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19年1月23日上午9∶00—12∶00

地 點：中國作家協(xié)會十層會議室

主 題：梁曉聲長篇小說《人世間》研討會

主持人：何向陽

何向陽

（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主任）：今天是我們?nèi)?，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中國青年出版總社和文藝報社共同舉辦著名作家梁曉聲先生長篇小說《人世間》研討會。梁老師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作家。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他創(chuàng)作《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知青》，到二〇一八年推出一百一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人世間》，他的創(chuàng)作貫穿了改革開放四十年，留下了一代人的國家記憶?！度耸篱g》三卷本巨著，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一直寫到改革開放后的今天，寫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也寫了中國人民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景。這部書是二〇一七年度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也是“十三五”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guī)劃項目，同時還獲得了二〇一八年度國家出版基金的資助。這部書出版以來，引起了文學界、評論界的關(guān)注，被稱為近年來不可多得的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長篇佳作。今天我們請各位評論家和媒體朋友來共同研討這部作品，也邀請到了《人世間》的作者、著名作家梁曉聲先生。我們這次研討會，得到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報》《中華讀書報》《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蟆贰吨袊嗄陥蟆贰侗本┣嗄陥蟆?、中國作家網(wǎng)、騰訊網(wǎng)、中國青年網(wǎng)等媒體的大力支持，一并感謝。現(xiàn)在，我們請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李敬澤同志講話。

李敬澤

（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這是一個重要的作品。它的重要，絕不僅僅因為是梁曉聲老師寫的，也絕不僅僅因為篇幅這么大。這部小說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早期開始，差不多寫到現(xiàn)在，在這樣的跨度中，非常有力地寫出了時代的變遷，也寫出了在時代變遷中的人的性格精神。我昨天晚上看到最后，看到秉昆拉著鄭娟的手，人老了感情脆弱，看到這地方有點要老淚橫流的感覺了，確實很打動人。

曉聲老師在自我表述的時候講，他這是向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致敬。因為在中國、在我們語境中，一說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似乎就是一個老的不大管用的現(xiàn)實主義。其實我是覺得，也不分傳統(tǒng)不傳統(tǒng)，關(guān)鍵是管用不管用，我覺得在曉聲老師這里是有效的，也值得很好地去總結(jié)和探討。

一部小說看下來，曉聲老師有非常重要的探索。說起來容易，實際上我們都知道，在這些年的文學實踐中，相當難以做到的，是什么呢？就是有說服力的想象、有力的想象：人應該是什么樣？人可以是什么樣？這部書在這方面的探索，特別具有針對我們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殊意義。我們現(xiàn)在講塑造新人也好，塑造典型人物也好，實際上多多少少都應該包含著一個理想的向度。這個向度，在我們文化語境中是如何實現(xiàn)的？曉聲老師這部書，給我們提供了非常強有力的一個例證。

我看完了這部書，衷心地祝賀曉聲老師：確實是一部大書，不是篇幅大，是書本身就大。

皮 鈞

（中國青年出版總社黨委書記、社長）：我們很幸運，中青社能夠得到梁老師的青睞，給了我們這部很重要的作品。我們感到很榮幸，努力把它做好。在這里我想講講我的感受。

一是，這樣一個作品對當下青年人的價值。我們一直認為，創(chuàng)造歷史有兩種方式，一種在現(xiàn)實世界中去創(chuàng)造它，還有一種是在精神世界里創(chuàng)造它。而后人往往更多的地是從精神塑造來理解時代，如果沒有這樣一個過程，后人對前人是無法理解的。我們認為這是一部人民視角的改革開放的歷史，因為今天很多年輕人是沒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不知道那個時代的人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是怎么走過來的，包括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

其二，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有很大的變化，但是有一個東西我們在退化，就是讀文學。我們過去認為文學可以塑造人的各個方面。現(xiàn)在很多人變成利己主義者，他們不再從文學里汲取營養(yǎng)，而是從非?，F(xiàn)實的東西中提取營養(yǎng)，這樣對一代人的塑造是不完整的，所以我們希望有真正好的文學作品去為我們未來的青年人塑造一個健康的精神世界。十九大報告提出到本世紀中葉建成社會主義強國，我們算一下二〇五〇年那個時候九〇后正好是六十歲，換言之，這一代人要成為建設社會主義強國的擔當者，他們的精神品質(zhì)，他們的所有方面，直接決定國家的特質(zhì)，我們用什么來塑造這代人，也直接決定我們這個戰(zhàn)略能不能實現(xiàn)。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希望有更多像梁老師《人世間》這樣的作品，來塑造這一代人。九〇后很快三十歲了，能不能在價值觀方面更進一步，在跟上時代的變化時，把我們的傳統(tǒng)繼承下去，都需要我們有好的文學作品，有好的精神塑造者來做這個事。

梁鴻鷹

（《文藝報》總編輯）：在我們的民族比任何時候都接近偉大復興的時代里，人們渴望看到從歷史深處走來、能夠從中汲取時代奮進的力量、激勵我們邁向新未來的作品，梁曉聲的長篇小說《人世間》洋溢著蓬勃向上的時代激情，在歷史現(xiàn)實的對比中啟示人們開拓未來。作品以北方城市里周姓平民子弟的生活軌跡和命運為主線，敘述了由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至今的普通百姓的生活歷程，繪就了我國社會半個世紀巨大變革的形象畫卷，讓人們能夠沿著作品這條線索，看清楚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和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這部長篇小說以極富年代感的筆觸，多角度、多方位、多層次展現(xiàn)人世間的社會生活情形，反映了各個時期政治浪潮中人們的生活和希望，思想的交織、觀念的碰撞和精神的成長，為我們認識過往社會生活提供了經(jīng)濟的、政治的、文化的立體形象史。隨著時代的進步，城市從食品供應、市民就業(yè)，到工業(yè)結(jié)構(gòu)、市場布局、社會問題，都能從小說中找到認知的憑據(jù)。這些坎坎坷坷的過往，這些被時間的流逝所沖刷的一切，無不記錄了我們民族一路前行的艱辛，讓人們明白，每個人與時代的進步、社會的發(fā)展都有著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明過往，知興替，才能增添前行的勇氣。

這部長篇小說有著很強烈的價值堅守，濃厚的家國意識、家國一體的精神充溢并流淌在作品之中。作家和自己筆下的人物堅信，歷史是公正的，社會是進步的，我們每一個身處時代中的人都不能放棄對真、對善、對美的信念，在一個國家的進步和發(fā)展中，每個人都不能放棄自己身上的責任。不管人如何卑微、職業(yè)如何低下、家境如何貧窮，我們作為一個人對社會所肩負的責任不能放棄。只有把自己和國家緊密聯(lián)系起來，才能找到根本的出路。《人世間》形象地詮釋了這一真理。

小說有著弘揚向上、與人為善的積極價值觀。作家堅信，不管世道如何變化萬千，即便是各自的個性、學識有天壤之別，也都不能沒有做人的道德底線，堅守努力做好人不做壞事，盡能力去幫助他人的人生信念，這是最應該的。小說選取周秉昆為主人公，把主要筆墨放在周秉昆這樣一個普通人身上，以他為主角來結(jié)構(gòu)整個故事，對廣大底層民眾的精神向往有很強的提振作用。這個人物歷經(jīng)磨難但始終是向上的、向善的，他的人性沒有扭曲，沒有陷入不義，始終是個充滿希望、積極向上的人，從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這個階層的光亮。在大浪淘沙的時代，在平凡的世界里，這些最普通的人正寄托著民族的希望。

任何文藝創(chuàng)作的基本出發(fā)點均應基于推動社會的文明進步，有助于生活的合理健全發(fā)展，有利于推動人在合乎人性前提下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由此引領(lǐng)創(chuàng)作觀念和審美理想，堅持批判反思與弘揚正氣相統(tǒng)一的價值導向。作品堅持平民視角，站在沉默的大多數(shù)一邊，深刻體察普通人的生活，細致表現(xiàn)他們的喜怒哀樂，謳歌秉昆的守承諾、敢于擔當、扶危濟困，贊賞趕超、進步、曉光、鄭娟、吳倩等人，困苦中的互助互愛、肝膽相照。這些普通人不遺余力地踐行著中國傳統(tǒng)美德，在他們身上，寄托了作者對人性的理想、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作品題材容量大，時空跨度大，刻畫人物多，既抒寫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光榮與夢想，也反映了改革開放進程的艱難和復雜，寄托了作者悲天憫人的深重情懷，拯救苦難的深刻沖動。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成就同樣表現(xiàn)在人物塑造方面，一個個獨特而鮮明的人物性格，使作品具備了很強的藝術(shù)魅力。如果說周秉昆是城市底層的代表，那么周秉義從某種意義上說，更多的是代表國家意志。這一從國家層面來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人物形象，寄托了作者對國家治理的理想，他上大學、到軍工廠當書記、當市委書記，再從中紀委回到家鄉(xiāng)從事老城區(qū)改造；他的社會理想就是維護公平正義，讓居者有其屋，讓勞者得其所應得，是人世間正義的化身，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樣給人以巨大的信心和力量。

李師東

（中國青年出版總社副總編輯、《人世間》責編之一）：我向大家介紹《人世間》這部書的出版情況。第一，作為出版社我們?yōu)槭裁匆鲞@么一部書。這部書跟梁老師以前的寫作有很大的不同。他回到自己生活的原點，從自己熟悉的城市平民生活寫起，然后一步一步發(fā)散到其他的社會階層，寫不同社會階層的生存狀態(tài)，寫個人命運與時代變遷的交集。這部書是梁老師對自己幾十年的生活積累、社會閱歷和人生經(jīng)驗的一次全方位的調(diào)動。這種調(diào)動可以從很多方面去解讀，梁老師的小說里面的人物，給我們很強烈的帶入感。梁老師寫這部書，就是要把他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認知，寫給今天的讀者看。

第二，這部書梁老師是怎么寫的。他從構(gòu)思到完稿用了八年的時間。二〇一〇年開始構(gòu)思，二〇一三年開始寫，到二〇一七年的下半年完成。梁老師具體在怎么寫，我們是深有感觸的。梁老師是一筆一畫在寫，他沒有用電腦，他的面前，擺了一摞四百字的大稿紙，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了三千六百多頁。本書另外一位責任編輯李釗平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梁老師的第一卷每個字都寫得認認真真、一絲不茍，放在格子里面穩(wěn)穩(wěn)當當，到了第二卷字就慢慢脹開了，第三卷的時候，字里行間就開始拳打腳踢。從字跡上的變化，可以看出梁老師寫作的艱辛和堅韌。

第三，我們是怎么編輯出版這部書的。我們和梁老師的互動，要說的實在太多，書名是怎么起的，內(nèi)容是怎么加工的，包括我們在某些細節(jié)描寫上、某些時間節(jié)點上，是怎么互相切磋的，這些都有屬于回憶錄的性質(zhì)。我只說一點：我們跟梁老師怎么簽出版合同的。梁老師作為一個知名作家，用了八年時間寫了這部長篇，按理說他應該提出他的明確要求，但是梁老師沒有。我記得很清楚，二〇一五年的十月二十日，我和梁老師談這部書的出版，一直到二〇一七年的六月五日，我們跟梁老師簽合同，梁老師沒提任何條件，版稅多少還是我提出來的。拿著空白的合同跟梁老師談的時候，我心里多少有點忐忑。但是梁老師沒給我們?nèi)魏螇毫?。皮鈞社長說過：“梁老師對我們中青社這么信任，我們更要對得起這份信任?！彼詫@部書我們上上下下是一致重視的。

我們從五月份出版這套書以后，開展了一系列的活動，梁老師給了我們非常大的配合和支持。我們從線上到線下、從南到北，做講座、做研討、做簽售一共舉辦了二十多場，非常密集，所到之處反響非常好。梁老師的粉絲確實多。有一個小插曲，我們在江西，中共弋陽縣委請梁老師講課。會后縣上請梁老師簽了一套《人世間》送給一位搬遷困難戶，這位困難戶是梁老師的粉絲。第二天早上他就通知縣里，準備搬遷了。梁老師的一套書不經(jīng)意間解決了當?shù)匾坏谰猛衔礇Q的搬遷難題。

我們將廣泛聽取意見，使《人世間》日臻完善。

吳秉杰

（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原主任）：一部長達一百一十五萬字的小說，且能寫得如此好看，接地氣，撥人心弦又直指現(xiàn)實人生，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文學挑戰(zhàn)。從“文革”后期一九七二年開始著墨，到粉碎“四人幫”后的思想解放運動、改革開放，接著便是本世紀十多年的社會變化，前后四五十年，一氣呵成，很難說是“三部曲”，更像是一部完整的“人世間”。這中間，寬度與空間的范疇，取代了時間沿革的歷史概念。我們確已經(jīng)歷了太多的歷史動蕩，舊貌換新顏，生活方式及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都有了快速的發(fā)展，但精神結(jié)構(gòu)、人生追求卻依然不變。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要向何處去，這古老的命題，依然在人世間回響。

曉聲的這部小說是一部立意在向現(xiàn)實主義致敬的長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長篇創(chuàng)作追求的是要把社會、歷史、人生，包括底層生活及人物能徹頭徹尾、徹里徹外地描繪與反映出來?，F(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在反映時代生活之外，通常還要有第二主題。第一主題經(jīng)常是共同的，社會生活所賦予的，而第二主題則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所賦予的，鐫刻著作者的思想感情與精神追求。周秉義、周蓉、周秉昆兄妹三人有不同的人生路，自然也有不同的命運歸宿。一個工人家庭的分化與變異意味著什么，有何啟示意義？這本身便耐人尋味。中國的工人階級結(jié)構(gòu)與知識分子結(jié)構(gòu)都已發(fā)生巨大的變化。《人世間》當然不是主要描寫知識分子的小說，卻以一個工人家庭的子女隨時代變遷而逐步展開的社會人生，在相互參照中展示了一幅廣闊的社會圖景。

曉聲的《人世間》是樸素的。樸素的另一種意思就是它描寫的都是和我們最接近的人，最基本的廣大的社會存在，甚至于就是我們自己。周秉昆作為中心人物與價值支點的理由，也因為作品同時寫了他周圍的人，他的朋友與伙伴，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有關(guān)婚姻、家庭、工作與前途的人生故事，都豐富了人世間的內(nèi)容。善良既是一種需要，也是一種動力。而“情義無價”，這種“情”和“義”同周家三兄妹所書寫的人生一樣，又都經(jīng)受了新的時代的檢驗。我認為，《人世間》并不是普通的歷史書寫，更不是編年史的寫法，而是一種包容性的人生書寫。這使他的這部直指當代人生的作品，不僅自然地擁有了現(xiàn)實主義的歷史認識價值、社會價值，更有了一種特殊的情感價值。

與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相比，可以把《平凡的世界》看作是路遙的小說《人生》與《在困難的日子里》的一種延伸；《人世間》則是進一步的歷史延伸，并且擁有了更為豐富的人物與故事。與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相比，它少了一些寓言的色彩，更多是原色調(diào)的敘事。梁曉聲當年是以寫知青文學而蜚聲文壇的，現(xiàn)在看來幾十年后的有關(guān)知青的各種評價、意見和爭論，在他當年的作品中仍都能尋到蹤跡與反映?！度耸篱g》同樣如此，它并不要回答所有的問題，卻包含著所有的問題。

孟繁華

（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梁曉聲一直是當代中國文學核心資源、知青文學代表作家，一直秉持理想主義情懷。他的作品具有極高的辨識度，這些作品是改革開放四十年文學的核心部分，梁曉聲是當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人世間》和他的知青小說完全不同，小說以周氏三兄妹的情形，寫出了社會的巨大變遷，體現(xiàn)出梁曉聲強大的敘事能力，小說中強調(diào)的人文關(guān)懷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人世間》不是以人物情節(jié)大開大闔、跌宕起伏取勝，而是讓讀者看到一九七二年到二〇一六年近半個世紀，中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度耸篱g》先后寫到了知青插隊、恢復高考、國企改革、“下海”、棚戶區(qū)改造，一直寫到“反腐”的今天。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一些過去的事物，今天的年輕人可能會感到陌生。那個時代的生活的確如此，日子很艱難，大年三十買不上肉，洗澡要澡票，這些都是生活里面非常實在的事情。

《人世間》里，父親雖然是個老工人，對子女讀書卻一直嚴格要求，周秉昆因為大量的閱讀，成為編輯部主任，父親對他沒有考大學的事情還是耿耿于懷。周家三兄妹談情說愛，男婚女嫁是遲早的事情，周家兄妹在這方面最為復雜。小說雖然寫的是百姓生活，時代性在個人性格中仍然可見?！度耸篱g》這部小說，是人世間情感的真切表達。

白 燁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曉聲這部書有三大本，沒看的時候給人一種畏懼感，拿起來看又覺著很過癮。昨天在《當代》長篇小說論壇上，我為這部書寫了一段話：“作品以某城市貧民區(qū)為場景，書寫了一個普通家庭幾代人的生活歷程，作品反映了在時代變革與社會的轉(zhuǎn)折中，個體人的自我奮斗和底層人的相互關(guān)照，不僅十分必要而且更為重要，無論在什么時代，自己的路要自己去走，自己的命運要自己把握?！边@部書看了以后，確實讓我很意外，作品中比較獨特的是，跟知青有關(guān)，但是主要不是寫知青的，動用了成長的記憶、青春的記憶。過去寫東西，曉聲會在作品里頭讓你能感覺到某些特別突出的，甚至能摸得著的激情?，F(xiàn)在凸顯出來的部分，很內(nèi)斂很見內(nèi)功。

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寫上世紀七十年代，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把那個時期的時代氛圍，包括把人際關(guān)系和語言復現(xiàn)出來，是非常不容易的。作者把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現(xiàn)實生活狀態(tài)和焦慮不安的精神狀態(tài)寫得這么好，這么真實、自然、生動，讓人難忘。我覺得就從這一部分看，這個作品就不得了。

剛才都說到曉聲從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一直在場，這本身是一種耐力表現(xiàn)。這樣的人在文學寫作上有特殊的耐力，耐力在什么地方，生命力在什么地方，活力也在什么地方。曉聲是充滿正義感的人，在作品能看出來，良善、正義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這是核心價值觀念，包括人和人之間的友愛和諧，堅守與時俱進的人文主義精神，采用的寫法是不斷更新的現(xiàn)實主義，“常青樹”的背后是這樣的精神和寫法。這兩年看到一些現(xiàn)象，《平凡的世界》《活著》《白鹿原》年銷量都在百萬冊以上，這說明什么問題？說明對經(jīng)典的作品，大家還是喜歡，人文精神是永存的，現(xiàn)實主義是常青的。

賀紹俊

（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曉聲是我特別敬重的作家，也是我覺得特別親切的作家。我跟他有共同之處，我們都是知識青年。曉聲非常珍惜他自己的這一段經(jīng)歷，他在這段經(jīng)歷中磨煉了意志，世界觀的成熟跟這個是有關(guān)系的，在他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間能夠看出來。從《人世間》中我能夠看出這樣一種精神的延續(xù)。我就重點說兩點。

第一點，我說他的理想主義。我覺得他珍惜知識青年，就在于他珍惜理想主義，假如說過去的理想主義有些虛空，那么我覺得曉聲在他后來不斷的創(chuàng)作中，把自己的理想和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使理想變得越來越實際?！度耸篱g》，堅持理想主義，表現(xiàn)出對文學堅定的信念，在文學越來越失落的今天，仍然相信文學是有力量的。

還有一點，我要說說他的人道主義。這個小說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寫起，很多作家通過這樣的小說來反思歷史，來對社會進行評價，但是曉聲的重點并沒有放在這兒，而是把重點放在情和義上。老一輩人批評我們現(xiàn)在的小說是無情無義的小說，反過來好的小說肯定是有情有義的。曉聲在人世間的情和義上做文章，他把人道主義更加深化了，他從平民入手來講這種情和義，很多段落讀了都是很感動的，都感覺要流淚，就像周志剛背著一筐的東西，去看他的女兒周蓉，讀著真的是很感動，甚至包括周志剛要逼著他的小兒子秉昆去鄭娟家，重點也是在寫情和義。小說的內(nèi)容很實在，沒有很多深奧的東西，也不去玩技巧，但是很縝密地寫了這些細節(jié)，讓人感動，感到這種情和義的可貴。

梁曉聲是一個有政治情懷的人，這跟他的理想主義是密不可分的，他的這個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能夠充分地看出他對現(xiàn)實對歷史是有自己的判斷的，尤其他后來把今天我們都關(guān)注的反腐問題、拆遷問題很巧妙地安插在里面，通過這一切的生活體現(xiàn)他對情和義的看法。他有一個問題問得特別好，書中是秉昆問的，在大年三十周家聚會的晚上，大家談得非常充分，秉昆是不怎么說話的，感覺不像他們那么有智慧，當他們說了很多的時候，秉昆忍不住問道，貪官污吏和刁民哪種對國家的危害更大？我覺得問得太好了，表現(xiàn)了梁曉聲在這個小說表達的另一個主題，小說走向了人民主義。人民性過去是抽象化的人民性，他讓人民性回到很具體的人身上，寫平民不是一味地贊揚平民。這個小說真的是個很不錯的小說，很值得我們談。我尤其佩服他寫周家，三兄妹最后他選定了周秉昆作為主角，太精彩了！很多作家很容易把周秉義當主角，周蓉也是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形象，而秉昆是一個默默的平民，他是我們的主角，也是《人世間》的主角，這真的值得稱贊。

張志忠

（首都師范大學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從《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而矚目于文壇，梁曉聲對理想主義的堅執(zhí)，就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醒目標識，同時也引發(fā)了相關(guān)的爭議，就是如何處理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境遇的關(guān)系?！度耸篱g》仍然是寫作家所熟悉的A城，也不乏北大荒知青歲月的片段，但是，它的筆墨更為開闊，年代更為長久，時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

作品中，周家三兄妹和他們的工人父親，很容易讓我聯(lián)想到歐陽山《三家巷》中同樣是居于社會底層的熱血青年周家兄妹。青年人與時代的交匯與沖突，到周秉昆三兄妹這里同樣不能幸免，周秉昆三兄妹的人生道路也同樣充滿了山重水復千回百轉(zhuǎn)。但是，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歲月中，他們的人生卻有了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深長意味，他們對種種人生況味的體驗與反省，恰恰是《三家巷》中的周炳們還來不及進行的。周秉昆三兄妹所經(jīng)歷的，恰好是知青一代人從青春歲月走向社會到逐漸淡出的漫長人生，也是梁曉聲自己生命成長中最為重要的半個世紀；與此同時，這也是當代中國歷史大轉(zhuǎn)型的五十年，是風云跌宕柳暗花明的偉大時代。作家自身和他筆下的人物，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的風云起伏世事滄桑，與偉大的變革時代一起成長。這樣的時代，不但是步入政壇、身為中高級干部的周秉義，英姿勃發(fā)的年輕副教授周蓉們大有作為的時代，也給身為普通人的周秉昆帶來各種機遇，遭逢各種波折，使得作品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普通市民生活的不同層面上得以縱橫交叉地展開，在時代進程與普通人命運的關(guān)節(jié)點上用力氣，在周家兄妹及其朋友們的一次次春節(jié)聚會上做文章，由小見大地窺測出大時代的匆匆蹤影。

作品的中心人物周秉昆，他的性格特征可以用“義”加以表述。周秉昆的“義”，是融合了各種文化要素的，這和許多作家在批判道德崩潰時竭力訴諸底層民眾的道德優(yōu)勢是有所區(qū)別的。正是在一個個人生的重要關(guān)坎上，周秉昆的人性光輝不經(jīng)意地顯現(xiàn)出來。褪除了青春時代凌虛蹈空的理想之光，選取周秉昆這樣一個鮮活的普通人為主人公，梁曉聲的藝術(shù)選擇，有了新的氣象。

李國平

（陜西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評論》主編）：我表達幾個粗淺的感想。第一，我覺著《人世間》是一部和時代相匹配的書，是對時代的致敬，對時代主題的致敬，而讀這部《人世間》也是向梁曉聲老師表達致敬。我覺得《人世間》寫出了大時代，寫出了新舊時代的孕育和更迭，寫出了時代大變局發(fā)生的內(nèi)在歷史邏輯，同時它又是情感史、形象史?！度耸篱g》通過對感性和宏闊的時代場景的展示，不露痕跡地滲透著梁曉聲書寫人類情感的愿景。

第二，我想表達一個“哈爾濱情結(jié)”。這個哈爾濱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文化概念。它熏陶、塑造了梁曉聲，影響了他的氣質(zhì)和修養(yǎng)。這個“哈爾濱情結(jié)”，可以置換成俄蘇文化，再置換成俄蘇文學，置換成十九世紀歐洲文學，《人世間》能讀出十九世紀文學經(jīng)典的基因。它不完全是敘事性、描寫性的，而是有著明顯的探尋性、對話性，作品中還鋪墊著一個啟蒙的主題，寫出了人的高貴和人性的光輝。

第三，我想到了一個概念，叫“晚期寫作”或者“晚期風格”。梁曉聲老師說：“《人世間》是在盡最后的努力?！蔽易x到過有類似心緒、思考的作品，我們有理由將《人世間》理解為梁老師的“晚期作品”。《人世間》承接著作者一貫的文學理念，呈現(xiàn)出對世界、對人世間更寬廣更深厚的理解。梁老師閱人無數(shù)，閱歷又激活了他，梁老師的積累和經(jīng)驗，對世界、人生的認知發(fā)生著變化，從而使自己的作品相對于知青時期由單純變得渾厚。從這個角度講，不難理解為什么《人世間》可以看作是梁曉聲文學觀的一次總結(jié)性呈現(xiàn)。

王春林

（山西大學教授、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首先做個論斷，《人世間》是梁曉聲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我評價它是一部平民化的史詩性的長篇小說。我為什么這么評價呢？史詩性包括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揭示歷史本質(zhì)的目標，第二結(jié)構(gòu)的時空跨度與規(guī)模，第三重大歷史事實對藝術(shù)虛構(gòu)的加入，第四英雄形象的創(chuàng)造和英雄主義的基調(diào)?！度耸篱g》在前三個方面都毫無問題，可能會引起質(zhì)疑的是第四個方面，也就是英雄形象的塑造。英雄往往跟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塊兒，但我覺得在和平年代同樣會有英雄產(chǎn)生，《人世間》中類似周秉昆這樣的形象，就可以看作是生活當中具有平民氣質(zhì)的英雄。這樣理解的話，《人世間》就是當之無愧的史詩性的長篇小說。

另外，我想談談《人世間》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價值立場的確立。這部一百多萬字的小說先后寫到了四五十位人物形象，其中周秉昆、周秉義、鄭娟等，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覺得一部長篇小說，能不能寫出一系列立得起來又有深度的人物形象，是衡量其優(yōu)秀與否的重要標準。從這個角度說，《人世間》值得我們充分肯定。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小說的結(jié)構(gòu)非常有意思，它采用了一種以周家的三兄妹為中心的輻射狀結(jié)構(gòu)，周秉義跟廟堂、官場、上層聯(lián)系在一塊兒，周蓉跟廣場、知識分子聯(lián)系在一塊兒，周秉昆跟民間的文化形態(tài)聯(lián)系在一塊兒。梁老師以一種海納百川的方式，把時代社會完整地統(tǒng)攝在了作品中。

這部小說可談的方面很多，我先說這么多，我要寫一篇評論的話，題目就叫“民間倫理法則與史詩性書寫”。

劉 瓊

（《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部主任）：讀了一年的長篇小說，到了年底，覺得特別高興，今年，或者說近年，在豐富、大量的基數(shù)上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了精品力作。但是看《人世間》的感覺，迄今為止，是最激動、最享受的一次閱讀體驗。這樣的小說，哪怕只碰到一本，我覺得今年也沒有白白地讀?？梢哉f，這是當代最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之一，而不僅僅是近年來的長篇小說界的精品。它是全面的而不是片面的，是歷史的而不是片段的，是生動的而不是概念的，是新鮮的而不是陳舊的，是文學的而不是其他的，是有益的而不是有害的。更形象一點，我重新回到了讀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優(yōu)秀俄蘇文學的時代，它極好地繼承和發(fā)揚了俄蘇文學的本質(zhì)精神，充分地體現(xiàn)了科學的歷史觀、浪漫的人文精神和出色的文學表達三結(jié)合。

一、文學書寫中特別珍貴的科學的歷史觀。對于歷史的本質(zhì)性，對于歷史的整體性，對于歷史的豐滿性，對于歷史的復雜性，都有清醒的科學的扎實描述。這是一個角度的半個世紀的書寫。歷史的真實，不僅準確形象地呈現(xiàn)在文字里，而且提供了聞所未聞的可信賴的經(jīng)驗。大歷史的書寫形象有機地體現(xiàn)在小歷史的描述中，使小歷史的交代真實、可信、有動力。

二、文學是積極地有態(tài)度地介入生活。文學的觸角敏銳地、勇敢地、有效地探入整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度耸篱g》的探入空間是東北某個城市某個角落的平民區(qū)——或者用更有色彩的詞是貧民區(qū)。通過對這個貧民區(qū)從形成到最后消失和被改造的漫長歷史的展示，記錄整個大時代不斷變化下的人們的生活乃至命運的變遷，探討他們的苦樂悲歡以及背后的原因。最有價值的是，探討社會各階層主要是社會底層和社會基層的構(gòu)成，包括經(jīng)濟的決定性作用、文化的提升作用。最關(guān)鍵的是，它充分地發(fā)揮了文學介入生活的功能。它思考、它探索、它尋找、它提出了許多真問題，并用生活自身來解決、解答它，而不是發(fā)牢騷。對階層問題的探討，客觀上有人的地方就有階層，但階層也能相逢，也能交流，甚至變遷。

三、珍貴的革命浪漫主義氣質(zhì)和人文精神。對于理想生活包括愛情的理解和追求，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對于美的追求，對于動人情感的熱愛，這種氣質(zhì)和精神，不是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而是建立在現(xiàn)實生活的土壤里。比如一個殺人犯的年輕的遺孀怎么打動一個青春期的少年，他的驚悸、恐慌、執(zhí)著和承擔，是一步一步地累積起來。比如寫到他對于遺腹子的情感的復雜性，對于妻子的盲人弟弟情感的描寫，非常準確真實，符合我們的生活本質(zhì)。而且，并沒有止于此，主人公還在不斷地反思，隨著條件的變換，不斷地在成長。

何 弘

（中國作協(xié)網(wǎng)絡文學中心主任）：《人世間》是一部具有史詩品格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人世間》沒有正面寫大的歷史事件，但通過百姓的日常生活，五十年來所有重大事件的影子卻被清晰地折射了出來，并由此很好地表現(xiàn)了時代變遷與人物命運內(nèi)在的勾連。

《人世間》描寫的光字片區(qū)，那里生活的民眾大都處于社會底層，生活的困難、生存的艱難是他們基本的人生處境。但是，作品絲毫沒有渲染這種苦難，相反，它重點表達的是在苦難中展現(xiàn)出來的人性中一切美好的東西。對友誼、愛情、道德和正義的歌頌是作品的基本旋律。秉昆從少年到老年，一生都在踐行這些美好的品德。光字片區(qū)的街道雖然破爛，但分別以仁、義、禮、智、信命名。這其實也是一種隱喻，象征著不管多么貧窮艱難，人世間只要有這些美好的品德在，人們的生活就有希望。

《人世間》唱響的是一曲責任和擔當?shù)馁澑?。作品描寫了與光字片區(qū)相關(guān)的各種人物，他們身上都有一個美好的品格，就是富有擔當精神。秉昆身處底層也好，秉義身居高位也罷，周蓉身處知識界也好，呂川位居高層也好，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承擔著自己的責任。在當下的社會背景下，倡導為國家、為民族勇于擔當?shù)木?，無疑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人世間》是高揚理想主義精神的作品，有信仰，有方向?！度耸篱g》描寫了生存的艱難，但始終高揚著理想主義精神，總能給人以希望和光明。更為難得的是，梁曉聲作為知青文學的代表性作家，在表現(xiàn)理想主義和信仰的同時，堅持對知識的尊重，相信知識改變命運。這就與很多知青文學以理想主義來排斥知識有著根本的不同，是對“反智主義”傾向的有力反撥。這是這部作品另一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概括來說，《人世間》是一部表現(xiàn)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至今百姓生活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作品高揚理想主義精神，謳歌人世間美好的品德、情感，充滿正能量，具有史詩品格。

李朝全

（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主任）：我講三點，第一點我想講講梁老師的寫作理想。在二〇一四年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總書記對梁曉聲說，希望能夠?qū)懗龈嘧屒嗄暧芯裆系墓枢l(xiāng)的文藝作品。曉聲老師也是這么做的，要寫一部我們這一代人的故事，寫出我們這一代人或者用周秉昆的話說叫“尋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把弘揚真善美和現(xiàn)實思考結(jié)合起來，這是梁老師的寫作理想。

第二點，曉聲老師的寫作是結(jié)合自己的生命體驗、帶有作家生命體溫和記憶的寫作。我們從《人世間》的開篇能看到，發(fā)生故事的地方——北方的省會城市，把這個城市的命運和一個家庭三代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把一個城市的史記和一個家庭的史記交織在一起，我們能看到作家的深意。

第三點，作家寫出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世間”，這種有情有義不僅體現(xiàn)在親人之間，也體現(xiàn)在朋友之間、陌生人之間。作品最重要的是寫出了那一代人的有情有義，有理想主義光芒，并通過描寫這樣的一代人的成長經(jīng)歷、心路歷程來感召今天的青年一代。

張 莉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我扼要說一些自己的觀點。我覺得《人世間》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面詩意的鏡子，是一部特別讓人感動、感慨、感懷的作品。

《人世間》采取了一種很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手法，現(xiàn)實主義要展現(xiàn)的是事物本來的樣子，要具生活性，我覺得《人世間》達到了生活性。紙面上的人物、生活，被藝術(shù)帶往不同的可能；每一個人、每一種生活，給了我們不同的可能。

我認為《人世間》最最打動人的部分，是梁老師對世界、對人世情感的理解。他看重中國人之所以是中國人的那部分東西，比如說誠懇，比如說倫理，比如說對愛的開放性的理解。一個作家最優(yōu)秀的地方不是用頭腦去理解他人，而是用情感去理解他人，《人世間》彌足珍貴的地方就是用情感去理解情感，用人心去理解人心，這種理解讓人尊敬。

劉 颋

（《文藝報》評論部主任）：在《人世間》里，梁老師寫的是普通人的精神變遷和心靈成長史，呈現(xiàn)了平凡中的家長里短，作品里的曲折坎坷不是“故事”，而是精神、心靈上的一次次碰撞和陣痛，以及人物在碰撞和疼痛之后尋找出路時的迷茫、執(zhí)著和努力。這是我心目中的好小說，也是好小說應該干的事，好小說家應該干的事情。

這是一部特別讓人感慨萬千的小說。小說發(fā)展到今天，技法、觀念、結(jié)構(gòu)、思想性以及哲學含義，都更豐富、多樣、深刻了，但是為什么《人世間》這樣一部無論寫法還是文學觀念都非常樸素、傳統(tǒng)的小說令人如此感慨呢？可能涉及一個問題。在那么多的技術(shù)、技法的探索之后，我們還需要沉潛下來想一想：好小說究竟該給讀者提供什么樣的思考？好小說究竟應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呈現(xiàn)？我覺得也許好小說最重要的是，將某種思想以文化的形式潛移默化地滲透進小說的人物身上，再滲透到讀者心里面去。因此我認為這部小說非常復雜豐富，不是可以簡單闡釋清楚的。我就說這么多，向梁老師表達敬意。

劉大先

（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梁老師的作品我看完后非常感動，我認為這如果不是二〇一八年最重要的作品，也至少應該是排在前幾名的。從個人生命史角度來說，這部小說的節(jié)奏是一首變奏曲——個人生命的變奏曲，上部寫對未來充滿向往的青年，中部寫在焦慮掙扎中生活的中年，下部寫豁達的晚年，分別對應早期浪漫主義風格，寫實主義的色彩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思辨風格、節(jié)奏是在變化的。在變化中，我沒感覺梁老師是一個老年人，只感覺到作品后面是一個充滿內(nèi)在激情的有生命力的人。

此外，它是一部生活史，并且浸潤著社會分析。梁老師對階層問題特別敏感，小說里也有非常多的階層分析內(nèi)容。在梁老師的文本里充滿民間中國和政治中國之間相互思辨的價值觀，這背后隱藏著人道主義的價值觀?，F(xiàn)實主義一般是將重大命題納入個人經(jīng)驗中，并通過個人遭遇映射出時代與歷史。梁老師對現(xiàn)實主義的遺產(chǎn)進行了發(fā)揚和光大，《人世間》的價值會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

岳 雯

（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理論處處長、副研究員）：讀完小說我特別特別激動，我們私下熱烈地討論它，也在別的研討會上討論。我覺得它是一部罕見的不可多得的文本。小說可以討論的地方非常多，但我想重點談一下好人主義。好人主義有幾個層面的內(nèi)容：

第一，好人主義的底子是什么？我認為是傳統(tǒng)文化，它在民間的樸素的可能是在最底層的老百姓那里有非常強大的生命力，這是支撐他們成為好人最根本性的東西，是一層底色。

第二，人沒有所謂生來就“好”就“善”，或者說沒有經(jīng)過挑戰(zhàn)、經(jīng)歷艱難、經(jīng)過反復思量的“善”，不能成為真正的“善”。好人都是相對的，小說里寫的老太太形象，對于周秉昆來說，這個老太太絕對是好人，在別人迷茫時伸出援手，物質(zhì)上分擔，精神上指引；對另外的人來說，就是噩夢，她利用自己的權(quán)力，傷害了他人。我們?nèi)绻悄谩笆欠駥ξ液谩弊鳛楹饬俊昂谩钡臉藴?，“好”會顯得非常狹隘，“好”是變化的和相對的。

第三，好人是否需要有判斷力。

第四，好人能否獲得安慰。

因為會議時間不夠，我就先講這些。

饒 翔

（《光明日報》文化周末版副主編）：第一，這部大作品證明了梁曉聲不愧是新時期的大作家，“大”不光指篇幅的大小，還包括面向時代面向社會表達的不是個人的小情緒，而是關(guān)注推動社會進步的大問題；有自覺的擔當意識，在時代與社會之間建立自己的聯(lián)系，具有批判精神。這是那一代的作家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

第二，對城市空間的重新書寫。梁老師復現(xiàn)了老工業(yè)基地哈爾濱的文化，這是特別有意義的一點。

第三，沒有小說是客觀的，能夠避免作家的道德激情。他的語言風格非?！皾櫋?，很打動我。有一個情節(jié)寫到老工人周志剛怎么樣教育兒子，我覺得讀者看到這一段，會被作家傳達的做人的道義所感染。

梁曉聲

（著名作家，《人世間》作者）：非常感謝大家，也非常感動。平均下來我每年要為基層的寫作者寫十五六本書的序或者評論。這些作者大多我不認識，作品一般二十幾萬字，多是散文，小說很少。我寫一篇序，翻閱一天書稿，然后第二天上午思考下午來寫，總之是要兩天的時間。三卷本別人的書，看完之后要寫出評論談出些什么，我個人感覺差不多得花費八九天的時間。大家為了研討會，為了這部書，出于對我的鼓勵和友愛，拿出這么長的時間，所以我非常感動，也非常的欣慰。幾位年輕的朋友，他們對作品比較喜歡，我感到特別欣慰。岳雯沒有說完，還可以電話里說，我會把這些意見都好好地消化。

我到五十五歲以后，有一天才忽然明白，我們的文學作品，還是要寫人在生活中應該是怎么樣的。我寫的共樂區(qū)就是哈爾濱的共樂區(qū)，光字片就是哈爾濱的光字片，找不到另外的區(qū)名、街名把它置換一下。我經(jīng)歷過“文革”，接受過許多電視臺的采訪，他們總是問我一個問題——“談談你在‘文革’的時候”。我講我在“文革”一開始的時候就覺得這件事我不能追隨，由于文學對我的影響，文學的強大力量告訴我，街面上發(fā)生的那些事是不對的。就這一點，我覺得，文學是讓我們學著來做好人。我在兵團的時候，被下放到某個連隊，跟我一起下放的還有一個女生，她只有十九歲，當時我找了輛車，陪著她走了四十多公里，把她送到她的連隊，我再回到自己該去的連隊。其實這個行為是我讀書的時候看到書中的人——俄羅斯“十二月黨人”，他們是這樣做的，這些印在心上，想到了就去學著做了。文學的意義，在于它塑造的一些人物，能讓我們在成長中有所受益。

在寫作的過程中，不斷地跟自己對話，捫心自問：是否依然相信書中所塑造的那些人的言行。七十歲的我依然相信，這令我很愉快。寫完《人世間》之后，雖然很累，但也讓我覺得自己這一生沒有走偏。說句實在話，我們在這樣的時代，好像是活在好人山的山腳下，經(jīng)常覺得山腳的旁邊可能有壞人坑，一不留神，做人的方面今天受一點損失，明天受一點損失，更老的時候便傷痕累累，回過頭來看，自己對自己就會很失望。

非常高興大家理解這部書，我把意見帶回去，有些地方我還會修改，還要潤色。謝謝大家！

何向陽：

今天的會議開得非常好。人是怎樣的？應該是怎樣的？梁曉聲先生通過《人世間》給我們做了解答。我們向梁曉聲先生致敬，希望他健康長壽，給我們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