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劍華
眾所周知,《滅亡》既是巴金的處女作,同時也是他的成名作。雖然現(xiàn)在的讀者對它很陌生,但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滅亡》卻紅極一時、影響甚大,深受廣大青年讀者的喜愛。有一個數(shù)據(jù)就很能夠說明問題:從1929年到1951年,開明書店本(以下簡稱“開明本”)《滅亡》總共印行了28版,其發(fā)行量僅次于《家》的35版。由此可見《滅亡》在當時的暢銷程度。另外,《滅亡》剛剛在《小說月報》連載完,就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許多讀者都認為這部作品思想深刻、立意新穎,和當時正在“流行的所謂標語式口號式的革命文學”完全不同。尤其是在那個迷惘與彷徨的黑暗年代里,杜大心敢于犧牲自我的抗爭行為,對于那些苦于尋找出路的熱血青年來說,“實在有激勵人心之效”。
然而,巴金本人卻并不滿意這部作品,他說自己早有“刪改這本書的心思,但是被別的事情纏住,未能如愿”。一直到1936年開明書店印第7版時,他才做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刪改,從此“了卻了一樁心愿”。巴金為什么要去刪改《滅亡》?刪改后的實際效果又是如何的呢?正是懷著這樣一種好奇心,我把《滅亡》的不同版本,仔細地對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巴金不僅在1936年做過刪改,1958年出《巴金選集》和1986年出《巴金全集》時,仍做過不同程度的修改。我粗略地統(tǒng)計了一下,小說《滅亡》總共有90 000多字,而被巴金刪改過的地方,則超過了10 000字,大約占原作字數(shù)的11%,修改程度僅次于《家》(15%)。綜觀這些刪改之處,有些是稱謂詞的置換,比如“女兒”改為“女人”、“女郎”或“少女”等;有些是地名的具體化,比如“S市”改為“上海市”,“ZN路”改為“海格路”,“Y區(qū)”改為“楊樹浦區(qū)”等。但更多的還是敘述或描述文字的修改,比如袁潤身在講述他和法國少女的戀情時,對于那位法國小姐的相貌描述,《小說月報》本(以下簡稱“月報本”)的原文是這樣的:
她底長園的臉,鼻子隆起,眼深橫如鳳,嘴唇微有點小,紅得真像一顆熟了的櫻桃,但這是自然的,并不曾靠著胭脂底力量。(第8章:一段愛情故事)
到了《巴金全集》本,則被作者改寫成:
她底鴨蛋型的臉,鼻子隆起,一雙天藍色的眼睛常常帶笑,嘴唇紅得真像一顆熟透了的櫻桃,這是天然的紅,并不是口紅底顏色。(第8章:一段愛情故事)
對讀《小說月報》本和《巴金全集》本(以下簡稱“全集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如此大規(guī)模的刪改,的確為《滅亡》的語言文字增色不少;但我所關(guān)心的焦點問題,還不是“月報本”文字表達的幼稚和粗糙,而是巴金本人不斷去修改《滅亡》背后的難言之隱。在對讀開明本和全集本《家》的過程中,我就曾明確地指出過,《家》在時間敘事與歷史敘事等方面都存在著許多不該出現(xiàn)的常識性錯誤,沒有想到這一“病根”其實早在《滅亡》中就已經(jīng)落下了。盡管這種常識性錯誤在全集本里得到了一定的改觀,然而由于最初構(gòu)思的故事情節(jié)已經(jīng)無法徹底改動了,所以無論巴金本人如何努力地去刪或改,都將成為他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巨大遺憾。
那么,《滅亡》都做了哪些修改?我為什么要說這種修改是既有“得”又有“失”呢?下面,我將從三個方面來闡釋。
首先我要解釋一下,我在這里所講的時間概念,并不是指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背景,而是指故事敘事本身所涉及的某些具體的時間節(jié)點。《滅亡》故事的發(fā)生背景是1926年,即北伐軍雖然打到了上海附近,但上海的“華界”區(qū)域仍在軍閥孫傳芳的統(tǒng)治之下,這一點《滅亡》交代得十分清楚。然而小說《滅亡》在其故事敘事當中,由于巴金本人缺乏嚴謹審慎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因此在人物年齡、季節(jié)等許多具體的時間節(jié)點上,都出現(xiàn)了不該出現(xiàn)的低級錯誤,有些敘述描寫簡直是不可思議,令人啼笑皆非。
第一個具體事例,出現(xiàn)在第3章“四年以前”。這一章主要是杜大心回憶他與表妹之間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愛悲劇,以及他離家出走到上海求學的真正原因。杜大心與表妹青梅竹馬、相愛已久,但姑媽卻執(zhí)意要把表妹許配給他人,毫無反抗精神的表妹只能是大病一場,含淚給杜大心寫了一封訣別信。巴金這樣去描寫杜大心當時的絕望心情:
在得知她得病的消息之后,又讀了這樣的信,他真是柔腸寸斷,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竟哭得像一個小孩子似的。(第3章第46自然段)
孤立地去看這段敘述文字,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毛病,作者無非是在告訴讀者,杜大心當時不過是個19歲的青年。然而,緊接著到了第3章的結(jié)尾處,問題立刻就暴露了出來:情感上受到了致命打擊的杜大心,決心離家出走去上海求學,巴金又這樣寫道:
在一個春雨連綿的下午,他離開了二十年來住慣了的故鄉(xiāng)了。帶去的東西除了行李外還有母親和弟妹們底送別的眼淚。(第3章第55自然段)
前面說杜大心才19歲,可后面又說他已在故鄉(xiāng)生活了20年,那么他的實際年齡究竟是多大,恐怕當初連巴金本人也沒有設(shè)想好。所以到了全集本,巴金趕緊用“多年來”取代了“二十年來”,這才解決了杜大心年齡方面的前后矛盾。我之所以要指出這一點,并不是想嘲笑巴金的時間觀念太差,只是想說明巴金在創(chuàng)作《滅亡》時,雖然情感熱烈,但藝術(shù)構(gòu)思卻過于隨意,否則絕不會出現(xiàn)這種低級錯誤。只要他稍加留意并加以校對,就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口實或把柄了。
第二個具體事例,是李靜淑的年齡問題。李靜淑在小說《滅亡》里,是一個充滿著仁愛之心的美麗天使,同時也是杜大心的知己和戀人,巴金對于這位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式人物,用盡了他所能夠使用的贊譽之詞??砂徒鸨救藚s未曾想到,他在這一人物的年齡定位上,照樣出現(xiàn)了自相矛盾的大問題。在月報本里,巴金原本稱呼李靜淑為“年輕而美麗的女兒”?!芭畠骸痹谒拇ǚ窖岳?,發(fā)卷舌音,是對年輕女性的一種統(tǒng)稱;不論婚否只要是年輕女性,都可以稱作“女兒”,很貼切也很具有地方特色。但是到了全集本里,巴金卻把“女兒”一詞,分別改成了“少女”或“女郎”,這令我感到非常詫異。也許在巴金本人看來,“女兒”一詞是地方方言,既不容易為一般讀者所理解,也不能準確地揭示李靜淑的清純美麗;故用“少女”或“女郎”來形容,似乎更為準確和恰當,殊不知這樣一改,就不是“得”而是“失”了?!芭畠骸币辉~是沒有年齡界限的,而“少女”和“女郎”就不同了。“少女”一詞的詞典定義,是指“未婚的少年女子”,由于1930年頒布的《中華民國民法典》,將女性婚姻年齡規(guī)定為16歲,故只有不滿16周歲的女孩,才能被稱為“少女”。而根據(jù)《滅亡》第6章的交代,“李靜淑到了S市時,他底哥哥已經(jīng)是N大學本科二年級生了,她也考入了這所大學的預科——一年半的光陰又似流水般地逝去了”。這說明故事發(fā)生時,李靜淑已是大二的學生,年齡起碼也有20歲了,用“少女”稱之顯然是不合適的。而“女郎”一詞的詞典定義,則說是“指年輕女子”,其特征是年輕、時尚且已度過青春期的“不成熟”,是具有一定思想和內(nèi)涵的女青年。毫無疑問,巴金本人完全混淆了“少女”和“女郎”這兩者截然不同的詞義概念,既想賦予李靜淑以“少女”般的純真與美貌,又想賦予她以“女郎”般的成熟與時尚,根本就不去考慮兩者之間的年齡差異性。這種不“得”而“失”的奇特現(xiàn)象,說明巴金本人當時在思想藝術(shù)上都不太成熟。
第三個具體事例,是杜大心與李靜淑交往時間上的邏輯混亂?!稖缤觥返墓适虑楣?jié)交代,李靜淑是杜大心的第二個戀人,但是讀完作品我們卻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從初見到感情升溫,仿佛就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因為在前6章里,巴金明明白白地告訴讀者,杜大心與李冷只是偶然見過一面,而李靜淑則并不認識杜大心;可是到了第7章中,巴金又說他們兩人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不僅常來常往,十分熟悉,而且還知根知底,關(guān)系密切。其時間敘事上的邏輯混亂,實在是令人不堪卒讀。這絕不是我在吹毛求疵、無事生非,而是一種不可否認的客觀事實。我們不妨去看看第7章“生日之慶?!钡拈_篇敘述:
杜大心第一次給李靜淑的印象完全和他給與他底哥哥的印象不同,就在她本人也是料不到的。因為這一個詛咒人生宣傳憎恨的人在她底面前,正像一個不知世故的孩子那樣地行為。(第7章第2自然段)
巴金在這段敘述中說得很清楚,李靜淑是在哥哥的生日聚會上,“第一次”見到杜大心的,兩人以前根本就不認識,更談不上什么關(guān)系密切了??墒钱敹糯笮囊蜻t到而辯解說,他并不知道今天是李冷的生日時,李靜淑那番頗含抱怨之意的回答,卻令人一頭霧水、大跌眼鏡:
“這又怪了,以前杜先生在這里的時候,我不是常常提起過么?怎么杜先生沒有聽見——杜先生總是和小孩子一樣怕見客?!?第7章第16自然段)
前面剛說他們是“第一次”見面,這里又說“以前”來過,并且還是“常?!?,否則李靜淑又怎么會了解他“總是和小孩子一樣怕見客”呢?“第一次”同“以前”和“常?!保跁r間上構(gòu)成了巨大的矛盾沖突——既然是“第一次”,就不可能是“常?!?;既然“以前”來過,就不可能是“第一次”。全集本對于這段話雖然有所改動,比如將“我不是常常提起嗎”一句,改成“我不是提起過幾次嗎”,但卻是換湯不換藥,“幾次”與“常常”都是表示行為或動作在時間方面的多次性,恰恰是從時間和數(shù)量上形成了對“第一次”的絕對否定。巴金本人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失誤,否則這種時間敘事上的邏輯混亂,也不會在后面的故事敘事中不斷地延續(xù)。比如到了第9章“杜大心與李靜淑”中,巴金又這樣寫道:
出了李冷家,眾人都雇了黃包車坐上走了,獨有杜大心步行著——一路上,她底歌聲,她底姿態(tài),她底言語都來追他——她固然不能把他底靈魂了解透徹,但這一些日子的觀察使得她知道他是有一個高貴的靈魂,一個黃金般的心——。(第9章第1—30自然段)
生日聚會剛剛結(jié)束,也就是杜大心與李靜淑剛剛見過“第一次”面,巴金卻突兀地來一句“這些日子的觀察”,的確讓讀者感到有些滑稽可笑。全集本對于這段描寫,并沒有去做任何改動,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巴金自己曾說,“我愿意做一個‘寫到死, 改到死’的作家”。這充分說明他比別人更清楚,自己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確存在著不少毛病,后期做些力所能及的修改是很有必要的??蓡栴}是像《滅亡》中出現(xiàn)的這種時間敘事上的明顯失誤,在小說《家》等作品中也比比皆是,即便是巴金發(fā)現(xiàn)了這種失誤,他就是想改也不可能了。因為一部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一旦定型,任何大改都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無疑是等于對原作進行重寫,巴金當然是不愿意這樣做了。所以不管是“發(fā)現(xiàn)”也好,“忽視”也罷,修改與不修改其結(jié)果都一樣,即:小說《滅亡》可以使巴金揚名一時,但卻成不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經(jīng)典文本;藝術(shù)表現(xiàn)技巧上的粗糙與幼稚,是很難使其躋身于“經(jīng)典”之列的。
第四個具體事例,是季節(jié)認知上的邏輯混亂。巴金把《滅亡》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背景,放在了1926年秋季,這一點作品中也有著明確的交代,比如在第14章“杜大心與李靜淑”的開頭就這樣寫道:“這是一個秋天的午后,屋檐上有幾個麻雀在嘰嘰喳喳的叫著。” 或許有人會問:這不是交代得很清楚嗎?為什么你還會說邏輯混亂呢?問題當然不是在這里,而是在接下來的故事敘事中。在這一章里,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神志恍惚的杜大心,突然昏倒在了李靜淑家;當他蘇醒過來以后,李靜淑這樣告訴他昏倒的原因——
“幸虧我知道人工呼吸法居然救活了你,我們又請醫(yī)生來,忙了兩三個鐘頭,算把你弄得安靜地睡著了。醫(yī)生說這是由于你身體虛弱,憂郁過度,疲勞過度的緣故,而且你又中了暑?!?第14章第21自然段)
李靜淑的這段話,明顯存在有三個疑點:首先,在醫(yī)療條件極其落后、醫(yī)學知識極度匱乏的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一個剛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且是文學系大二學生的李靜淑,她究竟是從哪里學到的“人工呼吸”等急救本領(lǐng)?其次,就算杜大心是“中了暑”,只要是在陰涼通風的地方多加休息、多喝些水即可緩解,何須動用“醫(yī)生”去“忙了兩三個鐘頭”呢?再者,既然已是涼爽的秋季,沒有高溫環(huán)境或陽光暴曬,杜大心又怎么會“中了暑”?恐怕就連巴金本人,也意識到了這段說白有問題,所以他才會在全集本里,盡力去做一些必要的修改。比如:
“我們忙亂了一會,你后來也醒了。我們又請醫(yī)生來,給你看病,醫(yī)生說這是由于你身體虛弱,憂郁過度,疲勞過度的緣故,而且你又中了暑?!?第14章第21自然段)
全集本把“人工呼吸”和“兩三個鐘頭”等字眼全都刪除了,這就等于是消除了前兩個疑點;但卻留下了最為關(guān)鍵的一個疑點,即“中暑”問題仍未解決。也許在巴金看來,人在秋季中暑是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這從醫(yī)學或氣象學的角度出發(fā),都可以做出合情合理的科學解釋,所以他不去做修改,無疑是有充分依據(jù)的。我個人也曾設(shè)想,杜大心的突然“中暑”,莫不是因為秋老虎的悶熱天氣?秋老虎的氣候特征,恰恰是悶和熱。可是巴金接下來的描寫,卻令我感到徹底的失望:杜大心清醒以后,“他出了房門在樓前的走廊上,他看見右邊房里的電燈已經(jīng)熄滅了。藍空中閃耀著密布的星群,涼風吹拂著他底燒臉,似乎有一瓢冷水向他底頭上潑來”。我們注意到巴金在這里,是用“冷水”去形容“涼風”;而“冷”與“涼”二字,給人的感覺就是深秋——既然已是深秋季節(jié)了,那么杜大心又怎么會“中暑”呢?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種結(jié)論:一個“亂”字,足以說明年輕巴金的幼稚與無知。
除了以上這四個具體事例之外,還有兩處時間節(jié)點的修改或訂正,其結(jié)果也是不盡如人意的。一是出現(xiàn)在“李公館”里的那位袁潤身教授,巴金在月報本里,說他25歲就在法國獲得了碩士學位,回國即被N大學聘為教授??赡芎髞戆徒鹩X得,一個25歲的碩士就當上了大學教授,實在有點不那么靠譜,故在全集本里又改成了博士。然而,25歲就能獲得博士學位,在五四時期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先例,即使是天才詩人徐志摩,也不過是劍橋大學的碩士而已。所以改與不改,都會令人疑竇叢生。二是《滅亡》中那個被杜大心稱作“大孩子”的張為群,不僅是一個立場堅定、意志堅強、愛憎分明、勤奮工作的革命者,并且還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父親。巴金起初在月報本里,說他是“二十二、三歲”,可是到了全集本里,則被改成了“二十四歲”。一歲之差究竟有什么實質(zhì)性意義?這大概只有巴金本人心里明白。但無論是出于何種緣故,比張為群更年輕、更幼稚的杜大心,把張為群稱作“大孩子”,卻總是讓人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和不可理喻。
巴金本人歷史常識比較匱乏,這是我在對讀開明本與全集本的《家》時就已經(jīng)感受到了的。巴金的小說創(chuàng)作,很喜歡將故事背景置放于真實的歷史空間,進而去發(fā)表他自己的思想觀感,這當然是無可厚非的。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虛構(gòu)藝術(shù),它所追求的也是藝術(shù)真實而非歷史真實。但這種虛構(gòu)也不是沒有限制的,它必須要去遵守一個基本原則,即人物與故事是可以虛構(gòu)的,但是歷史本身卻不能虛構(gòu),否則便是以藝術(shù)取代歷史,最終造成讀者對歷史認知的極度混亂。小說《滅亡》中的歷史敘事,涉及許多真實的歷史事件,由于巴金本人并沒有去加以認真考證,僅憑道聽途說就隨意發(fā)揮,所以出現(xiàn)了大量常識性的錯誤。這無疑是巴金迫切希望修改《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不過,在對讀過程中我也發(fā)現(xiàn),巴金有些地方是改好了,可有些地方卻是改壞了。我個人的總體感覺,就是巴金的歷史知識非常淺薄,即便是他成名以后,這種狀況仍沒有太大的改觀。否則也不會在全集本里,仍存在著那么多的問題。
首先,月報本《滅亡》的第1章,是寫人群圍觀一場交通事故,巴金把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設(shè)定為“S市”的法租界,這本身并沒有什么問題。“S”只不過是一個象征性的地域符號,你可以說它是中國地名拼音以“S”打頭的任何城市。但不知是何緣故,到了全集本,巴金卻把“S”具化為“上海”,這樣一來就出問題了:“戒嚴司令部”的秘書長,在法租界里開著汽車橫沖直撞,不僅把一個乞丐撞死,而且還表現(xiàn)出了十分傲慢的態(tài)度:
“這東西嗎?”那男子輕蔑地指著地上的死尸,打斷了巡捕底話,“你把他搬開就是了——我現(xiàn)在還有要緊事?!薄f著在懷里摸出一個皮夾來,從許多的綠鈔票中取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交給巡捕,“你快去叫部車子來,把他搬開好了?!毖膊督恿隋X,恭敬地行了禮,在人群中分開了一條路揚長地去了。(第1章第6、7自然段)
巴金的本意,是要揭露反動軍閥的草菅人命,可是他卻忽略了這是洋人治下的“租界”,而不是軍閥孫傳芳治下的“華界”。眾所周知,“租界”是晚清不平等條約的歷史產(chǎn)物,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歷史縮影。各西方列強在自己的“租界”地中,都有自己的管理體制和法規(guī)體系,根本就不受中國政府的節(jié)制,這就叫作“治外法權(quán)”。在“租界”區(qū)域內(nèi),是不允許中國政府官員以官方身份活動的,更不可能橫行霸道、耀武揚威;巡捕也只服從其“洋主子”的命令,對于華人他們總是“操著警官吹毛求疵的強調(diào),擺出冒牌紳士的架子”。巴金在去法國之前,曾在上海生活過幾年,由于他不了解“租界”社會的特殊性,所以才會讓一個“戒嚴司令部”的秘書長,像在“華界”那樣目空一切、趾高氣揚,而“租界”巡捕也像“華界”警察一樣,見了當官的便低頭哈腰、唯唯諾諾。巴金對于“租界”文化缺乏必要的了解,又直接導致了《滅亡》中后續(xù)故事的敘事出現(xiàn)了問題。在月報本第14章的結(jié)尾處,杜大心為了隔斷與李靜淑的情感聯(lián)系,一心一意去從事革命工作,所以決定搬出法租界到“Y區(qū)”去。到了全集本里,他又把“Y區(qū)”改為“楊樹浦”,看似只是地域符號的更替變化,但卻直接導致故事內(nèi)涵發(fā)生了變化。我查閱了一下歷史資料,“楊樹浦”是英美等國的“公共租界”,也不是“華界”區(qū)域;那么巴金用中國警察取代“租界”巡捕在此巡邏,并將張貼傳單的張為群抓捕,也就變成了一個莫大的笑話。中國警察越界巡邏并抓人,不要說是軍閥統(tǒng)治時期了,就是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國民黨想在“租界”里抓捕共產(chǎn)黨人,也只能是向“租界”當局申請,并由“巡捕房”派人執(zhí)行,然后再做交接“引渡”。像《滅亡》里中國警察在“楊樹浦”大街巡邏且抓人,那只不過是巴金自己的主觀想象而已。所以我說,在小說《滅亡》里,這種地域符號由抽象改為具體,不僅沒有增強故事敘事的真實性,反而暴露了故事敘事的虛假性,真是有點事與愿違、得不償失。
其次,在月報本的第15章“革命黨被捕”中,巴金曾讓那個姓范的老警察,講述了他當年跟隨趙爾巽進藏平叛,并且還經(jīng)常吃“蠻子”肉的駭人故事:
我當兵跟著趙爾巽,趙大帥到Z省(全集本改為“四川省”),后來進西藏去打蠻子,——天氣好冷!到處凍了冰,風也刮得厲害,不過我們也還過得舒服。一天沒有事,便倒在營里抽大煙,有的是云土,盡你燒。酒不消說是常常喝的。下酒菜最好的就是人肉,又不用錢買。我們營里常常捉了鬧事的蠻子來殺頭,殺了沒有人來收尸,讓他擺在那里,我們常常跑去把肉割了下來,用藏里的酥油煎好,吃起來又嫩又脆,不說沒有腥氣,倒還香得很?!幸淮挝易隽艘患p陰德的事,有一天殺了一個蠻婆子。我正是年少氣盛的時候,總好尋事。我們剝了那女人的褲子,用刀把她那東西割開來看,一直看到底?!说娜獗饶腥说倪€要嫩得多!(第15章第12—14自然段)
讀完之后我感到非常的驚訝,連忙去查閱了一下歷史資料,發(fā)現(xiàn)巴金對于這段歷史并不熟悉;他的所有依據(jù)無非是老一輩人的一個謠傳,即趙爾巽在任四川總督時,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殘酷暴君。在這里,有兩個史實問題需要澄清:第一,領(lǐng)兵進藏平叛的,是趙爾巽的弟弟趙爾豐,而不是趙爾巽本人,巴金顯然是張冠李戴了。1907年,清政府任命趙爾巽的弟弟趙爾豐為川滇邊務(wù)大臣和四川總督,次年趙爾巽接任四川總督,趙爾豐則改任為駐藏大臣。趙爾巽主管的是巴蜀地區(qū)的軍政事務(wù),他本人并沒有進過西藏;領(lǐng)兵進藏的是趙爾豐,他曾平定了西藏上層貴族策劃的叛亂事件,為捍衛(wèi)祖國的領(lǐng)土統(tǒng)一立下過汗馬功勞。故巴金讓姓范的警察說,他是跟著趙爾巽去西藏打“蠻子”的,這完全有違歷史真實。第二,在中國近代史上,趙爾豐是個頗有爭議的歷史人物,由于他曾鎮(zhèn)壓過“保路運動”,所以四川人非常恨他。但在西藏問題上,他卻是功不可沒。趙爾豐領(lǐng)兵進藏,雖然也曾發(fā)生過個別士兵搶劫寺廟的惡性事件,但他在藏區(qū)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徹底粉碎了英國政府分裂西藏的險惡陰謀,比如興辦新式的現(xiàn)代教育,建立文明的法律制度,剝奪土司頭人手中的權(quán)力等,誠如歷史學家所說的那樣:“歷史事實證明,趙爾豐絕非嗜殺之徒——公允地評價趙爾豐,應(yīng)該是功大于過,對于他的功,是應(yīng)該肯定的。”巴金在《滅亡》里,連趙爾巽和趙爾豐都沒有分辨清楚,就借著那個姓范的警察之口,去發(fā)泄自己內(nèi)心的不滿,實在是令人難以信服。此外,巴金把藏人稱為“蠻子”,無疑是一種民族偏見。如果藏人是“蠻子”,那么“吃人”的漢人,不是比他們更野蠻嗎?巴金當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所以在全集本中,有關(guān)清軍“吃人”的文字,也全都做了必要的刪除。
再者,《滅亡》的第17章,是“殺頭之盛典”,從行刑過程到看客心理,巴金都寫得細致入微、生動傳神。作者本人的主觀用意,無非是想通過革命者張為群被殺頭的血腥場面,去揭露反動軍閥的兇殘本性以及國民的麻木與愚昧。但是,由于巴金過于追求細節(jié)真實,把整個砍頭過程渲染得極其恐怖,讀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劊子手)一只腳踏住犯人底跪屈著的腿,右手拿著刀,前面在左邊的一個兵士先拿了大砍刀向犯人底臉上猛劈下來,但還沒有到臉上的時候,又輕輕地偏過去了。犯人底身子不自覺地向后面一仰。那個持刀以待的劊子手立刻把他底刀用力地砍下去,“嚓”的一聲把犯人底右邊臉皮連著耳朵一起砍了下來,但并沒有完全砍掉,還連接在頸子上。霎時間,鮮血直流,直噴,劊子手底手上和身上都濺滿了血點。劊子手連忙退了一步,撲通一聲,犯人底身子便向前伏倒了。他并沒有死,而且反因這一刀變得更有生氣了。他底身子在土地上亂滾,口里發(fā)出非人的怪叫?!獎W邮诌B忙跑上去追著他的犯人底身體,左腳踏住他底胸口,不管犯人底掙扎,活活的把他底頭割了下來,又一腳踢開了頭。(第17章第14—16自然段)
(他們)究竟是有了年紀懂得世故的人,做事時常常帶敷衍的色彩,顧慮很多,他們雖然比其他的辦事員好一點,但至多也只能做到把工會的事看得和家事差不多有同等的重要。若說為工會而做多大的犧牲,在他們是做不到的。(第12章第6自然段)
毋庸置疑,巴金筆下的周百順等人,指的就是共產(chǎn)黨人。因為上??偣闪⒂?925年5月,委員長為共產(chǎn)黨員李立三,副委員長和各部部長基本上也都是共產(chǎn)黨員。而且上海的歷次罷工和武裝起義,更是由共產(chǎn)黨人所領(lǐng)導的。不僅上海市總工會的組織結(jié)構(gòu)是如此,在國共合作時期,國民黨基層黨部的組織結(jié)構(gòu)亦是如此。比如,1926年國民黨“上海執(zhí)行委員會”成立,在8名執(zhí)行委員當中,共產(chǎn)黨員就占據(jù)4席地位,這種奇特現(xiàn)象,史學界稱其為“小黨”領(lǐng)導“大黨”。既然巴金在《滅亡》中,把周百順等人與王秉鈞加以區(qū)別,那么他們不是國民黨人,就必然是共產(chǎn)黨人了。巴金說在上海工會里,國民黨人講空話,共產(chǎn)黨人不作為,只有杜大心和張為群這些無政府主義者,才是為工人階級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堅定革命者。巴金替無政府主義者樹碑立傳,自然是與他的政治信仰有關(guān);但因自己的政治信仰而去篡改歷史事實,卻是令人反感且不能接受的。雖然全集本做了一些文字上的修改與訂正,可是故事情節(jié)仍保持著原樣不變,巴金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出于無奈,我個人不想在這里妄加推測。
(一) 對杜大心思想信仰修改的“得”與“失”。月報本與全集本對杜大心思想信仰的敘述描寫,前后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在月報本里,巴金清清楚楚地交代說,杜大心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比如在第3章“四年以前”的結(jié)尾處,他是這樣描寫的:
又過了一年,他因了一個同學的介紹,相信了為人類謀幸福的“平等主義”,加入了革命團體。后來竟完全拋棄了學業(yè),離開了學校,把他底全部精力用在宣傳主義與煽動革命上面去了。(第3章倒數(shù)第2自然段)
又過了一年,他因了一個同學的介紹,參加了社會主義的革命團體。后來竟完全拋棄了學業(yè),離開了學校,把他底全副精力用在革命工作上面。(第3章倒數(shù)第2自然段)
(二) 對杜大心扭曲心態(tài)修改的“得”與“失”。在月報本和全集本里,巴金都把杜大心走上革命道路的根本原因,歸結(jié)為是由“失戀”造成的;但月報本是在一種特殊情況下問世的,由于對社會的不滿和身體疾病所造成的焦慮情緒,巴金賦予了杜大心一種極其變態(tài)的仇恨心理。比如第4章“女人”中,巴金曾讓杜大心在夢里,對表妹有過一番冷酷而厭世的情感發(fā)泄,讀起來令人感覺很不舒服:
四年來我想把我從你那里失掉了的愛取于人們,施于人們,我想拿我對于人們的愛求得人們對我的愛,拿它來麻醉我底苦痛,融化我底苦痛。然而我所見到的只是一個和我底理想相反的世界,我看見人們底真面目了。對于我底愛,人們只拿陷害,相仇,掠奪,欺騙來報答了,我是在做夢了。人們除了自己而外是不能也不肯愛誰的,我的要求成了泡影。(第4章第23自然段)
伴隨著身體的恢復與思想的成熟,巴金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描寫使杜大心變得過于消極和頹廢,會嚴重影響無政府主義者的革命形象。故他在全集本中,又做了這樣的修改:
四年來,我想把我從你那里失掉了的愛取于人們,施于人們——然而對于我底愛,人們只拿陷害,仇恨,掠奪,欺騙來報答。(第4章第23自然段)
我們注意到這段修改,盡管沒有徹底消除杜大心的憎恨情緒,但卻極大地遮蔽了他的陰暗心理;尤其是刪掉了“麻醉”“苦痛”“泡影”等灰色字眼,他最后以暴力反抗去進行革命啟蒙,才會具有感染讀者的積極意義。不過有些地方的刪改,卻很值得商榷了。比如,無論是月報本還是全集本,杜大心對于袁潤身這一人物,都充滿著厭惡和敵意;但在月報本中,杜大心對他除了反感,還有同情的一面。尤其是當袁潤身講述了自己與一個法國女孩的愛情悲劇之后,杜大心的內(nèi)心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十分微妙的變化:
“不想袁潤身那樣討厭的人,居然能說出這樣凄楚動人的故事,”杜大心底心里正這樣想。“他遇著這樣的事真是不幸!和我過去的經(jīng)歷是同樣不幸的。不過我現(xiàn)在卻沒有一點愛的心了,我也不再愛竹妹了。然而他,他多么可憐!他還是愛神腳下的俘虜。他還沒有忘記他的馬麗。馬麗,看來她底命運也和竹妹底差不多?!篱g薄命的女兒太多了?!倍糯笮南氲竭@里倒對于袁潤身表起同情,而且有點可憐他,可憐他底馬麗,以及世間薄命的女兒。(第8章第38自然段)
巴金把中國式的家長專制,移植到了一個法國家庭,讓袁潤身和馬麗在異國他鄉(xiāng),重新上演了一場杜大心的愛情悲劇。因為是同病相憐,故杜大心不再與袁潤身為敵,而是逐漸改變了對他的厭惡態(tài)度,這原本是一種符合邏輯的人性寫真,但全集本卻將這段文字全部刪除了。也許在巴金本人看來,杜大心對于袁潤身的憐憫與同情,會使他變得性格懦弱,嚴重影響他的革命意志,故刪除了這段文字。然而,抹去了杜大心人格中難得一見的這縷陽光,讓他的內(nèi)心世界始終都充滿著黑暗與仇恨,難道巴金所理解的無政府主義革命者,都是這樣冷血嗎?恐怕他本人也難以回答這一問題。
(三) 對杜大心奇怪行為修改的“得”與“失”。作為小說《滅亡》中的主人公,杜大心有許多行為,都令人感到稀奇古怪。比如,巴金一再強調(diào)杜大心很忙,可他究竟都在忙些什么呢?白天一覺睡到中午12點,不是漫無目的地瞎逛,便是到處去看熱鬧;到晚上則徹夜不睡,不是偷聽樓下房東夫婦的嬉戲打鬧,便是去鬧市區(qū)觀賞“過往的盛服艷裝的男女”。最令人稱奇的是第18章“兩個世界”,巴金讓杜大心在南京路上閑溜達,突然來到一家最豪華的餐館門前,看到幾個面黃肌瘦的窮人,隔著玻璃窗垂涎里面達官貴人的豐盛美食,他立刻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報復欲望:
杜大心猛然從背后用力拉著一個比較最近門口的窮瘦漢子底肩膀,使他轉(zhuǎn)過身來,在那人底驚惶的叫聲中,他從衣袋里取出一張五元的鈔票,塞在那人底手里,又用力地從門口把那人像木偶般地推進里面的世界中去了,他底動作是如此之快,使得那人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抗的表示。他連忙得勝地逃走了。他一想到那個穿著像貼了許多張膏藥在上面的破布單衫的,烏黑的臉的窮瘦漢子同紳士先生、太太、小姐坐在一起吃精美的晚餐的事,他不禁因了復仇的滿足而微笑了。(第18章第6、7自然段)
巴金的本意,是想暴露現(xiàn)實社會中的貧富差別,進而為杜大心的革命壯舉制造一個令人同情的客觀依據(jù)。但杜大心這種極其古怪的報復行為,怎么看都會讓人感到幼稚可笑。不要說五元錢在最豪華的大餐館里能否吃到東西,恐怕衣著不整門衛(wèi)也不會讓進,更不可能讓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窮人,同“先生、太太、小姐”們在一起用餐。巴金后來也意識到,這兩段描寫不僅太出格了,并且還有悖于生活常理,所以他在全集本里重寫道:
一個外國巡捕走過了,后面跟著兩個華捕,他們開始趕走那幾個窮瘦的男女。
“人是沒有同情的東西,而且他正是在別人底痛苦上建筑自己的快樂?!边@思想又一次來撕他底心。憤怒壓倒了他。他絕望地叫了一聲,使眾人都掉頭驚訝地看他,他卻昂然地大步走了。(第18章第5、6自然段)
巴金在重寫的這兩段里,讓杜大心從“搞怪”變成“旁觀”,再加上巡捕的驅(qū)趕,不但集中突顯貧富差別和階級矛盾,同時也更加符合生活真實,這恰恰反映出了巴金思想成長的曲折歷程。
除了杜大心這一人物之外,巴金還對《滅亡》中的許多地方做了盡可能符合生活邏輯的技術(shù)性修改。比如在第13章“張為群”中,張為群對杜大心講述一個癆病婦女被警察趕走,好給他騰房子的凄慘故事,月報本原來是這樣去描寫的:
“他們用腳踢她,把她底剩下的一點爛東西從曬臺上拋到后面田壩上,一小鍋還不曾煮熟的粗米粥也被他們連鍋一起潑在田壩里去了。這樣失掉了一切的希望,她只得牽了三個孩子離開了你現(xiàn)在住的那間房子。她走到田壩里,坐在地上,望著那一點破爛東西哭了許久,最后把那些東西收拾起來,走了。”(第13章第24自然段)
在大上海的弄堂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田壩”,所以巴金發(fā)現(xiàn)了這一錯誤,到了全集本里,“田壩”全都改為了“路上”。又如在第12章“杜大心底悲劇”中,巴金為了丑化王秉鈞這一國民黨右派人物,在月報本里曾有過這樣一段描寫:
王秉鈞本身是由一個工廠的學徒出身,但因為人很聰明——得以在工人部里當一個職員。而且他自從做了紡織工人總工會底交際委員以來,自己底經(jīng)濟情況一天天地好起來,他底妻子也穿起綢緞來了。(第12章第24自然段)
工會組織并不是財團,一個小干事從哪里去搞錢,以供其老婆去揮霍呢?這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故到了全集本里,巴金便把這段全都刪掉了。諸如此類的技術(shù)性修改,毫無疑問是完全必要的;同時也使我們看到月報本《滅亡》,在藝術(shù)上是多么的不成熟。
注釋:
①毛一波:《“滅亡”》,《真善美》1929年第5期。
②俞珍華:《“滅亡”》,《開明》1930年第20期。
③巴金:《巴金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頁。
④宋劍華:《巴金為什么要反復地修改〈家〉》,《南方文壇》2018年第2期。
⑤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1201頁。
⑥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1008頁。
⑦巴金:《談“秋”》,《收獲》1958年第3期。
⑧上海研究中心編:《上海研究論叢》,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36頁。
⑨李茂郁:《論趙爾豐》,《社會科學研究》2002年第4期。
⑩巴金:《談〈滅亡〉》,《巴金選集》(第十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9~1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