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
小說
一
在老城墻根兒的一座大雜院里,我見到了舅奶奶。
這是一座怎樣的大雜院呵,走過一段長長的通道,就是天井,天井里堆滿了墳似的煤堆,天井就雜亂成一座亂墳園了。這是小城的一道風(fēng)景,那時煤緊缺,每家弄了煤,忙著屯積起來,這種煤是面煤,和了水和泥,堆成山頭,山頭上有雞盤旋,有雞臥曬,也有雞在引頸長鳴。我和祖母走過的時候,一只雞正刨著什么,煤灰和雞毛飄了我一頭一臉,一粒煤渣掉進(jìn)了我的眼,我立即看不見東西,狠命地揉起眼來。祖母在煤堆的通道里停下來,她氣呼呼地轟雞,那雞卻不怕,在煤堆上仇視著她。紅紅的小眼很有鄙夷的味道。祖母蹲下來,用手掰開我的眼,很細(xì)心地吹起來,沙終于吹掉了,流了一陣淚,我卻能看見東西了。祖母嘆口氣,這哪是人住的地方。
走過煤堆,祖母牽著我的手,爬上了一道陡陡的石階,石階已殘損,卻看得出當(dāng)年的氣派。在石階上,又是一排房子,南方的房子都有深深的檐,這座房子的檐也是深深的。檐下有兩口巨大的石缸,據(jù)祖母說是栽荷花的,現(xiàn)在卻裝滿垃圾。檐前立著幾架打草席的架子,地下堆滿稻草和草繩,順著墻邊立著一排已經(jīng)打好的草席,一群穿著褲衩的娃娃在草堆里胡鬧,幾個女人一邊吆喝一邊不停地打草席??匆娢覀儊?,有人說北方婆,你親戚來了。我們穿過打草席的人,走進(jìn)堂屋側(cè)邊的門,在黑黑的門前站了一會,才看清有個女人正佝僂著腰在搓草繩,祖母說淑嫻,你孫子看你來了。女人悠悠的抬起頭,然后站起來,她緩緩走過來,快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步伐快了起來,幾乎是小跑,她一把摟過我的頭,緊緊地抱在懷里,摟得我?guī)缀跬覆贿^氣來,我聞到了一股難以說清的味道,既是酸臭的又是微香的很奇妙的味道,接著,這個我叫舅奶奶的女人蹲下來,兩眼緊緊地盯著我看,看了一陣,長嘆一聲,她在我臉上親了又親,粘了很多涎水在我臉上,弄得我很不舒服。
祖母和舅奶奶讓我出去玩,她們坐在幽暗的稻草上說著什么。我不愿出去,我怕這個雜亂骯臟的環(huán)境,我在稻草的另一角坐下,低著頭尋找稻草上殘留的谷粒,我看見祖母和舅奶奶拉著手小聲的說話,她們的話幽幽的,縹縹渺渺的,游絲一般的細(xì)微。她們講一陣哭一陣,她們講的聲音是模糊而又輕微的,哭的聲音更小。幾乎是哽咽,肩臂一抽一抽的,在幽暗的光線里,像是兩個幽暗的鬼魂。盡管如此,她們還是驚慌不安的,隔一陣,舅奶奶要去瞅一瞅,我弄不明白她們?yōu)樯度绱四懬印4箅s院里的人講話都是高喉大嗓、夾槍帶棒的。坐了一陣,祖母要走了,她把裝有我的衣服的包放下,說舅奶奶,猴兒就托付給你了,他不聽話你就打,小孩子心疼不得的。祖母又拉著我,絮絮叨叨地講要聽舅奶奶的話,別惹舅奶奶生氣等等,才依依不舍的站起來走了。舅奶奶送到門口就站住了,她的眼睛總是驚恐的,掩了門,又在門縫看了一會,才返身回來。
晚上,在幽暗的房間里,舅奶奶燒了一大盆熱水要給我洗澡,我怎么也想不到洗澡這事,我的父親在鄉(xiāng)下的供銷社做事,母親又隨著人們大煉鋼鐵去了,家里一大堆孩子,別說洗澡,連臉也是經(jīng)常不洗的,身上的汗和泥結(jié)成了泥垢,摸著像摸洗衣板似的。我怕洗澡,舅奶奶溫和地哄著我,說小孩子要講衛(wèi)生,要愛干凈,要養(yǎng)成良好的習(xí)慣,舅奶奶的話真好聽,她的話溫柔、純正,軟軟的,柔柔的,就像一把毛刷在心里輕拂。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用這種語言講話,這種語言把她和周圍的人完全地隔離開來,使她變得陌生,變得神秘,變得像霧一樣虛幻。一樣難以捉摸而又十分想走進(jìn)這種虛幻之中去。我知道她講的是普通話是讀小學(xué)之后的事,教我們的那個女教師聲稱她是用普通話來教學(xué)的,而她的普通話在我聽來卻十分難受,她講得疙里疙瘩不說,還常常冒出許多方言,方言和普通話一揉和,怪話就出來了,就使人聽了一身雞皮疙瘩,比不說還難受。我是一進(jìn)門就聽見祖母和她講話的聲音的,我聽著她的話,就像聽山泉的流淌聲一樣清晰。
我知道,舅奶奶是北方人。至于是北方什么地方的人,祖母沒說,我也不知道,其實,當(dāng)時我對地名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說了也白說。
舅奶奶為啥從遙遠(yuǎn)的北方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地方來,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我只是模模糊糊、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大人們的一些話,知道舅奶奶是隨舅爺爺一起來的,來的那天城門口聚集了許多人,有店員有學(xué)生,有政府官員,也有打了赤腳的農(nóng)民,他們舉著小小的三角旗,口里喊著歡迎之類的口號。城門口洞開,奶奶說城門是經(jīng)常關(guān)著的,我們這地方鬧土匪。洞開的城門上高懸著大幅標(biāo)語,祖母說那斗大的字是周先生寫的,周先生字極好,遠(yuǎn)近有名,卻不輕易寫字,就是拿白花花的大洋也不寫。寫歡迎舅爺爺近城的標(biāo)語,他卻是寫得極認(rèn)真的,走三步,退三步,左端詳、右端詳,直到滿意為止。據(jù)說那字當(dāng)晚就被人揭去了,有收藏愛好的人雇人下的手。鞭炮不停地炸著,濃濃的硝煙味就像剛和土匪打了一仗。舅爺爺騎著高頭大馬,馬頭上掛著碩大的繡球,舅爺爺身上也掛著臉盆大的繡球,他穿著草綠色毛呢的軍服,衣服筆挺,腳上是一雙錚亮的馬靴,夕陽在上面閃爍著金色的碎花,舅爺爺氣宇軒昂,神氣活現(xiàn),方正的、英俊的臉上是一臉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氣。他沒有理由不神氣,打了八年的仗收復(fù)了國土,英雄美女相伴,各方歡迎、歡呼雷鳴,人生得意也不過如此。舅奶奶緊隨其后騎在一匹雪青馬上,舅奶奶本來是要坐轎子進(jìn)城的,高興得忘了形的國軍團(tuán)長大手一劈豪氣萬丈,騎馬、騎馬,哪有打了勝仗縮在轎子里的道理,讓大家也見識見識啥叫英雄,啥叫美人。舅奶奶那天穿的是一身紅色的旗袍,她是個溫和平淡的人,喜素色而厭浮華。舅爺爺出奇的武斷,穿紅色的、喜氣洋洋、熱熱鬧鬧、大大方方。穿著大紅旗袍的舅奶奶果然就如一蔟隨風(fēng)移動的火焰,灼灼燃燒,把她秀氣臉龐映襯得無比嬌麗。當(dāng)縣長在城門口把一大碗酒雙手捧給國軍團(tuán)長的時候,舅爺爺神采飛揚(yáng),將酒遞給身后的嬌艷的女人,舅奶奶嬌嗔地看了他一眼,說鵬程,你今天為啥這樣,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舅奶奶的話聽得縣長和周圍的人耳朵一楞,這女人是外省人呀。我們這地方很小,山也很大,走出去的人極少,縣長是有些見識的。縣長知道這女人的普通話是極純正極地道的??h長說鵬程兄,嫂子是北方人?周軍師長傲氣地說打遍大半中國,得了美女一個。說完將酒從舅奶奶手里接過來,一仰頭,咕嚨、咕嚨猛喝一氣,頃刻間碗已見底。舅爺爺將碗旋轉(zhuǎn)一圈,將碗奉還縣長,縣長看得目瞪口呆,連連嘆息,英雄美人,英雄美人吶……
這幅場景是我根據(jù)祖母和其它親戚的敘述在我學(xué)習(xí)寫作后而描述的,其實,在我到舅奶奶家之前,舅爺爺已經(jīng)死了。我見到的舅爺爺和祖母、親戚們描述的完全不一樣,我見到的舅爺爺是一個腰桿佝僂得像只蝦米,頭發(fā)蓬亂得像堆亂草的人。他那時有多少歲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他滿臉皺紋,雙頰塌陷,缺牙少齒的嘴里不斷地蠕動,眼角堆滿眼屎,他的眼睛特別嚇人,紅紅的,細(xì)細(xì)的,眼角潰爛,紅翻翻的,小城人把這種眼睛稱為紅線鎖眼邊,眼里經(jīng)常流淚。他穿的衣服又多又爛,長一截短一截搞不清那是里那是外,褲子只到膝蓋邊,裸露的腳裸上青筋暴露,一疙瘩一疙瘩的嚇人,腳上的鞋子是一雙辨不出顏色的膠鞋,鞋面壞了,他用膠線把鞋面子連同腳背綁在一起,倒也牢靠。他是靠賣燒炭泥巴為生的。我們這個地方燒的是煤末,細(xì)砂樣的煤末要用粘性很強(qiáng)的白泥巴攪拌粘和,才能成塊成團(tuán)。賣燒炭泥巴是很下賤的活,價錢極賤,一挑燒炭泥巴也就是一兩角錢,那泥很白很粘,糊在身上白花花的,這就使舅爺爺漆黑的衣服變成迷彩服了,很有些現(xiàn)代派的風(fēng)味,這使人心酸的現(xiàn)代派常使我的祖母心酸流淚,他是祖母唯一的親弟弟,祖母在幫他洗衣服時一邊嘆息一邊咒罵,她咒罵的是那個艷麗之極風(fēng)光之極而又沉論的舅奶奶。她罵的時候舅爺爺陰沉著臉不講話,直到罵得太不堪入耳時舅爺爺才低吼一聲,說是我要離的,姐你就不要亂罵了。他們之間到底是誰提出離婚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舅爺爺直到死都棲息在城門洞里,那時小城的城墻還沒拆除,城門洞是叫化子棲息的地方。
二
在小城的街頭上,豎有一塊報欄,上面貼著不多幾張報紙,報欄前是清寂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顧。小城人多不識字,又多為生活所累,看書看報是種奢侈。但我卻常??匆娨粋€人在報欄前反反復(fù)復(fù)的看報紙,這人穿著的破爛和骯臟是不用說了,他眼睛極度近視,看報紙時臉幾乎是貼近報紙的,有時還要用手指撐著眼皮,那動作是很滑稽很好笑的。他看時搖頭晃腦、嘴里喃喃有聲,聲音卻含混不肖,他的身邊放著一挑白泥巴,這就是我的舅爺爺。一天祖母牽著我的手走過報欄,祖母急匆匆走過去,猛的扯了一下舅爺爺?shù)南陆螅i程,你又在看了,再說你也不聽。舅爺爺驚得渾身哆嗦,回過頭見是祖母,說姐你干啥?祖母說走,回家,舅爺爺極不情愿,讓我看完這一段吧,祖母把他推開,將挑燒炭泥巴的扁擔(dān)放在他肩上,徑直走了。他才極不情愿的走開。
回到家,祖母叫我去街上的館子里買碗酸辣面,那年頭能吃上面條是奢侈的,我去抬了碗面,在路上,我被酸辣面熱騰騰、香噴噴的氣味所吸引,肚里嘰嘰咕咕叫起來,讓我清口水直淌。我忍不住喝了一口湯,我知道舅爺爺是極餓極餓的。我對自己說只喝一口湯,絕不喝第二口,誰知喝了那口湯后,我的肚子更餓了,清口水不斷線地淌出來,我對自己說就喝一口湯,絕不喝第二口。誰知我競連面條也喝了進(jìn)去。這一來,我的腸胃就痙攣起來,又餓又饞又疼,簡直就在不經(jīng)意間,我已經(jīng)將面條吃了小半碗,最后一口面條是我硬從嘴里扯出來的。我看著蝕進(jìn)去小半截的碗,我驚恐不已,嚴(yán)厲的祖母是不會放過我的,她那條用來裁衣服的竹尺,不知抽過我多少次。
我感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我孤獨(dú)無助的蹲在街角偷偷哭泣。正在這時,一個背著一大捆草席的女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草席太多太重,像座山樣的壓在她身上,她佝僂著腰,憋得臉都青了。這座草席的山從我面前經(jīng)過后又移回來,她說你是小猴子吧?我驚慌不已,我眼前這個又瘦又臟的女人竟講普通話。她默默的看了我一陣,幽幽嘆了口氣,在我手里塞了一角錢,說你把它吃了吧,重新再去買一碗,說完,那沉沉的小山又緩緩移動開了。
當(dāng)祖母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祖母抬起那碗熱騰騰的面條就要潑,嘴里說肯定是那賤人,全城人沒有哪個講那種屁話。她還好意思拿錢給你。舅爺爺突然竄起,他身手異常的矯健,和他那佝僂、萎瑣的樣子極不相稱,舅爺爺從祖母手里搶過那碗面,抓起筷子就飛快的將面條吞下肚。那速度之快,說風(fēng)卷殘云一點(diǎn)不為過。一碗面條下肚,他辣得額上的汗一串串滾下來,嘴里咝咝地哈氣。祖母搖著頭,說不爭氣的東西,你看你這德性,跟下三濫有啥區(qū)別。舅爺爺傻笑著,揉著他那紅線鎖眼邊的爛眼睛。說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再有一幅眼鏡就好了。祖母氣得給他一巴掌,爛崽,還提眼鏡的事。叫你不要看報紙你偏不聽,你要死在報紙上。祖母的話不幸而言中,舅爺爺后來果然死在報紙上。
舅爺爺愛看報紙,愛看書,書是沒得看的,他當(dāng)時住在一間堆雜物的偏廈里,后來因為看報紙而被批斗,連那間偏廈也沒收了。他就和一流浪的人住在城門洞里。他看報紙遲早要出事的,他站在報欄前是一道骯臟的風(fēng)景,全城人從報欄前匆匆而過,沒誰去看報紙,而一個衣裳爛褸、蓬頭垢面、一身酸臭的人站在那里看報,本身就極不協(xié)調(diào),本身就是一個諷刺。更主要的,他看報紙有個環(huán)習(xí)慣,一邊看嘴里一邊嘰哩咕嚨的,盡管講得極小聲,盡管講得含含糊糊,不明不白,但聽著卻更像咒語,更像在宣泄什么。居委會的一個戴眼鏡的瘦子,過去在舊縣政府當(dāng)過文書的,表現(xiàn)出極大的政治熱情,去撿舉他說他邊看報紙邊說些反動的話。他說得有根有據(jù)的。這在當(dāng)時是不能容忍的事,他很快就被批斗,盡管人們不知道他到底嘰嘰咕咕地講些啥,但他是國民黨的團(tuán)長,對這樣的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居委會對他進(jìn)行了連續(xù)三天三夜的批斗。那個舊政府的偽文書甚至當(dāng)眾打了他幾個嘴巴,甚至提出要將他送去勞改,但上面了解到他就一個人,渾身是病,半死不活,弄進(jìn)監(jiān)獄倒是負(fù)擔(dān),就拒絕關(guān)他。他到是強(qiáng)烈要求過進(jìn)班房的,他聽人說在班房里能吃得飽,他越是要求人家越是不要,將他的偏廈沒收了,讓他接受群眾監(jiān)督改造。
舅爺爺挑燒炭泥巴是極苦的,又掙不到錢,很多時候他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如果不是我的祖母經(jīng)常接濟(jì)他,恐怕他早就餓死了。祖母不時讓我去找他,叫他到家里吃一頓飯,那時糧食是限量供應(yīng)的,粗糧多細(xì)糧少,盡管如此,仍然填不飽肚子。祖母最愛去買一種用麥麩子和少許的面做的干殼餅,那餅又干又硬可以作兇器砸死人的。每次來了,舅爺爺鼓起腮幫快速地嚼,咽得眼睛鼓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不斷地打嗝,連喝點(diǎn)水他都不肯,祖母心疼地看著他嘆著氣,眼里含著淚,祖母忘不了咒罵那個從北方來的妖精,罵她薄情寡義,罵她這樣那樣,舅爺爺也不解釋,實在罵得狠了,他才憤憤地頓一下裝著涼水的粗碗,姐,你再這樣我就不來了。走,你走,我怕是吃飽了撐的,省嘴落呀給你吃,你不領(lǐng)情。倒是那個賤人,妖精,你還忘不了。說著撩起衣襟擦淚。話雖這樣說,過不了幾天,她又會念叨起來,小猴子,你這沒良心的,你去看看那賊殺的在哪里,叫他來撐肚子。
就是這樣一個舅爺爺,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偏廈里,那豬窩似的偏廈又臭又臟,各種說不出來的味窒息得我喘不過氣來,他在他的床下摸索了半天,他找出一樣用布包著的東西,他說給你舅奶奶送去,她住在順城街西邊的大雜院里,記住,門牌是97號,你只要問講普通話的人,人家就知道是她。我摸著那用橡皮筋扎得緊緊的布包,布包不大,里面的東西硬硬的,我好奇,說舅爺爺,我可以打開看嗎?舅爺爺說乖孫子,你不要打開了,里面是一塊香皂,一盒雪花膏。記住,你告訴你舅奶奶,說要活得漂亮,活得體面,活得尊嚴(yán),叫她經(jīng)常擦,沒有了,我又買??粗颐H坏难劬Γ藸敔攪@口氣說我孫子小,不懂這些話的,你啥也不說,交給她就是了。
回到家,我將東西交給祖母,讓祖母帶我去找舅奶奶。我其實是不該將東西交給祖母的,祖母恨舅奶奶在關(guān)鍵時候和舅爺爺離了婚,害舅爺爺孤魂野鬼、叫化子一樣活著,連個照應(yīng)的人都沒有。但我那時實在太小,我不知道大人的恩怨,更主要是找不到舅奶奶住的地方。祖母接過那小小的布包臉色霎時變了,她連打也沒打開就知道里面是啥東西,她恨恨地罵道,爛崽、爛崽,不成器不長性的爛崽呀,飯都吃不飽衣都穿不上他還想著那妖精呀,他還要打扮她,還要叫她香噴噴地去勾引人?祖母罵人最愛使用的是爛崽這個詞,小城罵人的語言豐富得連罵幾天都不會重復(fù),但這個小城最出名的私塾先生,民國縣志撰寫人的女兒最憤怒時也只是使用有限的幾個詞匯,祖母用她的小腳狠狠地跺著硬硬的東西,祖母的腳跺疼了才將那小小的布包撿來丟在墻角里。最后,祖母嚴(yán)厲地叮囑我,記住,爛崽問你東西時,你就說送去了,說錯了小心竹尺。我心里后悔得不行,我覺得對不起舅爺爺,他交東西給我時千叮囑萬叮囑,紅紅的紅線鎖眼邊里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里面藏著多少希翼多少盼望多少深情。
我的祖母原諒我的舅奶奶是因為舅爺爺?shù)乃溃藸敔斒窃谝粋€深秋的夜晚死的。我們這里是高嚴(yán)寒山區(qū),小城四周群山環(huán)繞,空闊的高原壩子里寒風(fēng)肆虐,才到初秋青石板上就鋪滿了厚厚的白霜,人們蜷縮著身子在青石板街道上蹣跚而行。到深秋時就非常非常的冷了,沒有火爐人們是待不住的。舅爺爺和幾個無家可歸的人棲息在城門洞里,城門洞里有一個側(cè)洞,他們在里面堆滿了爛草,再厚的爛草也抵擋不住長驅(qū)而入的寒風(fēng),舅爺爺就是在一個嚴(yán)霜遍布的早晨死的。
祖母聽到報信后趕到城門洞,她沒想到舅奶奶卻先她來了一步,舅奶奶跪在舅爺爺身邊失聲痛哭,她哭得氣絕聲咽,哭得凄涼哀痛,她一邊哀哀而哭一邊還用她的北方普通話訴說著什么。祖母是個剛強(qiáng)的人,祖母頓著她的小腳說哭啥哭啥,這時有啥好哭的,人死燈滅,恩絕情斷,爛崽走了好,走了好,活著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祖母叫了兩個人來,她讓他們給舅爺爺穿衣服,衣服是隨身帶來的,她說天寒地凍的,鵬程、鵬程,你這爛崽喲,不聽姐的話,偏要去從軍,從軍也罷了,偏要當(dāng)個爛團(tuán)長,你是自取的喲。穿上衣服,姐送你上路吧,祖母說著眼淚也流下來了。她讓人給舅爺爺穿好衣服,將他抬去埋了。
正當(dāng)那兩人一人抬頭,一人抬腳的要將舅爺爺抬去軟埋的時候,舅奶奶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她緊緊地抱著舅爺爺僵硬的身子,她哭著說姐,不能呀,不能讓鵬程這樣上路,祖母說不要裝模作樣了,不這樣還能咋樣?你關(guān)心他,你還會和他離婚。舅奶奶哭得更傷心,是死鬼逼我離的,他說讓我重新找一個,日子好過點(diǎn)。姐,我指天為誓,我說假話讓我不得好死。姐除了鵬程,我還會找誰呢?我從萬里遠(yuǎn)的地方來這里,山重水復(fù)孤魂野鬼,我為啥呀,舅奶奶哭得說不下去,幾乎暈倒了。祖母聽得心里一軟,眼淚刷地流下,她說不軟埋咋辦呢,他……祖母想說的是舅爺爺?shù)纳矸?。同時也想說的是現(xiàn)在窮得片瓦無有了,拿啥來安葬呢?
舅爺爺是被舅奶奶深夜弄回到她的小屋里的,為了不讓人知道,她一個人硬是將舅爺爺背了回去。我不知道在那年的那個寒冷的夜晚,舅奶奶是如何將這具又冷又硬的尸體背回去的,這個瘦弱、單薄、像紙片一樣輕飄飄的女人,以什么樣的毅力以什么樣的意念,竟然將這具尸體背回去了。我后來聽她說她背的時候死沉死沉,她背的時候他的腳拖在地上,拖得又冷又硬的路面咚咚響,她心疼得叫起來,她怕拖傷他的腳,她聽到了他喊疼的聲音,真的,她確實是聽到了的。但他僵硬的腳不會彎,她只得使勁地往上伸,這樣的姿勢壓得她幾乎匍伏在地下。她累得一身濕透,手和腳酸疼得不行,她還是在青石路上摔了一跤,她聽到了舅爺爺哎喲的疼痛聲,摔倒的時候她努力地朝前傾,想使尸體壓在她身上,但尸體還是摔到路面上了,她急得叫起來,她把他抱在懷里,小心地摸著他的膝蓋,連連地說疼嗎?疼嗎?鵬程,你忍一忍,都怪我,都怪我。她邊摸邊流眼淚,最后,總算弄回了她的屋里。
那幾天,她的小屋緊閉,人們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那幾天,天氣是很冷很冷的,她卻覺得還冷得不夠。她將舅爺爺放在床上,她燒了水,將舅爺爺渾身上下洗得干干凈凈。她說鵬程。你一生愛干凈,一生要體面,我要讓你干凈,體面的上路呀。她動手為舅爺爺理了發(fā),剃了胡須。這樣,雖然舅爺爺?shù)哪樳€是那樣布滿皺紋、塌陷、紅線鎖眼邊,但總要清爽、體面了許多。她連夜連晚地做了一套新衣服,給舅爺爺穿上后,她就在他身邊躺下。
如果不是祖母來,不知道舅奶奶要怎么辦。祖母是挾著寒風(fēng)披著白霜來的,來的時候自然是深夜。祖母生氣,祖母說淑嫻,你要干啥?人死燈滅,入土為安,你這樣是不行的。趕快埋了,要不然被人發(fā)現(xiàn)就麻煩了。舅奶奶身子一軟,在祖母身邊倒下,祖母撫著她的頭,淑嫻,我明白你的心了,姐錯怪了你,但千疼萬疼,終有一別??鞂Ⅸi程埋了,不然他不安呀。
深更半夜,連夜連晚,祖母和舅奶奶請了鄉(xiāng)下的親戚、稍稍將舅爺爺弄到離城很遠(yuǎn)的鄉(xiāng)下,舅奶奶傾其所有,給舅爺爺買了一具薄皮棺材,當(dāng)舅奶奶在身上翻了又翻,拿出一迭藏在內(nèi)衣里的錢,當(dāng)祖母看著舅奶奶將縫在內(nèi)衣里的口袋上的線頭咬斷,手里拿著那沓濕潤、溫?zé)岬腻X時,祖母又哭了,祖母哽咽著說,淑嫻,這是你的養(yǎng)命錢呀,你留著,錢找來湊。舅奶奶堅決地說姐,我跟鵬程半輩子,他輝煌一生,潦倒一生,落魄一生,我難過呀。這錢,用在他身上,值。想到舅爺爺坎坷、潦倒的一生,想到她們的遭遇,兩個女人抱著頭,失聲痛苦,哭得周圍的人心里發(fā)憷,大家都有無盡的心事,無盡的傷心,大家都流下了傷感的淚,一時間,墓地上哭聲陣陣,哀號連連,天地動容,陰陰勁吹。
想不到,在入殮時,祖母和舅奶奶又爭執(zhí)起來了。倆個女人臉紅脖粗,怒目相向,誰也不讓誰。舅奶奶在舅爺爺已經(jīng)入棺裝殮好時,突然拿出一幅嶄新的眼鏡,眼鏡盒是鍍鉻的,寒涼中閃著灼灼的光,像舅爺爺曾經(jīng)佩戴過的寶劍上的光芒。舅奶奶輕輕地把眼鏡盒放在舅爺爺?shù)念^邊,說鵬程,我給你配好眼鏡了,這是我打了半年草席賺的錢呢?是請光明眼鏡店的孫師傅配的呢。戴上它,你以后就看得清報紙了。她剛說完,祖母一下就發(fā)作了,她把眼鏡一把搶在手,說淑嫻你蠢呀,鵬程就是看報紙出事的。他咋能再這樣,你還給他配眼鏡,你是害他呀。舅奶奶緊緊抓住祖母的手不放,她知道祖母暴躁,她怕祖母將眼鏡摔掉,舅奶奶說姐,你讓他戴上眼鏡走吧,或許那邊是可以看書看報的,鵬程看報成癖,沒有眼鏡咋看呀,你看他那眼睛,啥樣了?你忍心讓他湊進(jìn)報紙去看呀。祖母依然不放手,祖母說這邊都是這樣,那邊難說也是這樣,你讓他安生點(diǎn),平平穩(wěn)穩(wěn)過日子。在這邊還有你我照應(yīng),到那邊誰管他呀。祖母這樣一說,舅奶奶的手就松了,祖母將眼鏡狠狠地摔在石頭上,眼鏡立即成了碎片,那無數(shù)的碎片像無數(shù)的淚滴,在枯草和泥土中無聲地哭泣。
三
舅奶奶一生無子女,也不知道是誰的問題,我曾在一次睡醒這后聽到祖母問舅奶奶,舅奶奶一臉羞怯,低垂著頭,說他們原來是有一個兒子的,在戰(zhàn)場上丟失了找也找不到,以后舅爺爺在渡江和日本人作戰(zhàn)時,和士兵一起下水去搭浮橋,天氣太冷,凍成了冰棍,以后就再也不行了。沒有子女的舅奶奶非常孤獨(dú),她特別喜歡小孩子,在她居住的那個大雜院里,有許多泥猴樣的臟孩子,大雜院里的人家多數(shù)是拉手推車的,當(dāng)搬運(yùn)工的,靠打草席紡羊毛為生的,他們成天忙于生計,根本沒有時間照管孩子。每個孩子都是蓬頭垢面,臟兮兮的,他們流著清鼻涕,臉上的污垢像鱗甲,腳上穿著前面露腳趾后面露腳跟的鞋,有的根本就不興穿鞋。他們的父母成天在外面討生活,根本無暇管他們,像放貓放狗樣任其活著完事。舅奶奶心疼他們,她打來清水,一個一個地給他們洗臉,滿滿一盆水頃刻就成污泥了。舅奶奶又換了一盆水,再給他們洗,那時很忙,很多大人都到外面去忙躍進(jìn)了,這些孩子一到天黑,就像無巢可歸的麻雀一樣蹲在屋檐下,大人們怕他們玩火,怕偷盜,都把孩子關(guān)在門外,看著這些在黑暗的夜里又冷又怕的小家伙,舅奶奶心疼不已,她把他們叫進(jìn)家里,讓他們坐在火塘邊,屋里的煤油燈昏暗的跳著,火塘里的火苗斷斷續(xù)續(xù)地竄出來,一切都顯得溫馨和寧靜。舅奶奶看著這些孩子,心情很復(fù)雜,她有酸楚,有疼痛,有難以言喻的瘡疤,她時而摸摸這個的臉,時而摸摸那個的頭,無比憐愛的樣子。小孩子的家長們陸續(xù)回來了,他們來到舅奶奶的小屋里領(lǐng)回自己的孩子,有的已經(jīng)睡著了,他們抱著、牽著,說一些感激之類的話。但也有一家不領(lǐng)情,那就是居民委員黃湘云,她每次見到她的小女兒到舅奶奶家,她都要硬生生地將她扯出來,嘴里說些難聽的話。小女兒不愿走,哭著喊著,她就給她屁股上幾巴掌,打得舅奶奶又心疼又尷尬。以后小姑娘來,舅奶奶要她也不是,不要她也不是,弄得舅奶奶比小姑娘更傷心。
舅爺爺和舅奶奶離婚的理由很簡單,他一是覺得自己成份太高,給舅奶奶帶來許多災(zāi)難,二是想讓她重新找一個可靠的人結(jié)婚,生個一男半女,晚年有個依托,他責(zé)怪自己當(dāng)初不該把如花似玉的女人帶到天遙地遠(yuǎn)的云南,他知道舅奶奶內(nèi)心的孤獨(dú)、寂寞和無奈。他的這個好心卻難以實現(xiàn),舅奶奶離了婚并不等她的身份已經(jīng)改變,她仍然是舊軍官的離異太太,這個身份在那年代是無法被人忘卻的。舅奶奶找不到合適的人,打她主意的人倒是不少,其中在居委分當(dāng)文書的那個瘦子是最主動最無聊的,瘦子曾在國民黨時的縣政府當(dāng)過文書,解放后就被清除賦閑了。這人很會鉆營,當(dāng)時有文化的人極少,他就積極地去寫標(biāo)語,寫材料,辦黑板報,參加普查人口,由于他沒黑沒白的干,又擅長投機(jī)鉆營,就被缺人的居委會主任看中,讓他當(dāng)了個文書。他后來因為揭發(fā)舅爺爺和其它人有功,竟被選為居委會副主任。瘦子是目睹過舅奶奶風(fēng)采的人,當(dāng)年在城門口歡迎抗日英雄朱鵬程的時候,他就被這個風(fēng)采照人、氣韻不凡,講一口純正普通話的女人所折服,他曾發(fā)誓要找就找這樣的女人,人也就不枉度一生。這個情結(jié)一直折磨著他,他為實現(xiàn)這個愿望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
舅奶奶那時也就是30歲左右的樣子,她的身材依舊婀娜,她的容貌依舊嬌好,尤其是她小巧筆挺的鼻子和那雙似夢非夢、似幻非幻的眼睛,那雙眼睛水汪汪地掩映在厚厚的睫毛里,像深秋的深潭,叫人魂魄俱飛,盡管舅奶奶已經(jīng)淪落成一個靠打草席為生的女人,盡管舅奶奶的纖巧細(xì)嫩的手掌已經(jīng)被草繩搓得像樹皮一樣粗糙,盡管舅奶奶穿著寬大深黑的對襟衣和大雜院里的婦人沒有區(qū)別,但仍然掩蓋不了她的神采、風(fēng)韻,她的神采、風(fēng)韻總是不經(jīng)意的從寬大的對襟衣服里溢出來,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都是別具一格的。舅爺爺死后,瘦子尋找機(jī)會經(jīng)常來糾纏舅奶奶,他是有家室的,他的老婆是個粗壯而兇悍的女人,瘦子則雙頰瘦削,眼眶深陷,黃牙暴露,看著就惡心。
瘦子經(jīng)常以發(fā)通知,登記這登記那為借口來找舅奶奶,那時十室九空,大雜院里的人多出去搞大躍進(jìn)了,舅奶奶孤身一人,又疾病纏身,就沒去。瘦子說這是他跟居委會主任講了照顧她的。舅奶奶不敢得罪他,盡管她從心里恨死了他,但只得盡量裝出客氣的樣子接待他,那天大雜院里沒人,瘦子瞅準(zhǔn)機(jī)會來了,他給舅奶奶帶來了小半口袋白面和一封紅糖沙糕,他知道這個女人是北方人,嗜面如命,恐怕許多日子沒見過了。事實確是這樣,那年頭連包谷和洋芋都吃不飽,誰敢奢望白面呢?我就吃過祖母用包谷皮皮做的“炒面”,包谷皮皮以前是喂豬或喂雞的,吃在脖嗓眼是卡的,咽不下去。但我卻吃得津津有味,盡管噎得眼睛翻白。舅奶奶看到那袋灰面眼里的火星跳了一下,隨即暗淡了,她知道瘦子的用心。瘦子是捕捉到這瞬間的變化的,他說淑嫻,你放心吃,我現(xiàn)在在保管糧食,吃完了我又給你弄。說完他又拆開紅糕沙糕,這種粗劣的糕點(diǎn)現(xiàn)在是沒有人吃了,但在當(dāng)時是極珍貴的。舅奶奶不自主地咽了口清口水,還是忍住不去看,瘦子湊過來,他把沙糕放在舅奶奶的手里,舅奶奶接過,覺得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她是個善良的人。她剛把沙糕放進(jìn)嘴里時,瘦子卻餓狼般撲上來,他抱住舅奶奶亂親亂啃,啃得舅奶奶把半塊沙糕也吐了出來。當(dāng)他的手向舅奶奶溫?zé)犸枬M的奶子摸去時,舅奶奶堅決地抓住了他的爪子,他喘息著、掙扎著、掙脫了舅奶奶的手,將她壓在身上,騰出手去解舅奶奶的褲帶,盡管舅奶奶拼命掙扎,但她畢竟是個弱小的女子,眼看就要得逞,門外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一個女子高聲大氣地喊小娥、小娥,你在哪里,快死出來,這是居民委員,就是那個不讓女兒到舅奶奶家的女人,她是早就看到了瘦子的,她知道瘦子的意圖,這個根黃苗壯的女人早想當(dāng)居委會的副主任了,無奈她不識字,無奈瘦子極會鉆營,她想這機(jī)會太好了,既可以把瘦子搞垮又可以把舅奶奶搞臭,她待著時機(jī),這個機(jī)會終于讓她逮住了,她破門而入,正好將正欲行事的瘦子逮住。
瘦子是有歷史問題的,居委會主任也不敢保他,盡管他知道這個人好用。瘦子被撤了職,接受群眾監(jiān)督改造了。而舅奶奶也成了破鞋,被居委會批斗了幾次,在她脖上掛了一雙爛草鞋,悲痛無比、屈辱無比的舅奶奶幾次想尋死。祖母知道消息后趕來看她。祖母望著嚶嚶哭泣的她也不勸。祖母冷冷地說你去死呀,你看你有啥用,連吊脖子都不會找根牢點(diǎn)的繩子?,F(xiàn)在買包耗子藥也買不到,我給你帶把菜刀來,刀子雖鈍,自殺還是可以的。你死了,你的魂就可以回北方了,省得我一天都在想咋個送你去北方找親人。舅奶奶聽祖母這樣一說,就不哭了,舅奶奶一生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回北方去找親人,她在花季年華的時候隨那個團(tuán)長來到偏僻遙遠(yuǎn)的小城,一直沒有回去過。她孤苦零訂,寂寞凄清,時時刻刻都想到北方去尋找親人。這個夢纏繞著她使他痛苦萬分又幸福萬分。她含著淚說姐,你一定要幫我回北方一次呀,我想念家鄉(xiāng),想念親人呀。我怕我死了,連尸骨都丟在這里,我透心透骨地涼呀。祖母這才摟著她的肩,說淑嫻,你放心,姐再難要成全你這個夢的。
四
對舅奶奶饞涎的人不止瘦子一人,好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被舅奶奶純正的普通話所吸引,更被她的美貌、風(fēng)韻吸引,他們認(rèn)為舅奶奶是孤身一人,又是北方人,加之成份高,似乎要獲得她是不費(fèi)什么力氣的。可舅奶奶卻是一個守身如玉的女人,為了阻止這些人的非份之想,她采取了許多措施,她不再穿合身的對襟衣服。她穿大褲襠的褲子,特意把衣服做成沒有腰身的衣服,穿上這種衣服人就像是被一個雞罩罩住,松松垮垮、慵腫肥大,人就像個會移動的雞罩。她的頭發(fā)是剪過、燙過的,像舊上海出的年畫上的美女,小城過去只有一個理發(fā)師會剪這樣的頭發(fā)。現(xiàn)在她讓它隨便地散亂著,雞窩不像雞窩,頭發(fā)不像頭發(fā)。她還不洗臉,經(jīng)常讓臉花著,她這幅形象比小城婦女還邋遢,連口也不嗽了,過去這條街上只有她一個人刷牙。她是想用這個辦法保護(hù)自己。
我到舅奶奶這里來是祖母的主意,祖母知道她孤獨(dú),知道她極愛小孩,祖母內(nèi)心還有一層意思,有個六、七歲的男孩在身邊,對有歹心的人總還是個障礙。我就這樣被送到舅奶奶這里來了。我到她這里的一天夜里,我被一陣悉悉唰唰的聲音弄醒了,在舅奶奶住的這一間狹長的耳房中,燃起了一盞煤油燈,煤油燈下漆黑的柜子上,一個缺了口的花瓶里插了滿滿一大把金色的燈盞花。這是一種田野里到處都有的極賤的野花,金色的燈盞花像一簇簇跳動的火焰,像一輪金色的太陽,在黑暗的房間里灼灼燃燒,放射出燦爛的光芒。我看見舅奶奶在墻上掛了一張灰暗陳舊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冰天雪地的高原,上面站著一個面目極像舅奶奶的女人,溫和慈祥地笑著,我看見舅奶奶在蒲團(tuán)上跪下,向照片磕了幾個頭,叫了一聲娘……今天是女兒的生日,我向你請安了。然后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哭得極傷心,極哀痛,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邊哭邊訴說,用她的普通話,哀哀地訴說著,訴說著她的孤獨(dú)、悲哀,訴說著她的艱難、無奈……
舅奶奶搬了一個大木盆放在房間中間,她往里面倒了熱氣騰騰的水,看得出她要洗澡。她是該洗澡了,我不明白像舅奶奶這樣漂亮的女人,為啥要把自己弄得那樣邋遢,那樣惡心,她看了看床上睡著的我,似乎有些猶豫,她想找塊布簾之類的東西擋住,終究沒有找到,她再次走到床邊,看著緊閉雙眼的我,才猶猶豫豫地到木盆邊脫衣服。脫了衣服的舅奶奶立即變了個人,她身材均勻,皮膚細(xì)膩,雖是三十來歲的人,腰身卻極細(xì),胸前突出,臀部渾圓,尤其是胸前的那對奶,飽滿、結(jié)實、堅挺、挺挺地聳立著,散發(fā)出溫馨、甜蜜的氣息,舅奶奶在木盆里認(rèn)真地搓洗著,她看著自己的身體,憐愛地揉搓著乳房,洗著洗著,她又哭起來了,她哭得很壓抑,很傷感,她在哭什么呢?以我當(dāng)時的年齡是無法知曉的。
舅奶奶洗得極細(xì)致,極耐心,以致于我在她漫長的洗濯中又沉沉睡去。當(dāng)我再一次醒來時,我眼睛一下亮了,我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個極度漂亮的女人,一個天仙一般的女人,她身上穿著窄肩細(xì)腰的素色旗袍,旗袍正好把她身上突出的部位凸現(xiàn)出來,長而秀氣的脖子,突兀而起的胸部,隨身收束的腰身和渾圓柔和的臀部,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條火紅的紗巾,正是這條火紅的紗巾使素色的旗袍變得生動起來,流暢起來,溫馨起來,她像一朵開放在苦旱原野上的玫瑰,燦爛而熱烈,溫馨而雅致,她在漆黑的屋里來回地走動,腳步輕盈,腰身款款,眉目傳情,充滿自信,充滿生機(jī)。走了一陣,她又回到柜子前,在那張陳舊灰暗的照片下,有一塊有許多裂紋缺角豁牙的鏡子,她在鏡子前坐下,用一把半截木梳認(rèn)認(rèn)真真、耐耐心心地梳著蓬亂的頭發(fā)。什么化妝品也沒有,她是醮著清水梳的,盡管這樣,那發(fā)式還是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她一會兒讓頭發(fā)垂肩而下,頭發(fā)雖短,且被她剪得七缺八丫,但仍然像跌宕起伏的瀑布,雖不整齊,卻極生動;一會兒她又把頭發(fā)盤起來,沒有任何工具,沒有發(fā)油啥的,她卻能將它盤起來,高高的發(fā)髻,使她像古代的仕女,像十里洋場的少婦,她梳理一會,端詳一會,幸福一回,嘆息一回,面容隨時變化,神色極其復(fù)雜。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太陽從幽暗小屋的板壁縫里射進(jìn)來,像萬把利劍,使屋里變得生動起來。我想,在這有千萬束太陽光的屋里,舅奶奶一定會更嫵媚,更動人。我用眼睛尋找她,卻不在。過一會兒,門開了,一個抱著一捆繩索的人出現(xiàn)在屋里,我一看,是個傳說中的邋里邋遢的巫婆,還是那寬大骯臟的衣褲,還是那亂如雞窩的頭發(fā)。我驚呆了,時間真是個可怕的魔術(shù)師,一夜之間將舅奶奶變成美如天仙的美女,一夜之間又將她變成一個骯臟不堪,面目可憎的女巫。我不明白舅奶奶為何又回復(fù)到過去的樣子,難道漆黑的夜里需要美麗,而艷麗普照的白天反而需要丑陋?
五
舅奶奶越來越瘦弱,越來越憔悴,她打草席時老是走神,那時打草席的方法是很原始很簡單的,在兩根木頭支撐的木架上就可以打草席,打草席需要經(jīng)線和緯線,經(jīng)線就是垂直的草繩,緯線就是稻草,要打得平整和勻稱,眼和手就要靈活、準(zhǔn)確,每草拈的稻草要不多不少,要長短勻稱,否則打出的草席就凸凹不平,她眼光迷茫,漫不經(jīng)心,思緒飄忽,拈的稻草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長了就是短了,那段時間她打的草席看著確實不舒服,坑坑洼洼,凸凸凹凹,所以去交草席的時候,人家讓她背回來,她木然的聽著呵斥,木然的駝著背將草席背了回來,然后嘆著氣,我這是怎么了?我這是怎么了?眼里的茫然和凄楚叫人心酸。
夏天的夜里,大雜院里的人都睡了,舅奶奶睡不著,她讓我和她一起坐在高高的廊檐下,坐在稻草上,廊檐上看得到一方深邃的天空,滿天的星星,大一顆、小一顆地分布在天上,天空深邃得叫人心生憂愁,叫人傷感。舅奶奶讓我枕著她的頭,她不停地咳嗽,咳得喘不過氣,我要給捶背她卻不準(zhǔn),她說猴娃子,舅奶奶怕要死了,怕回不了北方,見不了親人了。說著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我知道舅奶奶是太孤獨(dú)、太想念故鄉(xiāng)、想念親人了。我說舅奶奶,你不會死的。我長大了掙到錢,要買火車票讓你回北方去。舅奶奶一下激動了,她一把摟住我的頭,在我的臉上親起來,喃喃地說猴娃子,猴娃子,真是我的好孫子,有你這句話,舅奶奶心里就安了。
舅奶奶指著滿天的繁星讓我辨認(rèn),我一個也說不出,舅奶奶指著一顆又大又亮的星星說好孫子,你就認(rèn)這顆星吧,這是北斗星,舅奶奶的家就在北斗星下。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將我送到北方老家。說著她又流下了眼淚。舅奶奶一哭,我也哭了,我說我一定將你送到北方老家去。
有段時間,舅奶奶很愛去開會,我知道她是最怕開會的。那時開會,除了講政策上的事,就是批斗各種各樣的壞人,舅奶奶雖然沒有被明確定為壞人,但她曾是國民黨軍官太太,這樣的身份是永遠(yuǎn)也改變不了的。一開會,她就驚恐、惶悚、惴惴不安??勺罱齾s喜歡開會了,去開會時她不讓我去,她要我一個人睡在黑漆漆的屋里,她怕批斗人打罵人的場面嚇倒我??晌覅s很想去看看開會是什么樣子,更主要的是我怕一個人睡在漆黑的屋里,還挺想知道舅奶奶為啥喜歡開會。
一天晚上她又去開會,等她走后,我悄悄地爬起來尾隨她而去。開會的地點(diǎn)是在一個很大的屋子里,屋里的人很多,黑壓壓的,點(diǎn)著汽燈,燈很亮,發(fā)出咝咝的蛇信子一樣的聲音。我找了一陣,沒找到舅奶奶,卻聽見有人叫不要講話了,開會了?,F(xiàn)在請鎮(zhèn)武裝部的劉副部長講話。這時,一個人走上講臺開始講話,他身材魁偉,身體筆直,臉上有一道紅紅的刀疤。他一開口,我驚呆了,他講話的聲音和舅奶奶一模一樣的,真的,一點(diǎn)不走樣,地地道道的北方話。只是我覺得他的普通話不如舅奶奶好,他的方言很重,好些字講不清晰,聽著有些疙里疙瘩,可能還有許多北方的土話,我那時辯不清楚,但總覺得不順暢,不干凈,不流暢。但我愛聽,這聲音是遙遠(yuǎn)的冰天雪地的北方孕育出來的,也許受舅奶奶的影響,對這種話,一聽就透著親切,透著融洽,透著土腥味,透著血液里的什么東西,透著靈魂里絲絲縷縷的割不斷的親情。我明白了,為啥舅奶奶這段時間愛開會。
開會回來,舅奶奶魔魔怔怔的,她一臉的滿足,一臉的陶醉,一臉的迷茫,一臉的惆悵,我很難理解她的感情,她在回味那來自遙遠(yuǎn)的北方的鄉(xiāng)音。那時沒有錄音機(jī),連收音機(jī),小喇叭啥的都沒有,如果有,我想她一定會把那個北方來的鎮(zhèn)武裝部的副部長的聲音錄下來,一天不知要放多少遍的。
我后來知道那個鎮(zhèn)武裝部的副部長是隨南下的部隊來到這里的,他負(fù)了傷,就轉(zhuǎn)業(yè)到鎮(zhèn)武裝部來了。那段時間,舅奶奶確實是走火入魔,中了邪了。她為了聽到那遙遠(yuǎn)的鄉(xiāng)音,鬧了許多令人心酸的笑話,這事放在現(xiàn)在就很簡單了,買張車票就可以回到故鄉(xiāng)去,可那個年代,山重水復(fù)交通阻隔不說,說是外出到城郊的一個鄉(xiāng)場去。也要請假,沒有假條,你外出就是犯罪。舅奶奶先是到鎮(zhèn)武裝部去,她對看門的人說她要見劉副部長,看門人說有啥事見劉副部長?她說我是她的老鄉(xiāng),就想見見他。看門人說啥老鄉(xiāng)?怎么沒聽說過。她說北方老鄉(xiāng)呀,你讓我進(jìn)去吧,我有事哩。看門人見這個邋邋遢遢的人,竟操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北方普通話,想必也是窮苦人出身,真的可能是劉副部長的老鄉(xiāng)哩。就讓她進(jìn)去了,舅奶奶滿心歡喜,她原打算換一套干凈的衣服去,但現(xiàn)在是越窮越光榮的年代,穿花哨了,人家以為啥人哩,但她還是忍不住抻了又抻衣服,用手指梳了梳頭發(fā)。正當(dāng)她想著見了劉副部長要講啥時,突然一個聲音嚇得她一跳,趙淑嫻,你來這里干啥?這里是你來的地方嗎?她一看,是她們那道街委員會的委員黃湘云,這個女人最愛往上面跑,匯報這匯報那的。舅奶奶一見這女人,腿立刻軟了,臉立即白了,講話也講不清楚。我,我想見劉副部長,我們,我們是老鄉(xiāng)哩。老鄉(xiāng)?黃委員斜乜著眼,似笑非笑的說,你和劉副部長是老鄉(xiāng)?你也配?你不屙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啥人?劉副部長是啥人?你莫打錯主義,想用同鄉(xiāng)關(guān)系來腐蝕領(lǐng)導(dǎo)。她聲音大,底氣足,她一嚷嚷,院子里就圍了不少人,她越得意,說這人是國民黨的軍官太太,跑到這里來,竟敢和劉副部長認(rèn)老鄉(xiāng)。舅奶奶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她煞白著臉,哆嗦著說我和原來的丈夫是離了婚的,況且,她抗過日,死了。抗過日,你想翻案?離了婚就沒事啦?在染缸里染過還會變好?黃委員咄咄逼人,嚇得舅奶奶再也不敢講話,這時劉副部長從這里走過,劉副部長看了舅奶奶一眼,啥也沒講,走了。他那一眼包含著許多復(fù)雜的內(nèi)容,舅奶奶是讀懂了的,里面有警惕,有憐憫,有同情,也有見老鄉(xiāng)聽鄉(xiāng)音的愿望。
舅奶奶知道劉副部長有一個孩子在鎮(zhèn)小上學(xué)。她想聽不到劉副部長的聲音,聽聽這孩子的聲音也是一樣的,見見這個小老鄉(xiāng),也等于見到劉副部長這個老鄉(xiāng)了。她算準(zhǔn)了鎮(zhèn)小放學(xué)的時間,整天心神不寧,連飯也沒給我做,她怕做飯耽誤了時間,讓我用開水泡冷飯吃,好在那年頭是個饑餓的年頭,成天饑腸轆轆,就是見到板凳也想啃兩口,所以我用開水泡苞谷飯就著富源醬照樣吃得津津有味。舅奶奶出門時,我看見她拿了個小包塞在衣袋里,那里面是那年頭極為罕見的水果糖,也不曉得她是咋個弄到的,怕有二兩吧,昨天晚上她給我吃了一顆,至今嘴里又酸又甜呢。吃得我涎水四濺,越發(fā)想吃,她卻緊緊捂住口袋再也不給,她疼愛地說以后會有的,以后我有的,以后我要讓你吃個夠。
在學(xué)校下面的街口,舅奶奶小心翼翼地攔住了劉副部長的孩子,這是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后腦勺是平的。舅奶奶曾說北方睡火炕,小孩子的后腦勺是壓平的。她見到有這樣特征的孩子,眼里灼灼放光,欣喜不已心疼不已的樣子,她像特務(wù)跟蹤地下工作者一樣地在潮流一般的學(xué)生中盯梢。放學(xué)的學(xué)生像蹩了很久的洪水,泄洪的閘門一開啟,山洪一樣飛奔而去。她被橫沖直撞的餓極了的學(xué)生沖得趔趔趄趄,她不敢稍懈松馳,眼睛死死盯住那個平平的后腦勺,但人流飛速沖走了平平的后腦勺,舅奶奶急得撞倒了一個小女生,小女生哇哇地哭起來,舅奶奶抓耳撓腮,不知咋才好。她情急中連忙掏出衣袋里的糖,拈了幾顆給小姑娘,也不管她哭不哭,飛快地穿過人流去找平平的后腦勺??勺妨艘粭l街,平平的后腦勺早就不見了,舅奶奶急得差點(diǎn)哭起來,她在街頭的轉(zhuǎn)角處癡癡地站著。像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山洪,學(xué)生的人流眨眼間就不見了,空空的街頭寂寞而憂愁。正在這時,舅奶奶突然看見從街的那頭跑過兩個互相追逐的學(xué)生,她的眼睛霎地一亮,跑在后面的那個不就是平平的后腦勺么?她急急地招呼,平平的后腦勺有些不解地走過來,歪著腦袋看她,舅奶奶心想馬上就會聽到濃濃的鄉(xiāng)音了,看著這個小老鄉(xiāng)她無比的激動。她問他話,結(jié)果小家伙講的卻是地道的小城方言,舅奶奶天天在大雜院里聽到的那種土不啦嘰的話。舅奶奶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情緒,她問了小家伙家里的情況,自稱是他老家的人,并抖抖索索地掏出那些糖給他。小家伙疑惑不解,這灰暗、骯臟、破爛的小城里怎么會有一個和他爸爸一樣講普通話的人呢?比他爸爸講的還好,可穿的呢,卻像個撿垃圾的老媽媽??吹教?,他并不激動,就是在困難年代,他家里也不缺的。他疑惑地轉(zhuǎn)著眼看這個奇怪的女人,他突然想起一些叔叔講的故事,特務(wù)會把放了毒的糖拿給人吃,吃了就會昏迷,聽她指揮,把情報講出來,他是小孩子,不知道啥情報呀。但糖是不能吃的。他搖著頭拒絕了,舅奶奶急了,硬往他懷里塞,他硬不要,小家伙也被塞急了,叫了起來。有人路過,用疑惑的眼光看著,這人不是拐賣兒童的吧?舅奶奶看到有人看,心里又急又怕,這下她不敢再往平平的后腦勺懷里塞東西了,她一松手,小家伙兔子樣飛奔,眨眼就不見了。舅奶奶無限心酸,無限惆悵地?fù)炱鸬叵碌乃?,怏怏地回來了?/p>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難以言喻的,舅奶奶那段時間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渴望聽到劉副部長的家鄉(xiāng)話,如果可能,哪怕劉副部長批評她,訓(xùn)斥她都行,只要是她講話就行了??赡且沧霾坏降?,雖然也開會,但多是居民委員會開的,這樣的會,劉副部長是不會常來的。連續(xù)兩次受挫,她的心情灰暗了許多,一天絮絮叨叨地講著什么,晚上睡不著覺,有時甚至模仿劉副部長的口氣講話,我嚇壞了,以為她神經(jīng)有了問題。我悄悄跑去路祖母講了這事,祖母說莫怕,不會有事的。罪孽呀,她是想家想瘋了哩。
也不曉得她是咋個曉得劉副部長家的廚房后門在另一條街的背面,臨另一條小街。那時人少,況且大多數(shù)人都趕去煉鋼鐵,種畝產(chǎn)幾萬斤的小麥去了,小城隨時空空蕩蕩,只有城外的山上有裊裊而升的青煙,小城里的大街小巷空寂無人,晚風(fēng)吹來,一些紙屑、樹葉在小巷里打著旋,無比凄涼的景像。
舅奶奶趁著暮色而去,她知道她這種身份的人去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家的后墻去偷聽,被人發(fā)現(xiàn)會是一種什么結(jié)果,鎮(zhèn)武裝部的副部長在我們這個小城就算是相當(dāng)一級的官了,又是管武裝的。居心何在?目的是啥?舅奶奶抑制不住自己那顆煩燥莫名的心,如果她沒聽過武裝部副部長的北方普通話,她可能不會這樣,是那遙遠(yuǎn)的鄉(xiāng)音勾起了她對家鄉(xiāng)無比的懷念和無限惆悵的心緒,無限的孤獨(dú)失落中的一種虛擬的慰藉。她神色緊張,鬼鬼祟祟,小街上空無一人,但沒有屏障,哪怕一棵樹一叢花或者啥都行。那里只有一棵電線桿,小城缺電,只有鎮(zhèn)機(jī)關(guān)可以點(diǎn)那若明若暗的電燈。她靠著電線桿,被石子擊中的小鳥一樣驚恐不安。我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驚恐,多少惶惑,一連去了幾天之后,她終于聽到了劉副部長的聲音。那天晚上,劉副部長接待了他那平腦勺兒子的老師,老師告訴了他平腦勺逃學(xué)、不做功課、跟人打架種種劣行。劉副部長客氣地送走老師之后,恨得牙齒癢癢的。他總是忙,沒有時間管孩子。他的老婆,是小城的一個沒有文化的婦女,由于積極,也由于他的關(guān)系,成了居民委員會的主任。這位主任成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成天忙于各種活動,既沒時間管家,更沒時間管孩子。有時劉副部長回家了,她還在外面忙,似乎比劉副部長還忙。這天晚上他把孩子叫到廚房來,原打算是狠狠用皮帶抽他一頓的,他是個軍人,相信武力。但他看到平腦勺可憐、無助、祈求的神情后,觸動了他的憐憫之心,他覺得自己成天工作,自己是有責(zé)任的。他壓住了心中的怒火,拉了個椅子坐下,和那孩子說起來,但武裝部長就是武裝部長,說了一陣他的怒火竄起來,拍著桌子大聲地責(zé)罵兒子,在這種情況下,可憐的舅奶奶終于聽到了久違的鄉(xiāng)音,她激動得發(fā)抖,她難受得流淚,她回來后,臉上的淚痕還沒干,笑容卻一直留在臉上,她那一晚睡得很安穩(wěn)、很踏實。
六
事實上,舅奶奶對普通話,尤其是有著濃濃的北方韻味的普通話是永遠(yuǎn)也無法忘懷的,這是她的一個情結(jié),是她永遠(yuǎn)也無法抹去的疼痛而又憂傷的情結(jié)。她越來越孤獨(dú),越來越落寞,她不能和人交流,人們回避著她,警惕著她,街道上對她的管理就嚴(yán)格了,原來斗爭人的時候她只是陪著,現(xiàn)在她又成了被斗的對象。大雜院里的有孩子的人家都受到了警告,不準(zhǔn)再將孩子交給她看管,盡管成天在外忙碌的家長十二萬分不樂意,也只能將孩子管起來,不讓孩子去她家。那年頭,我也隨著身受其害,那時我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看大雜院里的孩子玩游戲,他們叫著,跑著、鬧著,沒有一個愿意理我,舅奶奶看著我孤獨(dú)而失落地呆呆地坐著,她心里很是酸楚,她曾經(jīng)把我送到祖母那里去,祖母怕她出事,堅持又把我送了回來。
有一天我受到一個比較大的孩子欺侮后,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哭,舅奶奶回來后,她很憤怒,她想牽著我去評理??汕澳_剛剛邁出,她又畏縮著退回來了,她看見了放在衣柜上的像,那張小小的像擺在又大又黑的依柜的一個角里,屋子黑,外人幾乎看不到這張小小的像。這張像就是舅爺爺唯一的一張像,他不是舅爺爺一身戎裝、神氣活像的像,是一個留著分頭,穿著學(xué)生裝的像。舅奶奶常常在暗夜里經(jīng)??催@張像。其實,她是在心里看的,那張又灰又暗又小的像躲在黑暗衣柜的黑暗處,外面還有雜物擋著,不是用心看能看到什么呢?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絮絮叨叨,自言自語的習(xí)慣,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她用這種方式打發(fā)她的寂寞,孤苦而無限凄涼的日子?,F(xiàn)在,她突然恨起這張像來,她幾步跑過去,摸索著找到這張像,她把這張像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破又舊的鏡框摔爛了,碎碎的玻璃像碎碎的心四處散落,她氣得用腳去跺這張幾寸大的像,邊跺邊說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為啥要把我?guī)У竭@地方來受罪,害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跺了幾腳,舅奶奶突然蹲下去,她把那張跺臟了的像撿起來,用手輕輕的拂著上面的土,接著又掩起衣襟,輕輕揩拭上面的灰,她邊揩邊哭,邊哭邊揩,眼淚像流不完的珍珠,一串一串落下來。這一次,舅奶奶哭了很久,她把像放在胸口上,用胸口溫暖著像,撫慰著像,直到昏昏沉沉睡去。
舅奶奶斜倚在門框上嗑瓜子,但那時瓜子是金貴物兒,她不曉得從那里找了些麻籽兒來嗑。麻籽比菜米兒大不了多少,一般的人無論如何也將它嗑不開。丟進(jìn)嘴里,麻籽兒石沉大海,不是被口水吞了,就是粘在牙床上或者舌尖上,她的舌尖卻靈活得像安了什么儀器,舌尖輕輕一頂,白白的細(xì)細(xì)的牙齒輕輕一叩,麻籽兒就破了,她一顆一顆的丟,小小的麻籽像線栓著一樣優(yōu)美地落進(jìn)她的口里。她還會抽煙,這在小城的婦女中是極少見的。她不是抽旱煙是抽紙煙,那年代紙煙是很難買到的,她抽價格最低的“春花煙”,盡管煙是低劣的,嗆得她連連咳嗽,她還是抽,但她從不在人前抽。她抽煙的姿式很優(yōu)雅,兩個纖細(xì)的指頭夾著,一口一口地抽,絕不連連地抽,還不自覺的翹起了腳。這是祖母最討厭的,祖母背后不知說了多少次,她還是躲著抽。
舅奶奶愛干凈,因為她出了各種原因穿著極為寬大極為邋遢的衣服,頭發(fā)也亂糟糟的,但我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常洗澡,她的襯衣是灰色的,但我知道她對內(nèi)衣是很講究的,經(jīng)常洗。從外面看那內(nèi)衣是灰色而骯臟的,小城那時很缺煤,她帶著我到城邊的一座工廠去撿煤核,剛倒出來的煤核冒著騰騰的熱氣,很燙人,她和一幫野孩子擠著去撿煤核,檢來后用水沖洗去外面的煤灰,再來燒水。我看著她的手經(jīng)常燙得疤痕累累,心想這是何苦呢?她現(xiàn)在洗澡是避著我的了,沒有布簾,她將草席豎起來當(dāng)屏幕,草席的屏幕后常常傳來嘩嘩的聲音,有時,她還唱一些很憂傷,很美麗的歌曲,使人懷念起一些什么。
她還經(jīng)常給我洗澡。我是很不樂意洗澡的,我看見大雜院里的孩子身上有著鱗甲似的污垢,他們快活地在泥土里玩耍。而我卻被舅奶奶按在大木盆里洗著。我不要她洗,我那時雖然只有七歲,卻不喜歡被一個女人按著洗澡,舅奶奶說屁大的孩子,害啥羞。她從頭到腳給我洗得干干凈凈。有時,她的手摸到我的小雀雀,她用手柔軟地幫我搓洗。我知道我那時絕沒有性的意識,可搓著搓著小雀雀就像半截鉛筆頭樣立起來了,我不知道舅奶奶為啥會臉紅耳赤,為啥會胸口聳動,她的眼里迷迷朦朦的,一層霧一樣的水汽在她眼里流動,她艱難地吞咽著口水,若有所思地蹲著,隨即,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把掌,起來,揩干凈,自己穿好衣服。
有段時間,舅奶奶把我送回祖母那里,她說她最近心里煩,很想一個人清靜一下,再說,小猴子也該上學(xué)了。等他上了學(xué),我再把他接過來。祖母疑惑地看著她,看得她惶惑起來。她搓著手坐立不安,很快就告辭回去了。祖母思索了一陣,一拍大胯,說這賤人是想男人了,她要支開你好和野男人幽會。你見沒見有男人到她那里。我想了想說沒有呀,只是她晚上睡不著,翻來復(fù)去的吵人。祖母說要出事,不行,不能讓她胡來。當(dāng)初,我就對你舅爺爺說咋個要帶這么個人來,你舅爺爺糊涂哩,啥人不找偏找這種人。祖母是個嚴(yán)厲而恪守婦道的人,這個私塾先生的女兒二十多歲就守了寡,硬是憑著自己一顆針,把個殘破的家縫補(bǔ)起來,將三個子女都養(yǎng)育成人。
那段時間,祖母派了我一個任務(wù),就是隨時去大雜院里看舅奶奶的動靜。祖母說看見有男的你就叫我。我很不樂意做這事,雖然那時我不知道偷窺這個詞,但我覺得別扭,覺得不地道。舅奶奶對我的疼愛,我是知道的,叫我去干這事,我打內(nèi)心不愿意。
其實,舅奶奶是在內(nèi)心里看上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她自己心里想像而已,舅奶奶很清醒地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但她忍不住去想,想了之后更加痛苦。她常常一個人長時間地坐著發(fā)呆。想著想著她忍不住自己掐自己的手,甚至自己打自己幾個耳光。當(dāng)她被疼痛刺激得清醒一會兒時,她就自嘲地苦笑。笑過之后,又是長時間的發(fā)呆,夕陽西下了,屋里很快就黑了,她坐在黑漆漆的屋里,木樁似的一動不動。有時,她甚至連吃沒吃過飯也不清楚。
這件事的起因,仍然是和普通話有關(guān)。那時,從上到下,掀起了一股推廣普通話的轟轟烈烈的運(yùn)動,這個荒唐得不可思議的運(yùn)動,在那時是沒有誰懷疑它的正確與否的。普通話的推廣是全民性的,就是挑大糞的農(nóng)民,進(jìn)城看病的婦女,纏足的老太太,大字不識一個的老頭,都要講普通話。這是個覆蓋面很廣、任務(wù)很重的活動。一時間,所有的教師都被抽出來推廣普通話,不光在機(jī)關(guān)、單位、居民委員會,就是在進(jìn)城的道口,都設(shè)了卡,讓人去教普通話。現(xiàn)教現(xiàn)講,講不了的,就不能進(jìn)城或出城。有的老太太被弊得哭了起來,也不放過的。有的老頭弊出了尿,仍然被罰了站著不讓走。那時,小城的大街小巷,農(nóng)村的村莊、田野,到處都在講普通話。弄得人身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起雞皮疙瘩。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活動中,人手就顯得太少了。舅奶奶就是這時被派上用場的。舅奶奶純正的普通話在小城是人人皆知的,但沒有誰提到她。到是劉副部長突然想起了她,劉副部長盡管沒有和她正面交流過一次,但他還是偶爾聽到她的北方鄉(xiāng)音,純正的北方普通話的鄉(xiāng)音。那時他心里倏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有了一種電擊的感覺,這種感覺喚醒了她沉寂多年的沉睡了的故鄉(xiāng)的情節(jié)和一種隱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劉副部長提出讓她來教普通話是沒有人反對的,劉副部長的理由很充分,現(xiàn)在是用人時節(jié),有了現(xiàn)成的人不用是錯誤的,再說她雖然是舊人員家屬,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就要充分地改造利用。
舅奶奶由衷地喜歡上了這項工作,她的北方普通話不僅得到認(rèn)同,還要去推廣,這種喜悅是不言而喻的。更主要的,是她聽說是劉副部長提名讓她來教普通話的,她在感激之外又有了一種更為復(fù)雜的情愫,這情愫是鄉(xiāng)情?是鄉(xiāng)音?抑或是什么?她一時也搞不清。她每天天不見亮就起床,起床后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梳洗,梳洗之后就為到底穿啥衣服而犯愁。她不想以一個邋里邋遢的形象出現(xiàn)在街頭,她是去做教師,是去教普通話哩,她想以一個清清爽爽、干干凈凈、文靜而又體面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但這樣做行嗎?她就這樣穿了脫,脫了穿的折騰了許久,她就這樣茫然、無緒、不知所措的折騰許久。最終,她還是穿著那套骯臟、臃腫、邋遢而又灰暗的衣服出了門。在路上,她的心里憂喜參半,委曲、壓抑、忍讓、克制讓她喜悅的心情布滿了陰影。
沒想到,那天劉副部長檢查普及情況來了,劉副部長站在遠(yuǎn)處的人后,聽到了久違的純正的北方普通話,那柔柔和和、流流暢暢、抑揚(yáng)頓挫,舒緩有致的北方普通話,像一股清涼甘美的山泉,流淌到他干涸的心田,他感到他的心田里有一只柔軟的手在輕輕撫摸,摸到他最柔軟、最敏銳、最疼痛的地方。一時間,這個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人立即脆弱起來,甚至傷感起來。他眼里出現(xiàn)了迷茫而又憂傷的表情。是呵,他也是很多年沒回家了,自打破國民黨抓了壯丁,自打他在的部隊投誠之后被解放軍收納,從北方打到南方,他就沒回過家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鄉(xiāng)音難改,鄉(xiāng)愁難釋。鄉(xiāng)音、濃濃的鄉(xiāng)音,使得他心緒起伏,思潮難平。
更使劉副部長感到驚訝的是,他在看了一陣舅奶奶之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非常非常的像他的一個戀人,在家鄉(xiāng)的高梁地里,在村外的那條小河邊,在趕集的路上,他們相依相偎,互相照顧。雙方的父母已經(jīng)認(rèn)可了這門親事,準(zhǔn)備在秋后為他們完婚。那是一個瘦弱、文靜、賢淑的女子,是個非常溫柔、非常體貼人的女子。她常常去地頭為他送飯、送湯,用干干凈凈的毛巾為他揩汗,為他洗衣、做鞋、她納的鞋底針線均勻密集,繡的鞋墊柔情蜜意,常常是一對鴛鴦,兩只喜雀,一枝紅梅,幾朵菊花,可他突然被抓壯丁抓走了,是在他上學(xué)的路上,他還讀過初中哩,他家里有十多畝地,他在學(xué)余時間就種地,在村里算是有學(xué)問的了。這一去,竟然就是多年。
劉副部長揉揉眼,再看,這女人確實像她的戀人,尤其是眼睛,鼻子、嘴、小巧而精致,秀美而內(nèi)斂。那雙眼,長長的睫毛,眼瞼低垂,憂傷的迷茫的眼叫人心疼。劉副部長焦燥起來,再看,這女人穿的邋里邋塌,骯骯臟臟,油膩發(fā)黑。劉副部長走過去,他問了一些教普通話的問題,然后就說你就是趙淑賢吧。舅奶奶緊張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睛不敢看他。劉副部長說你是來教普通話的,是來做教師的。要注意形象呵。舅奶奶的臉倏然地紅了,心里倏然而熱。眼睛潮濕,想哭想哭,但她拼命忍了。
那天,舅奶奶半夜就起床,她燒水洗澡,她洗得極為認(rèn)真,每根頭發(fā),每寸肌膚都洗得干干凈凈。她毫不吝嗇地使用香皂,用香皂在身上涂抹了一道又一道,弄得滿身都是泡沫,香皂氳氤的香味使她無比陶醉,香皂的泡沫使她進(jìn)入到虛幻的狀態(tài)中,她飄飄忽忽迷迷惑惑,一會兒憂傷,一會兒欣喜,一會兒困惑,一會兒迷茫,弄得六神不定,神思恍惚。天要亮?xí)r,她翻箱倒柜,扒拉出所有衣服,換了這套,脫去那套,就是那么幾套衣服,使她舉棋不定,吃不準(zhǔn)那套更合適,折騰到天亮,她才選好一套色彩素雅,合身合體的衣服。這套衣服干凈素雅,腰身緊縮,但又不花哨、不張揚(yáng)。
當(dāng)舅奶奶出現(xiàn)在街頭時,她立刻就吸引了大家的眼光。不少人的眼光在她身上留連,不少人的眼光含著羨慕、欣賞、驚嘆,也有不少目光是嫉妒甚至是仇恨。居民委員會主任黃湘云酸溜溜地說好說是我看花眼了,這不是國民黨的車官太太嗎?咋不見青天白日旗呢?她的話引起一陣哄笑。舅奶奶臉紅得像豬肝一樣,頭上蒸起一層層霧水,她尷尬得恨不得地下長出條縫來。她囁嚅著想說是劉副部長叫我穿好些,不要影響形象。但她終于沒有說出來。
舅奶奶打起精神教起了普通話,她一講普通話,精神氣兒立即來了,她講得行云流水,講得山青水綠,盡管聽她講的是些進(jìn)城被攔住的賣菜的,挑糞的農(nóng)民,她仍然找到了感覺,她恨不得全中國的人都講她那帶著濃濃北方味兒的普通話。講著講著,她就有些心神不寧了,她就左顧右盼了,她在盼望著一個人的出現(xiàn),這個人的影子老在她眼前飄來飄去,攪得她心神不安。
一連幾天,舅奶奶都是這樣。她仍然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扮自己,仍然像懷春少女似的哼著憂傷而幸福的歌謠,仍然心神不定的盼望著什么?這天,劉副部長終于來了,來了他仍然站在遠(yuǎn)處的人堆后面,微服私訪的樣子,悄悄檢查的樣子。其實,劉副部長和舅奶奶一樣,也是一樣的心神不寧,也是一樣的憂慮、焦燥。自從他第一次和她接觸后,他就被她的純正、流暢富有韻味的北方普通話迷住了,他還在她疲憊、滄桑的面容后發(fā)現(xiàn)了氣質(zhì)、氣韻,他知道這些在這個灰蒙蒙的地遙天遠(yuǎn)的小城里熏陶不出來的。沒有文化,沒有源遠(yuǎn)流長的家庭作背景,這種內(nèi)在的東西是不可能有的。盡管這個女人內(nèi)斂得近于卑瑣,近于頹唐,但她內(nèi)在的韻味仍然是在的。尤其是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很像他的最初的戀人,他的心就不可抑制的滋生出思念的野草,野草一經(jīng)破土,就發(fā)狂的瘋長。她的婚姻是失敗的,并不幸福,他現(xiàn)在的妻子是土改積極分子,是一字不識的街道婦女,是那種膽大潑辣,可以騎在墻頭罵人,爬上房頂揭瓦的角色。他們沒有共同的生活習(xí)慣,沒有語言的交流溝通,也沒有共同的生活背景地域背景,他感到孤獨(dú)、寂寞,常常在忙完工作后油然而生出一種朦朦朧朧的愿望,一種莫名的惆悵和憂傷。
劉副部長被舅奶奶那天的穿著、氣質(zhì)、氣韻迷住了,被那已經(jīng)久違了的濃濃鄉(xiāng)音迷住了,被那酷似初戀情人的形象迷住了。他有些走神,有些不能自己,他很想和這個女人好好地談一談,很想聽聽她的話,和她交流些啥。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知道她的身份,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和她有著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鴻溝。但是他又抑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和期盼,人的理智和情感放在一起,有時理智就顯得蒼白無力了。
劉副部長不由自主地走出人群,走到她的面前,他例行公事地問了些情況,例行公事的作了些指示,盡管他很克制,但他不經(jīng)意的克制了又克制的眼神里包含的東西,還是被舅奶奶捕捉到了。舅奶奶低首斂目,怯生生,甚至猥瑣謙卑地站著,但她偶爾回眸,還是傳遞出許多內(nèi)容。劉副部長不再多說話,講完就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人叢中,但他的背影里,透露出許多常人看不出,只有舅奶奶能夠領(lǐng)會的東西。
沒有疑問,舅奶奶朦朧的情感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
那天,他們是到城邊的馬路上去見面的。小城只有一條環(huán)城的土路,四周栽滿高高的白楊,白楊樹樹冠茂密,在暗夜里互相糾纏,發(fā)出嘩嘩的可怕聲音。劉副部長沒穿軍服,穿著一套藍(lán)色的制服,他原想將舅奶奶叫到辦公室的,但他沒有理由和她談話。和她談話、訓(xùn)話是居民委員的事兒。想了很久,經(jīng)不住煎熬的他還是大膽地作出決定,約她到黑暗的馬路上。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誰也不說話。夜很黑,誰也看不見誰,馬路對面的田野上有守夜的農(nóng)民不時發(fā)出的叫聲,聽著叫人毛骨悚然。
這種氣氛實在不宜談話。舅奶奶幾次想開口講話,但探不準(zhǔn)劉副部長此時的心思。她抑制不住自己,她的心狂跳著,她不斷地朝他靠近,她一靠近,他又挪開一點(diǎn),一靠近,又挪開一點(diǎn)。她看出他的猶豫、遲疑,也聽到他心跳的聲音。舅奶奶身上香胰子的味兒熏得她自己激動起來,他似乎也被熏得腳步遲緩起來。舅奶奶呼吸急促,渾身發(fā)熱,一陣痙孿,她壓抑得太久了,女人一旦癡迷,是狂熱而不顧一切的,就是前面是懸崖絕壁,是火山,她也不去思索的。她不顧一切地一把抱住他,在他的臉上啃起來,他也激動起來,他壓抑了很久的火山爆發(fā)了,他也發(fā)瘋了似的抱住她,倆人狂吻起來。漸漸地,他的手不安分起來,他的手伸進(jìn)了舅奶奶的懷里,一對溫?zé)釄酝?、飽滿的奶子使他沖動不已。正當(dāng)他們?nèi)缁鹑巛睍r,一隊巡夜的民兵走那兒經(jīng)過,那時每天都有民兵巡夜的,一道雪亮的手電光照在他們身上,一聲斷喝使他們失魂落魄,他幾乎癱倒在地,他們被帶走了。
舅奶奶短暫的愛情斷送了。劉副部長也被撒了職,舅奶奶出了那事之后,又被連續(xù)地批斗了幾次。對于批斗,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并不在意。關(guān)鍵是她的精神徹底地垮了,成天不說一句話,手腳也明顯地遲緩起來,不是拿錯這就是拿錯那,連草席也很長時間打不出一床來,打出來的草席也交不出去,常常是怎樣背著出門又怎樣背著回來。過去她外面穿得很邋遢,很污糟,但她經(jīng)常洗澡,經(jīng)常換內(nèi)衣,現(xiàn)在她連澡也不洗了,身上發(fā)出一股難聞的酸臭氣味。
七
寫給北方老家的信,常常被退回來,上面一概寫著查無此人。近些日子,舅奶奶常常寫信,只有寫信,才能給她些許安慰。舅奶奶的鋼筆字竟寫得這樣好,許多年后,我回憶起她的字,我都很敬仰,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練就那一筆娟秀、工整、流暢的鋼筆字的。她一夜一夜的寫,信很長,內(nèi)容很多,有的時候她的眼淚落下來,溶化了上面的字,她也不去揩它,任它像一朵殘敗的梅花一樣凄清著。她在焦急中盼望著回信,絮絮叨叨地念著一些人的名字,和他們絮絮叨叨地說話,她說話時表情生動,一會兒眉頭緊鎖,語氣憂郁,一會兒眉眼舒展,面帶微笑。我在被窩里看到她的神態(tài),我被嚇壞了,我覺得舅奶奶的神經(jīng)恐怕出了問題,我們在的那條街上就有這么一個瘋子,絮絮叨叨地講著,突如其來的大吼一聲,噢……,呀……,聲音悲涼,激憤,把人嚇得半死。
祖母聽到我的敘述,祖母皺著眉不講話,很長時間了,她才長長地嘆口氣,祖母說這賤人怕要出事,叫我睡覺警醒些,有啥隨時告訴她。祖母是個嚴(yán)厲、剛強(qiáng)而又慈善的人,自從那次她和小學(xué)老師“出事”后,祖母就不愿理她,祖母甚至想把我叫回去。但舅奶奶的這種狀態(tài)又使她憂心忡忡。她去看望過幾次后,對很長時間才從鄉(xiāng)下回來一次的父親說你舅母心思重重,怕要出事。你們要幫她,讓她回一次北方老家,了卻她的心愿。那時出一趟門是非常不容易的,不要說出遠(yuǎn)門,就是從鄉(xiāng)下進(jìn)城里,也要公社開出證明,時間限制得很緊。舅奶奶回天遙地遠(yuǎn)的北方,辦理有關(guān)手續(xù)之復(fù)雜不亞于現(xiàn)在出國,甚至比出國還復(fù)雜,還費(fèi)力。我的父親、叔叔、孃孃全出動了,他們要傾盡全力來了卻舅奶奶的心愿,他們四處奔波,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最后總算能出門了。父親、叔叔、孃孃商量著為她籌措旅費(fèi),她卻不肯,她拿出了一對珍藏著的銀鐲子,說這是你們的舅舅送我的結(jié)婚禮物,你們拿去兌換??赡菚r那里有地方兌換,祖母把銀鐲子藏起來,說你們就說兌成了錢了,我給她藏著,留著它是個念記。
這一去,將近月余,這期間我們沒有任何消息。祖母有些擔(dān)心,說她怕不會回來了吧?不回來也好,這里她是沒有啥牽掛了的。你舅爺爺這死鬼也沒后人,不來也罷。我很傷心,感到一種難言的痛楚,我喜歡舅奶奶,喜歡她那有著濃濃味兒的北方普通話,那韻味十足的普通話經(jīng)常在我耳畔縈繞,一種淡淡的憂傷,在我童年的心里拂之不去。
突然有一天,舅奶奶回來了,她風(fēng)塵樸樸,無比疲憊,但精神卻健旺,身體似乎比原來好了許多。隨同她的還有一個糟老頭子,這人瘦得像把柴,尖嘴猴腮,還留著令人討厭的小胡子,那胡子像干旱的山坡上的茅草,又黃又焦,還粘著說不清的疙瘩,叫人惡人。這人不但蒼老、枯瘦、難看,還瘸著一條腿。隨時將袖子捋起來,揩流也流不盡的清鼻涕。祖母驚詫,呆呆地看著,不知她領(lǐng)這么一個糟污老頭來干什么。舅奶奶讓她叫祖母大姐,老頭一開口,聲音和舅奶奶的一模一樣的,地道的北方味兒,可他講的不是純正的普通話,他講的其實是北方方言,這種方言和我們這偏遠(yuǎn)、貧窮的小地方的方言一樣,同樣的讓人難以聽懂。
這就是我們的“舅爺爺”,這個舅爺爺和我們那個親的舅爺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祖母背后撇著嘴說,你舅奶奶簡直瘋了,檢這么個齷齪的叫化子來,丟底現(xiàn)形。當(dāng)年你舅爺爺,身腰挺直,高鼻大象,就是倒霉了,氣質(zhì)也還在的,倒馬不倒架。我印象中倒霉時的舅爺爺?shù)拐娴目床怀錾稓赓|(zhì),但比起糟老頭來,還是強(qiáng)了許多倍。
我是不能到舅奶奶那里去了,祖母也不讓我去。多少年后才曉得舅奶奶費(fèi)盡千辛萬苦,總算回到北方老家,可四處打聽,家里的親人基本沒有了,父母亡故了,唯一的一個哥跑到什么地方誰也不知道,只有幾家遠(yuǎn)房親戚。舅奶奶在父母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幾天幾夜不愿下墳山來。遠(yuǎn)房親戚費(fèi)了許多力才將她弄下墳山來。下了墳山她就病倒了,病得很歷害,多少年的愁苦,多少年的積郁,多少年的悲痛,傾泄而出。這次她病得很重,差些丟了命。族里的親戚也窮,正是困難年代的末梢兒,但大家都盡了力醫(yī)她。跟她來的這個老頭時刻去看她,他光棍一人,不去看她干啥呢?他成天守在舅奶奶身邊,和她嘮嗑兒。盡管他的地道的北方方言舅奶奶已經(jīng)有些疏疏淡淡了,有些聽不懂了,聽得疙疙瘩瘩的,但她還是愛聽,這就是家鄉(xiāng)話,濃濃的北方味兒的家鄉(xiāng)話,聽著舒暢。他的話勾起了她兒時的許多記憶,勾起了許多沉重和許多溫馨,她久久地浸潤在濃濃的鄉(xiāng)音之中。到她要走的時候,她和糟老頭已經(jīng)確定了關(guān)系,一想到回到遙遠(yuǎn)的云南山區(qū),一想到孤苦寂寞的日子,她的心就疼。現(xiàn)在,有這么一個家鄉(xiāng)的人跟她回去,她就仿佛置身家鄉(xiāng)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飯,祖母也就不再多說什么。祖母終是個識大體、有見識的人,祖母覺得他和自己兄弟是離了婚的人,要怎么干是她自己的事。但祖母從感情上是斬斷了和這個女人的聯(lián)系了的,她看不起這糟老頭,她看不起舅奶奶的選擇,她從此不許我再去舅奶奶家。
祝愿舅奶奶過上好日子吧。
但事情并不是如愿望那樣美好的。舅奶奶帶回來這個糟老頭子其實真是很糟糕的,他是個懶漢,在大饑慌的年代死了老婆,他的老婆不死他也是養(yǎng)活不了的,就是他唯一的一個兒子,他也不管他,讓他像野狗一樣四處亂竄,最后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年頭不參加勞動是不行的,村里曾經(jīng)斗過他,打過他,將他捆起來游行,讓他敲著鑼喊人人不要學(xué)我,我是懶漢二流子。盡管這樣,放了他,他依然找個草堆就睡,他的睡是出名的,在墻根角,在溝邊,在人家大門外,他都可以或蹲或臥,成天不動一下。他臉上很臟,常流涎水,逗得蒼蠅不停地在他臉上盤旋,他有時揮幾下手,趕趕蒼蠅,更多時候連趕也懶得趕,任它們自由來去。村里拿他實在無法,也就不管他。他成了村里唯一的一個不參加勞動的自由人。
大雜院里的一個女人有一天遇到祖母,她對祖母說舅奶奶現(xiàn)在瘦得塊沒形了,經(jīng)??蓿袝r還聽到打鬧的聲音。祖母說活該,這賤人干啥不好,領(lǐng)回這么個叫化子樣的人來,她是自作自受。讓她去后悔,讓她去難受,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其實,舅奶奶和那個糟老頭子在一起,確實吵過、鬧過,但舅奶奶并不后悔,那糟老頭成天躺著不動,她成天忙碌,她既要打草席,又要做飯做家務(wù)。她經(jīng)常給糟老頭洗衣服,逼他換洗,逼他洗澡、理發(fā)、刷牙,尤其是洗澡老頭是非常不樂意并且痛苦萬分的,他說洗澡會傷了人的精神氣兒,洗一次他就像病了一次,洗完軟耷耷的沒精神。舅奶奶說你啥時有過精神?洗了沒精神,不洗也沒精神,像條癩皮狗。據(jù)說,有人還看見舅奶奶按著糟老頭洗澡,給他搓背,給他洗頭,他不但不領(lǐng)情,還罵罵咧咧。不知道從門縫里得來的消息是否準(zhǔn)確。舅奶奶為他洗衣做飯、剃頭刮胡須,像供老祖宗一樣將他供著,他還不滿意,這也不行哪也不對,說他來云南來吃虧了,吃的東西是啥東西?住的地點(diǎn)是啥樣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舅奶奶為他做事和吵架、拌嘴,她疼苦并快樂著。
有一次祖母遇到瘦骨伶仃,臉上還有傷痕的舅奶奶,祖母不想理他,但一看她這樣子祖母心就軟了。祖母狠狠的說了她一通,并說要叫我的父親和叔叔孃孃去收拾糟老頭一頓,祖母說欺侮人欺侮到家門口來了,我趙家還有人,不能讓他往臉上抹屎。舅奶奶著急地亂擺手,她說不是的,不是的,我臉上的傷是夜里不小心刮著的,我們最多只是伴伴嘴。大姐,求你千萬不要叫他們。
舅奶奶怕失去這糟老頭,她雖然苦雖然累,她雖然和他吵架甚至被打,但她不后悔,她覺得能聽到鄉(xiāng)音,能有個人吵嘴打架也是幸福。她雖然疲憊不堪,但她覺得充實,覺得有勁,她不愿誰來打破她的生活。她覺得就是吵架,能聽到濃濃的北方方言的吵架,也是一種幸福。
舅奶奶死了,死的時候大概不到四十歲。她是為了讓那糟老頭吃上一頓餃子而死的。那段時間糟老頭病了,這懶得燒死老麻蛇吃的人成天一動不動,讓舅奶奶忙個不停的服伺他。他這次是真的病了,病得不輕,舅奶奶傾盡全力醫(yī)她,日夜不停的服伺他,把她累得更瘦更虛弱,等他好點(diǎn)的時候,他一刻不停地吵著要吃餃子,這事放在現(xiàn)在就簡單得像買把小白菜一樣。可那是困難年代的末俏兒,末梢兒更困難,連洋芋,邊包谷皮皮,連蓮花白的根都吃不上,所有的野菜、榆樹葉都讓人采來吃光了,他卻異想天開地想吃餃子,他是真饞,可憐兮兮地念叨,說他要死了,連一頓餃子都吃不上,太難受了。舅奶奶見他這樣子,下餃心弄頓餃子給他吃。
天天清早,糧店門口都有一個人守在那里。那時糧店供應(yīng)的糧食是從一個鈄鈄的漏斗形的木槽里倒出來的,每次來打糧的人都要認(rèn)認(rèn)真真地掃木斗。糧食太精貴了,誰也舍不得留下一粒。可再怎樣掃,總有一點(diǎn)殘留在木槽的縫隙里,舅奶奶天天守候在那里,她找來一把掃床用的小掃帚,像挑花繡朵一樣細(xì)心地掃,有時一天能掃到一把兩把米,她想攢點(diǎn)米去跟人換白面,攢了很長時間也攢不到數(shù)兒,舅奶奶焦慮極了,愁苦著臉,她只有一個人的糧,倆個人吃緊得要命,哪里還有糧呢?
有一天,舅奶奶遠(yuǎn)遠(yuǎn)看見祖母來打糧了,她緊張的要命,這是一條死胡同,逃是逃不出去的,她怕挨祖母的罵。她緊緊地縮著腦袋佝僂著身子,裝著打糧的人,但還是被祖母發(fā)現(xiàn)了,祖母早就聽人說她像叫化子樣在掃糧,祖母氣不打一處來,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吵了她一頓,吵她得面紅耳赤、眼淚汪汪的。吵完,祖母狠狠心,將剛打來的大米倒了小半口袋給他,口袋細(xì)長細(xì)長,怕有四五斤吧。四五斤呀,在那時是個大數(shù)字哩。我們天天吃糧咽菜,吃得全身浮腫,想吃一頓米飯把我都快想瘋了。
自然,那米被舅奶奶換成了白面。可麻煩的是,這位癩子樣的大爺竟然要吃薺菜餡兒的餃子,好在他沒提肉餡,就只有從舅奶奶身上割了。舅奶奶看著半死不活的糟老頭,心里又氣又急。她恨他的異想天開,但她又覺得他病成這樣子想吃一頓餃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死了,她把他從遙遠(yuǎn)的地方帶到這山高水遠(yuǎn)的云南,連頓餃子也吃不上,她這輩子,就永遠(yuǎn)不會心安了。
她咬咬牙,還是決定去郊外找薺菜,我們這地方到處是大山到處是深壑,我們這個小城在的壩子是很小的,走出十多里路就是山,她在城外的田地里什么也沒找到,這是可以預(yù)料到的。她非常失望,但她決不放棄,她朝山里走去,走出十幾里路就是山腳,她沿著山腳向上爬,同樣啥也沒找到。她一邊咀咒糟老頭,一邊給自己鼓勁,她肚里的東西早就消化殆盡,每爬一步山都?xì)獯跤酢⒋蠛归L流,爬到山頂,她終于在一個斷崖處發(fā)現(xiàn)了一點(diǎn)綠,那面斷崖背陰,她猜想肯定能找到野菜。她是北方人,平時見到高聳的山崖就頭暈,可這天她竟然攀著巖石爬上崖,又攀著樹枝往崖下爬上。意料之外的事發(fā)生了,這個孱弱疲憊肚里缺食手腳癱軟的女人看到崖下的深淵,看到深淵她就禁不住頭暈眼花身子直抖,她緊緊抓住一枝松枝,如果是當(dāng)?shù)厝伺矀€地方就行了,可她不行,她閉著眼半步不敢挪,手緊緊抓住松枝,越墜越緊,松枝斷了,她像一塊黑色的石頭朝崖下墜去。
她的靈魂在墜落的的過程中飄開,她的靈魂是否向遙遠(yuǎn)的北方飛去?她是否能天天聽到濃濃的鄉(xiāng)音?這個孤獨(dú)漂泊的靈魂,能不能找回她的依托,棲息在故鄉(xiāng)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