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吳 朝
改革開放以來,黨中央高度重視志愿服務(wù)事業(yè),大力倡導(dǎo)志愿服務(wù)活動。為了用文學(xué)形態(tài)講述志愿故事,塑造志愿者的群體形象,二〇一七年十月至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團中央和中國作協(xié)聯(lián)合舉辦了首屆青春志愿行·共筑中國夢“志愿文學(xué)”征文活動?!爸驹肝膶W(xué)”作為一種全新的文學(xué)形態(tài),通過講述一個個有情懷、有溫度、有品質(zhì)的志愿者親歷的故事,彰顯了“奉獻、友愛、互助、進步”的志愿精神。本期“心連心”欄目選載了“志愿文學(xué)”征文散文類一等獎獲獎作品《大山深處》,以饗讀者?!揪幷摺?/p>
一
一直有一個夢想: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和心愛的她,一起到云貴川的大山深處去支教,到那藍天白云,青山綠水的大山深處去,為貧苦的孩子們送去知識,傳遞希望,然后在粗茶淡飯的日子里相依相伴,平平淡淡過完這一輩子。然而,一直以來都在殘酷的現(xiàn)實和世俗的眼光中糾結(jié)和無奈著,時至今日,這個美好的夢想依然沒能實現(xiàn)。
可就在今年中秋,我親眼見到了支教人生活和工作的點點滴滴,這帶給我強烈的震撼和感動!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在給她做工作,說我一定一定要去她教書的地方看看,只是看看就好。終于,臨睡覺前,她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于是我們一起收拾好東西,把鬧鐘調(diào)到五點,各自去睡了??墒翘稍诖采系奈?,并沒有很快睡去,而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回想她前段時間跟我說過的去年的支教經(jīng)歷,在那個大山深處的學(xué)校的點滴:那是一個位于貴州省東北部銅仁地區(qū)大山里的一個小山村的初小,小學(xué)一年級到四年級,總共三個老師,五個學(xué)生。那里到銅仁市區(qū)需要先步行三個小時,再坐兩個多小時的車。村子里總共不超過二十戶,五個孩子之中,有四個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們都是由沒有讀過書且年邁的爺爺奶奶照顧。
教師的生活一般都是自行解決,每周來學(xué)校前從家里買菜帶過去,或者從趕著馬車來村子里賣百貨的生意人那里買菜,有時候也會有好心的村民送過來紅薯、白菜、土豆什么的。沒有國旗,沒有操場,除了語文和數(shù)學(xué)別無其他科目。但是我一直都記得,她曾好幾次對我說過,這個地方有個特別詩意的名字——水源頭。
而她,就在這個叫作水源頭的地方待了整整一年半。
我不能想象,一個弱女子,是怎樣冒著嚴寒酷暑,頂著風(fēng)霜雨雪,拎著生活品,抱著書本,來到這個幾十公里外的山村的。面對枯燥的支教生活,她又是怎樣日復(fù)一日地堅持“熬”下來的!
一想到這些,我就更迫切地想要去現(xiàn)在她支教的遙山溝看看。
二
腦子里又開始浮現(xiàn)一些關(guān)于學(xué)校的場景了:大山,村落,小河,背著書包、牽著牛的學(xué)童……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想象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早上五點整,熟悉的鬧鐘聲把我從夢中喚醒,我趕緊起床,出了房門來到客廳,她已經(jīng)在打水洗臉了,我趕緊洗漱完,抱起她的書,和她一起下樓向街道走去……
此時的街道很是冷清,昏黃的路燈下只有幾個清潔工正揮動著掃帚,開始了他們忙碌的一天。
打車并不順利,好幾輛出租車從眼前飛馳而過,根本不理會我們的招手。十多分鐘過去,終于攔到一輛車,但司機中途停車交班,等了十幾分鐘接班司機都沒來,眼看我們要坐的那班公交就要發(fā)車,急得她想要下車走路去車站,我一邊安慰她別著急一邊催促交班司機再打電話催催。
六點十分,我們終于趕到了汽車站。車站三三兩兩的旅客,都在等待著各自的班車發(fā)車。我們在車站門口買了幾個包子,簡單地吃了早餐就上車了,一直等到六點四十才發(fā)車。車上有三個遙山溝附近村子的老師,還有一個遙山溝小學(xué)的女校長、幾個附近村子的村民,加上我倆和司機,一共十來個人。
聽她說,這幾個村子的好多老師都是郊縣的,他們有時候禮拜天的下午就提前先到銅仁,然后禮拜一早上再乘這輛公交車到學(xué)校。我心想,這該是多么偏僻的地方啊!
不知不覺中,公交車已駛出郊區(qū),來到了通往那個叫和平鄉(xiāng)的鄉(xiāng)村路上。這條路曲曲折折,有很多大轉(zhuǎn)彎,且十分狹窄,兩輛相向而行的大車,根本就沒辦法通過。還有一段特別顛,顛得我都有些坐不住。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指著窗外的河說:“這條河叫清江,這水就是從那個叫水源頭的村子流下來的,流到這已經(jīng)不清了,水源頭的水那才叫一個清呢!”聽得出來,她一點也沒有受這顛簸的路況影響,更沒有畏懼這大山深處的艱苦,相反,我感覺她特別喜歡這個地方,似乎這里于她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車子走到一個村口停了下來,原來是幾個村民要下車,我還以為這就到了呢。車子繼續(xù)前行,山越來越多,路越來越不好走,我的心也隨著車子的顛簸變得有些焦躁。差不多半小時后才又瞧見一個村子,一個大彎拐過去,眼前的一幕讓我有些欣喜,這里有集會!
“是到鎮(zhèn)子上了吧?”我問道。
“還要再經(jīng)過一個村,這里叫德勝屯。因為附近幾個村子離鎮(zhèn)上比較遠,所以每逢周一大家就在這里趕場(趕場就是趕集)?!?/p>
“哦……原來這樣?。 聞偻汀@個名字是不是和毛主席有什么關(guān)系呀?”我笑著問道。
“哈哈,你是不是想到毛主席當(dāng)年在延安那個別名了呀?”她很開心地說。
車子被堵了十分鐘之后又開始繼續(xù)前進了。
下一個村子到了,停車的地方是個小學(xué),有幾個老師在這里下了車。望著窗外的三層嶄新教學(xué)樓,我有些驚喜,感嘆道:“新樓??!”她說:“這里就是巴村小學(xué),去年一起在水源頭的一個老師這學(xué)期就調(diào)來這兒啦!你看,旁邊正在蓋學(xué)生公寓呢,那大梁上還掛著的大紅綢花呢!”
迎面開過來一輛公交車,司機讓我們下車換乘那輛,此時的車上就剩下我倆和女校長三個乘客了,等換乘坐好,這輛車在旁邊的空地掉了頭,就又向著遙山溝進發(fā)了!
三
遙山溝——朝思暮想的遙山溝啊——我來看你了!
車子載著我們這三名乘客,繼續(xù)顛簸著,窗外的山快速地倒退著,小江也倒退著,稻田里早已有稻農(nóng)在勞作了,岸邊的幾頭大水牛正在慢悠悠地踱來踱去,反芻著清早下肚的飼草……
終于,車慢了下來,我看到了遙山溝,就在小江的對岸,從一戶戶屋舍的煙囪里飄出的縷縷炊煙,旋繞在不大的村子上空。我還看到了三三兩兩的學(xué)童,挎著或背著書包,正走在通往學(xué)校的那條小路上;看到了位于小江畔的遙山溝的校舍里,旗桿上的五星紅旗正在向我招手致意!
遙山溝啊遙山溝,我來了,我終于來看你了!
車停了,停在了河邊的三岔路口,我們拎著包,抱著書下了車,大概百米之外就是這個叫遙山溝的小村子了!
村子里的幾十戶人家沿河呈弧形分布,河岸邊長了一排柳樹,遠處的山,一座高過一座,各有姿態(tài)地矗立在這個小山村的周圍,好像幾位巨大的山神一樣,威嚴地守護著這一方水土,這一座古樸的村莊。
當(dāng)我跟隨著她和校長跨過小江上的那座小石橋,走在通往村小的路上時,好幾位鄉(xiāng)親遠遠地就和她們兩個打招呼。
“陳校長,黃老師,你們來好早喲!”
“吃早飯沒得?”
她們和鄉(xiāng)親們寒暄一陣,便領(lǐng)著我向她們的宿舍走去。沿著一條石板小路一直向里走去,邁上一個石條鋪砌的臺階,就到了她們的宿舍。這里是一塊高地平臺,平臺上蓋了三間房子,從被雨水沖刷的痕跡來看,這幾間房舍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之前就聽她說過,這里原是遙山溝村的村委會,因為村小人少,這村委會也很少能派上什么用場,后來就干脆做了她們學(xué)校女教師的宿舍了。
校長打開宿舍門,我?guī)退褧桶昧诉M去,進去一看我才發(fā)現(xiàn),這原是一個套間,外間沒住人,她和校長、另外一個女老師都住在里間,我沒有進到里間,放下了東西便退到門外,等著她收拾完帶我去學(xué)校。
站在院子的平臺上,我看到了幾乎村子的全貌:房子參差不齊地沿河排布著,有些甚至延伸到了半山腰上,有木房子,還有土坯房,也有數(shù)得清的幾家磚混房,木房子居多,好多家的門板和木樓欄桿早已褪了漆色,只露出原木被雨水洗刷后形成的青黑色痕跡;幾乎家家門口都有幾棵柚子樹,這時節(jié)正是柚子的成熟期,黃澄澄的柚子一片連著一片,好不誘人!小江順著彎彎曲曲的河道向前流著,稻田里金燦燦一片,又快到收割的季節(jié)了;河里幾只鴨子優(yōu)哉游哉地呱呱呱叫著,幾只大白鵝踱著八字步跟著幾只老母雞在田邊覓食;遠處的路上,有幾個小學(xué)生,正蹦蹦跳跳地、哼著聽不清也聽不懂的方言兒歌,向著學(xué)校這邊走來。
如此靜謐和諧的小村莊,不由得讓我想起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來!
這里不因偏僻貧窮而顯得沒有生氣,相反,我從鄉(xiāng)親們一張張質(zhì)樸的笑臉上看出了滿足和安逸,從經(jīng)過的一個個孩子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們對知識的渴望和對美好未來的向往。
我多想,多想就這么住下來,哪怕只是小住幾天也好,好讓我能親近小江和大山,親近鄉(xiāng)親和孩子們,親近遙山溝的一切!
“你看,柚子快熟咯!”看到她出門,我笑著對她說。
“嗯嗯,我現(xiàn)在都想摘一個呢!哈哈!”
“你收拾好了?”
“嗯!”
“啥子時候帶我去你們學(xué)校噻?”我學(xué)著當(dāng)?shù)氐姆窖詥柕馈?/p>
“走嘛走嘛,我們學(xué)校撇(撇:貴州方言,破舊的意思)哦,可不要笑話哈!”她笑著說。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
我跟著她下了臺階,順著一條長滿了竹子的小徑向?qū)W校走去……
四
順著小路走差不多百米,就到了學(xué)校。
矗立在我面前的學(xué)校讓我一下子驚住了!
一座兩層磚混的小樓房,一間和農(nóng)家廚房無二的簡易廚房,一間一隔為二的廁所,這就是整個學(xué)校的所有建筑!
沒有潔白的瓷磚地磚,沒有不銹鋼的扶手護欄,沒有升旗臺,沒有可以移動的乒乓球桌,沒有塑膠跑道,教室的外墻上甚至連一張貼紙標(biāo)語都沒有;教室內(nèi)沒有風(fēng)扇,更沒有空調(diào),沒有室內(nèi)小廣播,也沒有多媒體投影儀,連一塊平展的黑板都沒有,更別說防塵黑板了;沒有會議室,沒有休息室,甚至老師們連一間屬于自己的辦公室都沒有,沒有盥洗室,沒有熱水供應(yīng)處,整個學(xué)校甚至連圍墻都沒有。
我被這眼前的一切震撼到了!
這所遙山溝小學(xué)有的只是這棟建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的小教學(xué)樓,院角那一座捐款紀(jì)念碑上清楚地寫著修建時間;有的只是抹著粗糙的砂漿的磚砌樓梯;有的只是一根紅銹斑斑的旗桿,上面飄揚著一面五星紅旗;有的只是一張底座用紅磚砌筑,上邊架一塊預(yù)制板,用半截磚塊當(dāng)球界的乒乓球案;有的只是荒草萋萋、雞屎鴨糞散落一地、一側(cè)堆滿亂石的操場;有的只是長滿了野草野花的空曠小院;有的只是一個籃板的擋板掉了兩塊的籃球架;有的只是用大白粉刷了一層,已經(jīng)有些脫落的外墻墻面;有的只是刷了一層黑漆用來做黑板的水泥墻;有的只是窄小的教室、凹凸不平的地面和講臺;有的只是用紙板擋著的窗戶、幾張沒有上漆的古老破舊的長條桌;有的只是一只架在樓角已經(jīng)有些變形的鋁制大喇叭;有的只是一間比教室稍大些的辦公室;有的只是三個孤零零的水龍頭和一個水泥槽;有的只是這三十來個學(xué)生和九名老師!
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遙山溝小學(xué),這就是讓我禁不住眼眶濕潤的遙山溝小學(xué),這就是我的她一周中有五天都要生活和工作在這里的遙山溝小學(xué)!
我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了,徹徹底底地震撼了!
“你咋個咯?”站在一旁的她有些驚訝地問我。
“我……我……我沒咋?!蔽彝掏掏峦碌鼗卮稹?/p>
“老師好”“黃老師早上好”,一大一小兩個小孩從我們身旁經(jīng)過。
大一點的那個女孩穿著粉色上衣、黑絨褲,褲腿上還繡著一朵漂亮的牡丹花;另一個小一點的男孩,六七歲的樣子,腳上趿拉著一雙運動鞋,鞋帶明顯是另一雙鞋子換下來的,頭發(fā)有些枯黃,亂糟糟一團,像個鳥窩架在小腦袋上。兩個孩子的書包拉鏈都壞掉了,裝在里面的書都有些冒了出來。
“黃老師,吃早飯咯!”站在“餐廳”門口的校長微笑著對我們喊道。
“來咯!來咯!走,吃早飯咯,是你最喜歡的面條。嘻嘻。”
“噢……”我長長地應(yīng)了一聲,就跟著她向“餐廳”方向走去。
五
當(dāng)我隨著她跨進“餐廳”的時候,其他幾位老師也都已經(jīng)圍在灶臺前開始撈面了,做飯阿姨見我們倆來了,趕忙洗好碗筷遞到她手里,她幫我撈了一大碗,給她自己撈了一小碗。
面是那種買的細掛面。桌子上放著一碟蔥花、一小盆肥肉臊子,油汪汪的看著有些發(fā)膩,旁邊擺著些鹽巴、味精和醋,還有一碗油潑辣子。
大家都低著頭吃,沒有一個人說話,更別提抱怨了。我環(huán)顧四周,加上我和做飯阿姨,也才十一個人,三個年輕女老師,四個年輕男老師,另外有兩個老師年齡都在五十歲上下。
在公交車上時,她對我說過,這個女校長在遙山溝待了五六年了,而且現(xiàn)在懷孕三四個月了,可是還沒有休假。另外一個女老師和她都是這學(xué)期才從別的學(xué)校調(diào)過來的,還有一個姓楊的老師從十八歲開始工作就一直在這教書,到今年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了。
這該是怎樣一個團隊呢?是什么原因讓他們能一直堅守在這里?
吃完飯后,校長說:“明天教師節(jié),到村子里買只雞改善改善生活!”大家笑了笑,沒有驚訝的反應(yīng),甚至連一句簡單的回應(yīng)都不曾有。
此時孩子們一個個還在院子里、樓道里、教室門口追逐玩耍,他們都是吃過早飯才來的,十點開始早讀,十點半開始上課,現(xiàn)在剛過九點。
我徑直走到一間教室門口,走到那個頭發(fā)像一團鳥窩的男孩子跟前,他正在從背后的書包里往外掏書。
“同學(xué),你幾歲啦?讀幾年級啦?”我撫摸著他的頭。
“老師,我十歲,上四年級?!彼褧鼟嗟搅诵厍?。
“老師,你是我們的新老師嗎,教我們畫畫和音樂嗎?”他有點調(diào)皮地問。
“你喜歡畫畫和唱歌是嗎?只要你們乖,老師什么課都給你們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回答了這么一句。
“老師,老師,我最乖,我把今天的課文都預(yù)習(xí)咯!”一個小一點的女孩有點害羞地說。
“好!好!好好!老師都教給你們!”我緊張得手心冒出了汗。
“同學(xué)們,進教室打掃衛(wèi)生,準(zhǔn)備早讀咯!”一個女老師笑著走了過來。
“老師,老師,我們教室門還沒有開?!蹦莻€褲腿上繡著牡丹花的小女孩對著走過來的女老師說。
“帥哥,幫我把這鎖子撬開哈!”女老師把一把榔頭遞到我手中。
我三下五除二就撬開了那把大黑鎖,同學(xué)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了各自的教室。
我跟著她上了二樓,穿過正在掃地、灑水的樓道,來到了他們辦公室。
說是辦公室,其實也就是兩間打通了的教室而已,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個小型的打印機,還有一臺擴放器,另外幾張大桌子拼湊在一起就是他們所有人的辦公桌了,看上去有點簡陋。桌子上,還有桌子后邊的凳子上滿滿的都是書,桌子上還有幾份報紙,我拿起來隨意地翻閱著,還是八月份的銅仁日報。而她,已經(jīng)坐在旁邊開始備課了。差不多半小時,她備完了課,帶著我下樓到了她所帶的兩個班的教室。
孩子們已經(jīng)開始早讀了,普通話夾雜著銅仁方言從各間教室里傳出來,偌大的學(xué)校里,一時間都是瑯瑯的讀書聲。
我心里莫名地一陣感動和難過!
她帶的是一年級和四年級,四年級三個孩子,一年級五個孩子。一年級最大的八歲,最小的六歲,我趕緊從包里掏出一瓶“益達”口香糖,分發(fā)給每一個孩子,其中最小的那個男孩硬是不要,旁邊大一點的那個孩子就笑:“老師,他不會吃?!蔽以尞惖谜f不出話。
她告訴我,剛開學(xué)那會兒,她也給孩子們吃過,那個小男孩不知道要吐出來,直接就給吞了。也就是那一次,孩子們告訴她,那是他們第一次吃口香糖!
我心頭一緊:現(xiàn)在的孩子還有沒吃過口香糖的!
此時的窗外,已經(jīng)飄灑起了蒙蒙的細雨,孩子們的讀書聲穿過這沙沙的雨聲,響徹了整個校園……
六
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的坑洼處都積滿了水,孩子們似乎都早已習(xí)慣了這多雨的天氣,全然沒有在意教室外的雨霧,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書本的世界里。
這時,從小路那邊走過來兩個人,一個老奶奶牽著一個孩子,一看便知道這是祖孫倆,兩個人都戴著稻草編的大圓斗笠,一邊走老奶奶還對孩子說著什么。
等到走到教室門口,我才看清他們:老奶奶七十來歲,人很瘦削,皺紋在皮包骨頭的臉上更加明顯,讓人自然地聯(lián)想到核桃的外殼;小孩子六七歲,一雙小腳上穿著打著補丁的大雨鞋,顯然這不是小孩的雨鞋,他走起路來就像鴨子一般左右搖晃。
老奶奶把她和小孫子頭上的大斗笠摘了下來靠在教室的墻邊。
“黃老師,我把這小崽子給你送來了哈,又給你添麻煩?!彼厡χf邊俯下身子系了系自己腳上那雙男式黃球鞋的鞋帶。
“沒事,來了就好,快進教室讀書去哈!”她對那祖孫倆說。
“這娃兒他爸離了兩次婚,現(xiàn)在找了第三個老婆,跑到外面去了?!崩夏棠毯孟裨趯ξ覀冊V說。
“教室里那個大的是第一個老婆的娃兒,比這個大兩歲,這個是第二個老婆的娃兒?!?/p>
我望了一眼四年級教室那個正在寫字的孩子。
“娃兒他爸不要他們了,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就把這倆崽子扔給我了。我不想管啊,可是又不能不管??!”
我本想說句什么,但被老奶奶的這幾句話驚得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黃老師去年在水源頭還好些,離得近。今年到這來了,每天我還得送?!?/p>
“聽黃老師話,不要打架!”老奶奶對著教室里的孫子說。
“麻煩老師咯,我回去還要煮豬食噻!”說著她把靠在墻邊的斗笠戴在頭上轉(zhuǎn)身走了。我望著佝僂著身子的老奶奶的背影,心里禁不住一陣泛酸。
她對我說,這三十幾個孩子,大多都是留守兒童,父母常年都在外面打工,只留孩子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有的一年還回來幾次,有的甚至幾年才回來一次,還有的干脆掙了錢就把孩子接到他們打工的地方去了。說到這兒,她給我講了一件事。
前幾天早晨上課前檢查作業(yè),一個孩子的作業(yè)沒有完成,她就問那孩子為什么沒有完成。那孩子哭著說,他住在遙山溝外婆家,前一天晚上才七點不到,他在外間屋子寫作業(yè),外婆在里間看電視,外婆看他開著電燈,就出來把燈關(guān)掉了。她問孩子,外婆為什么要關(guān)燈呢,他說,外婆說開燈寫作業(yè)就是偷懶。
我是真的沒明白,為什么孩子寫作業(yè)就不給開燈,她卻可以看電視?是因為心疼電費,還是外婆不想讓他太貪玩,想讓他天黑前就完成作業(yè)?我不知道這其中的真正原因,但愿是后一種吧!但愿是吧!
“叮鈴鈴……叮鈴鈴……”上課的鈴聲響了,老師們一個個都站在了教室門口,我跟著她,走進了四年級的那間教室……
七
四年級的教室比其他教室都小,差不多只有其他教室的一半大,布置得卻是最漂亮的:教室的后墻上有個小小的宣傳欄,展示著學(xué)生的作業(yè)、考試成績、畫作和照片等,還有寫著老師評分和評語的作文,有的作文還貼著幾顆小五角星。宣傳欄用兩指寬的紅條紙圍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長方形,最頂端寫著“學(xué)習(xí)園地”四個毛筆大字,幾個字寫得剛勁有力,俊秀又不失大氣,聽她說這字就出自那位在這里已經(jīng)執(zhí)教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楊老師之手。
教室中間擺著三張長條桌和三條長條凳,凳子上分別坐著三名學(xué)生;學(xué)生們的面前,是一張長條講桌,講桌上擺放著兩盒不同顏色的粉筆,旁邊有一塊黑板擦,還有一塊抹布,除了這些,別無其他。黑板是刷上黑漆的水泥墻,可能因為時間太久了吧,有些地方已經(jīng)泛白,我使勁擦了好幾遍也沒能擦出一塊完整的黑色來,好在旁邊掛著一塊備用的三合板小黑板。她對我笑了笑,就翻開書開始上課了。我靜靜地坐在一個小男孩旁邊聽著。
“同學(xué)們,昨天那篇課文《火燒云》都背過了沒有?”她的聲音溫柔而有力。
“背過了噻!”
“我昨天下午就背過咯!”三個孩子回答道。
“好,先把書翻開自己讀幾遍,讀完就開始檢查?!?/p>
孩子們翻開書,用很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讀了起來。
“誰先來?”過了幾分鐘她問道。
“老師,我!”一個小女孩舉手說。
“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一會兒紅彤彤的,一會兒金燦燦的,一會兒半紫半黃,一會兒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梨黃,茄子紫,這些顏色天空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見也沒見過的顏色。一會兒,天空出現(xiàn)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似的……”
小女孩背得很流利,只是好幾處發(fā)音不準(zhǔn),比如“獅子”讀成“絲子”,“漂亮”讀成“漂釀”。她悉心地一一糾正著,完了還不忘夸獎一番,另外兩個小男孩和我,還一起鼓掌表示鼓勵。
背誦完課文要開始聽寫字詞了,我建議讓孩子們做個互動,三個孩子都很積極地舉手上去,一個孩子寫,另外兩個孩子檢查,看到有錯誤就立馬上去糾正。雖然只有三個孩子,但是她說,她還從來沒見過他們這么踴躍地上臺。
當(dāng)她開始講今天的課文《萬里長城》的時候,孩子們一個個都特別認真地聽著,時不時地做著筆記——在課文的空白處寫下注釋,聽到不懂的地方還會舉手提問。
我趕緊掏出手機在百度找了一組長城的圖片,讓孩子們都過來看。
“老師,你去過長城哇?”
“老師,長城有多長哇?”
“老師,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去長城,還要帶上奶奶一起去。”
渴望的眼神、羨慕的表情和稚嫩的話語,讓我禁不住眼眶一熱。
“叮鈴鈴……叮鈴鈴……”
短短四十分鐘的一節(jié)課結(jié)束了,我卻還久久地沉浸在孩子們最后的那幾句話中……
八
下課了,孩子們歡呼雀躍地出了教室,此時雨已經(jīng)很小了。有幾個孩子迫不及待地跑到了院子中間,互相追逐著、嬉戲著。
可能因為下了雨吧,學(xué)校對面的公路上,此時空無一人。甚至因為這場雨,整個村子都顯得安靜了,狗不吠,鴨也不叫,也看不到人影。遠處的山巒是沉默的,路旁的柳樹是沉默的,整個村子也是沉默的,除了那條嘩嘩地唱著歌的小江,就只有這一方小天地里,還洋溢著歡聲笑語了。
課間休息是二十分鐘,她領(lǐng)我去“餐廳”看了看,阿姨正在為他們準(zhǔn)備“豐盛的午餐”:一大盆水煮白菜,一大盆燒土豆,還有一小盆油炸小黃魚。
白菜和土豆是從做飯阿姨家買的,至于這一小盆小黃魚,則是那個又高又壯的體育老師早上冒著雨去河里抓回來的。
“你看哦,還有螃蟹呢!”她指著房子角落的一個小塑料桶對我說。
這就是他們的午餐!一頓“豐盛的午餐”!
我在震驚之余又有些難過,難道那位女校長所說的過節(jié)買一只雞真的就算改善生活了?難道平時只能自己動手去河里抓點小魚小蝦小螃蟹回來?難道老師和孩子們一個禮拜就只能吃到一頓或者兩頓肉?國家不是早就有針對山區(qū)教育的“營養(yǎng)餐計劃”了嗎?不是說每個孩子每天都能領(lǐng)到一個面包和一包牛奶嗎?
我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眼前的一切讓我不得不相信!
好在這頓“豐盛的午餐”對孩子們是免費的。而老師,是需要在每學(xué)期開學(xué)時按每人每天七塊錢的標(biāo)準(zhǔn)交納八百四十塊錢的生活費的。
一個學(xué)期,整整四個月,一百二十天,八百四十塊錢!
八百四十塊錢不夠買兩條好煙,不夠買一盒稍微好一點的化妝品,不夠買一條名牌的褲子或是一雙名牌鞋,甚至可能不夠有些人兩個月的電話費,可這是一位老師整整四個月,一百二十天的生活費!
“現(xiàn)在比起以前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喲!以前的路是石子路,一下雨全都是泥巴,雨季的時候只能徒步上來,差不多要走三個小時,有時候路被沖垮了沖斷了,就只能給孩子們放假,現(xiàn)在都是水泥路了,還通了公交車,就再也不用擔(dān)心把課程給落下咯!”她看著我說,語氣里滿是知足。
因為我必須趕著回到工地參加下午的一個培訓(xùn)會,所以下一節(jié)課我是不能再陪著孩子們一起上了,我一邊在教室外面望著對面的公路等車,一邊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兩個滿手泥巴的小孩跑到我的面前,看到我手里的包,似乎看出了我要走。
“老師,你是去八村那邊開會嗎?”
“老師,你要去和平嗎?能幫我?guī)б恢ё詣鱼U筆嗎?給,老師,這是錢?!蹦莻€頭發(fā)像鳥窩一樣的男孩不顧手上的泥巴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毛錢紙幣。
我接過錢,給他又裝回了兜里,幫他系好了沾著泥巴的鞋帶。
“老師去開會,一會兒就回來,你們要好好聽黃老師的話哈。”
兩個孩子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掏出兜里的濕巾給他們擦了擦手,那個穿黑絨褲子的小女孩把我手里的濕巾接了過去,我以為她要幫我扔到垃圾箱里,可是,她卻做出一個讓我心酸的動作。
她捧過那一團已經(jīng)沾有泥巴的濕巾,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老師,你這個毛巾還有水,好香哦!”
我終于沒能忍住淚水,任它們從眼眶涌出……
“老師老師,快看車來了哦!”
“哦哦!”
此時上課的預(yù)備鈴聲已經(jīng)響起,孩子們卻都沒有回到自己的教室,一雙雙眼睛都盯著我看,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
“快走吧,我就不送你了,馬上上課了。到了記得給我打個電話?!彼f。
“嗯,到了給你打電話。”
我拎著包,一步一退地望著這群孩子……
當(dāng)我一直退到了河對岸,孩子們還在教室門口望著我。
“吳老師,你要回來看我們哈!”
“吳老師,你要回來看我們哈!”
我的眼淚,又一次不爭氣地在臉上泛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