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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春山(二十九)

2019-11-13 00:20王克臣
火花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雙喜小毛驢順子

王克臣

陽光普照大地,天空布滿彩霞。

高鵬遠(yuǎn)和高桂珍父女倆,很快來到董鳳才家的地頭。

地頭一袋煙,這個約定俗成的老規(guī)矩也免了。

拉墑,高桂珍從小干慣了的農(nóng)活。她牽著小毛驢,走在最前面,不時回過頭來看看父親。

高鵬遠(yuǎn)一手扶犁杖,一手舉著小鞭兒,只在驢背的上空輕輕地?fù)u,一下也舍不得抽在它的身上。

高桂珍每一次回頭,心里都“咕咚”一下,她真想撲上去,大喊一聲:“爸爸——”然而,她只是牽著小毛驢的韁繩,默默地往前走。

高鵬遠(yuǎn)手扶犁杖,手里搖著小鞭子,一聲不響地犁地。

一遭,一遭,又一遭。董鳳才家的麥茬子地,耕了一小片。

日頭升到一竿子高了,忽見一個女人從遠(yuǎn)處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高桂珍回過頭說:“爸爸,那是誰?”

高鵬遠(yuǎn)說:“我看出來了,是你孫大媽?!?/p>

高桂珍說:“是她,是孫大媽。”

孫秀英氣喘吁吁地來到了地邊兒,待高桂珍和她爹走到地頭時,顫顫巍巍地說:“歇會兒,歇會兒吧!我聽連湯嘴說你們來給我耕地啦。這娘兒們,屬兔子的,耳朵真夠長的!”

高桂珍說:“孫大媽,您家董大伯有病,咋不在家里伺候,跑這里干嘛?”

孫秀英說:“他在家躺著他的,本來就干不了活,還再耽誤一個!”一面說,一面牽過驢韁繩,“珍子,你坐地頭兒歇會兒,我來拉墑?!?/p>

高桂珍看看通身是汗的小毛驢,把驢韁繩交給孫秀英,說:“好吧!”然后說,“爸,把偏韁解下來,拴到撥浪鼓上。”

“干嘛?”

“我拉偏套。”

“有小毛驢拉犁杖,用你干嘛呀?”

高桂珍用手掌撫了一下驢肚子,說:“您看,這小毛驢通身是汗。我拉偏套,它也省點兒勁呀!”

高鵬遠(yuǎn)知道,珍子這孩子犟,她認(rèn)準(zhǔn)的理,十頭牛也休想拉回來,只好說:“就依你!”

高桂珍把偏套的韁繩,一頭拴在撥浪鼓上,另一頭勒在肩膀上,低下頭,用力拉。

一遭,一遭,又一遭。小毛驢似乎很懂人心,身上淌著汗水,眼里滴著淚水。

遠(yuǎn)遠(yuǎn)的又有兩個年輕人,朝這里跑過來。很明顯,一個是雙喜,一個是小艾,這倆人干嘛來了?

小艾喘著粗氣說:“珍子姐,幫助志愿軍家屬耕地,不叫我們一聲,對嗎?”

高桂珍抬起頭,笑笑說:“這丫頭,小嘴兒真厲害!”

孫秀英說:“誰家的閨女像誰!”

小艾說:“孫大媽,說什么呢,干嘛提人家大人呀?”

孫秀英說:“我們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提提不好,我正想她哩!”

小艾說:“我們是來幫您耕地的,不是找您抬杠的。”

雙喜說:“小艾,你替珍子姐拉偏套,我替小毛驢?!?/p>

高桂珍急忙說:“不行不行,小艾精精瘦瘦的,一陣風(fēng)能把她吹倒,她拉不動,再說你咋能夠替小毛驢呢?”

雙喜拍拍小毛驢,說:“珍子姐,你看,小毛驢的身上出了多少汗了,把它卸了,歇會兒,拉它到路邊啃會兒青草,再套上拉犁,也不遲!”一面說,一面解開夾板,牽著小毛驢,“孫大媽,您把小毛驢牽到路邊,讓它啃點兒嫩草,就勢兒也歇會兒。”

孫秀英無奈,只得牽上小毛驢,剛要走,高鵬遠(yuǎn)說話了:“老嫂子,你怎么聽小孩子的?這小艾能頂?shù)蒙险渥樱p喜能頂?shù)蒙弦活^驢?這地還能耕嗎?”

這下,可把孫秀英給難住了,試探地說:“要不,就叫他們倆試試,不然的話,這倆孩子也不服氣!”

高桂珍說:“爸,您也就勢歇會兒,我來扶犁杖。”說著,從高鵬遠(yuǎn)的手里搶過犁杖,說,“雙喜、小艾,拉犁!”

小艾把韁繩繃得緊緊的,臉憋得紅紅的,鉚足勁兒拉。

雙喜當(dāng)然也不甘示弱,再說,為了讓小艾省點勁兒,就越發(fā)賣力。

高桂珍喊道:“雙喜、小艾,使勁兒!”

耕地的犁杖往前動了一小段,停下了。

高桂珍繼續(xù)叫道:“使勁兒,小艾、雙喜!”她一走神,犁杖“呲”的一下子,鉆出了地面,一下子被拉出好遠(yuǎn)。雙喜和小艾雙雙趴在地上,來了個嘴啃泥。

小艾站起來,大聲說:“雙喜,來,我就不信,連一壟地也耕不成!”

雙喜也站起來,連身上的土也不拍,重新把韁繩搭在肩上,貓下腰,喊道:“珍子姐,來吧!”

雙喜和小艾拉著犁杖,使出吃奶的勁頭,好歹拉了一遭。到了地頭,一個個汗巴流水的。

小艾的劉海粘在前額上,汗水流進(jìn)眼眶里,喘著粗氣說:“都因為雙喜不使勁!”

雙喜確確實實為了讓小艾省勁兒,暗暗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吐血,不吭一聲。小艾卻賴他“不使勁”,實實在在被冤枉了,可是,為了哄小艾高興,他默默不語。

事已至此,小艾和雙喜都無話可說,只好認(rèn)輸,一切重新開始。

到中午前,孫秀英家的地,好歹耕完了。

在回家的路上,小艾才發(fā)現(xiàn)珍子姐右肩的汗衫上,滲滿了血。

小艾剛要叫,被高桂珍慌忙用眼神止住,示意她不必聲張。

雙喜走在最前面,唱唱咧咧的,聽不出詞,拿不準(zhǔn)調(diào),說增色也行,說煩人也并無不可。

小毛驢一路拉著犁杖走,一面吃路邊的青草。

高鵬遠(yuǎn)一行人,冒著酷暑,耕完了孫秀英家的地,雖然,一個個累得爛蒜一樣,可心里痛快。大家心里明白,這不比干自家活兒,這是自覺自愿地幫助志愿軍家屬,解決家庭困難,光榮!

高鵬遠(yuǎn)卸了小毛驢,正牽著往外走。

孫秀英跑過來,說:“別走,誰也不興走。擎人擎牲口還擎肚子,都得吃完飯再走!”

小艾說:“吃完飯再走,行,飯呢?等吃上您家的飯,還不得等到老爺兒落!”

雙喜也趁機(jī)說:“大熱的天,誰等得起呀,各奔前程吧!”說罷,拽著小艾,一路小跑兒早飛出了院子。

高桂珍笑笑說:“這個雙喜!”言罷,也隨著爸爸走出柵欄門。

楊來順越來越感到珍子姐的的確確了不起,于是,給雙喜出了個主意,叫他寫一篇紀(jì)實文章,就寫珍子姐如何在村里搞宣傳,如何幫助志愿軍家屬解決生活困難,題目就叫《河南村人民的好女兒》。

雙喜知道楊來順的畫,畫得確實不錯,原本就喜歡聽他的話,他給自己出的題目,說心里話,他也確實愿意寫。可是,一想到珍子姐干了那么多好事,都寫吧,嫌堆砌材料;精選一些吧,又擔(dān)心不夠全面。這些天了,拿起筆,放下;放下,又拿起,愁眉緊鎖,呆頭呆腦。

世界上的事,做也就做了,一拖下來,就不知道拖到何年何月。

楊來順在這點上,比雙喜強(qiáng)。凡是他想干的事,當(dāng)機(jī)立斷,毫不遲疑,說干就干。從順義縣城的四月二十八廟會回來之后,就在高桌上鋪好紙,像農(nóng)民下地,何以等到當(dāng)午鋤禾,那還不汗流浹背?說打就打,說干就干,照貓畫虎,模仿《清明上河圖》,動手畫起了《谷雨大河圖》。

高桂珍總是閑不住,稍有閑暇,就想看看這老幾位,祥林、雙喜、小艾、石頭、滿囤??墒?,她最關(guān)心的還數(shù)楊來順。她知道,順子正在謀劃《谷雨大河圖》,她總想給他出點兒主意。

吃過晚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搖著蒲扇,有的端壺涼茶,斷斷續(xù)續(xù)來到老槐樹底下,坐在大青石上,你一句,我一句,山南海北地聊。出過遠(yuǎn)門的,南山打死一只虎,北嶺活捉一只狼;城內(nèi)年糕粘住嘴,村外西瓜甜掉牙。吹唄,都是些沒影兒的事。悶在村里的,東家長,西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孩子睡覺尿屁簾,媳婦炒菜忘擱鹽。俗不俗,雅不雅,咸不咸,淡不淡。初聽有趣,再聽乏味,老聽心煩。也確有小伙子仰臥在涼絲絲的大青石上,看幽幽天空中的繁星,然而,卻連一絲一毫“臥看牽??椗恰钡奶耢o也沒;也確有大姑娘拿著芭蕉扇追打螢火蟲,可是,卻連一呼一哈“輕羅小扇撲流螢”的雅興也無。

高桂珍不想在這人堆里閑聊淡扯,白耽誤工夫,她要去看看楊來順。她走著想著,想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楊來順家的門口。她站在柵欄門外,剛要推門,可巧,楊二嫂手里拿著杌凳往外走,高桂珍笑笑說:“您是不是知道我來,給我開柵欄門呀!”

楊二嫂也笑了笑,說:“那是,那是。我還知道,你不是找我,是找順子,對吧?”

高桂珍學(xué)著楊二嫂的口氣,笑笑說:“那是,那是。”

“本來嘛,什么人找什么人?!?/p>

“順子在家?”

“他不在家干嘛去?他呀,哪兒都不去,一丁點兒工夫也舍不得耽誤,整天價畫呀畫呀,不知道他瞎畫什么?你來了,正好,順子聽你的話,你幫我勸勸他,干點兒什么不好,非得畫那破玩意兒!”

高桂珍聽楊二嫂擺了一通,這才說:“年輕人,就該有夢想,有追求,哪兒能稀里糊涂混日子!”

楊二嫂說:“你也這么說!好吧,這么說,你倒能跟順子聊到一塊兒去。好吧,好吧,你去找他吧!”說完,“噔噔”走了。

高桂珍也不客氣,直接進(jìn)了屋。她掀開門簾看看,楊來順正在聚精會神地作畫。此刻,高桂珍真怕打攪了他,有心悄悄退回來,但又一想,不妥,到人家屋里又悄悄退回去,作賊似的,太丟人。于是,她鼓足勇氣,干咳了一聲,楊來順依然作畫,仿佛一丁點兒不知情。高桂珍又干咳了一聲,楊來順仍舊安詳作畫。高桂珍只得輕輕地走過去,小心地說:“順子,這么專心致志?”

楊來順對高桂珍的出現(xiàn),感到十分驚訝,說道:“珍子姐,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我正作畫,你給看看!”

“我哪里會看呀!”

“珍子姐,你是勞動人民,人民最有權(quán)力評說。人民認(rèn)可,就好;不認(rèn)可,那就是不好?!?/p>

高桂珍笑笑說:“我只是人民中的一份子,只當(dāng)瞎說,不要當(dāng)真?!?/p>

楊來順說:“在河南村,我第一個想聽的就是你珍子姐,第二個想聽的就是孔令洲。我認(rèn)為,孔令洲可以代表知識分子,從藝術(shù)角度;珍子姐可以代表勞動人民,從思想高度?!?/p>

“什么藝術(shù)角度、思想高度,我是什么‘度’也不懂。”

“太大的道理,咱們不懂。可是,一件藝術(shù)作品,總得表現(xiàn)什么,表達(dá)什么?如何表現(xiàn),如何表達(dá)?這些總得弄清楚吧!”

“甭說旁的,就先說說你打算畫的《谷雨大河圖》。”

楊來順伸手搔了搔頭皮,不好意思地說:“這些日子,我正做草圖,這不,我打算這樣安排,珍子姐,你看:這是戲樓,唱京戲的、拉洋片的;這是石幢,踩高蹺的、變戲法的;東街,打鐵的、縫鞋的;南街,焊洋鐵壺的、鏇笸籮簸箕的;北街,開藥鋪的,開飯館的;西街,賣唱的、習(xí)武的;孔廟前,吹打拉唱的,吟詩作畫的;高廟后,飲酒的,品茶的。另有,潮白河邊,擺渡的,乘船的;田野里,放牧的,耕田的。遠(yuǎn)處,幽幽的狐奴山;近處,靜靜的潮白河。再加上半截塔、水簸箕、娘娘廟、羅鍋橋,這些順義特有的景觀。五行八作,文武雙全,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傊肚迕魃虾訄D》上有的,我有;《清明上河圖》上沒有的,我也有。場面之大,人口之眾,前無古人,后啟來者。至于用色,紅黃藍(lán)白黑,各種顏色有序搭配,色彩紛呈,流光溢彩,定然美麗無比。”楊來順越說越來勁,妙語連珠,唾沫星子滿天飛。

高桂珍一面看著楊來順設(shè)計的草圖,一面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解。

楊來順講完了,得意地望著高桂珍,似乎等待著她的夸獎。

高桂珍說:“講完了?”

楊來順說:“講完了,就等著珍子姐批評呢!”

高桂珍笑笑說:“我早知道你志向遠(yuǎn)大,敢于向經(jīng)典挑戰(zhàn)。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呀!”

楊來順訕訕地說:“莫非只是精神可佳?”

高桂珍說:“你的構(gòu)想,當(dāng)然可以。可是,你想沒想到,搞藝術(shù),除了敢于挑戰(zhàn)經(jīng)典,還要腳踏實地。看看你做好準(zhǔn)備沒有?”

楊來順說:“這你放心,我都準(zhǔn)備好了,上等的胡州畫紙,蘇州畫筆,大中小楷筆,整整兩套,一得閣墨汁,各種顏料,都是我舅舅從外地買來的。珍子姐,你看,做了這么多準(zhǔn)備,還不充分嗎?”

高桂珍望著楊來順,說:“來順,你說的這些,都是物質(zhì)準(zhǔn)備?!?/p>

“那么,還需要精神準(zhǔn)備嗎?”

“首先,需要準(zhǔn)備的,就是基本功。齊白石畫蝦,徐悲鴻畫馬,那簡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p>

“珍子姐提的標(biāo)準(zhǔn)太高了?!?/p>

“咱不要求那么高,最起碼得畫什么像什么。沒有扎實的寫生功夫能行?你瞄著《清明上河圖》,并沒有什么錯。我只想說,不要好高騖遠(yuǎn)。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把眼前的事做好?!?/p>

楊來順聽了珍子姐的一番話,感到佩服,心說:珍子姐,真不簡單,她怎么懂得這么多?

高桂珍說:“順子,我想,你不妨就以《清明上河圖》為樣子,畫一幅大畫,要表現(xiàn)順義縣翻身解放的新氣象,反映潮白河兒女為支援抗美援朝努力生產(chǎn)。”

楊來順又搔搔頭皮,說:“這、這大概不好表現(xiàn)吧?”

高桂珍說:“聽我給你出出主意。戲樓唱戲,把演《龍鳳呈祥》換成《小二黑結(jié)婚》,是不是就表現(xiàn)了新社會的新氣象?”

楊來順點點頭。

“把拉洋片里頭那些光胳膊露腿兒的大姑娘小媳婦,換成志愿軍打美國鬼子,行不行?”

“唔?!?/p>

“田里,耕地、播種、鋤草這些都行。能不能在地邊坡崗上,添上兄妹開荒;在農(nóng)家院子里,加上夫妻識字?”

“能?!?/p>

“教室里的黑板上,寫著:天亮了,解放了;大街上的宣傳欄里,畫著:黃繼光舍身堵槍眼、邱少云烈火中永生、張積慧擊落戴維斯、嚴(yán)偉才奇襲白虎團(tuán)?!?/p>

“中?!?/p>

高桂珍越說越興奮,她說:“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百鳥飛翔;寬寬的河面波浪翻,百舸爭流?!?/p>

楊來順激動萬分地說:“啊呀呀,珍子姐,你提示得太好了,太有時代氣息了!”

“我聽說你要比著《清明上河圖》畫一幅大畫,真為你這種敢想敢干的精神所感動。正因為你要作大畫,費時費力,我總想找個工夫,趕緊跟你聊聊?!?/p>

“當(dāng)然了,我不一定畫得好??墒牵蚁?,這樣畫,即使畫不好,也有實際意義,能起到宣傳作用。”

“我就怕你們走彎路。你聽說沒有,雙喜要寫我,還要給通州專區(qū)的《前進(jìn)報》投稿。我立即制止他,勸他多讀書,別瞎耽誤工夫。你知道,作為莊稼人,一年到頭,有空閑嗎?沒有,春夏秋冬,忙忙活活,急急匆匆,趕路搭車,月牙河的蘆葦蕩,潮白河灘的楊柳岸,多么美麗的景色啊,沒有心思細(xì)細(xì)琢磨?;氐郊依?,抱柴做飯、喂豬打狗、推碾子拉磨,哪里有一丁點兒空閑呀!我對你、對雙喜說這么多,就是怕你們浪費極其寶貴的時間,卻走了彎路?!?/p>

“珍子姐你叮囑的話,太寶貴了??墒?,你對雙喜說不讓他寫你,那幾句話,說得不對。他寫成了,真能登在通州專區(qū)的《前進(jìn)報》上,那不僅是雙喜的成功,也是河南村的光榮!”

“這事,我往后再找雙喜談?,F(xiàn)在,先說你創(chuàng)作的《谷雨大河圖》,你先琢磨好了再下筆,做到一筆不少,一筆不廢?!?/p>

“珍子姐,你咋懂那么多!是不是都跟孔令洲和他的老父親孔大學(xué)問學(xué)的?”

高桂珍笑笑說:“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Ul有學(xué)問,就向誰學(xué),這話無論出自誰的口,都是對的?!?/p>

高桂珍和楊來順正說得熱鬧,只聽柵欄門“啪嗒”一響,順子媽回來了。

楊來順說:“我媽到外面乘涼回來了。”

高桂珍說:“那好吧,咱們就聊到這兒,我也該回家了。不能太晚,那樣的話,我爸媽又該不放心啦?!?/p>

楊來順說:“那也得等我媽媽進(jìn)來再走?!?/p>

高桂珍笑笑說:“你呀,二姑娘梳頭———多一抿子。哪有那么多事!”

話沒說完,楊二嫂掀開門簾進(jìn)來了,嘰嘰嘎嘎地說:“珍子,誰是二姑娘呀,你說小艾嗎?”

楊來順急忙說:“您別打岔,什么大艾小艾的,有她什么事,這都哪兒挨哪兒呀!”

楊二嫂說:“媽知道你喜歡小艾,可是,那丫頭眼拙,瞧不出好賴。你就說雙喜那孩子,蔫頭巴腦的,哪有我家順子招人疼。當(dāng)然了,這話不好說,是得托你珍子姐當(dāng)著小艾的面好好說說?!?/p>

高桂珍哈哈大笑,說:“猴吃麻花——滿擰!”說罷,抬腿就走。

楊二嫂心里好生納悶,心里說,這事鬧的,是不是嗔著我回來早了。

“您咋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就回來了?”

“什么事當(dāng)著媽的面不好說,不就是小艾嘛,就算她跟連湯嘴娘兒倆一塊兒來,老娘我怕她啥哩!”

月牙河的拐彎處,長著一大片蘆葦,蘆葦深處的葦扎,嘰嘰喳喳地叫喚,連綿不絕,吵翻了天。

從葦塘里流出來的水,凄凄涼涼,像一條青蛇在草叢里鉆。凡是它經(jīng)過的地方,小花顫顫巍巍,野草哆哆嗦嗦。是驚,是怕?誰能說得清!

大概青蛇也有爬累的時候,爬出草叢,在盆底坑盤踞休息,這就形成了月牙潭。

月牙潭的水清,透過水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潛底的魚蝦。在月牙潭的世界里,也有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激烈爭斗。

到月牙潭里打水仗的小孩子,扎猛子不必合眼,在水里也能看見對方,好開心呀!

可有一宗,要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來了女孩子,不管他們其中的什么人,只要隨便叫喚一聲:“快,女孩子來了!”他們就會從月牙潭里“撲騰撲騰”跑上岸,抱起衣服,鉆進(jìn)蘆葦蕩,慌手慌腳地穿上褲衩,披上褂子,然后,再人模狗樣地從蘆葦蕩里走出來。

高桂珍吃完了晚飯,打算先坐在罩燈下,看一會兒孔令洲老師推薦的《李家莊的變遷》??墒?,剛剛打開書,滿臉的汗珠子,就“哧啦哧啦”往下滾。她索性合上書本,站起來走到小姨的跟前,附在她的耳畔輕輕地說:“小姨,出去走走,行嗎?”

珍子跟小姨要好,路人皆知??墒?,高桂珍幾乎從來不跟她一塊兒散步,嫌她走路慢慢騰騰,嫌她說話吞吞吐吐。這次,珍子主動邀請她“出去走走”,而且還挺客氣地征求她的意見,這很使李蘭榮喜出望外。于是,她慢慢悠悠地站起身,面帶微笑地說:“出去走走,咋不行?”

李蘭英手拿蒲扇攆過來,把手里的蒲扇遞給珍子,說:“上哪兒溜達(dá)去,天太熱,拿著蒲扇,一邊兒走著,一邊兒扇著點兒,省得出汗?!?/p>

高桂珍推開媽媽的手,說:“不熱,不熱,哪兒那么嬌嫩!”

李蘭榮一把抄過來,說:“她不嫌熱,給我。本來嘛,有偏有向咋的,到底是親媽養(yǎng)活的!”

高桂珍笑笑說:“媽,您看,我小姨還吃心了!”

李蘭英撇撇嘴,說:“她呀,就愛犯小心眼兒?!?/p>

李蘭榮不再搭言,拍拍珍子的肩膀,輕聲說:“走吧!”

高桂珍和小姨走出院子,消失在暮暮夜色里。

李蘭英走到高鵬遠(yuǎn)跟前,小聲地說:“珍子咋想起跟她小姨一塊兒出去了,不知道憋著什么屁!”

高鵬遠(yuǎn)說:“什么話,珍子這么大了,你還把她當(dāng)小孩子,說話沒深沒淺的!”

“本來嘛,這么多年,也沒見珍子跟她小姨一塊兒遛過彎兒!”

“那也不能順嘴胡沁,牙磣!”

“你看,你看,我這一句話說的,倒招出你一大片話來,這都哪兒挨哪兒呀!”一面說,一面走進(jìn)堂屋地,涮盆撣碗,“呱啦呱啦”,故意將壇壇罐罐磕碰得叮當(dāng)亂響。

高桂珍和小姨一塊兒,繞過老槐樹的一排青石臺階,穿過小樹林,出了村子。

李蘭榮說:“走慢點兒,遛彎兒,又不是串親戚,走那么急干什么?”

“你呀,比我才大一歲,擺什么老譜呀?你也就是一個又細(xì)又小的蘿卜,長在背兒上了。要不,我干嘛管你叫小姨?”

“沒大沒小的,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高桂珍笑得更厲害了:“來呀,看,你的小胳膊,細(xì)得跟麻秸稈似的。還敢跟我動手,我慢慢一掐,你的小細(xì)胳膊就斷了,你信不信!”高桂珍說著,就想動手。

李蘭榮連忙說:“我信,我信還不行?”

娘兒倆一面說說笑笑,一面順著彎彎曲曲的蚰蜒小路往前走,說是信馬由韁,也不是,說是有個準(zhǔn)確的落腳之地,也不像??傊?,她們鬼使神差般地在月牙潭邊站住了。走了老半天,累了,乏了,不由自主地就想揀塊干松的地方坐下來。

高桂珍先坐下,抻抻李蘭榮的衣服下擺,說:“還站著干嘛,又不是打站票。坐吧,還等著我給你搬一把交椅呢!”

“你這丫頭,跟誰學(xué)的。你記著:嘴尖脖彎,撅著尾巴夠著天!”

高桂珍笑笑說:“瞧我小姨,俏皮話還真不少!”

“說正經(jīng)的,你勾引小姨出來這么遠(yuǎn),到底想干什么?”

“這話說得真沒勁,世界上,有哪個外甥女勾引小姨的?”

“話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

“是你說的,又不是我說的!”

“好了,好了。越說越不上道!我只問你,約小姨出來干嘛來了,你要不說實話,那我可就打道回府了!”

“那好,這陣兒黑燈瞎火的,你一個人回去吧,看不叫狼吃了你!”

李蘭榮聽外甥女這樣一說,真嚇壞了,趕緊說:“哪兒有狼呀,真有狼嗎?”

高桂珍大笑,說:“到底有沒有,誰能說得清?”接著,她轉(zhuǎn)了話題,“哎,小姨,你能不能給我拿個主意?”

李蘭榮說:“看你叫我拿什么主意了?要叫我把你跟成子的戀愛關(guān)系揪斷了,這主意我可不能拿!”

高桂珍聽了,半晌不語。

李蘭榮望著珍子,在幽幽的月光下,顯得那么楚楚動人。她心里想,我要是成子,說出龍?zhí)彀駚恚驳萌⑺?!可是,等了半晌,珍子也沒有開口說話。她不耐煩地說:“咋了,啞巴了?”

在幽藍(lán)幽藍(lán)的天空中,彎彎的上弦月,掛在頭頂上。金黃的月光,照在高桂珍的臉上,她的眼窩里,充盈著淚水。

是的,高桂珍爭氣要強(qiáng)。她深深感到,在人民當(dāng)家做主的新社會,有作為的中國青年,不應(yīng)虛度年華與碌碌無為,而應(yīng)精神振奮,斗志昂揚(yáng),意氣風(fēng)發(fā),把整個青春,以至生命的全部,獻(xiàn)給親愛的祖國。

李蘭榮看到珍子飽含淚水的一雙眼睛,反倒勾起了自己的心酸往事。她說:“珍子,你是知道的,我一生下來,就沒了親娘。爹給我續(xù)了個后娘,雖說,她的心眼兒不是很壞,可是呢,砍的沒有鏇的圓。再說,當(dāng)初,我那么小,沒有奶咋活?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好你娘生了你,我爹把我送到你家,合著咱們娘兒倆,都是吃你母親的奶長大的。”

“小姨,這些陳谷子爛芝麻,我早就知道了?!?/p>

“你以為在親戚家生活好受嗎?小時候,小孩子家家不懂事,等我長大了,我可知道寄人籬下的滋味?!?/p>

“這么多年,難道我娘對你不好嗎?要真是這樣,我找他們?nèi)?,給你評評理,叫他們無地自容!”

“不是,不是,你可千萬不能做出那樣的傻事。要那樣,真正無地自容的不是他們,倒是我了,準(zhǔn)得罵我沒有良心。其實,這么多年,你爹娘對我一直很好。吃的,穿的,你我分不出兩樣。這還不好,還要怎么好?他們對我可真是一百一,一丁點兒旁的也說不出來!”

“我看你剛才眼淚汪汪的,還以為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蘭榮說:“姐夫姐姐越是對我好,我越是過意不去。我干什么活,也別叫他們看見。干什么他們都會說,你放著吧!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總還把我當(dāng)小孩子,這也不讓干,那也不讓干,我不成廢物了?”

“那好,他們不讓你干家里的活,你跟我出去干。比如,幫助志愿軍家屬……”她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

“說呀,我聽你的,你說幫助誰家,我就跟你去,還不行?”

高桂珍說到這里,仰臉望著幽幽的天空。

天上有什么呢?說怪也不怪,說不怪又怪。正當(dāng)高桂珍仰臉的時候,一朵白蓮花般的云彩,遮住了上弦月。漫天的星斗扎成堆,一個個眨著眼睛。

高桂珍心里罵道:“討厭,有你們什么事,眨什么眼睛!”

“珍子,你好像憋著什么話要說,說嘛,小姨又不是外人。憋著,又不能下小的!”

“小姨,說什么呢,不嫌寒磣!”

“本來嘛,你看,小姨就不憋著,有什么心里話,都往外掏,哪兒像你?!?/p>

“小姨,我約你出來,就是想讓你幫我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p>

李蘭榮笑笑說:“我外甥女也太抬舉我了,我要是管不好,可別說我是狗坐轎子——不識抬舉!”

高桂珍想了想,說:“從哪兒說起呢?又怎么跟你說呢?”

“你也犯不上跟我彎彎繞,繞彎彎。我是你小姨,又不是旁人?!?/p>

高桂珍清清嗓子,說:“新社會主張婚姻自主,以往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屬于舊社會的臭禮法,應(yīng)該掃除。你知道的,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雙方父母就訂了‘娃娃親’,把我許配了成子。我這么小,就由大人們給定下終身大事。你說,這個屬不屬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禮法?”

“那還用說!外甥女的鞋帶兒——姨訂的?!?/p>

“我作為河南村的團(tuán)書記,應(yīng)不應(yīng)該帶頭破除這個舊禮法?”

“肯定應(yīng)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切切實實屬于舊社會的舊禮法。”

高桂珍望著小姨的臉,說:“前些天,我還就真的跟董大伯、孫大娘,直截了當(dāng)?shù)亟獬宋腋勺痈绲摹尥抻H’。當(dāng)時,董鳳才、孫秀英兩口子一聽,都傻眼了,哭著求我,可我一直堅持說,你們給我跟成子訂的‘娃娃親’,屬于舊社會的舊禮法,我是河南村的團(tuán)書記,應(yīng)該帶頭掃除?!?/p>

李蘭榮考慮半晌,這才說:“那你是不是又打算找旁人?”

高桂珍低下頭,說:“其實,我解除跟成子的‘娃娃親’,并不是想找旁人。誰都知道,我從小就喜歡成子哥,成子哥也喜歡我?!?/p>

“就是說,你還準(zhǔn)備嫁給成子,是不是?”

“是,咋不是?”

“你不想嫁給旁人,就想嫁給成子。可又找人家父母解除‘娃娃親’,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費二道手嘛!”

“這是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兩碼事?!?/p>

“你前腳解除‘娃娃親’,后腳又去說做成子的未婚妻。董鳳才、孫秀英那老兩口子,是省油燈嘛,就那么聽你的!再說了,就算他們回心轉(zhuǎn)意,答應(yīng)了,不還等于‘娃娃親’嗎!”

高桂珍低下了頭,她后悔當(dāng)初不該那么沖動,匆匆忙忙解除“娃娃親”。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可轉(zhuǎn)念一想,既然“娃娃親”屬于舊社會的舊禮法,咋就不應(yīng)該掃除?她在這個圈子里,來回來去地繞騰,像是走入迷宮,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她真的沒了主意,真想撲進(jìn)小姨的懷里,痛哭一場。

溶溶的月光,灑在高桂珍的臉上,點點淚痕,閃著光亮,把李蘭榮的心刺得好痛。她輕輕地拍拍高桂珍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好吧,從頭再來!”

高桂珍揚(yáng)起臉,看著小姨,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地問:“咋叫從頭再來?”

李蘭榮說:“你既然跟人家解除了‘娃娃親’,就不該還回去說,你還愿意做人家成子的未婚妻。人家以為你把他們當(dāng)猴耍?!?/p>

高桂珍說:“那怎么辦?小姨,你是我的親小姨,你倒是給我出出主意呀!”

李蘭榮說:“這事鬧的!”

雙喜為了寫《河南村人民的好女兒》,整天價吃不香,睡不著。他感到,像高桂珍這樣的好青年,早該好好宣傳宣傳。雙喜心里當(dāng)然明白,無論寫誰,即使是同鄉(xiāng)、同學(xué),要寫得真實感人,必須得采訪??墒?,八字沒一撇的事,雙喜又不愿意叫街坊四鄰都知道,倘若毫無結(jié)果,不了了之,豈不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與笑料。嚷門打鼓的事,他不愿意??墒牵唤?jīng)過采訪,這篇文章又該怎么作?雙喜為此愁眉不展。

王發(fā)知道兒子心高,不管田里的農(nóng)活多忙多累,回到家里還照樣在油燈下讀書寫文章。在田里農(nóng)活忙不過來的時候,王發(fā)也想跟兒子發(fā)脾氣,可是,又一想,兒子這么爭氣要強(qiáng),當(dāng)爸爸的應(yīng)該為此感到自豪才是??墒牵钍欠浅嶋H的東西,田里的農(nóng)活,一樣也少不了。春不種,秋不收;春爭日,夏爭時;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所有這些農(nóng)諺,說的都是一個理,莊稼人,一年到頭忙忙碌碌,磕頭撞腦,沒有空閑的工夫。就是在這種條件下,雙喜還要抽出工夫讀書,容易嗎?當(dāng)?shù)牟欢鄵?dān)當(dāng)點兒,等誰哩!

王發(fā)從房檐底下,輕輕地取下鋤頭,手里提著,慢慢地走出柵欄門,這才扛起鋤頭,往田里走去。

陰錯陽差,王發(fā)在半路上,可巧遇上高桂珍。

高桂珍說:“二叔,去耪地?”

王發(fā)說:“地里的棒子苗都到腿肚子了,早該上二遍了?!?/p>

高桂珍說:“哦?!?/p>

王發(fā)扛著鋤,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出老遠(yuǎn),不知想起了什么,糊里糊涂回頭看看,他看見高桂珍正推他家的柵欄門,心里說:“這個珍子!”邊說邊大步流星地朝莊稼地走去。

高桂珍輕輕地推開柵欄門,不聲不響地走進(jìn)雙喜家。

雙喜正在專心致志地看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被這本書的精彩之處,弄得神魂顛倒。

高桂珍掀開門簾,看見雙喜那精神專注的樣子,又覺得不該打攪。

正在猶豫,突然,雙喜發(fā)現(xiàn)了她,驚喜地叫道:“珍子姐!”

高桂珍呼啦挑開門簾,躥到雙喜的跟前,說:“雙喜,看什么哩?”

雙喜說:“珍子姐,你看,這就是小艾說的那本‘小火夫啃處女’!”然后,哈哈大笑,震得四壁嗡嗡作響。

高桂珍笑笑說:“笑啥哩?”

雙喜說:“我在笑小艾,就為這本書,我怎么糾正,她都不相信,非說成‘小火夫啃處女’,疑心我不務(wù)正業(yè),整天蹲在家里啃這種不正經(jīng)的書。珍子姐,你說小艾這人,咋那么小心眼呀!”

高桂珍說:“女人的心男人不懂。姑娘的心,你更不懂。我告訴你,越是喜歡你的姑娘,越挑剔,那是擔(dān)心你往壞里學(xué)。”

雙喜說:“可是呢,我做什么事,讀什么書,到什么地方去,她都問你個底兒掉,就像盤問漢奸似的,真讓人受不了。”

高桂珍笑笑說:“你不會也盤問盤問她,看她受不受得了?”

雙喜說:“我盤問她什么?問她做什么,她說,做鞋呢;問她讀什么書,她說,不讀書;問她到什么地方去,她說,到葦坑邊兒薅苗去。還問她什么,沒的問了。”

高桂珍說:“小艾對你可真是一百一,你可不能沒良心!”

此刻,雙喜真的沒得說了,雙手不住地?fù)概鴮笊系募~襻。

高桂珍說:“哎,你看看,孔令洲老師向我推薦一本書,你瞧瞧。”一面說,一面從兜子里把書掏出來,遞給雙喜。

雙喜接過書看了一眼,說:“《李家莊的變遷》,這本書是山西作家趙樹理的長篇小說,就是寫《小二黑結(jié)婚》的那個作家寫的。他的書,特別受到農(nóng)村年輕人的喜愛。你看過之后,借給我看看,行嗎?”

高桂珍說:“你先看。前幾天,我跟楊來順聊聊他畫畫的事。他總想畫一幅大畫,名字都取好了,比著《清明上河圖》,叫《谷雨大河圖》。”

雙喜說:“順子就是好高騖遠(yuǎn),老想一鳴驚人。其實,弄文學(xué)也好,搞藝術(shù)也罷,都需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打好基本功。老想一口就吃成個胖子,哪兒有那么便宜的事!”

高桂珍說:“是這樣,哪能還不會走,就想跑。不過,我看他畫得還可以,像那么回事!”

雙喜說:“文學(xué)藝術(shù)這玩意兒,可深了,你說齊白石、徐悲鴻的畫就到頭了?不是。你說孫犁趙樹理的小說就寫到頂兒了?也不是。珍子姐,我向你透漏一個秘密:我總想寫一篇人物通訊,就叫《河南村人民的好女兒》?!?/p>

高桂珍急忙說:“不行,不行!”

雙喜哈哈大笑,說:“瞧把你給急的,我也沒說寫誰呀,你著哪門子急呀!”

高桂珍說:“喜子,你也甭跟珍子姐玩兒里格楞,寫別的,不許寫這個,聽見沒有?”

雙喜狡黠地笑笑,不說寫,也不說不寫。

高桂珍換個話題,說:“雙喜,你這兒還有旁的書嗎?”

雙喜說:“我這兒旁的沒有,就是有書?!闭f著,他打開書柜,“看,這些書都是從舊書攤上買的,還有就是我爸爸的爺爺留下的。這本《水滸》,前沒頭,后沒尾。別看它破破爛爛,我還一直當(dāng)作寶貝,連借都舍不得往外借?!?/p>

高桂珍笑笑說:“那么金貴的書,我也不借。我看看你還有什么別的書?”她把雙喜的破書柜,翻了個底朝上,終于說,“把這套《紅樓夢》借給我看看吧!”

雙喜無限感慨地說:“這套《紅樓夢》,是我姥爺從順義縣城的廢書攤上得到的。古人說‘韋編三絕’,說的是,連接竹簡的皮繩子,都給掀斷了三次。再看看我姥爺?shù)倪@套《紅樓夢》,兩層牛皮紙書皮,都翻騰爛了。這叫什么?這就叫‘書皮兩爛’!哈———”

高桂珍笑笑說:“耍貧嘴,是吧?”

雙喜說:“不說不笑不熱鬧。這回說真的,珍子姐,你真想讀《紅樓夢》嗎?你看,《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和林黛玉,都帶個‘玉’字。兩塊玉合在一起,就成了‘和氏璧’,人間至寶??墒?,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摻乎個薛寶釵,就把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塊‘和氏璧’,給拆散了。”

高桂珍說:“你呀,醉雷公發(fā)瘋——胡批?!?/p>

雙喜瞇起眼睛,半晌才說:“珍子姐,你看,你叫高桂珍,成子哥叫董世貴。你的名字帶個‘珍’,他的名字帶個‘貴’,合二為一,珍貴者也。就像兩塊鐵礦石,投入熔爐,凝鑄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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