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喜
蒔竹水源于黃桑坪烏雞山南麓,全長66公里,流經(jīng)黃桑坪、寨市、鵝公嶺、朝儀、黨坪等地,流域面積496 平方公里,主要支流有下寨溪、米水江、文溪,在黨坪界溪口匯入沅江主要支流——巫水。
史載,綏寧在隋朝以前被視為蠻荒之地,直到唐武德四年(公元621 年)才有建制,貞觀十一年(公元631 年)改名徽州。以后四百多年又先后經(jīng)歷經(jīng)制州——溪峒州——羈縻州的苦難歷程。元豐四年(公元1081 年)始有縣制——蒔竹。境內(nèi)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屬“苗疆要區(qū)”。崇寧二年(公元 1103 年)改為綏寧。上世紀(jì)50 年代,歷經(jīng)千年滄桑的古鎮(zhèn)寨市被一場大火焚毀,寨市作為縣治的歷史隨風(fēng)而逝。只有亙古綿延的蒔竹水仍在繼續(xù)她曠日持久的堅(jiān)守,默默流淌秦時水、漢時月……
蒔竹水出烏雞山后,匯清泉,集細(xì)流,一路婉轉(zhuǎn),到了傍寨臨市的寨市,已是浩浩湯湯。她不貪戀古鎮(zhèn)的喧嘩熱鬧,悄悄拐個彎,落下滿目綠色,相擁茫茫青山毅然前行。
“一水紆藍(lán)”,古綏寧八景之一。康熙十一年知縣楊九鼎有詩贊道:“水簾十丈繞城西,幾曲廻瀾到界溪。為愛漪漣思泂酌,一泓月露更清凄。” 乾隆十九年知縣程際泰詩曰:“藍(lán)水遠(yuǎn)從千澗落,清溪曲抱一城流。薇茫點(diǎn)綴前村柳,婉轉(zhuǎn)嘔啞下客舟。錦被墻隈花燦燦,虹飛石巖路悠悠。濟(jì)人莫笑當(dāng)年事,遺愛於今到處流?!?/p>
蒔竹水畔,米酒醉清月,疏風(fēng)敲門扉,山水入夢來。享受的是純粹的歲月和光陰。
寨市以下,山峰峻峭,河霧迷瀠。沿河“十彎九拐”。一公里以上的大河灣就有十六處。
巖塘三彎,山抱水,水纏山;山色隱約,水道詭秘。有個傳說,說是一個伺候臥床老母二十年的孝子每天去河灣里扎排,總有熱菜熱飯放在岸邊的一塊白色巖石上。他覺得奇怪,到了第六天,回去同老母親說起此事。老母親猜想善良的兒子肯定是遇上河蚌仙了,怨他不該泄露天機(jī)。如果他吃了七天仙飯,河蚌精就會下降凡間與他成就姻緣。第七天,那個白巖石上只有兩抔涼涼的河沙了。這讓孝子懊悔不已。
到了秋天,這里是色彩的天下,林象千姿百態(tài),野果掛滿霜枝。如晚霞、似流丹的彩林倒映翠水碧潭,湍流而下的飛瀑濺起朵朵浪花……
進(jìn)入竹留田月亮彎,河灘變得寬廣而平坦,鮮草如茵,牛群遍地。水面哧溜彈跳的河魚,木排上赤身裸體口味粗重的排牯佬,石拱橋上柳眉鳳眼的多情婦人,紅得蓬蓬勃勃的辣蓼草,古樸村寨、棧橋、筒車、水碓屋、榨油坊……還有藍(lán)天白云,好一幅鮮活的鄉(xiāng)土風(fēng)情畫卷。
蒔竹水一路奔流,滋潤土地,養(yǎng)育生靈。
走進(jìn)蒔竹水畔的村寨,沿著田塍或山道走,隨處可見村民們在為即將來臨的播種而忙碌。由于山高坡陡,澗壑交錯,田塊大小不一,田塍蜿蜒曲折,線條盡現(xiàn),韻律十足。(有趣的是,有村民犁田時順手解下蓑衣,卻找不到自己要翻犁的那丘田,找來找去,才發(fā)現(xiàn)那丘田被蓑衣罩住了。)
由于春天的臨近,黃色的山嶺開始泛綠。近幾天下的雨在深褐色的土地上留下細(xì)細(xì)的積水,在陽光照耀下像銀絲似的閃閃發(fā)亮。剛被犁鏵翻過的泥土散發(fā)著薄薄的一層熱氣。
(土能長萬物,地可發(fā)千祥。這里善良的人們崇拜土地,視土地為神。村前寨后供奉土地菩薩。他們認(rèn)為土地也有男女之分。過年時,人戴儺面扮“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走村串寨《唱土地》:“保一方清泰,佑四季平安。”)
漢子駕著古式木彎犁,漫不經(jīng)心地吆喝著。馱犁的牯牛皮色黑中帶褐,短脖子,有粗野滾圓的眼睛,動作兀突,帶著一股野牛的氣息。不遠(yuǎn)處河灘上,小伢崽玩得大呼小叫。漢子向他的兒子投去慈父的目光,兒子回過頭來報以微笑。寡言少語的漢子,虎頭虎腦的伢崽,套著木軛的牯牛,籠罩上溫和寧靜的氣氛。
寨口高高的草垛被春天的氣息渲染,生機(jī)盎然。巖鷹伸展著寬大翅膀在秋千架上盤旋,浮云一樣飄渺,然后悄然消失在山魈出沒的茫茫遠(yuǎn)山。
通往寨里的銅鼓石路縫隙處,青草爬上階基,綠意撲面。路旁桃樹,花朵灼灼。竹籬笆上纏繞著薄薄的晨霧。園里的菜苗探頭探腦擠出厚厚的黑土。女人在水筧邊洗山里的青嫩野菜:蕨菜、春筍、香蔥。她不時朝男人吆喝的方向張望,發(fā)髻間的野薔薇散發(fā)淡淡的清香。蜷伏在旁邊的黃狗,染一抹暖暖的春陽?;鹛廖莶窕鹫?。青瓦廊檐下炊煙裊娜。
生活所固有的歡愉和澄凈,豐美和單純,天真和神秘,自然紛呈。
蒔竹水兩岸的一草一木,風(fēng)情萬種。
清同治版《綏寧縣志·詩》載:“地僻蠻煙聚,林深仡鳥通,群苗欣跳月,庶草自成風(fēng)?!薄案呱侥救~起堆堆,十八滿哥你會吹?哪日吹得木葉叫,只用木葉不用媒。”
月朗風(fēng)清時,村寨飄出清脆動聽的木葉聲。姑娘后生根據(jù)木葉的曲調(diào),辨別自己的情侶。他們結(jié)隊(duì)野游,在路旁放上一個草標(biāo),圈出一塊神秘的天地。
“要愛就愛有心人,好比山中樹纏藤;要纏就要纏到底,生生死死不離分?!?/p>
“戀郎就要戀老郎,戀到老郎味道長;昨日夜里打個啵,當(dāng)?shù)盟蛞律w酒缸。”
勞動生活中,男女間不乏幽默、煽情。婦人看見蒔竹水里的排牯佬,就嘲弄:“排牯佬嘞排牯佬,腳踩木排手拿篙; 一場日頭一場雨,淋得腦殼臭尿臊?!?/p>
排牯佬打個吆喝接過腔:“看牛妹唻看牛妹,頭頂斗篷騎牛背;要是牛牯發(fā)風(fēng)騷,莫把表哥看熱鬧……”聽著沾染山露的歌兒,如同行走在蒔竹水跳石之上,讓人生動活潑。
“嘿嘿咗嘞,嘿羊咗呀!嘿羊咗嘞,嘿羊咗!”白浪尖上的放排號子,簡約、雄渾、粗獷。
“在娘懷里三年滾,頭發(fā)操白幾多根;青布裙來白圍腰,哭聲娘來箭穿心?!逼嗥嗲星械某?,那是《哭嫁歌》。
“一送老人好傷心,好似靈前一盞燈;人死何能求得轉(zhuǎn),燈息何能求得明。二送老人好傷心,好似濃霜落草坪;人老只怕閻王喊,濃霜只怕日頭升……”《葬歌》里的《十送老人》哀怨、悲戚。還有《酒歌》《上梁歌》……他們還吟唱《佛歌》《龍燈歌》,用歌聲表達(dá)內(nèi)心世界,與神靈對話。
更有傷感的:“丟個巖石落深潭,罵聲我的短命郎……”婦人柔腸寸斷。這個時候,她在心底喊一聲妖嬈的歌,使一種傳說中的“蠱”,相隔千山萬水的負(fù)心漢也會回心轉(zhuǎn)意。
還有一種由小竹竿串紅線夾銅錢做道具的銅錢舞。那是在過年過節(jié),舞者手持銅錢棍,按一定的節(jié)奏擊拍竹竿,邊拍邊舞邊唱,走村進(jìn)寨,驅(qū)魔鎮(zhèn)妖,慶賀新喜,祈盼子孫發(fā)達(dá)、歲歲豐收。
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悠悠蒔竹水,順手撈一把都是歌。
懷揣流向大海的夢想,蒔竹水從沒停歇向前的腳步。
依山而建的吊腳樓,黑色的屋頂,褐色的木墻,排列在青山綠水中,幽靜而美麗。
有村子的地方必然有古樹。楓樹、 柿子樹、香樟、桂花樹……森然聳立,濃蔭如蓋。最多的是楓樹,是苗族的先祖,受到神靈般的敬重。
米水江的傳說很有意思。很久以前,這里經(jīng)常暴發(fā)山洪,百姓不得安生。便請了一個遠(yuǎn)近有名的風(fēng)水先生查看原因。風(fēng)水先生登上白寨嶺,放眼望去,連綿起伏的山嶺像一條蛟龍。它身子已潛入地下,只留下一段幾起幾伏的腰身。原來是一條惡龍?jiān)谶@里興風(fēng)作浪,殘害百姓?!吧邤嗥叽琮垟嘌?,百姓聽說是惡龍作怪,都紛紛扛起鋤頭,爬上白寨嶺,挖開一條幾丈寬的坳口。想攔腰斬?cái)嗨?。誰知到了第二天,挖開的坳口又合攏了。人們不泄氣,一連挖了七天七夜。一天收工后,有個老人掉了銅煙桿,到工地上尋找的時候,忽然聽到地下有聲音,他好奇地趴在地上,聽清了最后一句:“只怕銅釘釘斷腰?!?原來斬龍靠銅不靠鐵。老人急中生智,順手把銅煙桿深深打入地下。第二天,坳口再也合不攏了。接著,江里流了三天三夜的米湯水。那一段江從此改名“米水江”。那個坳口喊做“斬龍坳”。從此,這一帶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安居樂業(yè)。老人的銅煙桿后來長成了一棵高大的香樟樹,至今郁郁蔥蔥。
村寨間交通往來,逢山修路,過河架橋。路是石板路,橋是石拱橋。鄉(xiāng)人樂善好施,有錢捐錢,有力出力?!鞍莘鹌呷?,莫若修路一尺?!鼻∥迨炅⒂邳h坪大坪頭的修路碑文,穿越歲月時空,散發(fā)善行的熱度。
蒔竹水上橋梁眾多。僅以黨坪苗族鄉(xiāng)為例,清同治版《綏寧縣志》就記載了鄉(xiāng)內(nèi)大型橋梁三座:米水江七星橋,黨坪萬古橋,界溪口永鎮(zhèn)橋。另有動雷水聚星橋、 米水江永興橋、大碑頭永興橋、大坪頭花橋、白竹灣花橋等等。1978 年竣工的界溪口公路大橋,位于蒔竹水注入巫水匯合口,橋孔下還遺存兩個碩大堅(jiān)實(shí)的鐵路橋墩——那是1959 年1960年間夭折的“洪(江)綏(寧)鐵路”的見證。
最有名的橋當(dāng)數(shù)古鎮(zhèn)寨市西河橋。它始建于 1727 年,24 排。(清廷縣以下所管,稱為里,綏寧當(dāng)時有二十四里,將橋建為24 排,有舉全縣二十四里之力之意。)1954 年被大火燒毀。2009 年,鄉(xiāng)賢杜勤德先生捐資百萬重修。橋面架杉木,鋪木板,木亭20 排,分主橋和附橋。橋長 56 米,寬 7 米,橋面高 4.9 米。為石墩木結(jié)構(gòu)重檐建筑,2 臺 2 墩 3 孔。亭廊相連,渾然一體,雄偉壯觀。主梁中繪太極圖;橋中五層閣塔飛檐高翹,猶如羽翼舒展;橋的壁柱、瓦檐、雕花刻畫,均顯富麗堂皇。橋頂蓋有堅(jiān)硬嚴(yán)實(shí)的瓦片,凡外露的木質(zhì)表面都涂有防腐桐油。橋廊兩旁還設(shè)有長木板凳供人憩息。齊腰處開欄桿,欄桿外挑出一層短檐,保護(hù)橋面及枕梁不受雨蝕。此橋出自樓橋世家之手,據(jù)說造橋時不全仰賴圖紙,更多地依仗刻有尺度的三尺棍和竹筆。整座橋梁不用一釘一鉚,大小條木,鑿木相吻,以榫銜接。全部結(jié)構(gòu),斜穿直套,縱橫交錯,卻一絲不差。
蒔竹水上的座座橋梁,連接著蒔竹水這片神秘土地的過去、現(xiàn)在、將來;述說著蒔竹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榮辱興衰。
滔滔蒔竹水,悠悠母親河,在長天厚土間,穿越時空,奔涌向前,永不停息!
青坡里有條叫海角峒的山溪,海角峒流出十來里就進(jìn)入巫水河,巫水河牽著海角峒往北行走二百余里水路,就到達(dá)洪江,匯入沅江。海角峒源頭有個美麗的苗寨——多逸寨。
多逸寨天藍(lán),水碧,山綠,純凈得如夢里家園。
飄渺的青石板路在峰巒翠谷游離。零星的吊腳樓在稻田與山坳疏落。房前稻子生長正旺,屋后菜地青翠,竹影成蔭。村子里雞聲相聞,犬吠相嬉,可總覺得村子是那么安靜。隨手推開一道陳舊木板大門,兩邊各有廂房,廂房的窗子也不大,都是方格木窗,屋里也不甚光亮。山里的房子都比較樸實(shí),普通的木材,普通的青瓦,隨意而建,隨意去住,看不岀任何考究之處。一棟房子,一座土坡,一棵樹,它們毫無規(guī)則卻錯落有致地組合在一起,房不妨礙樹,樹絕不執(zhí)意土石,似乎房子也是生長岀來的,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那么自然天成。高高的屋脊從頂向下鋪著像青魚鱗一樣的瓦,一層一層疊加到兩邊的屋檐。屋檐下有一級級臺階,臺階上是柴垛,山里人把柴禾碼得整整齊齊。
大店子一帶曾是人煙稠密之地,有三四百戶人家,避災(zāi)防火的水塘就有四十八眼。一百多座疏密有致的吊腳樓之間鋪青石板相連,下雨天串門也不會濕鞋。家家門樓相似,新媳婦出門找不著回家的路??上菢雍玫拇笤郝湓谇嗥吕雉[瘟疫那年毀于悍匪一把怨火。
據(jù)老人回憶,那時大店子有齊嶄嶄的一排店鋪,比現(xiàn)在的河口街上還熱鬧。剛解放那陣子,青坡里好多重大會議都在這里召開。
在黃昏的余暉里,寨子里就像鍍上了一層金色,充滿了神秘。大店子左邊山坳里有一丘田,是“耍牛場”。右邊寬敞的山頂有一塊五六畝的坪地,叫“練堂”。印證苗人彪悍勇猛,好斗牛游樂,習(xí)武健身的秉性。歷史如云煙,那如虹的氣魄如今化作了一蓬蓬蓑草。
地處山巔,水顯得彌足珍貴。多逸寨的先輩遵循“土生白玉,地發(fā)黃金”的自然法則,合理用水。多逸寨最早住民沈迪杰有三個崽,三個崽各居一寨繁衍生息。他們鑿巖枧將水源分三股供三寨飲用。巖枧旁立于同治八年的碑記,至今字字清晰可見,仍在警醒后人,昭示鄉(xiāng)鄰。自古至今,多逸寨上、中、下三寨和諧安寧,無論天干年成還是雨沛季節(jié),從未發(fā)生因水事而起的爭端。
半空中,幾縷炊煙斜著升起。散落在山溝里干活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回村,或扛鋤頭,或擔(dān)柴禾,或牽水牛,行走在像青藤一樣的小路上。多逸寨是寧靜的,沒有繁亂的雜聲,偶爾一兩聲犬吠或婦人喚兒回家吃飯的聲音,隔著幾個山坳都能聽到,且聲響過后更加靜謐。
多逸寨地處洪江到武岡的官馬大道旁。青石板驛道能騎高頭大馬,能過四人抬的轎子。一直到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這里還是綏寧與洪江及西部地區(qū)的重要通道。峒形有座九尺寬、一丈二長、一尺厚的雙石板橋。本來是要架三塊石板,過八抬大轎的,只因修橋時發(fā)生一件奇怪事: 做工有八個人,吃飯時只七個人??焱旯r,有個多嘴佬忍不住識破了,幫忙的“仙人”化身而去。留了一塊大石板在現(xiàn)在的河口街上。
白天,寨里人四處干活,很難聚到一塊。晚上,吃完飯睡覺似乎太早了,也睡不著,扯閑話成了人們最受歡迎的方式。
尤其夏天,剛?cè)胍梗虉銎荷暇蜔狒[起來了,竹椅、竹床就跟搭戲臺子一樣鋪起來了。大人小孩都搖著蒲扇,或坐竹椅,或睡竹床,山里人隨意,這聚一圈,那攏一堆,誰家的瓜呀李的都搬出來,一起分享。
寨子里的老人雖說書讀得不多,但肚里的故事多,比如海角峒的故事——說是有一個法術(shù)高超的老道和 “邪婆”(也叫巫婆)斗法。他把糯米團(tuán)捏成牛羊形狀,放在甑子里蒸,蒸七七四十九天就可練成天兵天將。誰知燒灶火的徒弟一門心思看天上的草鞋巴掌打架,忘了燒灶火的時間,四十八天上就將甑子打開了。結(jié)果老道領(lǐng)了功夫沒練到火候的牛羊去比武,徒弟心里還惦記草鞋巴掌打架的事,忘了敲響鑼,老道失了道法,被“邪婆”打敗了。老道羞愧不已,粘在三丈多深的水洞里不敢現(xiàn)身……娃娃們欲罷不能,越聽越想聽,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打扇子地伺候著,為的就是想知道老道什么時候再現(xiàn)身把牛羊練成天兵天將,再與“邪婆”決一勝負(fù)。婦女們在—起最有意思,一件婆媳小事說上千萬遍也不煩,也不怕別人聽出耳繭子來。漢子們愛吹牛皮,說放牛就碰上了七仙女,順著青石板路去洪江,晚上落火鋪,有好多丟媚眼扯衣角的妹子簇?fù)砩蟻?,個個狐仙樣勾魂。雖說娃娃們不懂,但婆娘擰得漢子慘叫時,娃娃們也會跟著起哄。
多逸寨的夏夜遠(yuǎn)比白天活躍,稻田上的螢火蟲真跟星空落下來似的,閃閃螢光群飄來忽去。而池塘、田壟、菜地、路邊上處處蛙聲震動。如果有月亮,小孩子們更好玩了,滿村子亂跑,抓青蛙、捕螢火蟲、捉迷藏,玩得魂都收不回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稀星閃爍,月色似水,夜風(fēng)中飄蕩的是一個個睡熟的夢。小蟲低鳴,竹枝傾斜,夜靈躍動。
山里生活平淡,許多年里都是那個老樣子,少有改變。打開古老的方格木窗,窗臺上堆積厚厚的浮塵,用手指輕輕劃一道灰痕,感覺這層灰就算沒有上百年,至少也有好幾十年歷史了吧。靜靜佇望窗外,歲月淌過河流,時光悄不留聲。一千年古老,一百年是否也是古老呢?
多逸寨古木森森。海角峒一帶直徑在三尺以上的金絲楠木不下十棵。建于道光六年的復(fù)興寺旁有八棵古楓樹、三棵古松樹,樅樹坳有古松樹十余棵……這些古樹三人合圍都抱不攏。峒形橋邊有一棵枯死的古樹,胸徑三尺,高達(dá)九丈,十年前還開藍(lán)花。寨里人請林業(yè)專家來鑒定,說是一棵高山杜鵑,樹齡為五百年。見多識廣的林業(yè)專家忍不住驚嘆,世上竟有如此大棵的杜鵑樹。古木蔽日的三圣亭旁有一塊立于道光四年的“祖神禁碑”,多逸寨的鄉(xiāng)親立下誓約:“遵禁風(fēng)水大發(fā)大旺,朽敗風(fēng)水家敗人亡?!?/p>
太陽一次次落下山坡,山里的顏色漸漸由青變黃,樹葉越來越少,行人凋稀,山里的路似乎一下子變寬了。
當(dāng)楓樹的葉子落光了,當(dāng)?shù)静荻庖粋€個兀立荒蕪田野上時,冬天就到了。
山里的冬天特別舒閑,鄉(xiāng)親們除了干些閑活,基本上整個冬天就圍在火塘旁?;鹛吝厱岩恍┐髩K木頭,燒火時,隨手就抽幾塊岀來燒火。小孩子有時會偷偷從門角落里掏出一個紅薯放火里烤,但被爹娘看到會罵的,畢竟那是紅薯種。冬天的紅薯特別甜,烤著吃格外香,所以為吃到烤紅薯挨兩句罵也是值得的。
誰家的小木窗飄岀微弱的燈光?夜,穿過溪河,穿過山巒,穿過村莊,在睡夢中度過一個又一個清淡的日子。夜鳥飛過屋梁,飛入夢鄉(xiāng),飛進(jìn)時光,在夜色里鋪上一層過去的影像。
站在三圣亭旁的山岡,眺望夜色彌合的遠(yuǎn)方,未能言說的惆悵蔓延心間,為那遠(yuǎn)去的故人,為無人提及的傳說,為那蜷身躲在夕陽下的村子,也為這個還不知能存在多久的多逸寨。
有詩人說過:
從前生活過一個牧羊人,
他的思想如
高山般崇高
他身邊的羊群每小時都在那兒吃草。
現(xiàn)實(shí)中,我們的羊群總是游蕩到比我們的思想更高的牧場去。
一個村莊就是一個故事,一個村莊就是一段歷史。那里存活著清新的青草,溫潤的人情。
多逸寨永遠(yuǎn)在我暖暖的夢里。
凍江,黃桑坪的一個自然村落,行政區(qū)劃稱地林村第五小組。山凹里的凍江西邊緊挨通道侗族自治縣木腳鄉(xiāng)。聽說那里有“峒(侗)人”,我很想去探訪,癸巳年深冬的一天終于成行。
車至地林陶家水,再往前是毛馬路,路崎嶇,狹窄,在村主任的引導(dǎo)下,我們棄車步行。
沿路擺放了許多待運(yùn)出山的楠竹。當(dāng)?shù)卮迕癜验裢环N叫做“爬山王”的拖拉機(jī)上搬。一車能裝四百多根??纯茨切⌒〉臋C(jī)械,望望七轉(zhuǎn)八拐的山道,我們一行人暗自咂舌。
山澗有透著寒意的冬陽。才下過一場雪,四處可見斑斑雪影。山崖上的楓樹栗樹,或紅或黃。溪里的水,流得青藍(lán)。竹林里稀稀落落有挖冬筍的村民,他們不時發(fā)出短暫的吆喝,時而還有鋤頭磕擊山石的鈍響。
七八里路,我們走了個把小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村落,十來座青瓦木屋,盤踞在一塊較為平坦的坡地上。不當(dāng)陽的屋背上還有白白的積雪。
在凍江碰到的第一個村民是胡子拉渣的陸友俊。老陸剛見我們,憨厚中露出警惕。當(dāng)我們說明來意,他臉色變得和善了,喝退狗吠,繞過成群的雞鴨,邀我們?nèi)ニ铱净稹?/p>
我們圍著柴爐子閑扯。黃桑坪是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很多村民都用上了柴爐子。其實(shí)不省柴,陸友俊笑笑說。他往圓圓的爐心添雜柴。從那整齊碼放在旁邊的劈柴來看,老陸外粗心不粗。柴爐子排煙效果很好,火燃得旺,屋里沒有一點(diǎn)煙,暖和和的,讓人感覺舒坦。屋角桌上放著電視,屏幕里唱得正歡。老陸只管和我們說話,沒去關(guān)它。
老陸說他六十歲,因?yàn)橥达L(fēng)在家休息,老婆去山里挖筍,一崽一女兩個小孩都在外打工,孫子也在江蘇讀書。
凍江這個自然村落有陸姓、 吳姓、 韋姓……九戶人家,五十口人。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了。解放前,凍江屬綏寧縣管轄。解放初期,綏寧縣與通道相連的部分地域劃歸通道縣,按傳統(tǒng)習(xí)慣凍江劃歸通道木腳鄉(xiāng)。那時村民送糧谷、買化肥、辦事情,山高水遙,困難重重。在村民的要求下,1974 年凍江從通道重新劃回綏寧。
凍江陸姓與聯(lián)豐陸姓同宗。他們也知道“七太公”的故事,也是侗族,會說侗話。我們用本縣基本通用的方言問他們一些簡單的日常用語,與普通話對照,如:“父親” 侗話是“布”;“母親”侗話是“乃”;“爺爺”是“阿公”;“奶奶”是“阿薩”;“吃飯”是“箭凹”;“喝酒”是“箭考”;“太陽”是“耷曼啦”;“月亮”是“念”;“星星”是“曼”……
不知不覺,我們在本子上記下了百余句侗話。侗話音調(diào)柔和,話音收尾飄逸,有音樂的韻味。我們學(xué)他們發(fā)音,笨嘴笨舌,很是生硬好笑。
甄別一個民族的主要方法是辨別其語言。鄉(xiāng)音語言是存在于人的骨子里的文化基因。
他們有做腌肉、腌魚、腌鴨的習(xí)慣。我們還沒見過做腌鴨。陸友俊將做法簡單向我們做了介紹:殺鴨,扒毛,取出內(nèi)臟,可剁成塊狀,也可整只腌制,先用鹽和米酒抹鴨肉,再將配料(炒燥的糯米、五香、辣子、鹽等)與抹了鹽、酒的鴨肉放入木桶或壇子,放一層配料放一層鴨肉。然后密封好儲存。趕急的話,腌鴨半個月可吃。放得越久越香。老陸說,腌魚時木桶倒著放最好。老陸還說,有人做的腌魚要放一輩子。也就是說,出生時做的腌魚要腌到他去世時吃。所以,他們這里某人去世的“白喜”席筵,不像綏寧其他地方席上擺豆腐,去吊唁燒香稱“呷豆腐”;他們席筵必?cái)[腌魚,去吊唁燒香稱“呷腌魚”。
“好多東西被拋棄了!”老陸這樣說。他用了“拋棄”這個詞讓我們震撼。
關(guān)于凍江的地形地貌及地理位置,老陸這樣描述:上面下凍江,中間一個羊精峒,下面是半江,半江下去豬槽峒、馬嘴峒。東邊大尖界,西邊三個凼。
凍江地處大山,東邊的大尖界海拔1345.8 米。我們那天去的時候,大尖界上白皚皚一片,冰雪封頂。
由于雨量充沛,水源好,這里每家每戶都將清亮亮的山泉水引到屋前,用來種稻子,養(yǎng)禾花魚。春上插田時在田里放魚花(本年的魚苗叫魚花,主要品種有鯉魚、鯽魚),放水曬田時撈魚,一般能長到半斤一條。如果放“老口魚”(頭年的魚花),就要大個一些。因?yàn)楹0胃?,凍江以前種香糯(也叫禾子),香糯苗子有一人高,穗須尖有棕針那么粗長,須尖鋒利,野豬都不敢吃。香糯不易脫粒,秋天的時候,要把成熟的禾穗收回來,一把一把晾在禾架上,晾干了再舂米。老陸說,香糯米煮出的飯很香,但產(chǎn)量太低,現(xiàn)在很少人種了。
老陸嫌卷煙不過癮,抽自己種的“印巴”(旱煙)。他邊卷“印巴”邊講凍江一些有趣的習(xí)俗。陰歷三月三,掛清祭祖,要吃黃蒿糍粑,即使不吃黃蒿糍粑,也要放些黃蒿在神龕上。冬月,從初一到初十,要“吃冬”過“冬節(jié)”?!俺远蹦切┨?,寨里輪流請客,誰家客人多誰家就人興財(cái)旺。殺年豬也是一件大事。誰家殺豬,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去“呷年豬”。誰家殺年豬吃的人少,是很沒臉面的。
在村主任的帶領(lǐng)下,我們還去拜訪了吳銀榮(音譯)“阿薩”。我們?nèi)r,她身體不太舒服,正在火爐邊烤火。火炕上掛了板鴨、臘肉,篾篩里好多引火用的樅膏。她看到我們便想起身倒茶,我們趕忙攔下。
她說她八十三歲了,丈夫已去世。他們育有四女兩崽,四個孫子。兒子媳婦去山里挖筍子了。最小的孫子在縣城長鋪?zhàn)泳G洲中學(xué)讀初一。她家祖籍“通道坪坦高步里邊”,到地林凍江有三代。她說他們以前不穿洋布。都是自己種棉花紡紗織布和種靛(一種大葉子樹)染布,然后做土布對襟衣,也做裙子。她說著想去找紡紗織布的工具給我們看,見她行動吃力,我們阻止了她。
“衣服上繡了花,我左手上戴了四對,這里戴了這么大的喉圈……”她給我們比劃著說。那個時候逢過節(jié)和喜慶事,“苗子”穿花衣,“峒人” 穿青衣。后來響應(yīng)號召不戴了,“手鐲”“喉圈”有的上交了,有的賣了?!皼]得了,沒得了。搭幫噢,日子過得好了。”她說得一臉的平和。
中飯是在陸奇智家吃的。陸奇智家一樓放雜物用具,關(guān)牲畜。一臺越野車,一臺拖拉機(jī),一臺打米機(jī),篾籮、篾篩、柴禾等等物件擺放得整齊有序。上樓梯到二樓,是寬敞的堂屋和明凈的廚房。
陸奇智的母親七十多歲,有一張溫和的笑臉。她正在炒菜,一招一式干凈利落。廚屋溢蕩著香味。
飯菜很快端上來。雞肉、鴨肉、臘豬耳、酸豆角、白菜、米酒……全是凍江出產(chǎn)的環(huán)保佳肴。陸友俊還特意盛了一碗他做的腌鴨來陪我們喝酒。與老陸他們雖然是初次相識,但他們的熱情讓我們已然融為一家人。
腌鴨的味道特別,糯米醇香,鴨肉細(xì)膩筋道,鴨骨呢,脆脆的,耐嚼,有回味。
和老陸碰杯時我說:“你好快活噢。”老陸抿喝了一口酒說:“間幾天不喝酒就不快活?!笨鞓反_實(shí)是一件簡單的事。
吃過飯,我們提出找人唱侗歌。陸奇智的母親插上話來,你們要找唱侗歌的容易,但你們要會對歌噢,我們凍江的歌師傅韋丙棋不光在我們一腳踏三縣的地方有名,在貴州廣西也響棒棒。末了,她熱情邀請我們:歡迎你們下次再來做客,到時有的是歌唱,有的是酒喝。
原來,能歌善唱的歌師韋丙棋在市場經(jīng)濟(jì)的大潮下,不僅走寨唱歌,還在通道縣城開了一家小店,兼賣自唱的歌碟。
沒找到歌師有些失落。返程路上,我一直在想,民族鄉(xiāng)土文化傳承是需要土壤的。一旦鄉(xiāng)村不在,歌師該遺落何方?我們又該去哪兒追尋遺失的歌聲?
凍江,鄉(xiāng)土凍江,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你能堅(jiān)守這片原生而寂寞的鄉(xiāng)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