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草 白
一
傍晚時分,他才手腳發(fā)僵地從駕駛艙里爬下來,穿過黑暗中的停機坪,沿著那條看不清的瀝青跑道,步態(tài)搖晃地往宿舍樓方向走去。在林的身后,在那些空曠而黑暗的地方,仍有引擎轉動發(fā)出的轟隆聲,炸彈的爆炸聲,以及人世間的各種聲響,持續(xù)不斷地發(fā)酵著,無意識地推搡著他,似永不會終止。
他的記憶和頭腦一片空白。——有一瞬間,他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感覺不到。
幾乎用盡所有氣力,他才靠近那樹影下的宿舍樓。盡管疲憊不堪,他的身形仍是直挺挺的,好像在他體內有一根支撐物,任何時候都不允許他松垮和懈怠。他走進那個房間,屋舍里的擺設照舊,被褥齊整地疊放著,似在等待他的歸來。他走過去,走到那張椅凳邊,戰(zhàn)栗著坐下。衣物早已濕透,靴子里也全是水,如往常那樣,他有條不紊地處理完這一切,就在那狹窄的床板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好似,那過去的三個小時里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那是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悶熱,酷暑,濃煙滾滾。刺鼻的硫黃味,無名的吶喊聲,在所有塵世的空間里回蕩。
飛行員林在那天的日記里如此寫道:
……今天,Y駕駛著他的飛機朝敵機俯沖而去。他的身體和那架霍克式驅逐機,如今都成了碎片。他死了。盡管我們都已做好死的準備,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我還是不能接受。如果死的人是我,他大概也會這么想的吧。明天一早,我就要把遺囑和照片交給荻小姐。這是Y生前囑咐我的。我一定要辦到。如果她要我回想Y生前的最后一幕,我不知該怎么說,沒有人可以體驗那種感覺,那些地面上的人是不可能體驗到的。他們會痛哭流涕,可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
林和Y是從北方校園一起過來的。有一天黃昏,他們在燈光昏暗的大禮堂里遇見了。演講者一個個走上臺去,帶著悲憤和熱血。那些悲憤和熱血在擴散,形成一股沖擊波,使得更多的人從角落里走出來,走到那舞臺上去。
禮堂很大,燈光永遠不夠明亮。年輕的聲音在回蕩,在消散。幾乎是一夜之間,學校里變得空蕩。很多人離開了。沒過多久,那些犧牲者的消息像風一樣吹來。他們感受到了某種變化,但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不知道那些消息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
那天清晨,未名湖結了冰,湖畔的草叢里落滿霜花。在湖邊,他們再次相遇了。
Y望著他說,我們要去嗎?
他點了點頭。
——那我們去吧。
于是,他們就這樣“去”了。杭州東郊,一個叫筧橋的小鎮(zhèn),中央航空學校的所在地。第一次看見那么多飛機,那么多轟炸機和戰(zhàn)斗機。他們的生活嚴肅而刻板,訓練場、宿舍樓、食堂,三點一線,后來,他們就開始飛天。在接受飛行訓練的同時,他們也接受了死亡訓練。只要需要,他們隨時可以奉獻出自己的身體,讓它成為炸彈,成為武器,與敵人的飛機、兵艦陣地同歸于盡,一起變成碎片。
沒有人能夠解釋他們?yōu)槭裁慈?,為什么如此義無反顧,沒有什么語言可以解釋那個真理,而引導他們前往的正是那個真理。
現(xiàn)在,Y為這個真理率先犧牲了。
林熟悉Y所去的那個地方,那是一個彌漫著云朵、彩霞,充斥著無邊的寂靜的地方;那個地方不在地上,而是在空中,在云朵之上,一個永不會墜落的地方。
“他犧牲了,叫我把這些東西留給你。”這話像是臺詞,是他在腦海中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可當見了面,他什么話也說不出,那個叫荻的姑娘早已哭成了淚人。
在“宣布”完Y的死訊后,他匆忙逃走了。盛夏的午后,整個河上鎮(zhèn)儼如一座空城。那位哭泣的姑娘站在橋上,整個人浸泡在淚水和汗水之中。
他甚至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說。
后來,當再次回到天上,他時常想起那一幕。他把死亡這個沉重的包袱丟給那個姑娘,把所有的絕望都給了她。他不愿想死亡的事,自己的死亡并不可怕,因為真到了那時候,他什么都不會知道。
黑夜里,他在云層的內部飛,引擎的聲音在耳邊轟響,不知道那些積云到底有多厚,要飛多久才能飛出去。他讓飛機上升到兩千五百米的天空,又下降到一千米的地方。黑暗中,只有機翼上那盞燈,閃爍著微弱而濕漉的光芒,始終陪伴和照耀著他。
機艙里有美酒。那些被攜帶到高空的酒液,在回到地面后變得清涼、甜潤,有一種婉轉流淌的氣息。帶著那些美酒,他和同伴們去醒村張?zhí)覅⒓泳蹠?/p>
每個星期六晚上,那些年輕的飛行員聚集在那幢充滿音樂和美酒的23號別墅里。別墅一共有兩層,磚木結構,外墻為黃色。臺基上開有防潮孔。房子門前有一棵桃樹,兩棵桂樹,三棵銀杏?;▓@里種著梔子花、繡線菊、美人蕉、茉莉,還有成片的繡球花。
它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人們要踏著臺階,走完最陡峭的幾步,再經過一段平緩的坡地,才能走到那塊臺地上,進入那個美妙的屋子里。
第一次去,林和Y便喜歡上了那里。一樓客廳很寬敞,暗紅色墻面,瓷磚也是暗紅色系,靠墻有立式鋼琴,一長排歐式沙發(fā),還有壁爐。
他們的座位在壁爐與通道相連的地方,既可以隨時望見進出的人群,也能將屋內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冬天,火爐里的干木柴噼里啪啦地響,松枝的清香四處漫溢。所有人臉上都浮現(xiàn)出一種沉醉的表情,眼神迷離,不知今夕何夕。他們聽著音樂,喝著美酒,輕聲交談著;或僅僅是坐在那里,在眾人之中緘默不語。
那時候,戰(zhàn)事還未大規(guī)模爆發(fā)??蛷d角落里那架木質留聲機總是循環(huán)播放著那些動人的意大利歌劇,《蝴蝶夫人》《費加羅的婚禮》或者《塞維尼亞理發(fā)師》,那些燦爛而高亢的聲音,從那個山坡上的房子里飛出去。
作為曾經的聲樂系女生,張?zhí)钕矚g的還是意大利歌劇《拉·瓦利》中的《再見,我將去遠方》。興致起時,她也會跟著留聲機里的意大利女歌唱家大聲歌唱。那些高音像泉水從高處的山谷里飛濺而下,中音又非常雄渾,最迷人的是中低音區(qū),氣息深而下沉,音質通暢、明媚,毫無阻隔。
誰也不會像張?zhí)菢幼⒁馀咭舾璩业鸵舨糠值拿匀酥?。歌聲在房間里繚繞著,穿過窗戶和門廳,飛到屋外的竹林和綠蔭中去。
當他們都在天上飛的時候,美麗的張?zhí)托币性谂P房那張高靠背酒紅色絲絨的沙發(fā)椅上,美容師坐在腳邊那張矮凳上,替她修剔指甲,與她閑聊。
自從來到醒村后,作為隨軍家屬的張?zhí)豢桃矝]讓自己閑著,組織牌局、音樂會、酒會、給年輕人牽線搭橋。她頂喜歡熱鬧,喜歡那些年輕而活潑的男人、女人圍在她身邊。
那時候,張先生的飛機還在天上飛,南京、上海、武漢到處飛,去執(zhí)行他的軍務。
夏天的黃昏,張先生終于飛回來了,并獲得一個完整的休假。為了慶祝張先生的平安歸來,張?zhí)珱Q定在他們的房子里開音樂派對。她邀請了許多人。醒村里的年輕飛行員,帶著各自的女朋友,都趕來了。
山坡上,23號別墅燈火通明。江南的夏天蟲鳴蟬噪,悶熱不堪;那個屋里卻一片清涼。他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聽著音樂,喝著美酒,聽從女主人的安排。派對要到午夜之后才結束,音樂會之后是舞會,中間會供應自助餐,既有西式點心,也有中式小吃。
誰都知道,醒村最好的廚師在23號別墅里。
時間慢慢過去,那些冰塊在木桶里一點點融化。Y和他都注意到了那位姑娘。她坐在角落里那只幾凳上,微側著身,似乎被什么東西吸引住了。月白色短袖旗袍,鵝蛋臉,一對清炯炯的大眼睛。一側頭發(fā)微微攏在耳根后邊。當與人說話時,更顯出稚氣未脫的神情。
那晚,她唱的是李叔同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在學校里,Y和他也唱這首歌。他們無數(shù)次唱過這首歌??僧斔麄凂雎犞@位江南姑娘的清唱時,還是流下了熱淚。那個夜晚,在場者無不熱淚盈眶。
那些無法回首的往事,在彼此的記憶里翻滾。
Y在林耳邊喃喃自語,說那個唱歌的姑娘很像他的妹妹。那時候,林還不知道Y的故事,并不知道他的妹妹已在北方的戰(zhàn)事中不知所蹤。當他知道這些的時候,Y已經不在人世了。
姑娘的名字叫荻。
二
那些夜晚,他們帶著任務,飛得很高很遠,就好像在夜晚的海面上航行。——天空像大海一樣無邊無際。夜航,讓林和Y看到了成千上萬的星星。那些閃爍的星群,那種曠古恒久的寂靜,就好像時間從沒有流逝過,世間萬物不曾開始,也不會結束。
有些時候,他們忘記了航標,好像正在執(zhí)行的任務變得虛無;對天空來說,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而地面上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和殺戮,只不過是一個玩笑,很快就會被糾正過來。
機艙室里回響著馬達的震顫聲,儀表盤上的指針在轉動、變化,發(fā)出預警信號,告訴空中的駕駛者時間正如何一秒復一秒地前進,即使在天上,他們也無法擺脫它的控制。
有些夜晚則漆黑一片,他們在那空無一物的云霧之間飛行,沒有目標,沒有參照物,與地面世界忽然失去聯(lián)系。在完全的黑暗中,他們飛了很久很久。耳邊只有引擎發(fā)出的轟鳴聲。當飛機終于穿透云層的剎那,眼前忽然出現(xiàn)光亮,來自遙遠地面上的燈火,讓他們有一種接近家園和真理之感。他們來自那里,親人們都生活在那里,最終,他們還是要回到那些房屋里,田野和大地上去。
有一天,Y偷偷地告訴林,他將荻帶到天上去了。林對Y的瘋狂感到驚異。不過,他很快就理解了。那應該是荻第一次近距離地望著舷窗外的云霧和藍天吧,同時,她還會看見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血管那樣四方輻射的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道路,忽然變得遙遠的大地和日常生活,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以及發(fā)動機的轉動聲……他們雖然處在那么一個高速飛翔的空間里,卻比在地面時還要感到安寧和靜止?!欠N感覺是地面上行走的人所無法想象的。
當Y的身軀從地球上消失,林常常想,當初他將她帶到天上,或許就是為了有一天讓她可以想象那個地方。他要讓她知道,他最終將消失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機艙里擺放著成箱的葡萄酒,那些美酒在寒冷的作用下,變得格外清冽而甘甜。他們在23號別墅里飲過那些酒。在酒精的作用下,Y開始像孩童那樣手舞足蹈。他有一張漂亮的臉,還有靈活而文雅的舉止,但這些東西一旦與他職業(yè)性的嚴酷和冷靜結合,便讓荻感到陌生和吃驚。好像她從來就不認識這個年輕男人,這個二十一歲男人有時候會變得如老人般緘默不語。
事實上,出入23號別墅的年輕飛行員,都有一張相似的單純而冷靜的面容。只有在音樂和美酒的刺激下,他們才會容許自己進行激烈的娛樂。
Y的敵人,那些駕駛九六式戰(zhàn)機的年輕人在上天之前會喝一種叫“航空元氣酒”的東西,喝過那種酒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活著回來——他們也沒打算活著回來。
死亡是什么呢?他們根本沒有想過關于死亡的任何事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們都是活著的。他們在對活的恐懼中,邂逅了死。可以說,是死亡安慰了他們,將他們的身體接走。
飛行員林的文字之旅,其實在Y于地面上消失之前就已經開始了。那種東西與其稱之為日記,不如說是回憶錄。因為里面的敘述時間是錯亂的,次序是顛倒的。關于吞噬Y的那場大火,在他當天的日記中并無任何記載。當時間過去很久之后,那一幕忽然在他的日記里反復出現(xiàn)。
……那一刻非常短暫,短暫到我只記住了那張臉龐,因肉體痛苦忽然抵至巔峰,而扭曲的臉。但沒有聲音。我沒有聽見那個方向傳來的任何聲音。然后飛機就往下墜落了。
現(xiàn)在,我甚至想,在那一刻,Y并沒有任何痛苦。所有的痛苦都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昨夜夢里我再次看見了那張臉,這一回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張極度扭曲、靜止的臉上顯示出的卻是強烈的鎮(zhèn)定感。那是一種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情緒。好似那一刻的到來,是那張臉期待已久的,它在回味那種感覺,只為了永久地記住它。
而當?shù)搅肆硪粫r刻,當飛行員林執(zhí)行完任務回來,他對Y臨死前的記憶又發(fā)生了變化。越來越多的死亡簇擁在他身邊,他自己也在此隊列之中。戰(zhàn)友們在起飛之前平靜地告別,或者只言片語的遺囑,有些人再也沒有活著回來。
后來,他們連告別的時間都喪失了,隨時處于待命狀態(tài)。一天之內不斷進行的起飛和降落,好像非要把這具肉身白白地拋擲在天上不可。
23號別墅成了真正的軍中樂園。留聲機里的意大利歌劇早已換成周璇的《西子姑娘》,那一首曲子被反復播放,除了飲酒、唱歌、跳舞外,他們之間很少有人高談闊論。
在別的場合經常進行的時事談論,在這里很少出現(xiàn)。那些年輕人顯得格外安靜;因為當他們在天上飛的時候,也沒有人與他們說話。當某個人起身清唱某支曲子時,他們也會跟著哼唱起來。那種集體合唱所發(fā)出的聲響,那幾乎相同的神情和舉止,充滿著熱烈而持久的歡樂,好像死亡并不存在。
那天晚上臨近散場時,女主人張?zhí)鋈粡淖紊掀鹕?。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喝醉了,她身體前傾,有些站立不穩(wěn)。他們之前的擔憂得到了證實。
年輕的飛行員猶豫著是否要上前去攙扶住她,可那個身影已經飄移到留聲機前。那一刻,人們感到她的身體忽然變得干枯、輕薄,好像一陣微風就能將她吹倒。燈光下,她顴部發(fā)紅,汗水涔涔。整個晚上,她一個勁兒地往喉嚨里灌酒,好像已經渴得不行了。
她開始大聲而含糊地說話,說你們都別走啊。但沒有人聽她的。場面有些混亂,他們正在整理隨身攜帶的衣物,準備離開。有人已經穿過客廳,來到外面的露臺上。深秋的露水沾濕了植物的葉片和花瓣,濕漉的涼意從前廳的玻璃窗外滲透進來。
客廳里忽然響起歌聲,那是留聲機的聲音關閉很久之后,他們第一次聽見有人在唱。那些已經穿過露臺,走到花園里的人不由得停下腳步,站在原地聆聽著。
這是亂世,天空呈隱隱的血腥紅,月亮內部蒙著一層淡淡的蔭翳。山河大地,正在淪陷。
更多的人還留在客廳里,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等待著一樁馬上就要發(fā)生的事情。女主人低聲唱著那支《西子姑娘》,聲音像珠玉一般滾落。所有那天晚上在場的人都說,從來沒有誰把這支歌唱得如此輕柔、婉轉,充滿著柔情蜜意,好似天使的光輝照臨人間。
他們等待著即將發(fā)生的事。消息已經得到證實,飛機殘骸被找到了。最后的時間到了。23號別墅的燈光,要永遠地熄滅了。今晚之后,再也沒有什么好留戀的。
柳線搖風曉氣清
頻頻吹送機聲
春光旖旎不勝情
我如小燕
君便似飛鷹
輕渡關山千萬里
一朝際會風云
至高無上是飛行
殷情寄盼莫負好青春
……
一曲終了,女主人微笑著道晚安。她說,再見了,年輕的朋友們。謝謝你們。謝謝。她的酒已經醒了。燈光下,她美麗的臉龐上帶著一種熱烈而絕望的表情。
眾人魚貫而出。他們腳步齊整地穿過門廳,走下山坡,走進那片黑暗之中。頭頂傳來轟隆的聲響,不遠處的瀝青跑道上燈火閃爍,飛機正在穿越云層去往遠方的戰(zhàn)場。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這群從歡宴上返回的年輕人,帶著酒精和醉意,很快進入睡夢之中。
三
飛機迫降在一座丘陵上。
林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除了頭頂上的星空,眼前一無所見。他干脆閉上眼睛,雙手交叉著放在腦后。黑暗中,他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塊莊稼地上,腳下大地的松軟讓他感到安穩(wěn)而踏實。他感到自己的腰、背和四肢,都緊貼著地面,中間沒有一點空隙,整個身體被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力量深深地吸附。
很快,他就體驗到了一種美妙的依托,那么牢靠和安全,再無墜落的可能。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里,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可能相當危險,沒有現(xiàn)成的食物和水,或許需要很多天才能回到他們中間。如果是在淪陷區(qū)的話,那后果更不堪設想,他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他,等待他的將是酷刑和死亡的威脅。
但這些可能到來的危險并沒有進入他的腦子。此刻,他并不受那些還未發(fā)生的事情的困擾。那些還沒有出現(xiàn)的危險,好像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他并不在意它們。他的思緒在別的地方,整個人被一種奇異的感覺所包圍。這不是劫后余生帶來的。他很明白,從那一刻起,自己的生命被改變了。即使此刻是世界末日,他腦海里的那個東西也不會被驅散;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驅散那種感覺。
一開始,他并沒有意識到幸福感的來源。隨后,當再次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形象。他馬上明白了一切,對那個人的回憶和思念占據(jù)了他的腦海。為著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他忽然想大吼一聲。這個世上的事情總是出人意料。他的手在短暫幾秒鐘之內觸摸到了那些塵土,想到已經喪失在空中的方向盤,想到他和他的飛機都被摔到了地面上。
但他并沒有想飛機的事,也無法回想那一刻是怎么發(fā)生的。他的心完全被另外的東西占據(jù)了。
那個小鎮(zhèn)上,她站在一家裁縫鋪門口,好像是在等人。頭發(fā)剪得更短。她瘦了,尖著下巴,那張鵝蛋臉不見了。遠遠的,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匆忙走開了。
在許多天之后的日記里,他回憶了那一幕。
她就站在那個臺階上,那些人從她身邊走過,他們都是附近鎮(zhèn)上住著的人,他們是來趕集的。我不知道她為何而來,她在等人嗎?可她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等待的表情,我無法從她臉上讀出任何表情。Y的離開對她意味著什么?她已經忘掉他了嗎?還會有人和她提及他嗎?她怎么能忘掉他呢?
就這樣,我無意識地從她身邊走過,走到離那個裁縫鋪很遠的地方,我才忽然想起應該過去和她打個招呼,問問她過得好不好。
即使那時候,我還是有機會回頭的,她應該還在附近,不會走遠??晌也]有那么做。我甚至沒有感到從此之后可能再也不會遇見她。事實上,一個禮拜之后,我們就離開了筧橋。
后來,他們被派遣到別的地方,南京,武漢,重慶,到處飛,到處去執(zhí)行任務。有時候,林會忘記自己身處何地。所有地面之上的天空都如此相似,不同的是,飛機打亂了云朵的聚散,炸彈爆炸產生的煙霧充斥著那個空曠的地方,引擎的轟鳴聲震碎了天空的寂靜。
地面上,到處都是逃難的人,到處都是饑寒交迫的面孔,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會什么時候結束,或許當結束的那一天,很多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獲救之后,當林返回隊伍之中,發(fā)現(xiàn)有更年輕的生命永遠離開了。人們對他的歸來并不感到吃驚,也沒有人詢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畢竟,頭蓋骨和身體的碎裂每天都在發(fā)生,他們已經習以為常。所有人都顯得疲憊不堪,根本沒有精力去談論什么事。當他們在天上飛的時候,腦子里也只有那些羅盤和儀器。
林開始給那個叫荻的人寫信。他在信里說著那些天底下最冷靜、最熱烈的話。在那一刻,他不再想羅盤和儀器的事,耳邊也沒有引擎的轟鳴和炸彈的喧囂,只有那些話,自己對自己說的話,非說不可的話,讓他覺得自己還踏踏實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最近,我常想起故鄉(xiāng)河道上的那些采冰人。我的一個親戚也是做這一營生的。還在哈爾濱上中學時,我經常跑到松花江上去看他們采冰。親戚干的是斷冰這個活,腳下的冰被他一塊塊斷開,活動空間越來越小,眼看著落腳點沒了,非常危險。工友們提醒他小心,可每次他都哈哈一笑,說沒事的,最后也總能找到退路。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家里人告訴我那個親戚死了。他把腳下的冰采完后,自己沒了容身之處,還渾然不知,最后跌落在冰窟窿里,活活凍死了。死前,他還叼著煙,與人說笑。尸體打撈上來的時候,還是那種表情,活生生的,一點也沒走樣。
現(xiàn)在,我忽然能理解他了。即使知道自己隨時可能跌入冰窟窿中,隨時可能喪命,他還是這么做了。我今天的處境也是如此,沒有未來可以預期,只有眼下,這架我所棲身的飛機,它是我可以支配的。我在那上面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有意義的,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那種意義是什么,唯有我自己可以賦予它。
你在云朵下面行走,而我在天上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給你寫信。是給你,而不是給別的姑娘。我總覺得你比別人更了解我們。只有你。畢竟,你在天上飛過,親眼看過那個世界。當你在地面上行走的時候,也不會忘記那個世界。
四
后來,在四川江津縣那個叫白沙的古鎮(zhèn)上,林再次遇見荻。那是一個募捐會現(xiàn)場。那個年代,為了籌措抗日物資,在大后方,經常會舉辦各種獻金活動。那天,除了白沙當?shù)卣探缛耸?,一位美國軍官,還有特意趕來的馮玉祥將軍。
主席臺上,馮玉祥穿著軍裝,個子很高,軍帽下的臉顯得大,或許只是虛胖吧。那是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這位赫赫有名的西北軍閥。誰也不曾想到,僅僅是四年之后,這位著名人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異國的輪船上。
樂鼓聲伴著口號聲,幾乎響徹云霄?,F(xiàn)場被一種間歇性的聲音所籠罩,好在是露天的場地,逐漸變得熱烈的眾人的情緒,還沒有到無法控制的地步。很快,他們就淚眼汪汪,心甘情愿地奉獻出自己身上的所有財物。那些富商和闊太太甚至當場摘下金表、金項鏈和金戒指,扔進那個大盤子里。
一開始,林并沒有將她認出來。她和那些學生在一起,站在臺下使勁地鼓掌。他還從來沒有見識過她的那種表情,那種專注而茫然的神情。她臉上的悲傷似乎不見了,暫時被某種東西治愈了。
各校派出學生代表抬著盛滿法幣和金銀的大盤子依次登上主席臺,馮玉祥接過盤子,一次次地鞠躬,向每個學生道謝。
幾天之后,荻來找他。他們去了省立師范學校,她工作的地方。學校位于馬項埡。馬項埡是個隱蔽的坡地,位于兩座山的夾角。戰(zhàn)時因聚集了不少人和物資,商貿活動頗為興旺。織布廠、打米廠、染坊、屠宰場、雜貨店、裁縫店、飯館,小吃店等工廠與店鋪,應有盡有。
那是春天,她陪他吃了一碗紅油抄手。白瓷碗上漂著好幾層麻油,很香。他幾乎不能吃辣,吃得淚眼汪汪,可心里實在高興。她告訴他,抗戰(zhàn)爆發(fā)后,她就輾轉來到內地,經人介紹到現(xiàn)在這所學校當?shù)乩斫虇T。因日機頻繁轟炸,不久前學校從重慶遷到白沙鎮(zhèn)。戰(zhàn)時物資短缺,沒有什么可吃的。她總是喊餓,半夜饑腸轆轆地醒來,到處找吃的。她喝房東家自釀的白酒,喝醉過好幾次。她學會了吃辣,實在沒有菜就以辣椒下飯,有一種線椒過了油后,特別香,吃著簡直有肉味。
隨著荻的講述,林的不安和扭捏消失了。荻的模樣變了許多,比之前更瘦了。他知道戰(zhàn)時的伙食不好,大家都在忍饑挨餓,可她興致勃勃的,好像并不以此為苦。他想,一個人從故鄉(xiāng)出走后,自會漸漸地與以往不同。他沉默地聆聽著,腦海里,那些場景被一點點放大、拼貼成連續(xù)的畫面。但那只是她所有生活的一部分。他還想知道更多關于她的生活,那種地面上的生活,那種平凡的日復一日,她是怎么度過的。他因為自身遠離了那種生活,而對此充滿好奇。
有一刻,他甚至遺忘了戰(zhàn)爭,忘記自己身上背負的使命,忘記云朵之下的國土上,大屠殺正在進行。這短暫的遺忘讓他品嘗到了孤獨的滋味,比在天上的時候還要孤獨。特別是在夜里,當端坐在那些儀表盤前,聽著發(fā)動機發(fā)出的轟鳴聲,他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正在失去聯(lián)系。
鎮(zhèn)西驢子溪的水,清可見底。他們終于走到那溪邊,彼此都有些尷尬,好像是無路可走了。兩岸山體碧綠,如友人相對。自然永恒地靜止著,人世的殺戮和破壞還在持續(xù)不斷地進行。
幾天之后,他接到緊急任務,去轟炸敵方某處重要的軍事設施。他立即跑去學校找她,非要見她最后一面不可,強烈的意念促使他冒險離開隊伍。他喪失了最后一點理智,宛如一匹烈性馬駒,在通往馬項埡的土路上橫沖直撞,揚起的塵灰使得眼前一片模糊。
那座臨時搭建的校園,處處顯示出因陋就簡的模樣。她授課的那間屋子就像是座破落的宮殿,除了頂棚勉強可遮雨,其余四處漏風。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工作場景。她站在講臺前,雙手捧著課本,以一種中等偏慢的語速向學生們描述每條河流的走向。當談及那些亙古不變的山川之時,她的語速較先前變得更為緩慢而延宕。而那些或極端或溫和的氣候,就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她的講述下充滿了命運的必然性。而當描述天上那變幻莫測的云系時,她的神情又洋溢著孩童的天真。
那塊小黑板上,兩行秀麗的字跡映入林的眼簾:
水始冰,地始凍。
風有信,花不誤;歲歲如此,永不相負。
他反復默念著那幾句話,好像那不僅是對自然世界真相的描述,還另有所指。那一刻,他的不安完全消失了。荻或許覺察到了他的到來,但并沒有終止授課。
當重新回到天上,回到那個逼仄的機艙里,面對著儀器和羅盤,他又恢復了那種持久的專注。
生命的最后一刻,林想起一支歌,那支不能唱出的歌,在故鄉(xiāng)的黑土地上被禁多年?!且豢?,終于從他嘴里哼唱而出。舊曲成調,好似某種召喚。
眼前浮現(xiàn)出采冰人的身影,荻站在那座宮殿一樣的房子里授課,很快,這些身影都消失了。飛機在猝不及防的墜落中,去與死亡的叢林接壤!
五
勝利的消息還要晚一年才傳來。
那年秋天,荻接到林犧牲的噩耗。隨遺囑一塊兒寄來的還有那些信,厚厚一大摞,有完整的書寫地點和日期,但沒有稱呼和署名。荻知道是寫給她的,她知道得太晚了。荻夜以繼日地讀信。白沙鎮(zhèn)黑暗的夜晚,燭光下的荻走進那個紙頁般脆弱而窸窣作響的世界。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那個世界的存在,當知道的時候,它已經被炸得粉碎,成了塵埃中的碎片。
她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的肉身可以毀滅到這個地步,徹徹底底地消失,不留一點痕跡。那些天上的畫面在荻的腦海里毫無意義地定格,她并不相信他們是去了那個世界。事實上,是那個世界摧毀了他們的肉身。
那些日子,荻除了給學生上課,便躲在屋子里讀信。她變得面黃肌瘦,青春的光彩一去不復返。她對自己的容顏越來越不在意,認為那是所有消亡事物中最無意義的。
荻重新回憶了與林的最后幾次見面。因為那些信件的出現(xiàn),她感到自己可能錯過了太多,但隨著回憶的深入,她又變得模棱兩可,或許林壓根兒就沒有要向她表白的意思,他只是在信里袒露了一切。她開始對他的愛充滿懷疑。于是,她夜以繼日地讀那些信,卻一無所獲。
她只想讓他親口告訴她;只要他開口,她不僅允許,還將報之以熱烈的回應,她沒有什么可顧慮的,林也不應該有,既然生命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失去!
白沙鎮(zhèn)的夜晚一片漆黑,荻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他們還在江南的時候,她,Y,還有林,一起去郊外爬山的情景。
那是一座無名荒山。早春時節(jié),山上不見砍柴人,也沒有農夫的影子。山林里有一股奇異的清香,或許是那些樹葉、泥土、蕨類植物散發(fā)出來的。一開始,他們三個齊整地走在上山的路上,都有些莫名的興奮。
后來,荻被蘭花的清香所吸引,往背陰的地方走去。Y正好想要一根枯樹枝,但沒有柴刀,或許守林人的小屋里有,他要找到那個地方。只有林顯得不知所措。
他說,那我就在原地等著你們吧。
那天,荻沒有尋到蘭花,她只是聞著那些清香,卻怎么也找不到它們。Y大概找到了守林人的小屋,取到了柴刀,但沒有找到枯樹枝。后來,荻感到自己走遠了,想要返回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原路了。他們各自度過了在山上的時間,回去的時候都有些隱秘的興奮,但誰都不愿提及。
后來,荻常常想,如果沒有戰(zhàn)爭,他們或許不會走到一起。在戰(zhàn)爭中,人們可以很快地愛上一個人,然后拋棄她,是命運讓他們這么做,他們別無選擇!
當勝利的消息傳來,荻正處于高燒之中。整個白沙鎮(zhèn)被喜慶的聲音淹沒,那些聲音的渦流震得窗戶紙嗡嗡作響。房東一家都跑到街上去了,連兩歲的孩子也帶出門去了。荻打開收音機,那里面也人聲鼎沸,所有人都在唱歌或跳舞。
荻走出門,來到大街上。天黑了,廣場上到處都是游行的人群,到處都是火把。有人認出了她,將她拖進他們的隊伍中。那些將被子點成火把的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一路上,不斷有新的火把被點燃,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所有人都在大聲說話或疾呼,但沒有人聽得見對方在說什么。
荻感到自己如在夢中,并明顯地感到這個夢隨時可能結束,而勝利的消息也極有可能是假的。她緊跟著狂歡的人群,隨著他們嘶吼、歌唱、哭泣。他們使勁地搖晃著彼此的身體,或者干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又是啼哭又是狂叫。有人喝醉了,將脫下的衣服綁在木棍上點燃。瞬間,火苗從木頭上綻放出來。身旁的人不顧一切地去捕捉那火焰,想把它永久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沒有人抬頭看那天空;在狂歡的人群的頭頂上,夜空就像一個巨大而虛無的傷口,沉默無聲地打量著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
荻被人群推搡,滾燙的身體像一截馬上就要被點燃的木棍。她行走著,忍受著灼熱與酸痛。她癱倒在地上,那些淚水從眼角處滑落,幾乎灼傷了她。她躺了很久,Y和林都沒有出現(xiàn)。她忽然意識到眼下發(fā)生的一切是過去從未發(fā)生過的。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勝利的消息持續(xù)了太久,絲毫沒有被打破的跡象。
——這一回,荻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