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惠仁

永興島

當(dāng)然是從?？诔霭l(fā)，飛一個小時的樣子，到永興島。飛機上，身邊坐著的是寧夏作家張學(xué)東。他的眼睛一直看著窗外，很明顯，南海碧波在他的心頭蕩漾。機艙里另外一些作家，有些來過，對南海很熟悉，并且表現(xiàn)出扎實的初中地理功底，他們?yōu)槲乙灰恢v解正在被飛越的島礁。

上面是美好的藍天，下面是美好的南海，飛機渺小，在無垠的幽藍里飛行。飛行員一定知道，飛行員一定清晰地知道，在全球定位系統(tǒng)的幫助下，接下來如何操作，飛機將準確降落在何處。我沒有見識過什么大世面，這無邊的美好，讓我感到虛脫。

沒有比永興島的機場更讓人感到親切的機場了：左邊是層層推進的海浪，右邊是島民的生活小區(qū)。在這里得以停留何其幸運——那天，飛機一落地，我就是這么想?？赡軣o數(shù)人都這么想過，旅人需要驛站，漂泊者需要港灣，迷航的船需要燈塔。從古到今，所有在南海有所經(jīng)歷的人都用直覺在證明，永興島是寶島。

法國人，日本人，還有越南人，都曾經(jīng)霸占過永興島。很多人都知道，日本人從永興島掠走了很多的鳥糞。而現(xiàn)在，永興島，牢牢地把握在我們的手里。漁民在這里做魚干的生意，從針鼻那么大的魚到枕頭那么大的魚，從我們經(jīng)驗中的魚到有著怪獸般身形的魚，從透明的魚到顏色奇異妖冶的魚，漁民將它們晾干。每一種魚，在熱帶漁民的嘴里都有自己的小名，漁民們并不按生物學(xué)分類的中的學(xué)名來稱呼這些五顏六色的魚。

夜幕降臨，西沙賓館里的游客紛紛走出來，這是熱帶島礁上的美妙時刻，凉風(fēng)習(xí)習(xí)，濤聲陣陣，椰樹、羊角樹、美人蕉還有野棉花，在各自的高度，提供著各自的剪影。那些酷愛以鍛煉身體來對抗人生焦慮的朋友，今夜他們遠離大陸，在南海的島礁上，散步或者奔跑，然后，借著路燈用手機通過社交平臺及時向世界發(fā)布他們的行走步數(shù)和奔跑里程——就在那天晚上，在島礁的路燈下，一個老干部沖著我喊，同志，在朋友圈怎么顯示我的位置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顯示此刻我的位置。我也想讓人們知道，我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石家莊

我和一個作家說，石家莊是中國最好的城市之一。他笑了。我懂他的意思。

我有一個愛好，替一些憨厚的城市說好話。我并不是通過做學(xué)問，來下一個判斷曰好。我必須承認，幾乎就是意氣用事，直覺告訴我，此地在一線城市之外仍然在持續(xù)提供著獨立的意義，我就常常會脫口而出，好地方——夸張一點，最好的地方。

在石家莊，得一天空閑，沒有目的亂逛。無論哪里，商場我都是不會去的，高樓的層數(shù)也無須我來數(shù)，反正它們會越來越高。

往郊區(qū)走走吧。往滹沱河邊走走吧。于是就遇到了好些寺廟。我一向不愛進寺廟。我當(dāng)然知道，各地的文旅產(chǎn)業(yè)沖動中，寺廟獲得了空前地產(chǎn)與房產(chǎn)，但我就是打不起興致進去看看。但在石家莊的郊區(qū)，在滹沱河的流域，我走進了這些寺廟。

柏林禪寺，本是有來歷的老寺，但四十年前你若來過，除了一座古塔，你只能看到一片廢墟。凈慧老和尚讓這所寺廟復(fù)活過來。在柏林寺的一段長廊里，我匆匆瀏覽凈慧老和尚修行歷程。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顯示了六祖惠能那樣的儀態(tài)，其戒其定其慧，總歸于最后一句阿彌陀佛。十幾歲離開故鄉(xiāng)故人，六十多年之后，何處不是老和尚的故鄉(xiāng)，何人不是老和尚的故人。正是中午齋飯時候，風(fēng)里有鐘聲傳來，一行年輕僧人托缽而過。

隆興寺。我驚詫于它的恢宏，更驚詫于它的完善。如果說柏樹為柏林寺塑造了獨特氣質(zhì)，那么，隆興寺的道場氛圍則從隨處可見的古槐中散發(fā)出來。一千年前，這些槐樹就在這里。一千年后，高速交通把我?guī)У搅诉@里，它們，這些槐樹，仍然活著。我看到，有槐花旋轉(zhuǎn)著飄落，而這一千年里，它年年飄落。這里是好幾個朝代的皇家寺院，有金之木刻、宋之筑金、唐之碑刻，其間風(fēng)波，槐樹最為知道。

回程路上，又見數(shù)塔。其敦厚穩(wěn)健者，雁塔也，在開元寺。其清秀玲瓏者，澄靈塔，八角九級密檐樣式，在臨濟寺，傳塔藏義玄禪師衣缽。此二院，未進，留他日再訪。

日頭欲落大荒中，滹沱在側(cè)，河水滔滔，我是多么地想見識滹沱河邊當(dāng)年一幕啊——機鋒凌厲，棒喝峻烈。

四姑娘山

從四姑娘山下來的時候，實在累得走不動了，就要了一匹馬來騎。剛下過雪，又出了太陽，原始森林豐厚的腐殖層變得泥濘難行，以至馬數(shù)度趑趄不前。為我牽馬的人很特別。同行的別的牽馬人滿身泥漿，我的牽馬人，她卻那么的特別，連鞋子都是干凈的。她在云杉林間的石頭上跳躍，她有能力選擇出一條潔凈的路。沙棘樹出現(xiàn)了，山勢慢慢變得平緩。這是一匹愛清潔的馬啊，它看見了溪流，忍不住要洗去蹄上的泥污。馬奔脫了韁繩。“不要害怕。”牽馬姑娘沖我喊道，“我的馬很溫順的，就是愛干凈而已?！薄爸溃湍阋粯??！蔽覜_她笑。就這樣邊走邊聊，我知道了更多關(guān)于她的故事。她上過大學(xué)。后來父親去世，妹妹年幼，弟弟在一次意外中被馬踢瞎了雙眼。為了母親，她決定退學(xué)。她叫楊興茂。她說：“父親愛看書，有好多的漢族朋友。我的名字就是他的漢族朋友給取的?！蔽艺f：“這是個男孩子的名字啊。”她回答：“我從小就是像男孩子一樣的性格。”事實上，直到她提醒了很多遍讓我下馬，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山下。她并不知道我在想，想她有著給作家們上一課的資格——她沒有把自己埋藏在靜態(tài)的悲苦之中。“和當(dāng)初相比，你覺得你走出來了嗎？”我問她?！昂枚嗔恕Ｑ巯挛业孟葞偷艿芡瓿擅と税茨Φ膶W(xué)業(yè)?！辈恢浪牟匚拿质鞘裁矗欢ㄊ莻€一經(jīng)說出便如同天啟的詞吧。

貴州

前段時間，在讀者反饋意見調(diào)研中，我的同事發(fā)現(xiàn)了一位特別讀者。他是我們的一本長篇小說《海邊春秋》的讀者。

同事給我拿來了這位特別讀者的點評本《海邊春秋》。圈圈點點，天頭地腳寫滿了心得體會，不同深度、強度與熱度的批語，這位特別讀者動用了不同的顏色與字體——在激賞的地方，他甚至特別為此刻印加蓋。

后來我和這位特別讀者見面了，他是高校的老師，正做著下鄉(xiāng)幫扶的干部。關(guān)于農(nóng)村，關(guān)于幫扶，我們聊了很長時間。天黑下來，我留他吃晚飯，他說不行，還得趕回薊州的山里。

我記住了他的一些話，因為是真心話，我記住了。我問他，有必要下鄉(xiāng)幫扶嗎？他說，太有必要了，應(yīng)該早做。我問他，幫扶以來，對你自己而言，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說，現(xiàn)在每一次回到市里，就覺得原來自己為一些事生氣啊想不通啊，都沒有必要，心太小了，現(xiàn)在的全部注意力就在解決一個一個困難上。

四月中旬，我來到黔東南的大山深處，遇到了更多下鄉(xiāng)的幫扶人士。在市、縣、鄉(xiāng)、村之間，幫扶人士來回奔波，他們像我先前遇到的那位特別的讀者一樣，熱烈而沉著，疲憊而沒有怨言。

扶貧，脫貧，要求是一戶也不落下。莽莽青山里藏著這樣了不起的意志。

在雷山的村莊，我看到一張張登記表，記錄著所有貧困人員的姓名、脫貧路徑以及解決進度?？粗@些登記表，我想起王陽明曾經(jīng)給學(xué)生這樣解釋他的知行觀：只在嘴上講孝敬而行為里沒有孝敬的人，這只能說明他既沒有孝之行也不懂孝之知。同樣，在綜合國力顯著提升的今天，我們?nèi)绻€在空談對人民的愛，是過不去知行合一這道關(guān)口的。必須切實行動起來，只有行動起來，在行動中培植愛之“知”，“致良知”的愿景才有可能在知行合一中漸漸實現(xiàn)。在貴州，在黔東南的莽莽青山里，這支“行”的隊伍在不斷壯大，覺醒的貧困戶加入進來了，省市的公職人員加入進來了，縣鄉(xiāng)村三級專職的幫扶機構(gòu)與人員加入進來了，在外地獲得良好發(fā)展、現(xiàn)在心懷感恩反哺故鄉(xiāng)的游子加入進來了，剛剛走出大學(xué)校園的青年加入進來了。

還有一些特殊的社會力量也加入進來了——在臺江縣一座苗寨的食用菌培育大棚外，我碰到了平安產(chǎn)險的幾個業(yè)務(wù)經(jīng)理，毫無疑問，他們身上自然也透著金融保險行業(yè)所給予的工作風(fēng)范，精明高效，操著流利的業(yè)務(wù)“貫口”；但在食用菌散發(fā)的特殊的馨香中，在莽莽青山無意供出的秀色里，我還是在這幾個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身上感受到了另外氣質(zhì)。在這個項目上，平安產(chǎn)險沒有追求獲利，來到大山深處，他們只想擔(dān)起一份責(zé)任，擔(dān)起這些厚道的山里人無法承受的在生產(chǎn)經(jīng)營環(huán)節(jié)可能會出現(xiàn)的種種風(fēng)險。大棚里培育的食用菌是我之前沒有見過的一種，灰色的，像絨花，層層疊疊，很美，叫灰樹花。大棚外面有簡易的烹調(diào)設(shè)備，客戶是可以品嘗的，但當(dāng)日行程太匆匆，我沒有來得及品嘗——我悄悄摘了一小朵，做個紀念吧，對莽莽青山里的人來說，對參與幫扶的社會力量來說，對我自己來說，灰樹花完全可以擁有另一個名字，覺悟之花。

二十三年前，在我剛剛進入出版行業(yè)做圖書發(fā)行員的時候，我到過貴州。你可以想象當(dāng)時的情景，一個涉世未深毫無工作經(jīng)驗的長發(fā)詩人，一路散發(fā)新出的樣書催收未結(jié)的賬款，所有的書店都在告訴他，這個春天雨水太大，書被泡壞了，沒辦法結(jié)賬。就這樣，沒有錦囊妙計，沒有任何收獲，我從南京到上海到福州到桂林，最后來到貴陽。記得到貴陽是夜里了，疲憊不堪，我拖著裝樣書的大箱子，隨意坐到了一個夜食攤前。后來知道，那個夜里，我吃的是腸旺面。酸、辣，吃出了幻覺，在職場生涯中，這是一碗關(guān)鍵性的面條，它讓我吃出了遵義式的轉(zhuǎn)折感。

二十三年后，我再次來到貴州。從貴州，我?guī)Щ亓艘欢溆X悟之花。

秦巴

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我懶得看山看水。

山水，河山，江山，這三個詞，我也沒有興趣去厘清它們的來由與歸宿。

我記得故地的好山水的樣子。并且，我知道，世上有很多的好山水。但我不想在更多的地方拍照留念。見識過雍容，領(lǐng)略過深刻，體會過仁慈，這就夠了，再做加法，人生就會很累——秦嶺、巴山卻讓我看見自己是如此的傲慢。

從西安往南——用此地作家群體的話，就是從長安往南——時間并不太長，就進入了秦嶺。車子在丙申年秦嶺的秋色里奔馳，終于停在服務(wù)區(qū)。半百的年紀，走在高速公路上，心里總想著快到服務(wù)區(qū)啊快到服務(wù)區(qū)。除了那什么，抽支煙，也都是賦予旅途節(jié)奏感的好手段。海拔已經(jīng)不低了，又正是微雨時候，煙云在周圍斑斕的林木間游走。

走出洗手間，身體在松弛里打著激靈，我看見服務(wù)區(qū)的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他們和我一樣，在清凉的空氣里妄圖延續(xù)剛剛獲得的幸福狀態(tài)。一只小狗在人群里來回穿梭，主人把它洗得很干凈，一身潔白，它似乎也懂得珍惜這片刻的珍貴時光，它撒著歡，像一只鹿或者一只兔，快上車了，它還在貪戀這泥淖里的溫情，挑逗著主人追趕。

是的，還得接著趕路。我們還要穿過眼前的一個隧道，朝著漢中的方向走。

王瀟然用低沉的播音腔莊重地告訴我，穿過這個隧道，我們將進入另一水系——漢江水系。瀟然兄是老朋友了，他一直是誠懇而莊重的。從他那里，我得到的知識，都伴隨著莊重的儀式。比方說，關(guān)于秦嶺羚牛，他會說，這種大型?？剖巢輨游铩Ｋ稽c也不做作，他喜歡追根溯源，他說，這種大型?？剖巢輨游?，在阿爾卑斯山早就絕跡了。

我們要去的，是黎坪。

已經(jīng)是大巴山里的地方了。

若以唐之長安作為讀書人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中心地帶，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長安到秦嶺終南山是做隱士的合適距離，而從大巴山到長安——至少，在古人那里，真的可以稱為漫漫長路了——這樣的距離，恐怕只適合生發(fā)思念了。從長安到終南山并不遠，仕途不順了，來此散散心，很方便的。終南山的合適位置，得消息觀政局也不難，窺探心在這里死不了，機會來了，正能量又會重新爆表。巴山就不一樣了，它真的遠了，遠到你必須對自己的情感刪繁就簡，遠到你這只蜜蜂只能在這朵花上舞蹈——思念，雖然它苦而無藥——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當(dāng)年蘇東坡到海南，也是這樣啊，有什么辦法呢，說其他的還有什么用呢，隔著大海，呆呆望著大陸，思念只能寄托在海天之際，“青山一發(fā)是中原”。

克敬告訴我，現(xiàn)在終南山里還有著萬余隱居者。他補充道，高學(xué)歷的居多。

這應(yīng)該是專業(yè)的繪畫人士喜歡的地方。黎坪之風(fēng)物氣候，恰在中國南北的分界線上，品類殊盛，尤其在這秋天的時節(jié)。霧靄、流泉在滋養(yǎng)著黎坪的秋山，但即便如此，黎坪又從它的內(nèi)里散發(fā)出不被“南方”定義的氣質(zhì)，它的骨力，它的烈度，的確還是北方的。

記得好多年前，到延安去，半道上餓了，穆濤兄帶著我們摸進了一戶農(nóng)家（那時還沒有農(nóng)家樂的說法），殺了一只羊。我到院子里去看，只是一鍋羊肉加水，大火煮著，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當(dāng)時比現(xiàn)在更像個書生，我站在院子里怯怯地問，難——道——不——烹——調(diào)——了么？滿院子的北方人都給我投來奇異的目光。

后來知道，我所謂的烹調(diào)，是能毀掉一鍋好肉的，人家的修辭就是為骨力和烈度服務(wù)的。這里仍然是陜西，只不過黎坪及大巴山讓陜西變得闊大而豐富。在羊肉泡饃、腰鼓、信天游、窯洞、華陰老腔之外，從秦嶺往南，還有更多的陜西。每一種“更多”，巴渝口音、麻辣食譜、漢江水系，我想，這些都是上天賜給陜西的福利。

回到天津，有些時候了，還經(jīng)常想起黎坪。黎坪的紅葉谷，甚至能入我的夢里，霜露繁重，山紅澗碧，爛漫無涯。

嶺南

西關(guān)

在廣州西關(guān)，只是很短的時間，不算晚餐的話可能不超過一個小時。

所以，我沒有跟隨導(dǎo)游——雖然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導(dǎo)游，在之后的行程中，她不再陪同我們卻被我們屢屢談起。

我把這一個小時全部用在一處老宅的書房里。

書房在老宅的東南角落，高大而寬敞。透天的半開放的設(shè)計，讓書房連接著院廊。沿院廊的墻角，生長著青草、翠竹和芭蕉。

這是一個很大的宅子，我只愿意在它的這間書房里發(fā)呆。我不知道它的來歷，也不愿多想它在沸騰的生活中今后的去向。

我只是覺得，在此處，我可以問一問自己：你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夢？偏安一隅，磚雕的花窗和亮瓦卻不遮蔽天光，而那透天的設(shè)計，本來就是留給風(fēng)和雨的。

沙灣

這鎮(zhèn)子很安靜，讓我震驚。

干凈的巷子里，釘在墻上的鐵牌標注著怪異的名稱。

很多家庭仍然在沿用祖屋，他們用蠔殼來裝飾自己的庭院。

集市上也不喧鬧，蔬菜和中藥材最是常見。

這些是什么，是吃的么。我指著一大堆樹枝樹皮似乎還有一大堆花瓣問攤主。

攤主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但他的嗓音里飽含著精氣。他說，煲湯！他的普通話沒有包裹住粵語發(fā)自內(nèi)部的光焰。

我喜歡廣東人說普通話時的那股子“掙扎”的勁頭——我把他們的廣普式的發(fā)音稱為嶺南呼麥。

“大補！”

他見我沒有買的意思，他用嶺南呼麥強調(diào)道：“大補！”

我沖他笑笑，說，我一會兒就喝湯去，我確實需要大補一下。

陳宅

陳慈黌的宅子。

這無疑也是深宅大院。經(jīng)年近百，青苔從屋基向上蔓延。大面積的墻皮已經(jīng)剝落。

但它顯然不同于我以前見過的散落在祖國各處的老宅。

它不是陰郁而森嚴的，它至今奇跡般地還在散發(fā)著青春氣息。

它的瓷板，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每一個房間，每一個窗臺，每一個門頭，都鑲嵌著不同樣式的瓷板，所施皆是西洋顏料。這不是傳統(tǒng)土豪的審美趣味。它的趣味里充滿陽光。

我承認，好的陽光會增加我對這個老宅的好感。但，另一面，我不得不說，是這個宅子，讓我對陽光金子般的質(zhì)地有了深切的體會。陳宅的一切，仿佛就是為了相互輝映，以回報陽光的照耀。

陳慈黌故居里的陽光，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陽光。

在陳宅的大院子里，我把手機遞給身邊的朋友，請他給我拍照——我很少有這么明朗的時刻。

海柳

我僅僅想說海柳煙斗。

在參觀南澳島大帥府之后，回賓館的路上，我看到徐貴祥先生叼著海柳煙斗。他是一個有著威儀的軍人，再叼著煙斗，那是一個什么陣勢！

我向來認為，合格的煙民是應(yīng)該武裝到煙斗的。

我不太關(guān)心海柳傳說中的藥用價值，我只喜歡它的枝枝丫丫、它的烏亮、它的幽幽的凉意、它暗藏的金絲紋理以及它微微的壓手的感覺。海柳是天生的做煙斗的好材料。

但我居然錯過了南澳島的海柳煙斗。離開南澳島的那天清晨，我起得很早，我沿著海岸線看了幾十家海柳店鋪，沒有一家開門。是啊，在美麗的南澳島，人們貪戀睡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是劉兆林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從口袋里拿出了昨晚買來的海柳煙斗。我說，這個比徐先生那個還要好啊。他說，那你拿走吧。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人。

惠山

運河

運河仍然在使用，它仍然活著。仲春的晨霧彌漫在河面，那顯然不是霾，盡管它阻礙了我的視線，但我仍然能確認它是干凈的水汽，我能聞到櫻花的味道。

早晨，在運河邊走路的人不多。這是我喜歡的。你要知道，在很多的沿河地帶，在日常里最適合散步和思考的時段，中國大媽會帶著她們的擴音設(shè)備播放著《鳳凰傳奇》和《小蘋果》，她們沉浸在某種氣場中不能自拔，她們爭奇斗艷，她們甚至背著腰鼓，她們整齊地打開折扇——聲如裂帛。

但我真的喜歡這個早晨，這個安靜的惠山的運河邊的早晨。偶爾有大的貨船穿過，鳴笛，霧氣翻滾。黑色的船體移動緩慢，緩慢得像民國的某個場景。

半日

霧氣散去，上午就往寄暢園走。從入街的牌坊開始，行人的密度猛然變大，我仿佛鉆進了一個由無錫話編織的口袋。我大致能聽懂他們的實詞部分，也就是和普通話大概率重疊的那一部分，但這是他們的符號世界，他們的嘆詞和粘著詞匯如此豐富，如春花爛漫。導(dǎo)游很辛苦，在這條街上，她要不停地照顧我們這些只會用普通話思考的語言上的旱鴨子，她在兩個符號世界里來回穿梭——她時而與鄉(xiāng)黨呢噥，時而又轉(zhuǎn)過身來用“祖國新貌”式的播音體和我們交流。走在這樣的一條街上，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的方言，雖然那是和普通話關(guān)系親密的江淮官話，但它也有動人的富有感染力的細節(jié)，但現(xiàn)在，我?guī)缀跻阉恕?/p>

從運河辟有專門的水道與這條街相通。以碼頭為中心，兩岸商戶林立。此外，清末至民國建成的大戶宗祠一家連著一家。用青磚或者石材筑成的西式洋房不少，更多的，自然還是白墻木穿枋結(jié)構(gòu)的南方民居——這是我記憶里南方的房子。我站在碼頭想象，如果還有石條的街道，還有青苔從下水道爬出，還有迷宮一樣的巷子，如果還有暗綠的池塘，如果池堤上種滿楊柳和香樟……這一條街走下來，我知道，這不是想象，種種假設(shè)都一一在此地呈現(xiàn)。并且，在一個巷子的拐角，我看見一個婦人，她從老宅二樓的窗戶探頭張望，她姣好的面容暴露在強烈的陽光下，而她身體的其他部分則完全隱沒在老宅內(nèi)部濃重的黑暗里。

耳得之為聲，目遇之成色。內(nèi)外兼修如蘇子者才有能力隨處體味造物者之無盡藏，我們沒有這樣的能力。我們必須要感謝古代的那些園林工程師，他們務(wù)實地把美分解為一個又一個知識單元教給我們，他們講幽僻的妙處，他們講房舍圍墻與樹藤的搭配，他們講如何把窗戶化成景物的鏡框，他們講如何借用園外遠山之峰嵐又如何導(dǎo)入溪流以成八音和諧。

寄暢園就是這樣一個園林美學(xué)的教材。

也許，太奢侈了，走遍寄暢園后，我們還占據(jù)了園子里最宜觀景的亭：耳畔泉聲淙淙，眼前老樹臥波。

這是一個可以為寄暢園和中國園林的美學(xué)做總結(jié)的亭子。在我們接觸一個又一個美的角落之后，我們坐到這個亭子里，最應(yīng)該做的，就是靜靜地體會一下什么樣的內(nèi)在邏輯與氣息把這些角落貫穿起來。那可能是一種高遠的自然主義的生活理想：雖為人做，宛自天開。

金先生是這園子的管家，也是這園子里的學(xué)者。我在寄暢園的這半日，主要是聽他的講解。他的嚴謹，他的對惠山文史的深情，給了我太深的印象。幾乎關(guān)于惠山的知識，只要你問得出來，都可以從他那里得到解答，并且是完整得不帶任何臆想臆斷的解答。我在寄暢園的亭子里，喝著太湖翠竹茶，聽金先生講園子里的故事，從秦觀的宋朝一直講到人民的當(dāng)代。這園子原先也只是一簡樸山居，養(yǎng)個閑情逸致而已；不想，經(jīng)秦氏家族在漫長時光里精心、接力般地維護和擴建，舊家積德，小筑終成美廬。

“乾隆爺太愛這個園子了，回北京就仿制了一個?！苯鹣壬难劬Ρ緛砭痛?，說到此處，他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他的手向園子外指去，他說，“就是那個碼頭，乾隆爺就是在那兒下的船?！?/p>

我見過不少私家園林，在一個家族內(nèi)部傳承如此有序的，似乎只有寄暢園。但它依然和其他古典的私家園林一樣，并沒有逃脫在那個特定時刻“斷代”的命運。聽著金先生的講述，我恍惚覺得，我們坐在那里喝茶的亭子并不是在一個園林里，它向上飄浮，飄浮，它好像落在了一處斷崖上。

這樣的亭子，連同這樣的園子，還幸存在文化的斷崖上。

并且，我們還在這樣的斷崖上，泡茶——用陸羽的時代就公認的天下第二泉來泡茶。原先我們僅僅知道一騎紅塵里藏著從廣東運給楊貴妃吃的荔枝，而現(xiàn)在，我們還知道，在那個年代，從同樣遙遠的惠山，吳地的人們把最好的泉水送往長安。茶之妙味，植物的根性除外，水是頂頂重要的，所謂“山水第一江水其次”，而惠山石泉又是山水中的極品。所以，蘇軾說啊，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

有一個問題，金先生他是否姓金。我不敢肯定，對一個學(xué)問家，我真的不好意思當(dāng)面追問他到底姓什么。我只是聽得他的一個學(xué)生輩的女同事柔聲地喚了聲，金老師。

另一個半日

后來去的是杜鵑園。我養(yǎng)過杜鵑。在杜鵑園，我卻變成了一個白癡——在惠山的杜鵑園，我才無比清晰地看見那個在天津的屋子里號稱養(yǎng)過杜鵑的“我”，除了給杜鵑澆水拍微信照片，我?guī)缀跏且粋€和杜鵑沒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人。在這個春天的杜鵑園，我第一次見識“萬朵互低昂”是怎樣一幅圖景，我第一次見識“一園紅艷醉坡陀”是怎樣一幅圖景。

生命力在杜鵑園發(fā)出了集體的尖叫。

我和朋友們都似乎體會到了某種壓迫感，生命力的極度張揚有時會引起我們極端的情緒。當(dāng)我們回到休息室，我看到幾乎每個人都癱軟在沙發(fā)上。我們有氣無力地談?wù)撃莻€盲人音樂家，談?wù)撃莻€圍棋高手，談?wù)摽蓯鄣陌⒏！?/p>

南方

很多年來，我認為自己已經(jīng)是完全的北方人。在新蒜上市的時節(jié)，我已經(jīng)習(xí)慣一邊咬著新蒜一邊吃著炸醬面或者打鹵面——在我的廚房里，我樂意做的事情是，細細地切那些拌面的配菜。我也習(xí)慣了滄州以北的干枯荒凉的景色。我覺得，我有點熱愛北方了，我希望自己不斷地進入北方的深處，比如那些草原和戈壁。但是，這僅僅一天的惠山，它讓我身體里的南方再次蘇醒。

惠山是南方，比我的故鄉(xiāng)安徽更像南方，甚至，它比很多緯度更低的地方更像南方。

只有能夠提供“南方意義”的地方才是南方。

太湖

丁酉谷雨，路過太湖。

沒有細看的時間，我對司機說，就沿著湖邊的公路，兜兜風(fēng)吧。

我們在蘇州的這一側(cè)，停停走走。

午后的氣溫升的很快，水汽蒸騰，太湖渺無邊際，湖中島嶼、峰巒若隔世影像隱約浮在眼前。怪不得皮日休為太湖寫下了那么多詩。人生如此逼仄，誰不稀罕放曠之境？便是俗鄙如我，此刻也希望被一葉扁舟馱著，向那湖心蕩去。

在湖邊，你會明白，美景廢黜一顆經(jīng)綸之心是多么簡單的事。陶弘景雖然是南京人，但我總覺得，他有著這湖邊的精神。他是真心不出山的“山中宰相”，為朋友出幾條治國主意不難，難在一朝醒悟便不與世交，難在他的注意力真的在這地上的植物那里。所以皮日休們常有一種幻想，在太湖，臥聽舟底濤聲，隨風(fēng)吹向神仙府，在那里，逢著陶弘景。

湖邊的故事不必非得追蹤到春秋戰(zhàn)國。那天我就把自己當(dāng)作第一個見識太湖的人，我用簡陋的手機拍了好些照片，直到電池報警。湖山之怡林泉之致豈是幾張圖片所能載得動的？于是干脆又把照片全部刪掉——有五分鐘，我騰空記憶，前世渾沌來世迷離，就當(dāng)此刻人與湖第一次相對。傳說、戲劇、詩，還有那首腔調(diào)軟糯的“太湖美”，都必須在此刻擱置——這樣，我才會獨立蒼茫，然后被太湖的意志吞沒。

我覺得一切再明白不過了。太湖意志，吞沒了感染了古往今來的湖邊人。

太湖意志，最終以太湖美學(xué)的面目影響了湖邊的香山營造。如果看過蘇州城里的那些園子，你一定會生出“此處確與他處不同”的感喟。

這就是蘇工。這就是營造之心。

從湖山泉林之境到日常用具之微末，大含細入，全程營造。

吾國核雕看蘇州，蘇州核雕看舟山。

于是去訪湖邊的舟山村。村中有手工藝者數(shù)百，一個把營造心思凝于果核的村子。

隨意走進兩戶人家。

普通游客如果沒有向?qū)У闹敢?，很難走到夏棟的工作室。三間老房子略加修葺，一間陳列、一間操作、一間會客。在我見過的核雕藝人里，他是留長發(fā)的唯一的人。三十六歲，但很顯然，他的眼神有些疲憊。核雕是精細累人的事情?？赡芪覀冎赖財偵嫌写蟀汛蟀蚜畠r核雕手串——舟山村不是這些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地，舟山的藝人在堅持手工雕刻，并且，他們不放過對每一枚果核的質(zhì)量要求。在舟山村，核雕的普通效率是這樣的，一件構(gòu)圖和刀法比較復(fù)雜的核雕，工時大約在兩周。

這個年輕的“老藝人”從十六歲開始從事核雕，十八歲那年，他準備放棄，表姐對他說：“其實你刻得蠻好的來?！边@一聲鼓勵，讓他一直刻到現(xiàn)在。

夏棟的核雕工作臺上，擺滿了各種雕刀，刀柄被磨得烏亮，為了增強拿捏的控制感，一些雕刀的柄上纏著細密的麻繩。二十年的雕刻生涯一晃而過。

夏棟說，佛頭啊觀音啊彌勒啊，其實我不愿意將他們做成手串的，在手里捏呀捏的，我總以為這不恭敬。

帥道富的工作室靠近村口。他見到我的時候，略微有點緊張——以為拉廣告的來了，他喃喃問道，怎么收費？我說，就是聊聊天。

于是我們都松弛下來，這是碧螺春的好時節(jié)，邊喝邊聊。

道富是江西人，二十多年前招工入的核雕行?，F(xiàn)在雖已經(jīng)名列大師譜系，道富處世的謹慎還是讓人一眼便可識出。

畢竟是異鄉(xiāng)人。

開始很難，在上海擺地攤，直到十年前才覺得有奔頭。他說。

道富講：“我經(jīng)歷過核雕無人問津的時候，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我看到舟山村的老藝人還在雕刻，每完成一件，他們就把這一件默默地放進柜子里。這是讓我感動的地方，我現(xiàn)在也成為他們中的一員?！?/p>

生意經(jīng)的盡頭就不是生意經(jīng)了。交換價值之外還有另一種價值。

歸途又路過太湖。

這一次是故意路過，通往高鐵站的路有很多，我愿意帶著營造的心意，再次路過這個大湖。

天津人民公園

十月的假期沒有出遠門，但總得轉(zhuǎn)轉(zhuǎn)吧，我去了人民公園。我來天津三十年了，第一次到人民公園。人民公園的灰色花磚圍墻我并不陌生，常常騎車路過時我會放慢一點腳踏的節(jié)奏，看看從墻頭逸出身來的植物，或者聽聽?wèi)騽∑庇褌兊跎ぷ拥募庖簟?/p>

從公園大門進去，才幾步，就想笑出聲來。

記起蕭紅回憶魯迅先生說公園的那個片段了，魯迅先生這么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么的，樹下擺著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當(dāng)我站在左右兩條路中間試圖選擇行走路線時，真的想笑——事實上，此時，我向右邊略微張望了一眼，僅僅此一眼，真的就看見了那個水池子。于是點起一支煙，在樹下擺著的長椅上坐下，我小聲用紹興口音模仿大先生說這段話時可能的樣子。

笑的原因，乃是因為眼前之景不但“如此”，而且“果然如此”。說話之難，難在你要說的別人已經(jīng)說得很好了，而那些明明在那里的事情我們卻無力道破。

如此，文章若能揭示“如此”，若能指給世人看，我眼里世界是這樣的，已經(jīng)是好文章了；果然如此，則又遞進了一層，我們不要誤以為這僅僅是文學(xué)閱讀之接受美學(xué)里的事，它對言說者本身就暗含著要求，它要求：言說者既在“如此”的結(jié)構(gòu)之中又在“如此”的結(jié)構(gòu)之外——我想，那才是不用發(fā)出嚎叫聲的真正的解構(gòu)。

不知解構(gòu)者，以為解構(gòu)就是顛覆。知解構(gòu)者，當(dāng)知解構(gòu)亦是為了致良知。

梅州

在梅州的紀念館里，記錄著葉劍英的不同于一般政治人物的話。即便是面對需要啟蒙的勞苦大眾或者需要鼓舞的軍隊，葉劍英的話也有著“陌生化”的意味，葉劍英習(xí)慣于用詩體的語言來表達。

葉劍英說：革命的馬達在飛轉(zhuǎn)，產(chǎn)生出解放人群的熱，幸福的光。

葉劍英說：戰(zhàn)！團結(jié)而堅決的戰(zhàn)，勝利是我們的。

我對三十多年前的生活還記憶猶新，還記得葉劍英獻給“科學(xué)的春天”的那幾句押韻的話：攻城不怕堅，攻書莫為難?？茖W(xué)有險阻，苦戰(zhàn)能過關(guān)。

葉劍英是政治家里的詩人。毛澤東在給陳毅的信中論及詩，建議關(guān)于律詩，可以向葉劍英請教。在其他場合，毛澤東也表示，葉劍英的詩律對精工意趣醇厚。我想，在詩詞歌賦的手藝上，毛澤東犯不上刻意去恭維一個人的，他一定是看到了葉劍英身上作為詩人的某種特質(zhì)。

舊的格律，裝著新的情理，葉劍英的詩，我們似曾相識——我覺得，梅州近代以來，可能存在著這樣的隱秘的接力，那把燃燒的火炬，詩界革命的火炬，幾經(jīng)接力傳到了葉劍英的手中。

這隱秘的接力之發(fā)生，不是偶然的。清末民初，梅州新式教育的發(fā)達，是我們難以想象的。民國初年，在大部分的中國鄉(xiāng)村的生活形態(tài)還處于“古代”的情形下，梅州一地，居然擁有六七百座學(xué)校——這一數(shù)字，在一個外國人的筆下被描述為“駭人聽聞”。新式教育的這種密度，造就了梅州地域文明開化的高度。一批又一批梅州人接受著新的思維的熏陶，致力于建設(shè)新的生活，而葉劍英，僅僅是他們中的一個。

他被稱為客家詩宗，詩界革命的領(lǐng)袖。

他是那場隱秘接力中最耀眼的明星。

人境廬主人，黃公度。葉劍英手里的那把火炬就是由他點燃。

人境廬，是黃公度給自己設(shè)計的宅子。宅子并不宏大，連居室?guī)г鹤?，我來回踱步計量，長寬不過三十步。除了回廊略顯寬闊，之外皆是小樓小亭小閣，花壇及假山也都是極小的。當(dāng)我手扶二樓的欄桿，環(huán)視整個庭落，所見皆如盆景。亞熱帶的景觀小植物花艷葉肥，肥厚的葉片上包裹著蠟質(zhì)，它們一叢一叢地順應(yīng)著一個晚清知識分子對私園的美學(xué)構(gòu)圖。

精巧，愜意，實用而溫暖。結(jié)廬在人境，步履隨春風(fēng)。他極愛此廬，他生命的最后的時光在此度過，他手訂詩稿，名為《人境廬詩草》。

他在維新事敗后，回到梅州，回到人境廬，回到中國文人自己的獨有話語資源里——這是一種不容易被外力剝奪的資源，只要還有可能，中國文人愿意把人生的哪怕是一線生機透露在詩歌里。只不過，黃公度，分外看重的是“詩之外有事”，他要將維新運動在另一個場域進行到底，他寄希望于梅州的后學(xué)，他要將舊有的詩藝點燃，發(fā)出新的光焰，照亮新的眼睛。

精巧、愜意、實用而溫暖的人境廬里，它的主人卻是不折不扣的不斷進取著的狂者。

從黃公度入職文官系統(tǒng)開始，即注重與求新求變的政治人物打交道：何如璋、李鴻章、張之洞以及陳寶箴，更不必說康梁等強學(xué)時務(wù)之中堅力量了。

李鴻章認為黃公度有霸才。

康南海的回憶應(yīng)當(dāng)是可靠的。強學(xué)會初創(chuàng)，黃公度來訪，康南海的記憶是，公度昂首加足于膝，縱談天下事。此前公度見張之洞，亦是昂首加足于膝，搖頭大語。

他是睜眼看世界的先驅(qū)。他自負。他目中無權(quán)貴。

他從梅州出發(fā)，外交生涯讓他的見識遍及歐美和日本。政治變法主張中飽含著人生體驗，這是他與那個時代普通政治家的大區(qū)別。詩歌變法主張中飽含著域外觀與心上語，這是他與那個時代詩人的大區(qū)別。他用十年時間，五十萬言，寫成《日本國志》，詳盡考察日本的天文地理工商文教風(fēng)俗及軍政制度沿革，他企圖以此深遠寄意。極端保守派和洋務(wù)派均忽略了這本國志的資政價值——那時，自上至下，即便心懷圖強的官員，他們的興趣，也至多在物質(zhì)現(xiàn)代化這一層徘徊，“體”是決然不可動搖的。甲午戰(zhàn)事之后，割地賠款，國運凋敝，于種族迷惘生民疾苦中，有人重新看見《日本國志》的特別價值。這個人是袁昶，他說，《日本國志》刊行之延遲，讓中國多花了2億兩銀子。歷史迫使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像袁昶一樣敦厚的舊忠臣也加入到了變革的行列，也參與到那場隱秘的接力之中。袁昶不是狂者，他一直小心地踐行著師傅劉熙載的教導(dǎo)，“立功立德必須從人情物理做起”。他不滿意利用義和團來滅洋的作法，他提意見，于是，被砍頭。

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詩界革命是冒險的，其實至今我們也無法對它做出一個簡明的判斷。我們清楚，任何一個貌似激進的舉動里亦是包含著復(fù)雜的世界。同樣，致力于生活、國家現(xiàn)代化的“接力”也是復(fù)雜的，也是“冒險”的，它的內(nèi)里究竟有多少難以逾越的關(guān)口和困境。黃公度即便是以文為詩，伸縮離合，也只能拓寬些許情理之疆界。正因為這是一場接力，一場隱秘的接力，不是一個人的馬拉松，黃公度創(chuàng)辦嘉應(yīng)新學(xué)會議所，讓新學(xué)漸漸成為影響梅州念書人的思想主潮。有多少見過世面的官員和商人啊，當(dāng)他們再次回到梅州即捐資辦學(xué)。東山中學(xué)就是葉劍英與其師友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的。后來，梅州國民教育的輻射力越出了廣東越出了華南，像陶行知就于1933年把梅州定為他的教育基地。

這是一場傳承有序的“新學(xué)”接力，從梅州出發(fā)，再次回到梅州，再出發(fā)。

參觀人境廬的時候，我在想，這就是那個隱秘的接力的出發(fā)地啊。

精巧、愜意、實用而溫暖的人境廬，那么安靜，它靜靜地和我們發(fā)生著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