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期鵬 亓鳳珍
對于著名作家張煒來說,悄然過去的2018年是個十分重要的年份。當然,一個不倦的寫作者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不會白白度過,都會留下自己獨特的聲音和鮮明的痕跡。2018年的特殊之處在于,他的第21部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開年便發(fā)表于《當代》第1期,隨即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10月,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插圖版。他的創(chuàng)作總量也達到了1800余萬字。
如果從197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完成第一個短篇小說《木頭車》算起,張煒的文學創(chuàng)作走過了45年的漫漫長途;如果從1984年開始寫作長篇小說《古船》算起,他的長篇旅程也已經(jīng)走過了長長的34年。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成就,固然不能以其創(chuàng)作時間長短和創(chuàng)作體量大小來衡量,但這其中蘊含的勞動,只要是誠實無欺的,就是值得尊重的。更何況,張煒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縱橫高原,并時有高聳的山峰出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一個重要存在。
作為讀者和文學評論者,面對張煒的新作,在驚嘆之余,難免會有解讀、評說和分享的渴望。因此,《艾約堡秘史》一出版,我們就細讀文本,并聯(lián)系張煒的創(chuàng)作歷程尤其是長篇小說進行探討、分析,將這部新作定位為“一部一脈相承的文學史詩”。2018年1月12日上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中南出版?zhèn)髅街鬓k的《艾約堡秘史》新書發(fā)布會在北京舉行;1月13日,我們的短文《一部一脈相承的文學史詩》就在《山東商報》發(fā)表了,隨后眾多報刊、網(wǎng)站予以轉(zhuǎn)載。這大概是這部小說最早的一篇評論文章。
我們發(fā)現(xiàn),張煒的長篇雖然內(nèi)容豐富、體量巨大,但他關(guān)注的歷史時段,除了始皇東巡、徐福東渡之外,主要是辛亥革命前后直至當下的百年中國。若以時間順序和主要作品為例,那便是描寫辛亥革命前后膠東半島風云歲月的《獨藥師》,展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壯闊畫卷的《家族》,表現(xiàn)新中國成立前后到改革開放之初中國歷史命運的《古船》等等?!栋s堡秘史》的誕生,續(xù)寫了改革開放以來40年的當代中國,與他的眾多作品一起,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全方位、多角度、立體化的百年中國文學圖譜。
自然,這是文學的中國,而非歷史的中國。正因其是文學的,它從人性的角度來透視社會歷史發(fā)展、政治經(jīng)濟文化變遷,展現(xiàn)百年中國歷史舞臺上上演的悲劇與喜劇、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陰暗、高尚與卑劣、潔凈與污濁、美好與丑惡,更具直抵靈魂、震撼人心的強大沖擊力。在漫長的文學旅程中,張煒的文學作品已經(jīng)與中國百年社會歷史深度纏繞、凝結(jié)在一起,不能分開,也無法分開,他也因此成了一個百年中國的文學記錄者、表達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是無法替代的。我們甚至設想,如果將《獨藥師》《家族》《古船》《艾約堡秘史》作為“張煒百年中國文學圖譜書系”一并出版,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以此作專題研究或博士論文,也可算是一個較新的角度。
或許,從這個角度理解,2018年之于張煒及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了??上У氖牵@部長篇出現(xiàn)之后,不少論者并沒有把它放在張煒的文學長卷中來對待,而是因其直接描繪了改革開放40年的中國歷史,就特別強調(diào)這是張煒“直面財富激增的40年”,是張煒以極大的勇氣“對當下生活的文學強攻”。這些看法都有道理,但它過分突出了張煒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指向,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和掩蓋了張煒對百年中國命運的深刻、獨到的思考。其實,張煒從來就不是一個“跟風”的作家,對他來說,后者可能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本質(zhì)的。
一個作家寫了40多年,出版了堪稱海量的文學作品,他的任何一部新作的出現(xiàn),都不會是一個孤立的現(xiàn)象,而必定是與作家過去的創(chuàng)作緊密相聯(lián)的。即便是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新之處,也可在作家以往的創(chuàng)作中找到淵源和來處。同樣可惜的是,我們目前看到的這方面的文章還不多。不過也不必擔心,有的時候,好文章不在多少;一個觀點何時形成共識,也不用過于著急。那些一哄而起的評說、橫空出世的新論,倒是值得懷疑的。
于是,我們在這“不多”之中,看到了2018年4月23日《文藝報》刊發(fā)的龔曙光的《詩性的蓄聚與迸發(fā)——〈艾約堡秘史〉閱讀筆記》,他從“史詩”追求的角度給了《艾約堡秘史》一個定位和一種解讀:“文藝復興以降,多有作家從詩出發(fā),到史落腳,寫出一部部編年史、心靈史以及史詩。如寫編年史的巴爾扎克,寫心靈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羅曼·羅蘭,寫民族史的列夫·托爾斯泰和馬爾克斯……這些都是張煒敬重而且親近的作家?!薄皫缀鯊膭?chuàng)作伊始,張煒就只有一個文學目標——史詩?!豆糯贰毒旁略⒀浴贰赌阍诟咴返萨櫰拗谱圆挥谜f,即使是他的短篇、中篇、散文乃至詩歌,都總有一種朝向史詩感的執(zhí)著努力。盡管在張煒的創(chuàng)作中不乏清凈得如一泓秋水的抒情詩章,但張煒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追求是史詩性?!薄扒迥┮越档闹袊鐣?,張煒先后以不同的長篇進行了正面的表現(xiàn),只有近40年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生活還留一段空白。由當代而抵當下,這是張煒長篇創(chuàng)作的一個宏愿。從20年前開始,張煒就為這部作品做創(chuàng)作的準備,可見這不是一次偶然的動念和意外的靈感,而是一次深遠的藝術(shù)預謀和長期的詩情蓄聚?!?/p>
龔曙光將張煒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定位“史詩”追求,這未必能得到張煒本人的認可和廣大讀者的認同。因為一個寫作者最初愛文學未必有什么直接的“目的”和“宏愿”,他可能只是因為愛,愛得與它難舍難分。他在長期的寫作過程中,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和路徑、切入角度和表達方式,形成了自己不同于“他者”的特點和風格。張煒也應該是這樣。拋開這些不論,龔曙光將《艾約堡秘史》置于張煒長期構(gòu)建的宏大文學敘事之中,彰顯了這部作品的特殊而重要的意義。
無獨有偶,2018年7月8日,張煒應邀到廣東順德北滘文化中心參加“閱讀北滘”讀書分享會,并與謝有順以“小說的情與思——從新作《艾約堡秘史》說起”為題展開對談。在對談中,謝有順從另一個角度闡釋了張煒作品的宏大文學譜系:“著名作家張煒老師是中國當代文學這幾十年一個小小的縮影,因為他全程地參與了新時期文學以來的幾乎每一個文學的節(jié)點?!駨垷樌蠋熯@樣持續(xù)的寫作幾十年,你能了解一個作家豐富復雜的精神世界,不僅寫得多,而且風格強烈。在張煒的寫作譜系里面,無論他筆下的大地也好,那些具有某一種飽滿的人格理想的人物也好,我覺得都代表著一個作家的理想的高標?!薄拔覀兂Vv魯迅的重要性,其實魯迅的作品從小說的角度,他塑造的人物也很有限的,那為什么他那么重要?其實就在于他用有限的人物,深刻地概括了辛亥革命前后的時候的中國。這種概括性,我覺得是魯迅的意義和價值?!薄白钪匾氖浅蔀橐粋€時代的概括者,甚至是一個表達者。我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張煒老師具有這種潛在的寫作的雄心?!?/p>
值得注意的是,謝有順不僅揭示了張煒作品的社會歷史價值,更揭示了他的創(chuàng)作理想和精神追求。探究人性、崇尚道德、高揚理想旗幟、展現(xiàn)精神魅力,正是張煒作品的主調(diào)。有時候,他“愛之愈深,恨之愈切”,對各種復雜問題尤其是社會逆流、人性陰暗的逼視與揭露,也是冷峻深刻、毫不留情的,這正反襯了他的道德追求和理想高標。對百年中國風云的文學書寫,如果不能統(tǒng)攝于這樣一個大格局、大情調(diào)之中,就會失去其應有的光彩。無論是贊美、頌揚,還是揭露、批判,都源于對這個民族、這片土地的深愛,這才是一個作家成其博大和偉岸的重要前提。艾青詩云:“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蔽覀冇X得,這些詩句用在張煒身上也是合適的,這也是理解張煒百年中國文學書寫的一把鑰匙。實際上,在古今中外那些偉大的作家身上,無不閃爍著這種深愛的光芒,只不過具體到一個作家,他所關(guān)注的重點、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
說起這個話題,我們也不能忽略王雪瑛的觀點。她在刊發(fā)于2018年第4期《揚子江評論》的《淳于寶冊的精神歷險——關(guān)于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的人物》中指出:“2018年是中國新時期文學40年,從1986年出版的新時期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古船》,到2018新年首發(fā)的長篇新作《艾約堡秘史》,張煒的文學創(chuàng)作貫穿了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進程,他關(guān)注著中國20世紀歷史大潮的走向,21世紀時代風云的變幻,在呈現(xiàn)史詩氣質(zhì)的長篇巨制《你在高原》之后,2016年他回望著故鄉(xiāng)風云激蕩的歷史,完成了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的《獨藥師》;2018年他抵達了當下生活最前沿,呈現(xiàn)了回應當代生活中重要命題的《艾約堡秘史》?!?/p>
或許,隨著人們對《艾約堡秘史》和張煒文學創(chuàng)作認識的加深,張煒的百年中國文學書寫會成為一個重要話題或研究課題,張煒作為一個百年中國文學表達者的形象也會牢牢地樹立起來,成為閱讀張煒和研究張煒的一個重要角度。這是令人期待的。
更加令人期待的,是張煒在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砥礪前行、不斷攀越。他曾自稱是一個“地質(zhì)工作者”,他的浩浩450萬言的“大河小說”《你在高原》也說是“一個地質(zhì)工作者的手記”。在我們看來,他的確是一個文學道路上的“地質(zhì)工作者”,風餐露宿,跋山涉水,永不懈怠地探索社會歷史發(fā)展、政治經(jīng)濟文化變遷,尤其是人的思想、靈魂,人性的深層和幽微之處。他所從事的是“心靈之業(yè)”,他的探索也就更細微、更復雜、更艱辛,有時也會備受煎熬。但不論怎樣,他都不會止步。
他總是那么讓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