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芳 呂世生
內(nèi)容提要:本文選取了兩部被西方世界熟知的中國傳統(tǒng)戲劇文學(xué)作品《趙氏孤兒》和《西廂記》,比照兩劇女性人物程嬰之妻和崔鶯鶯在中西文化下的不同解讀。18世紀,程嬰之妻被墨菲塑造為集理性與正義于一身的古典主義“悲劇英雄”;時至20世紀,崔鶯鶯一改抗?fàn)幣c妥協(xié)的雙面性格,成為哈特筆下帶有現(xiàn)實主義批判精神的“女性斗士”。中國傳統(tǒng)戲劇女性形象的“他者”文化解讀根植于西方社會文化發(fā)展中的自我需求,這是跨文化戲劇社會文化本質(zhì)屬性的直接體現(xiàn)。這一認知對跨文化戲劇,以至世界文學(xué)的建構(gòu)頗具價值,并且為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提供了新的可能。
中國傳統(tǒng)戲劇文學(xué)作品刻畫了為數(shù)眾多的個性鮮明、立體生動的女性人物形象,這些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構(gòu)成了中國文學(xué)的“柔性”之美,展示了中國文學(xué)絢麗多姿的人物形象。在千百年的戲劇實踐中,有兩種女性類型格外醒目:“恪守忠貞的民女”和“久陷深閨的佳人”。她們構(gòu)成了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兩種“類型化”女性形象。中國文化對上述文學(xué)形象的分析,多集中于男權(quán)視域下女性命運的悲劇性探析,或女性意識覺醒與缺失交織中的無奈與反抗的探討,倚重于自我文化的剖析與反省。然而,這兩類女性形象“他者”文化的解讀卻與之有別。中國戲劇的女性人物在“他者”眼中呈現(xiàn)何種面貌?“他者”文化因何如此解讀?這種解讀有何種啟示?這之于跨文化戲劇,以至世界文學(xué)的建構(gòu)頗有價值,并且為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提供了新的可能。本文選取了西方世界極為熟悉的兩部戲劇文學(xué)作品《趙氏孤兒》和《西廂記》,比照了兩劇的女性人物程嬰之妻及崔鶯鶯的中西兩種文化的不同解讀,以探究跨文化戲劇的社會文化本質(zhì)屬性。
元代作家紀君祥在元雜劇《趙氏孤兒》中塑造了一位“恪守忠貞”的女性形象,這也成為中國傳統(tǒng)戲劇中最常出現(xiàn)的類型化女性。該劇講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大將軍屠岸賈欲滅晉國上卿趙盾一族,草醫(yī)程嬰同老臣公孫杵臼大義救嬰,將趙家遺孤趙武撫養(yǎng)成人,趙武終報前仇的故事。其中,程嬰作為全劇主角,其舍子換取遺孤性命的舉動將全劇推向高潮。然而,程嬰之妻在面對丈夫決定舍子救孤、大義獻出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兒子時選擇了順從。這一有悖人倫的舉動使這一女性形象充滿了矛盾。當(dāng)丈夫程嬰決定忠于莊姬公主的臨終囑托易子保衛(wèi)趙家遺孤時,當(dāng)自己的親生骨肉慘遭殺戮時,她始終沒有發(fā)聲,表現(xiàn)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隱忍與沉默。一個普通女子對丈夫的忠貞與順從在這個人物身上得到了集中表現(xiàn)。民女“有怨”,怨在身為親生母親卻無法保全孩子,終致骨肉分離;民女“無悔”,無悔于其時天尊地卑、乾坤有別的儒家道德信念。然而,中國戲劇文學(xué)中這一忠貞順從的程嬰之妻在18世紀英國譯者墨菲(Arthur Murphy)那里卻得到了不同演繹與闡釋,而且引起了“他者”文化的強烈共鳴。
為了適應(yīng)其時英國社會的歷史狀況,墨菲將原劇的家族之爭改寫為民族之爭,《趙氏孤兒》演化為《中國孤兒》(The Orphan of China:A Tragedy)。他的《中國孤兒》一經(jīng)問世,便產(chǎn)生巨大反響。不但首演大獲成功,而且在此后二十幾天里先后演出九場。墨菲《中國孤兒》的一個明顯改變是忠貞的程嬰之妻被改換為“悲劇英雄”曼達妮(Mandane)。不同于紀君祥對程嬰之妻的隱身處理,墨菲的《中國孤兒》一反原文平實的描述,對曼達妮舍子救孤時的心理狀態(tài)給予了細膩的刻畫。通過無限趨近“死亡”的意象,展示了“情義”與“理義”的正面沖突。“情”與“理”的沖突賦予兩個女性角色以不同的文化身份,體現(xiàn)了不同的文化解讀視角。劇中的曼達妮,目睹親生骨肉被無情殺戮、摯愛丈夫被五馬分尸的慘烈畫面時(第四幕):
She still might,save her boy,and save herself,她仍然,可以拯救孩子,拯救自己,
……
Her tears forgot to flow;—her voice,her look,她的眼淚忘記了流動,她的聲音,眼神,
Her colour sudden chang’d,and all her form 她的臉色突然變了,身材也變了;
Enlarging with th’emotions of her soul, 放大了她靈魂的情感,
Grewvaster tothesight.—With blood-shoteyes.越來越大的景象,——布滿血絲的眼睛。
作為一名母親,曼達妮在救孤與舍子之間艱難地抉擇。放棄親生骨肉之痛,足以摧毀一個母親。此時的曼達妮,聲音、眼神、臉色、身材突變,甚至連靈魂都不由自主地扭曲起來,夸張的描寫意在突出她舍子時承受的由“肉”到“靈”的傷痛?!霸絹碓酱蟮木跋蟆卑涤魉`魂的“鏡像”,如同不斷放大的瞳孔一般指向死亡。這些細膩的刻畫昭示著她舍身救孤選擇時的哀痛。與此同時,丈夫經(jīng)受的折磨更讓曼達妮的境況雪上加霜:
There threw his mangled limbs; 他的殘缺的四肢被扔在那里;
—there,clinging to the body, ——在那里,抓住身體不放,
Prints thousand kisses on her clay-cold lips,在她冰冷的嘴唇上印上千吻;
And pours his sad lamentings,in a strain. 以一種張力,傾吐他的悲傷哀鳴。
此時的曼達妮,在骨肉分離、丈夫慘遭酷刑的雙重打擊下,已經(jīng)失去了為人的勇氣與力量。墨菲這些有違古典主義“擱置得體”原則的闡釋,破壞了由母親、父親和孩子構(gòu)成的成年人情感基礎(chǔ),割裂了維系人類情感的精神紐帶。在悲痛的氛圍中,曼達妮被塑造成一個“悲劇英雄”的形象。作為母親,她敏感脆弱,愛子的逝去使她無限趨近死亡;作為妻子,她備感無助,以一種無力的方式傾吐悲傷。這位“他者”眼中的“程嬰之妻”,將國家與民族的存亡置于個人命運之上。然而,在個人利益與家國情懷的對立中,究竟是何種力量能讓一位“平民”母親不惜犧牲自己的親生骨肉和摯愛丈夫,甘于將人世間的愛情、親情這些最重要的情感置于“是非”天平的一端,墨菲做了如下描述:
To some new world where justice reigns,for here.
帶我來到一個新的世界,在這里,正義統(tǒng)治著整個世界。
“正義”(justice)使這位女性奉獻了自己的至親,這與《趙氏孤兒》程嬰之妻恪守儒家婦德觀念的奉獻顯示出了文化差異。正義理性孕育了曼達妮悲劇英雄的人物形象。她所面臨的一次次抉擇,都是“情義”與“理義”的正面交鋒。墨菲通過一系列帶有死亡意象的情感描寫,詮釋了“至親之情”與“理性正義”的二元對立。而曼達妮的悲劇性,也恰恰體現(xiàn)在通過毀滅與死亡張揚了正義理性的力量。以此,她將崇高的悲劇性的一面指向理性理想。
墨菲對“程嬰之妻”的“他者”解讀,折射出了18世紀歐洲社會的歷史文化語境。其時,以笛卡爾理性主義為基礎(chǔ)的現(xiàn)代哲學(xué)思想為經(jīng)院哲學(xué)瓦解后的歐洲社會帶來了新的希望。面對中世紀的思想桎梏,笛卡爾在其《談?wù)劮椒ā分泻喢鞫笠卣撌隽死美硇詫ふ艺胬淼牟襟E。作為一種科學(xué)的方法論,理性原則從客觀上排斥了輕率和先入為主的主觀想象,是與感性、知覺、情感和欲望相對的能力。在笛卡爾看來,感性并不具有普遍性,因為“痛苦以及別的感覺,往往于無意中就會刺激我們……感官的知覺并不能使我們了解事物的真相,它只能告知我們什么是有益于身心合一的整體的”。在此基礎(chǔ)上,笛卡爾美學(xué)代言人布瓦洛在《詩的藝術(shù)》一書中明確了笛卡爾理性主義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的適用性。他表示,“理性是文學(xué)的基礎(chǔ),也是文學(xué)的目的,遵從理性是藝術(shù)達到完美的根本途徑”。
墨菲筆下的“程嬰之妻”,正是笛卡爾與布瓦洛所倡導(dǎo)的“理性”力量的化身,是理性光明在藝術(shù)層面的直接表達?!吨袊聝骸分校鹘锹_妮雖然受到了身心及肉體上的諸多折磨,但相較于終極正義之“靈”的追求而言,這些痛苦都毫無例外地幻化成一種與生俱來的“正確地做出判斷和辨別真假的能力”,或曰理性。這種能力使她在“靈”與“肉”的矛盾對立中掙脫了毀滅與死亡,奮力達到了心目中的理性彼岸。而《趙氏孤兒》中程嬰之妻那“恪守忠貞的民女”形象,也被曼達妮這位以理性為向往的悲劇英雄取代,18世紀中國戲劇文學(xué)中的女性形象變成了西方文化理性崇拜的代言。
郭沫若對《西廂記》曾有過經(jīng)典的評價:“反抗精神,革命,無論如何,是一切藝術(shù)之母?!段鲙肥怯猩诵詰?zhàn)勝了無生命的禮教底凱旋歌,紀念塔?!倍段鲙洝分械拇搡L鶯這一形象,無疑是這“凱旋歌”中最值得提及的音符。她身上既折射出對封建道德、婚姻及科舉制度的反叛,同時又難以脫離女性覺醒意識形成過程中“天然”的妥協(xié)與讓步。這使崔鶯鶯的形象同《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拜月亭》中的王瑞蘭、《嬌紅記》中的王嬌娘一道,構(gòu)成了傳統(tǒng)戲劇文學(xué)“深鎖閨中的佳人”這一類型形象。這類女性,她們的思想兼具開放性與封建性的雙重特征。自幼成長于官宦家庭使她們普遍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也具有女性的覺醒意識和抗?fàn)幰庾R。同時,家庭的“嚴苛戒律”又使她們長期閉鎖閨閣之中,身心受到封建思想的束縛。因此,她們的覺醒與抗?fàn)幹杏謳в忻黠@的不徹底性。以崔鶯鶯為例,她雖對張生心生愛意,卻受到門第觀念的束縛而不敢自由表達,只能央求紅娘“你與我望張生去走一遭,看他說甚么,你來回我話者”。面對老夫人應(yīng)允成親后又變卦,張生被迫趕考,鶯鶯引用蘇軾《滿庭芳》中詩詞“蝸角虛名,蠅頭微利”以示對考取功名的不屑,但又迫于母親之命無奈于長亭之中以【五煞】惜別。張生走后,鶯鶯思緒萬千,引用王昌齡《閨怨》中“悔教夫婿覓封侯”一句,表明其“閨中情”向“閨中怨”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鶯鶯在追求自由愛情的過程中雖有覺醒,但覺醒之后仍落入對丈夫“停妻再娶妻”的無限擔(dān)憂。這使她終究未能擺脫女子將命運寄托于丈夫的封建道德觀念的束縛。
歷史上第一位全面關(guān)注《西廂記》的西方譯者為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中國藝術(shù)與文化專業(yè)客座講師亨利·哈特(Henry H Hart)。他將《西廂記》翻譯為The West Chamber,并節(jié)譯了前十五折的內(nèi)容,譯文由斯坦福大學(xué)出版社于1936年出版。崔鶯鶯這一人物形象在譯本中呈現(xiàn)了不同的性格特征。該人物繼承了反叛與妥協(xié)的雙重性格因素,但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抗?fàn)幍玫缴罨?。哈特對崔鶯鶯人物形象的重塑凸顯了這一新的人物形象的社會批判功能。這也是崔鶯鶯這一人物形象的他者解讀。
(一)哈特對崔鶯鶯抗?fàn)幣c妥協(xié)雙重性格的描繪
哈特的翻譯始于第一折《驚艷》,終于第十五折《哭宴》。在這十五折中,他的譯文與原文可謂亦步亦趨。譯文再現(xiàn)了鶯鶯既抗?fàn)幱滞讌f(xié)的雙面形象。張生被迫赴京趕考時,鶯鶯與其難舍難分的《哭宴》一折是這種性格特征的直接體現(xiàn)。在這全劇的高潮中,鶯鶯以【五煞】的形式,通過愈發(fā)急促的語氣,道盡人間的萬千牽掛。其中一句“笑吟吟一處來,哭啼啼獨自歸”(But a short while ago we were two together;Now,alas,I must return alone!),借助對比修辭強烈地述說鶯鶯由欣喜若狂到悲傷哽咽的情感變化?!靶σ饕鳌卑抵跟L鶯奮力爭取到的愛情“紀念塔”,而“哭啼啼”則隱喻勝利的轉(zhuǎn)瞬即逝。譯文中,為形成這種強烈的情感反差,譯者使用了“alas”一詞,以呈現(xiàn)鶯鶯跌宕起伏的情感變化,突出面對現(xiàn)實時的無力與悲愴。再如:
【二煞】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我則怕你停妻再娶妻。
I have no cares about the winning of degrees.
But I fear that,without me by your side,you may forget,
And take unto yourself another wife.盡管這段“發(fā)乎情”的真摯情感摒棄了世俗門第的婚姻觀念,但最終仍未能擺脫封建禮教規(guī)定的宿命。面對赴京趕考前途未知的張生,鶯鶯只能被動地順從與等待。她雖知書達理,心胸開闊,但仍籠罩在其時女子難以逃脫的“棄婦”陰霾之中。“You may forget”一句,表現(xiàn)出男女尊卑觀念的慣性力量,“may”作為一種含糊的可能性,提示張生遠離“異鄉(xiāng)花草”,更警醒自己逃脫不掉古代婚制對女性的不公,這又暴露了鶯鶯的抗?fàn)幣c反叛具有不徹底性。這里,哈特再現(xiàn)了鶯鶯抗?fàn)幣c妥協(xié)的雙重性格。
(二)開放式的結(jié)局深化了鶯鶯形象對社會的批判
《西廂記》自傳世以來,版本眾多,僅《明刊元雜劇〈西廂記〉目錄》一書中詳細介紹的明刻本就有六十六種之多。然而,在眾多版本中,哈特唯獨選取了金批本《西廂記》作為翻譯的底本。與元本《西廂記》五本二十一折相比,金圣嘆刪除了第五本的全部內(nèi)容,略去了張生高中榜第后與鶯鶯團圓成婚的美滿結(jié)局,以張生在夢中與鶯鶯相會的《驚夢》一折終結(jié)全篇。這一結(jié)局的更改,使金圣嘆的《西廂》更多了一份“憤世嫉俗和冷峻”,因為大團圓的結(jié)局在那個時代缺乏現(xiàn)實依據(jù),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在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中,真正的勝利者并不是背叛封建禮教、爭取愛情自由的年輕人,而是老夫人代表的“三輩不招白衣女婿”的傳統(tǒng)。因此,美滿的結(jié)局將崔張二人的愛情婚姻納入了封建禮教的軌道,客觀上削弱了《西廂記》中以崔鶯鶯為代表的主人公反叛社會的力量。而金批《西廂記》止于《驚夢》,使這段奮力抗?fàn)帿@取的愛情在張生如夢初醒般悲切的氛圍中作結(jié),從而強化了作品對社會殘酷禮教的諷刺。
在此基礎(chǔ)上,哈特不但選取了更具批判性的金批本《西廂記》,而且在金批《西廂記》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刪減,將《驚夢》一折刪除,以崔張二人分別的《哭宴》一折作結(jié)。這一開放結(jié)局,從敘事邏輯、美學(xué)闡釋及悲劇哲學(xué)三個方面豐富了鶯鶯的文學(xué)形象,對斯時社會的道德秩序進行了嚴厲鞭笞。
首先,哈特的開放式結(jié)局止于鶯鶯的獨白與反省,使敘事更加典型。哈特譯本以鶯鶯長亭送別之時囑托張生的【五煞】結(jié)尾,這使哈特的譯本擺脫了其時才子佳人劇大多以大團圓告終的模式,結(jié)尾處對鶯鶯形象的強化,突出了鶯鶯奮力抗?fàn)帬幦矍榈牡湫托愿??!癗o one knows how deep is my love for you”(相思只自知)直抒胸臆,表明鶯鶯在二人分別時仍恪守自己的選擇。而“For the ancient heavens reck not of the griefs and woes of men”(老天不管人憔悴)一句,則表達了鶯鶯內(nèi)心的愁與苦——她對社會不滿的情感無處宣泄,只能向蒼天要公平。同時,“When you reach the capital,Be careful of the heat.When you travel,eat and drink,In strictest moderation”(到京師服水土,趁程途節(jié)飲食)一句,又道出妻子對丈夫飲食起居的無限牽掛。然而,情至深處,鶯鶯的內(nèi)心探索卻于【收尾】處戛然而止。這樣的敘事使鶯鶯的形象更為特殊,超脫了普通“深閨佳人”或怨或棄的模式化悲情,成就了戲劇女性形象中為數(shù)不多的“向蒼天要公平”、敢愛敢恨的典型形象。
其次,開放式的結(jié)局為鶯鶯形象的解讀留下“空白”和“未定性”,為全新的美學(xué)闡釋預(yù)留了空間。哈特的開放式結(jié)局,客觀上削弱了大團圓結(jié)局中缺乏現(xiàn)實依據(jù)的理想主義色彩。張生是否會按期而歸,鶯鶯又是否會徹底覺醒而對這段感情釋然,在二人被迫分離的凄慘情景中,這些問題為我們留下了一個個大大的問號。按照接受美學(xué)的觀點,文本中的“空白”并非是純粹的“無”,正是這些未明確寫出的部分誘發(fā)讀者去填充,去連接。因此,上述問題的提出遠比解決更加重要。因為這一個個掩藏著現(xiàn)實社會“虛幻”和“荒謬”的問題等待讀者去開啟,去重構(gòu)。這些“空白”為女主角一改抗?fàn)幣c妥協(xié)的雙面性格預(yù)留了豐富的闡釋空間,使一個極富生命力,且?guī)в袕氐追磁丫竦男蜗笏茉斐蔀榭赡堋?/p>
最后,從悲劇哲學(xué)的角度,哈特的開放式結(jié)局更尖銳地揭露了社會問題。黑格爾認為,悲劇中重要的因素不是苦難本身,而是引起苦難的原因。在古典主義悲劇中,悲劇英雄足以喚起我們的憐憫和恐懼。他們個人對自由和獨立的追求,更多是對生命本質(zhì)力量問題的喚醒,因此,他們激發(fā)的單純的憐憫和恐懼缺乏倫理上的重要性和實質(zhì)性。而《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則不同,她最終表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主義悲劇人物對“外在權(quán)利和壓迫”的普遍恐懼,而主人公的個人抗?fàn)巹t統(tǒng)一于對個人悲劇命運成因的探索及社會問題的揭露。雖然人們越來越?jīng)]有可能從現(xiàn)代悲劇中找到?jīng)_突解決的客觀性,但正是這一個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使哈特通過對崔鶯鶯這一既“崇高”又令人“憐憫和恐懼”的普通人物命運的解讀,引發(fā)出對“苦難原因”的探尋,進而指向了對無情社會的揭露和批判。
開放式的結(jié)局,使崔鶯鶯這一女性形象為爭取愛情與自由而與社會抗?fàn)幍木竦玫缴罨?。哈特這位文化“他者”,在20世紀上半葉將目光鎖定于《西廂記》,著力塑造了一位帶有徹底批判精神的典型女性人物絕非偶然。他通過開放式的結(jié)局實現(xiàn)了對鶯鶯性格特征的重塑,以此迎合了西方現(xiàn)實主義戲劇寫實性與批判性兩大要義,帶有深刻的社會意義。20世紀初,資本主義社會物欲橫流,西方民眾精神世界的空虛接踵而至。其時,積極建構(gòu)理想世界被訴諸現(xiàn)實社會的原貌和真相所取代,寫實與批判成為抒發(fā)心中不滿與憂慮的手段,這直接影響了哈特翻譯的文本選擇。在他眼中,《西廂記》是“偉大的作品”,偉大之處在于“劇中的語句都是中國生活的真實寫照”。與此同時,他又不忘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性母題,通過開放式的結(jié)局將鶯鶯塑造為一位帶有濃重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女性斗士”,以此彰顯西方民眾對社會的不滿,引發(fā)對人類自身命運的思考。
本文選取了傳統(tǒng)戲劇文學(xué)中極具代表性的兩類女性形象,“恪守忠貞的民女”和“久陷深閨的佳人”,揭示了文化“他者”對戲劇女性形象的多維解讀。其中,程嬰之妻從“不見”與“隱身”中走出,成為集理性與正義于一身的古典主義“悲劇英雄”曼達妮;崔鶯鶯也一改抗?fàn)幣c妥協(xié)的雙面性格,被塑造為“他者”筆下帶有現(xiàn)實主義批判精神的“女性斗士”。譯者通過增譯,將“理義”與“情感”矛盾凸顯;通過刪減,以開放式的結(jié)局昭示女主人公更加強烈的反叛精神。凡此種種改寫,使戲劇文學(xué)的女性形象從男權(quán)“邏格斯”中走出,走向了由理性(曼達妮)與自由(崔鶯鶯)構(gòu)筑起的理想天堂。
可以說,“他者”視角下中國傳統(tǒng)戲劇文學(xué)女性形象別無二致地融入了西方譯者的文化想象。這些人物形象的“重塑”帶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反映出西方社會不同時期的歷史文化特征。曼達妮的形象形成于18世紀。其時,歐洲社會正由封建歷史階段向資本主義歷史階段過渡,古典主義這種帶有封建色彩的資產(chǎn)階級文藝思潮在這一時期大行其道。在古典主義思想的統(tǒng)治下,譯者墨菲將擁護王權(quán)、崇尚理性等種種想法摻入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譯本中,并塑造了曼達妮這位維護專制、頌揚王權(quán)、具有家國情懷的理性英雄。19世紀至20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不平衡導(dǎo)致了世界大戰(zhàn)。面臨精神危機與道德缺失,現(xiàn)實主義戲劇開啟了社會批判的功能。以現(xiàn)實主義戲劇大師易卜生的劇作《娜拉》為價值藍本,哈特翻譯的《西廂記》以開放式的結(jié)局,凸顯崔鶯鶯的反叛精神,著力于“揭發(fā)了社會的惡習(xí),描寫了個人在家庭傳統(tǒng)、宗教教條和法規(guī)壓制下的‘生活和冒險’,但卻不能夠給人指出一條出路”。這些人物形象均是文學(xué)之于歷史“特殊與必然”之上的一種“普遍與或然”。
一言蔽之,中國傳統(tǒng)戲劇女性形象的“他者”文化解讀根植于西方社會文化發(fā)展中的自我需求,這是跨文化戲劇社會文化本質(zhì)屬性的直接體現(xiàn)。譯者“改寫”和“重塑”的女性形象,與時代相契,與社會相合,折射出西方社會發(fā)展不同時期的歷史訴求。因此,“他者”筆下的傳統(tǒng)戲劇女性形象體現(xiàn)出的社會意義遠高于人物形象本身的美學(xué)價值。這些女性形象,既通往勝利,亦通往毀滅,是帶有社會歷史特征的文化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