在,是紀錄,是每一個國人精神心靈的銘記。一個世紀的初年,革命先驅者們,先期舉起了這面旗幟。在淄博這方黃與黑的土地上,如火如荼的革命斗爭火種,同樣是由革命先驅點燃。他們指導產(chǎn)業(yè)工人及廣大民眾,揚起了紅色旗幟。
王盡美、鄧恩銘先后分別有四次來淄博礦區(qū),領導工人革命斗爭。盡管他們并非生于也非長于淄博,但肩負著黨的囑托,發(fā)動產(chǎn)業(yè)工人運動是必然抉擇。蔣新以確證的資料、口述記述,并實地考察了兩位先驅來淄博礦區(qū)的行進線路。他們幾乎都是由淄川到博山,第一站都先去了沙子頂煤礦。事實上,在全國范圍內,煤礦是先驅們投身事業(yè)基地,淄博礦區(qū)也是其中一塊重要區(qū)域。1922年5月、6月,王盡美兩次來到淄博礦區(qū),盡管陌生,但他坐上了運煤的小火車,用蔣新的表述,“陌生的路硬是被陌生的他們蹚了出來”。他先期考察工人狀況,建立聯(lián)系點。他下過煤窯,到過機器房,也住過礦工們的棚窩鋪。工人們從王盡美的交談中明白一個道理,要想日子過得好,必須把手攥起來抱團——一塊煤燒不出大火,許多煤一起燃燒、著火,才旺盛。山東第一個礦業(yè)工會成立了,這是“工人覺醒與覺悟的吶喊標志”。王盡美也留下了“激動鏗鏘的聲音”:我們工友是很可貴的,是很有能力的。雖然沒有知識,難道自己受著這樣痛苦還不能結合起來,改善自己的生活嗎?成立大會的長篇致辭中,王盡美說,“這次大會,更叫我們敬佩”?!坝终l知底層在黑暗勢力之下的礦工隊伍里”,竟于不知不覺之中發(fā)生此空前盛會,真令人驚異!”在致辭的結尾,又有激動不已的聲音,“只好表示120分的誠意歡呼”“山東礦業(yè)工會淄博部萬歲!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聯(lián)合起來呀!”
鄧恩銘也是在1922年走進淄博,對淄博礦區(qū)他已耳熟能詳了。因他二叔在淄川任縣長,他名義上是投親,實際是按照中央部署,到這個全國第三大礦區(qū)的煤城來發(fā)展黨員,組織開展工人運動。1924年,鄧恩銘第二次來淄博組織的重要工作是“抗捐”。蔣新根據(jù)鄧恩銘伏在昏暗煤油燈下寫就的文字,總結了這樣幾項工作重點:組織發(fā)展,數(shù)人加入;活動開展,抵抗劣紳;工運推進,拓展組織。鄧恩銘勇敢、智慧,使抗捐工作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對這次事件的成功,蔣新在采錄、書寫中這樣總結:“一個狹小地區(qū)的抗捐斗爭,不但展現(xiàn)出鄧恩銘非凡的智慧和能力,也讓他看到工人群眾組織起來的力量?!?923年10月,王盡美第三次來到熟悉的煤城淄博,來到熟悉的礦區(qū)和工人中間,他是為魯大公司無故裁減工人事件而來。盡管拖著重病的身軀,王盡美堅強的意志,共產(chǎn)黨人的信仰和決心,引導工人們緊握拳頭,團結起來,同資本家斗爭。在一次工運積極分子會議上,他給工友們朗誦工運領袖鄧中夏的詩作《游工人之窟》,此后,他發(fā)展了一位礦工入黨?!肮と私M織起來”,為山東工人運動打下了良好的群眾基礎。隨后,1924年,鄧恩銘又接力來到淄博,他是為組織罷工而來。當時,在山東多個產(chǎn)業(yè)工人比較集中的地方,以不同方式組建了識字學藝團,工人們組織起來識字,開始覺悟了。淄川煤礦也在1924年4月成立“學藝研究社”,幾周后就有1000多人參加。為配合、組織一次次的罷工,建立黨組織是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1924年7月,中共礦區(qū)支部委員會成立,這是淄博成立的第一個黨組織,直屬中共中央領導。1925年2月,王盡美第四次到淄博,他攜孫中山先生重托,來組建地方國民議會。1929年3月,鄧恩銘第四次來淄博,顯然,這次是冒著極大危險而來,他是來兼任淄(川)博山張店和礦區(qū)的負責人,領導并保護黨組織和黨員,將半公開的炭礦工會轉入地下斗爭。
在詳實錄述、激情論議中,蔣新也發(fā)自心底暢述:因為有了王盡美、鄧恩銘等早期共產(chǎn)黨人的積極奔走,用超常的力量撬動這方土地,淄博工運則在艱苦歲月中倔強發(fā)展和推進。
如果我們用這個標題延伸,那么,可見淄博也是一方英雄輩出的土地,煤炭也是培育英雄的“金子”。煤炭的燃燒,點燃了革命的火種,熊熊烈火鍛鑄了無數(shù)堅不可摧的英雄。英雄不只穿梭在槍林彈雨中,首先是生成于苦難,繼而為沖破苦難,為獲得生存的權利,他們?yōu)槊癖姸鴳?zhàn),為祖國而戰(zhàn)。英雄是多色彩的,在煤礦中與侵略者,與資本家的斗爭;在領導工人、農民革命斗爭中,都培育了無數(shù)的英雄。
蔣新就是汲取這地域之根的滋養(yǎng)而激情書寫,記述著無數(shù)的英雄,也使自己培育了一顆英雄之心。他慨言道:“英雄或者英雄群體的涌現(xiàn),是一個民族不甘當亡國奴,不甘讓萬千生靈遭受涂炭的生命吶喊。”蔣新恰恰是懷揣這種夙愿去激揚文字,去培育自己那顆英雄之心。以“黑”為根,為基石,為培育基地,育就了“紅”,由此“紅”就成為該書的主色調。殤引發(fā)了怒,怒點燃了焰,焰燃燒著熊熊大火,鍛造著無數(shù)英雄。在蔣新的記述中,有著諸多實錄的名字,從早期的工人組織,到之后各級黨的組織及領導人,已經(jīng)實名鐫刻在百年英雄的史詩簿上。對于“焰”,蔣新用“煤炭改變顏色,裂變改變命運”為副標題,如果說這是一個關乎緣何“裂變”,“裂變”如何改變命運的實錄,毋寧說,這本就是成就英雄的焰,或者說是,英雄燃燒的焰。在這部書的述錄及激情揮灑中,閃亮著諸多英雄的名字,他們在淄博這方土地建功立業(yè),更為中國革命奉獻著身心及智慧。他們有的犧牲了,有的參與了共和國的建設,有的走上了各級領導崗位。我們可以說,沒有他們的奉獻,沒有他們的偉業(yè),就沒有今天的我們。王盡美、鄧恩銘等先驅培養(yǎng)了一大批工人運動積極分子,這些人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幾乎都成為早期炭礦工人組織的領導者。如“淄川炭礦工人俱樂部”的盧福坦、蒲文泉、劉兆章、張德水等,蒲文泉成為后來的“淄川炭礦工會”組織的領導者,還有韓長甫、車錫貴等。蒲文泉身先士卒帶領工人罷工,鼓舞工人的膽量和勇氣,用身體拉起圍墻。在1938年,張德水曾領著工人隊伍炸毀日本人管轄的鐵路電機房和鍋爐房。如1937年第一次組織“弄槍”的紅色青年高廣宇、張?zhí)烀?,高廣宇于1942年病逝,張?zhí)烀褚恢痹趹?zhàn)斗,擔任過礦區(qū)工委書記,擔任過指導員等,解放后他一直從事工會工作,并任全總書記處書記。在“雕塑在大地上的靈魂”一章中,蔣新述錄這樣幾個英雄。洪山大荒地礦井走出的“煤三代”,12歲下井挖煤,1940年參加了八路軍,被稱為“山東爆破大王”的馬立訓,還有被稱為“擴兵謎”的徐化魯,煤城的“華子良”韓子棟,奮勇阻擊敵人,身中十余槍,倒在血泊中的道士劉奉山等。在“歷史不能吹過”一章中書寫了一個蔣姓的英雄家族,有15人為國捐軀。年齡最大的叫蔣正官,生于1903年,1941年犧牲于萊蕪和莊,時任萊蕪第六區(qū)參議長;最小的蔣衍豐,犧牲時年僅16歲,時任淄川青救會副會長。其中有一位女性,名叫蔣舒和,是一位“雙槍女戰(zhàn)士”,為了掩護村民及八路軍撤退而壯烈犧牲,景象極為慘烈。顯然,這不是全部,還有很多很多,在蔣新飽蘸情意的錄述中,他追思著歷史的記憶,記下許多許多。煤城陶養(yǎng),火焰燃燒而鍛鑄的一具具錚錚鐵骨,沖擊著我們的靈魂。
這部激情昂揚之作,是一部全部身心共同參與的著述,雖然付出了許多,但蔣新是成功的。蔣新也有感而發(fā):“我感覺,報告文學不單單是用手寫,更要用腳寫?!彼凶咴谶@“根”性土地上,他大膽且真實地告訴了世人還不太了解的淄博,一座煤城的近百年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