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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城外

2019-11-12 09:17百韌
連云港文學 2019年4期

百韌

1

這是一次處心積慮的長途旅行。

我叫程鹍,旁邊是我的女友,叫華蝶,雖然她從來沒有親口承認過。

我開的一輛叫“哈弗”的越野車,我對這名字情有獨鐘,一直想能到那里讀書,還差點成行,但為了這個女人,我放棄了,如今只能望車興嘆。

她還是那么眼睛蒙眬面無表情地坐在我為她改造在副駕駛位置的輪椅上,任憑我嘮嘮叨叨地跟她介紹這條具有畫廊之稱的318國道上的一處處美景。

今天是國慶第一天,一出旅館我就覺得大事不妙,僅從成都市區(qū)上高速這兩公里,就用了一個半小時,我昨晚特意趕到離收費站不遠的這家旅社,起得還挺早,但已是黑壓壓一片堵車。

國慶出行堵車堵心是連傻子都知道的事,但更傻的人越來越多,還是前仆后繼地犯傻。我自覺還算聰明,執(zhí)意提前四天上路,我的老板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非要那么急?你可耽誤我大事了,你這下半年的獎金就要用四天來換?我笑著說,世界那么大,獎金不算啥。老板勃然大怒,去你媽!

我到4S 店為我的“哈弗”做保養(yǎng),那里都是寶馬、奔馳、賓利等,還有一些更高檔的車我也叫不上名字。師傅說這幾天太忙,你這車到高速路口找個修車換胎的維修點看看就行了,甭浪費錢了。我“啪”地甩出一疊錢,少廢話,又不少你一個子。

我要的就是一種神圣感和儀式感。出行時,我拉著華蝶來到人民廣場318 國道的起點,把她抱下車來,塞給她一面小國旗,讓她坐在車下面照了正面、側(cè)面、背面各個角度的照片,最后,我拉住一個一臉不屑的路人,懇請他為我倆合了張影,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轟響油門,向著西天馳去。

別了,上海!我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歸還”的悲壯蒼涼。

不要以為我要搞什么挑戰(zhàn)自我、說走就走的任性川藏自由行,此次的終點目的地不是西藏,到康定就結(jié)束了。對,就是那個煽情、縱情、濫情的情歌濫觴地,康定情歌的搖籃康定城。

我是在請好假、保養(yǎng)好車以后才告訴華蝶的。那天晚上我給她喂著飯,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對她說,明天我們就去康定,去看看那個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鬼地方。你開心還是傷心?華蝶好像打了一個嗆,眼睛開始盯我,我有些發(fā)毛,好在她馬上又低下頭,任憑我給她的嘴里塞填一些打成糨糊的青菜魚肉。

那夜華蝶好像抽搐了幾次,我把她的頭慢慢扭向我的這邊,在微弱的燈光下,我看到有滴淚水又溢出她的眼眶,我五味雜陳地把頭抵向她的臉頰,將那滴淚水舐去,有股酸澀的味道彌漫了我的全身。

車子一路西行。華蝶坐在輪椅上有些煩躁,我知道那是不舒服。我就說,你只能坐在上面,你的大小便失禁,坐在那里好處理。哎,因為她,我每年車輛年審都要被折騰一番,后來哪個小報記者寫了一篇《輪椅上的愛情》,表揚我為了照顧愛人,改裝副駕座為輪椅,為的是讓心愛的人能夠領(lǐng)略外面的風景,呼吸到自由的空氣。那張報紙成了我的護身符,上海的警察就很少再找我的麻煩。

從上海到康定將近三千公里,我打算用五天時間走完,基本能夠避開長假堵車高峰。出了青浦就到了湖州境地,很短的時間就是安徽的地盤了,我對華蝶說,坐地日行三千里,這才多會呀,就穿過了滬、浙、蘇到了徽地,翠竹青青,楊柳金黃,真是天堂啊。不過安徽這段路挺長,好在是第一天,我們加點勁,爭取把它走完。于是,我們就在安徽的最后一站岳西住了下來,推華蝶下車時,天還是燦燦地大亮,她似乎要舉手搭涼棚看看西天的云彩。我笑了,你想詠誦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啊?我們要去的是康定。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我看著華蝶蒼白的臉頰上那片被夕陽金光映照得透明的茸毛,低頭在她的耳畔憂傷地吟誦著。

2

我是誰?這是在哪里?

四處混沌不開,不知有多長的時間里,這個世界沒有光和影,沒有天籟與樂音,有的只是不成形的金星和怪叫的噪音。

間或會出現(xiàn)天崩地裂的恐嚇和轟響,黑沉沉、亮晃晃,刺目的線條不規(guī)則地交織對應,天地間擁擠憋悶光怪陸離。

我曾一次次掙扎,我憋悶得想長吼一聲,每當我準備偷偷把積攢下來的那點力氣用來呼喊時,就有一雙無形的大手猛掐我的喉嚨,頓時我就全身癱軟,猶如一攤無骨的腐肉,有一群綠頭蒼蠅遮天蔽日地縈繞在我的周圍,嗡嗡威脅,我心中的悶氣怎么也吐不出,任憑它們齜牙咧嘴地咂咬并拉下生蛆的細菌。

終究還是絕望,我心灰意冷地閉上眼睛,沉睡在骯臟污濁的黑暗中。

這是不是我?又一陣刺耳的尖利噪音刮骨般將我的眼皮翻起,在翻卷的烏云和白絮間,一個影子似的僵尸飄飄忽忽像是失去了地球的引力,不知所去。

噪音似乎疲憊了,變得喑啞遙遠,宇宙大舞臺的射燈也熄滅了。飄忽的烏鴉翅膀一樣的黑霧慢慢彌漫了我,驚恐萬端之時,有個恍惚變形的人伸手摸我的什么地方,同時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開始重播,那聲音悠遠縹緲,像是冥間鬼魅絕望的自言自語,你都這樣三年了,你能哭,能眨眼,為啥就不能和我說話?我就不信我臨死之前也不能聽到你對我說句愛。

愛?這是最讓我動聽的一個字,它令我再一次感覺酥軟。這是仙界樂音么?

身體又開始搖晃起來,隨后像是被什么拽住,那個紙片樣的人把我樹立起來,黑暗中,有束光邪惡地刺向我,我想舉手遮擋,可手被惡魔反剪。那個聲音又吹到我耳畔,再別康橋?康定?烏云的縫隙中有多彩的蝴蝶飛舞,它們漸漸靠攏凝聚,一個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山城和嘩嘩流水在我的腦中曇花一現(xiàn),再要凝視捕捉時,又倏地不見了。

還是在飄,我沒用一點力,我也沒有一點力,我在天際間隨著云峰霧谷顛簸起伏,自由而無助。

華蝶,我們又要出發(fā)了。那個聲音又開始鼓噪。這聲音程式化地枯燥,如同日復一日的家常嘮叨。我很煩,我想聽到撕心裂肺的激情吶喊,那會讓我的靈魂死水漾起一陣稍縱即逝的微瀾。我不知華蝶為何物,又覺得它在我的耳邊像是回響了數(shù)千年,我討厭這東西磨繭了我的耳膜,讓我遲鈍麻木,但要是聽不到又很悸怕,在深不見底的洞窟中沉淪時,是這聲音拽我出來,在高聳入云要被外星空吸走的時候,是它把我拉下來。它有聲無形,有著持之以恒的堅持和忍耐,對我誘惑很大,我對它有著莫名的依賴和信任,即使我會對之撒嬌似的冷漠和虐待。有多長時間了?一年?十年?一個世紀?這時,一個熱烘烘的身子像是貼住我,我被冰凍了的身子有了一絲溫暖,我的身體也隨之翻動起來。我知道這都是夢幻的虛境,咸魚可以翻身嗎?不知道。但在冰庫里冰凍多年的魚,人們讓它翻身也是死魚。

又堵車了。那個頻譜缺少曲線的聲音又響起。我死命地苦思冥想,堵車?蒼茫天際,浩瀚無垠,空闊太空,行星堵車?那就撞擊,撞出一個皓月當空群星璀璨的新天地,省得鐵幕一般的宇宙死氣沉沉看不到一點光明和希望。緊接著我的身體像是真的被撞了一下,沒有驚悸和痛感,我好像是早就經(jīng)歷了惡劣于此數(shù)倍的險境,對驚嚇的免疫應該是波瀾不驚。

四周像是響起哪輩子曾聽到的“嗡嗡”轟鳴,那個紙片一樣的人在我的身邊開始搗搗鼓鼓,我輕飄飄的身子被他撥來撥去。你呀,又尿濕了。是啊,這句話也耳熟,接下來應該是在我的身底絮塊干燥的白云,剛才還有些濕漉漉沉重的身子又開始干燥輕盈。那人手腳麻利地將什么東西塞進一個包里,對我凄清一笑,我這沒有回應的獨占之愛盡享了三年,該知足了,但我真的累了。

我突然感覺心酸,這話好像很傷人。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那聲音好像帶著觸覺,在我的眼眶邊上擦拭著。

3

有些混蛋戲謔我是接盤俠,我心甘情愿。我愛華蝶,愛得自覺自然自虐。就在我求愛無望眼看就要去國離鄉(xiāng)到哈弗的時候,我的機會來了,華蝶和她的男友高亢利用十一長假駕車去康定觀看跑馬山情歌大賽后,還要去新都橋拍婚紗照,沒想到經(jīng)過折多山時翻車遇險,高亢骨折住院半個月出院,而華蝶卻因小腦撞擊損傷嚴重一直昏迷不醒,在華東醫(yī)院康復中心治療了半年,最終確診為植物人。高家付了醫(yī)院二十萬住院費,給了華蝶母親五十萬補償費,就聲明與華蝶再無關(guān)系。那個總是用蔑視的眼光睥睨我的半老徐娘,這時卻一臉的愧疚,小程,難為你這大半年每天來陪小蝶,你是真愛小蝶的,阿姨成全你們,這五十萬留給你,小蝶就拜托你了。我說,算了,我能養(yǎng)活她。就把她背回我在五角場里弄中的出租屋。老女人還算有良心,臨走還把五十萬中的三十萬換成存折,掖到我的席子底下。

從此我的生活中充滿了藥味和酸腐氣息。我把去哈佛選定的“生物納米材料”研究換成了交大“神經(jīng)科學和工程”研究,同時進入頻頻向我拋來橄欖枝的一家制藥上市公司。我要為華蝶的監(jiān)護、治療和康復提供前沿理論和親自實踐,當然還要有經(jīng)濟依靠,同時,我掌握了中醫(yī)穴位理論和按摩實踐,學會了葷素搭配打糊鼻飼的飲食護理,我可以為她掛水打針更換導尿管并翻身挪位,我不會讓我心愛的女人患上褥瘡和其他并發(fā)癥的,在春和景明或秋高氣爽的日子里,我甚至把她抱上輪椅坐上汽車到太湖、松江、杭州灣等地去踏青、賞秋、觀海。

我不認為華蝶是真正意義上的植物人,充其量也就是PVS 患者,她雖然完全失去了對自身及周圍環(huán)境的認知,但仍有睡眠——覺醒周期,其丘腦下部及腦干自主功能完全或部分保存,我常有聯(lián)系的哈佛老師還建議我為她在左胸處植入小型刺激裝置,不斷刺激她的迷走神經(jīng)。有些藥物和設(shè)備國內(nèi)并未引進和批準使用,我冒著巨大的道德和法律風險,親自為她植入嘗試。

我把自己的榮辱得失包括生死都和華蝶捆綁在一起,所有的試驗和努力,我覺得都是為了自己,責任自負。

但這一切都徒勞無功,華蝶沒有一絲康復的跡象。半年前我又做了一個肝囊腫手術(shù),我是背著公司偷偷做的,那是一個對肝功能要求相當高的研發(fā)公司,我怕失去這份高薪位置。我知道這很惡劣無恥,但我得有錢照顧這個沒人再理睬的活尸橫肉。最近我的臉色焦黃全身乏力,肝區(qū)經(jīng)常疼痛難忍,老板認為我是照顧華蝶累的,就讓我回家找她的父母,憑什么三年如一日的無私伺候她?我跑到東方肝膽醫(yī)院找了一位朋友,化名做了一次詳查,幾個關(guān)鍵指標還沒出來,但兇多吉少,我心里有數(shù)。我讓朋友替我保密,結(jié)果出來發(fā)到我的微信上就行了,我不想再來這里承受各種驚嚇。我不怕死,可我不想在醫(yī)院被折騰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最大的擔心是死后華蝶沒人管。我想趁著體力還行,帶著她一起去康定,從那開始我倆的天堂之旅。

死了都要愛,我覺得臺灣搖滾樂隊信樂團的這首金曲是為我唱的,我自認為我對華蝶的愛雖然有些卑微,但崇高而悲壯。

我和華蝶是同學,從上高一開始就暗戀她。到高三時開始瘋狂地追求她,班主任擔心我影響學習,常找我談心,你的成績那么好,考上清華北大沒問題,學校還指望你破紀錄呢。我說,愛是激發(fā)我努力學習的動力,我不會受到負面影響的。果然,那年我成了我們縣的高考理科狀元,華蝶也為我高興,她的成績也不錯,她說她準備報上海華東理工大學。我毫不猶豫地把志愿填給了上海交通大學。

大家都認為我們這對金童玉女會成正果的。誰知華蝶的媽媽卻棒打鴛鴦,這個中醫(yī)院的醫(yī)生,整天抱怨自己瞎眼找了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同學,三天兩頭要應對來找她看病、借錢的農(nóng)村窮親戚,華蝶的爸爸雖然升任衛(wèi)生局副局長,卻長期生活在她的呵斥和鄙視中。如今女兒要蹈她的覆轍,那怎么行。那天我拿著錄取通知書興沖沖地去找華蝶,被她一陣迎頭痛喝,就你?一家窮坑,學費都成問題,未來能在上海買房買車?我的女兒,北電、上戲的學生都很難有她的身材容顏,又是一枚學霸,你能配得上嗎?求求你記住這句話,有一種愛,叫放手。我本想華蝶會挺身而出為愛直言,不成想她居然面無表情在那撥拉著新買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

我奢想能和她一起去上海報到,誰知她在開學的一周前,就坐著她爸的專車先去無錫、蘇州游玩,她的QQ 上整天都是湖光山色美食美景。

我是在開學后的第五天去了理工大找她。她的手機換成上海號碼,據(jù)說是靚號,我就根據(jù)她的專業(yè)找到她的宿舍樓。宿管阿姨不讓進,我死乞白賴地央求她上去通報,不一會,就見她媽媽下來了,我早就知道你這癩蛤蟆會不死心,我就待在這等著你,我女兒不喜歡你,你死心了吧?一個男人,要有臉面。

從那天開始,我整個學期真的沒再去找她。其他同學告訴了我她的號碼,我也沒去煩擾她,我用高考時的勁頭努力學習,我要考驗自己的自控能力。

再次見到她是在寒假,我們幾個同學相約去看高三班主任,在操場上,我遠遠看到一個亭亭玉立披著長發(fā)的紅衣女生在用手機自拍。我的心一顫,是她,一縷馨香隨著呼嘯的西北風酥麻了我的全身,我不知道是不是虛幻的嗅覺作祟。

大家簇擁在班主任周圍訴說著大學生活,她很少說話,也一直沒拿正眼看我。中途她接了一個電話,回來跟大家說,她媽來接她了。大家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知道我們已經(jīng)沒戲了。

之后幾年,不斷有消息傳來,說她被一個上海同學追求,男孩的父親是外高橋金融區(qū)的老總,后來又說吹了。我想趁著空檔期乘虛而入,又被告知,她和某個副市長的兒子,她的師兄拍拖了,那人叫高亢,研究生馬上畢業(yè),據(jù)說已被市委組織部定為選調(diào)生,不用參加公務員考試就可直接進入市直機關(guān),仕途坦蕩,前程似錦,雙方家長都在外灘的“半島酒店”吃了定親宴。

我的癡情是出了名的。因為我壓根就沒再正視過身邊那些優(yōu)秀的女生,我的一個師妹經(jīng)常給我送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還把一張飯卡送給我,師兄,你不能老是吃青菜素食,你看你都快成竹竿麻花了。

但我真的放不下她。我的中學同學開始罵我賤,說我貪圖美色是個顏值控,常發(fā)些隱晦的變質(zhì)雞湯來惡心我,像“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什么的,可我一點都不惱。

她真的很美,就是這三年的病榻折磨,也沒讓她像其他同類患者那樣虛腫濫胖,依然苗條清瘦,偶爾的無意識淺笑,還會讓我心馳神蕩。

她又笑了,雖然稍縱即逝,我的心中一酸,猜想不到她又神游到哪個開心的地方。

4

天空中的云變幻莫測,我在飄蕩中突然有了困乏的感覺,有股神秘的力量將我向下猛拽,我莫名冒出“地球引力”這個東西,使勁地凝思,最后還是不知其意,索性不想了,累了就睡,管他上天入地。

像是曾經(jīng)整天都聽的某種聲音又響起,身邊這人開始說話。阿姨?是,我?guī)〉L假出游。我沒有害她。你要來上海?都三年了你們來看幾次?算了,你罵吧,我的存折都在我的出租屋里,具體多少我也沒數(shù),你去拿吧,密碼是小蝶的生日,小蝶的東西你也都帶走吧。這人開始嘮嘮叨叨不知所云。

流云像是停滯,我漂浮在云端不動。那人說話的口氣帶著云中的濕汽,潮濕而凝重。唉,又堵住了。華蝶啊,剛才是你媽媽來電話,她說你弟弟大學畢業(yè)留在北京,準備買房,問留給我的三十萬塊錢還剩多少,她想馬上就要。虧她想得出,還好,反正以后我也用不著花錢了。她警告我不能傷害你,我和你共赴天堂是傷害你么?還有,你不是獨生女么,什么時候又冒出個弟弟來?

他是在問我么?媽媽?弟弟?天堂?好溫暖而遙遠的東西。我飄在空中想回望大地和遠方,到處白茫茫霧蒙蒙,我想撥開一道云縫,那樣我就能看清想清,可云霧如水彌漫,抽刀斷水水更流,這是什么詞句,居然浮在我的腦海?

我還是想不開,想不通,越著急用力,越顯得紛繁蕪雜。

這就是你媽。那人似乎一直陪我在云間走走停停,這時他把我拉到身邊,拿出一個發(fā)光的東西給我看。里面有一個漂亮的中年女人在說著什么,這時,一陣風吹來,一團濃霧裹住我遠遁,那女人瞬間就不見了,被霧隔開的那人跟著我不離不棄,透著霧對我說,你好好想想,那女人就是你媽。

我的思緒被云霧縈繞得亂七八糟,根本無法聚焦所謂的女人和媽媽。

云霧不再那么蔭翳,有一條金絲一樣的閃電倏地穿透云層,剎那間閃出一道裂縫,云端中一個體態(tài)豐盈的美貌女子凝視著我,是菩薩?她站立的地方就是天堂?又不像,我總覺得她和我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什么呢?想得我頭疼。哦,那就是媽媽。我努力起身想向她飛奔,但我的全身像是被縛上捆仙索,怎么也動彈不得,我想大聲呼喊,可怎么也發(fā)不出聲,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黑云濃霧慢慢地彌合,媽媽冷漠地看著我,任憑云霧漸漸模糊了她的容顏,她根本沒有打算過來與我親近。

我心酸流淚,我不再遠眺漸去漸遠的溫情,躺在波譎云詭的空中無望地隨波逐流。

唉,也不能怨恨你媽,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過上沒有壓力的舒適生活?那個聲音又開始鼓噪。我煩躁的心開始平靜,那個女人的形象在我金星四射的腦海中又慢慢聚攏成形,她真的是我的媽媽?我努力地向她貼近,想進一步看清她的真容。近了,又近了,她好像愧對于我,馬上就掩面而去。我的心“呼通”落下,對,她就是我的媽媽,我開始能慢慢回想了,我用力拽住這個面相,想讓她不再模糊逝去。

不錯,他是有才華,人也很帥??伤依锾F,你跟著他會遭罪一輩子的。什么?靠你們自己?上海買房要多少錢你知道嗎?媽媽是為你好,不想讓你一輩子做房奴。出國?做夢吧,那是一個錢兩個錢就能做到的?憑著你的才華容貌,什么優(yōu)秀的男孩找不到?你要是有一點念想留給他,我就沒有你這個女兒。這個聲音從哪傳來?我怎么記不起來?

嗚嗚嗚。有女人在哭,我和你爸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這個農(nóng)村出來的土鱉,怎么也丟不下傳宗接代的農(nóng)民意識,非要冒著職業(yè)和仕途風險偷生了一個兒子。我累了一輩子,真后悔不該因為所謂的愛情而失去自己的幸福。

嫁給他吧,他爸是副市長。什么公子哥不公子哥的,風流不下流就行,現(xiàn)在搶手的就是這官二代、富二代。寧肯坐在寶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車上笑。話糙理不糙,你這美人胚子就該坐寶馬入官家。沾光托福?這難道有錯嗎?

對,是媽媽。她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未來幸福。我的幸福是什么呢?這里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我又想不起來了。

一直輕飄飄游蕩于浮空中的身體有了沉重感,頭腦的空白里涌進一些交織重疊的影像,我想一層層揭開,看到最底層的那重底片,越揭新來的影像覆蓋得越快,腦子里變得擁擠和雜亂,最后“嗡嗡”轟響以至于疼痛難忍,我竭力用手想把里面的東西抓走,但總是徒勞撲空,我的手漸漸從麻木僵硬開始像有螞蟻從骨縫中向外嚙咬鉆出,癢痛的時候也有了想掙脫的欲望。我把這種虐心難忍的苦痛和憋悶使勁積攢醞釀,我想大吼一聲,更想沖破四肢軀體被千絲萬縷無形捆綁的繩索羈絆,撥開遮掩眼簾的重重迷霧,我開始了無濟于事的盲目掙扎。

華蝶,華蝶,你怎么了?華蝶,你用力地哭喊,最好能酣暢淋漓的叫好或痛罵,對,就這樣,華蝶,再用力。一個更加清晰親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焦躁而興奮。我被鼓動得想再次發(fā)力,這時,一只越來越大的巨手由遠及近由上而下緩緩向我壓來,我想扭頭躲避,但怎么也動不了,那巨手帶著窒息終于把我的鼻、眼、口、耳全覆蓋捂住,一陣血腥似的氣味頂入我的腦門,我一下又跌落到無望的黑暗谷底。

5

長時間坐在封閉的車內(nèi)肯定不舒服。我不敢打開車窗,外面雖然層林盡染美景無限,但排成雙行行駛緩慢的車隊散發(fā)出的濃烈的尾氣會傷害到她脆弱的肺部的,她的狀況最怕肺部發(fā)炎和感冒咳嗽,為此,我準備了一些進口肺部消炎藥和止血藥,我要帶她順順利利地去康定跑馬山,看康定溜溜的城喲。

終于到了二郎山隧道,蠕動著的車隊神龍不見首尾,快到洞口時,車隊徹底停下來了,有消息傳來,一個摩登女子開一輛攬勝路虎洞內(nèi)超車追尾,正在叫罵索賠。眾人都熄火下車拍照,還有人對著一塊石碑一邊自拍一邊高唱“二呀嘛二郎山呀高呀高萬丈,解放軍,鐵打的漢……”時近中午,我試探著搖開車窗,感覺空氣還算清新,就打開保溫桶,準備給華蝶喂飯。

突然,一直雙眼微閉的華蝶開始驚悸躁動起來,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喚,從沒動過的雙手也痙攣似的抖動起來。我一驚,又感覺興奮驚奇,難道她左胸里那個刺激裝置刺激她迷走神經(jīng)開始起作用了?我放下飯盒,搖著她的胳膊,華蝶,很好,你繼續(xù)使勁,打我罵我最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個樣子。她像是聽懂了我的鼓勵,嘴里的聲音漸漸增大,全身像是都在用力,面頰和脖子也現(xiàn)出一層細密的汗潮,但不到一分鐘,她就委頓松軟了,隨之有一口污血從她的嘴里和鼻中噴涌出來,然后便氣息微弱,重新昏迷過去。

我趕緊從藥箱中取出進口止血消炎針劑,為她靜脈注射。不一會,她的呼吸又開始均勻舒緩,再喊她,她已重新陷入從前的迷茫狀態(tài),一點知覺都沒有。

這時前面的車開始發(fā)動,路上的人趕緊跑進車內(nèi),“轟隆隆”一陣陣汽車啟動的轟鳴伴著團團黑煙尾氣撲面而來。我趕緊關(guān)上車窗,把她捆綁在輪椅上,發(fā)動車子游進緩慢流淌的車流中。

出了隧道西行就到了甘孜地區(qū),那就是西地藏區(qū)了,我知道,過了瀘定不遠,就是甘孜地區(qū)首府康定城了。

依舊是擁堵??煜挛鐑牲c的時候,有“嗖嗖”的冷風從車窗縫隙中擠入,天空布滿了凝重的陰霾,我想起了一句古詩,“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胡地應該是北方,和南方的川西藏區(qū)無關(guān),八月飛雪恐怕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再向西走不到一個小時,路上就有不少警燈閃亮,一些警察在標有“瀘定”字樣的分叉路口疏導分流著車輛,警車上循環(huán)播放著通知,“折多山開始下雪,西行的車輛請到瀘定、康定觀察雪情后再決定出行”。聽從勸告的車輛不多,依舊奪路而去。我知道,折多山在康定的西南方向,經(jīng)瀘定入康定不僅安全無虞,而且路近便利。但我不想再走那個混蛋曾走過的路線,我要直撲他們的車禍發(fā)生地折多山,然后在康定那個浪漫之地完成我倆的愛情宣告。

簡直不要命了。在擁擠的路上,仍然有三五結(jié)隊或獨自行進的背包客,很少有男人,這些包裹得十分嚴實的女子看不清她們的容顏,但從高挑的身材和露出肚臍眼的高聳胸脯可以判斷,這是一些年輕的浪漫女子,她們不是為了省錢而徒步旅游,她們要的是刺激和獵奇,或者說是尋求邂逅的艷遇。

能不累么?這些人跟在行駛緩慢的車后,不停地敲擊著車窗,胸前背后都貼著“求RB”的字樣,不管怎么解釋是求用紅牛飲料的意思,那赤裸裸的表示其實就是一種性暗示。我曾聽說,那個副市長的兒子在去川藏的路上,最感興趣的就是搭訕“求RB”的路遇女郎。

一個身穿米黃色風衣的高個女子不間斷地跟著我的車子行進并敲打車窗,見我按下車窗,她拉下紙口罩,一張像是整過容的精致的臉透出焦急和渴望,大哥,捎帶我一程吧,我真的太累了。求求您!說著,解開風衣的紐扣,里面什么都沒穿,紅色的文胸下兩座顫巍巍的雪峰熱烘烘地抵近我的左臉頰。

一直雙眼緊閉的華蝶突然警醒暴怒,她的眼神驚恐而鄙夷,脖頸用力地扭向左邊,身子開始陣陣抖動,她像是要責罵那個女人,或者是要想推開外來騷擾者的糾纏,嘴里“嗚哩哇啦”混沌不清,但有一個“滾”字終于噴薄而出。

我一陣驚喜,“滾”這個前鼻音是很難發(fā)出的,假以時日,像“爸”、“媽”這些雙唇音很容易說出的。

那女人吃驚地看著被捆綁在輪椅上的華蝶,最后終于明白了,操,一傻瓜帶一廢物。說完還伸出涂抹著粉色指甲的右手中指挑釁地在華蝶眼前晃了晃。

我慌忙將車窗關(guān)閉。華蝶癱坐在輪椅上,看我的眼神也有鄙視和憤怒,最后索性將眼緊閉,胸脯一起一伏,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

你別那么小看我,我和那混蛋不一樣。我自言自語道。

6

憋悶,憋悶,那個粉色的中指越來越大,最后變成無形的華蓋,我在云層中被憋屈得上下翻滾,有個留著馬尾的男人淫邪地笑著,他很享受我的痛不欲生。他是誰?為何我想飛過去扇他的耳光?

在校園,在迪廳,他的名牌服飾光鮮亮麗,總有女生跟在后面獻著殷勤的搭訕,他樂在其中,卻對我頻飛媚眼。

一陣風吹來,滿地的黃葉打著旋聚攏,形成了越刮越猛的小龍卷風。我被狂風裹挾著,身不由己地飄舞著。進入云端后又是另一番天地,那是哪里?風不再呼嘯,法國香水彌漫四周,我的眼里映出一片粉紅色的曖昧。馬尾開始亢奮地一翹一翹,我的衣衫被野蠻地撕開,一陣鉆心的疼痛傳遍了我的全身。汗津津的溫熱和腥臊讓我無地自容。你還是處女?馬尾開始耷拉下來,你愛著他那么多年居然沒給他?哈哈哈,有趣的傻瓜。

馬尾開始迎風飄逸,我變成了沒有靈魂的風箏,被牽引著隨風起舞,在沒有云彩陪伴的天空像粒微塵。

我飄進了一幢高聳云間的樓宇里,馬尾一翹一翹的下面是什么?雪堆一樣的肉體,嬌喘汗香的騷氣令我惡心欲嘔。馬尾尷尬地下垂,這沒什么,這新房的處女作是你,她們只是匆匆的過客。男人嘛,風流而不下流就好。

下流!我心中的怒氣積聚鼓脹,隨風飄回更加熟悉的一方,一個女人斥責我幼稚,那有什么,哪個貍貓不吃腥,只要不下流,風流一點不算啥。對,那是媽媽,她之前也是這么說的。

你知道世界頂級艷遇之地在哪嗎?馬尾又開始煽動,法屬波利尼西亞的大溪地,美屬的夏威夷和塞班島,還圣靈群島的大堡礁,至于巴厘島、普吉島和馬爾代夫這些地方都讓中國人踩爛了,我覺得最好的艷遇之地連綿不絕的,還是我們中國的318 國道,我一定要帶你體驗一下。

鄙夷之情油然而生,那些陌生不知為何物的詞句在我的腦海中沒有任何印記,我只是關(guān)心,他在這些地方都艷遇到了么?我的五臟六腑開始亂顫。

艷遇之地定有獵艷之事,至于獵艷對象,那要看有沒有對的時間和對的人。馬尾毫不羞恥地搖動著。

我繼續(xù)飄舞著,那個高檔而奢華的別墅庭院似曾相識,哦,那是馬尾的家。那兩個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怯生生不知手腳放到何處的男女是誰?我用力揉了揉眼細看,是爸爸媽媽,他們來干嗎?

小蝶能找到高亢這樣好的條件是她的福氣,我們沒意見,你們定了就行。至于他們到國外還是國內(nèi)旅游,讓他們自己定。媽媽變得謹小慎微小心翼翼。

318 國道像條綠色的河流,一具黑色棺材一樣的“奔馳”面包在里面向西漂流著。過了武漢,這條河流就有花紅柳綠的女人游蕩。馬尾總是貼近細看,很少有他滿意的,豬、呆瓜、丑八怪,這些惡心的東西會不經(jīng)意從他的嘴中蹦出,沿途的風光黯然失色。

我飄蕩在這里的就是康定城么?一條狹長的谷地,比肩而立的樓宇,歡暢流淌的折多河和雅拉河匯聚于此,騰卷起潔白的浪花。情歌廣場和跑馬山,夜晚街頭的手鼓、吉他和五光十色的溫情基調(diào),這些獨特的美景和浪漫為何激蕩不起我的愉悅?在“康定情歌大酒店”的豪華套間里,我被馬尾拂掃得筋疲力盡,樓下的折多河開始嗚嗚咽咽。

一堆沒有情欲的骨肉。馬尾開始詛咒我。黑色的棺材飄向折多山,馬尾要去新都橋,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所在?我無所謂。

冷風拂面,零星雪花飄來。條條經(jīng)幡飄揚的祈愿墻在高海拔的入藏第一關(guān)前兀自矗立。紅男綠女在拍照合影,馬尾亢奮地四處尋艷,我站在墻下,看著有情男女在那祈愿互締心結(jié)。這時,有一個人轟然闖入我的心扉,我涌出一陣溫馨,頓時淚流滿面。我擼下鉆戒,在黑色的墻石上恨恨地刻下“程鹍華蝶”,鉆石尖利刺耳,劃痕深刻,這四字多像一個愛情悲劇的題目啊。

一位高個紅衣和馬尾在黑色的棺材前親昵。馬尾說她要搭車一程去稻城亞丁。她進來,我算什么?你還是你啊。馬尾淫笑著,那只修長慘白的爪子不經(jīng)意地按在紅衣高聳的胸脯上。

你這性欲高亢的公驢。我賭氣步行下山,我煩透了這個荷爾蒙嚴重超標的亢奮男,我想趕緊逃回去,我不知這趟艷遇之行還會發(fā)生什么花樣和不堪。我不能一輩子就這樣成為馬尾搖擺調(diào)情的旁觀者。

高反來了,我的腿發(fā)軟,心跳加速,頭重腳輕,我想滾下山去,不去設(shè)想云海下面是綠色的草地還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臻煾哌h的藍天上,一團團白云哀憐地陪伴著我。

黑色的棺材不知何時又游到我的跟前,黑著臉的馬尾打開車門把我拎到車上,瘋狂地朝著山下駛?cè)?,我掙扎著準備拉開車門要跳下車去,馬尾對著我的臉就是一巴掌,我滿眼金星怒不可遏,我死命地跟他爭奪著方向盤,前面是什么擋路?幾頭牦牛驚恐地看著瘋狂逼近的黑色棺材,我的手一松,兩眼一閉。

……

7

車隊如笨拙的長蛇,在九曲十八彎的山道上緩緩地向上蠕動,“哈弗”處在低檔位置,油門轟鳴加大,速度卻越發(fā)地緩慢。華蝶的胸部開始急劇的起伏,我也感覺胸悶。海拔超過四千米了,我趁著車隊短暫停頓的片刻,為華蝶戴上氧氣面罩。在半山腰回望時,下面的車隊仍不見后尾地延伸著,如同蜿蜒登天梯的山道逶迤多折十分的壯觀,但我卻一點觀賞的興致都沒有,那些用手機和長槍短炮大呼小叫拍照的游客,像是來自另外一個歡樂的世界。

雪開始洋洋灑灑地飄落,一會便積下厚厚的一層,很多車主在輪胎上掛上防滑鏈。一些交警陸續(xù)上路疏導著車輛。

山頂估計不遠了,一座具有藏地風格的白色尖塔在前面聳立著,下面還簇擁著一些冒雪拍照的人,那塊黑色的巨石,應該是一塊有紀念意義的碑石。

走走停停,短短不足千米,車子爬行了近一個小時,到山頂?shù)臅r候,已是下午四點多,那里就像一個擁擠的停車場,車門關(guān)關(guān)放放,游客和商販在車縫中來來往往,茫茫四野,銀裝素裹,路在何方?我走下車前后眺望,東西兩個方向擁堵的車輛應以千計,頭尾都不知在哪,來去的通道都被擠死,車隊徹底癱瘓了,一個個氣喘吁吁地熄火哀嘆。交警煩躁地回答游客千篇一律的詢問,前方出現(xiàn)連續(xù)追尾已經(jīng)封堵管制,后面車輛開始勸返,去康定的路更是多彎狹窄,雪天路滑,徹底封堵了。何時疏通?天知道。

華蝶的眼睛猛然睜開,眼球開始轉(zhuǎn)動,也有了靈動探尋的光芒。我心有酸楚,她可能想起曾有的浪漫或哀傷。她的眉頭緊皺,像要掙脫身上的綁帶。天雖然陰沉落雪,但還不算太冷,我把她推下車來,用一方毛毯給她披上。我說,下雪了,你好好看看吧,我們已到了康定城外,這里是折多山。

她僅看了看白塔一眼,就開始將頭吃力地扭向路的另一側(cè),那里有一堵堆砌比較粗糙的亂石墻,上面經(jīng)幡獵獵,在風中呼呼作響。墻體石色黢黑,飛雪襲來,它依然抖落出裸露的身軀,用漢藏兩種文字書寫的“川藏第一關(guān)祈愿墻”的金黃大字仍歷歷在目。

我費力地在車空中拐彎挪移,終于把輪椅推到墻跟前,上面一些“吉祥如意”、“扎西德勒”等祈福語琳瑯滿目,墻縫中的灰塵和積雪累積,變得斑駁陸離,一些青年男女面帶虔誠,或站立雙手合十閉目默念,或長跪不起嘴中念念有詞。我站在墻下,心中五味雜陳,我不知華蝶為何對此傾心,我也不知自己想祈禱點什么,更不知為誰祈禱,為自己?為華蝶?兩個將死之人,或許該祈禱赴天堂的路別再像現(xiàn)在這樣擁堵。

華蝶在輪椅上很不安穩(wěn),她胡亂扯動著給她輸氧的面罩,掙扎著像要下車,這在從前,我會激動萬分,這分明是康復有效的反應,如今無所謂了。

華蝶,我真的累了,我只能在來世再陪伴你了。我的淚水滴落下來,有幾滴滾落到她的腮上,她居然抬頭看我,眸子中有了久違的憐愛和哀傷。我從后面用雙手捂著她的雙腮,我怕她冷,她似乎很享受這種親昵和溫情,一動不動地緊盯著祈愿墻左下角的某塊石頭,然后猛地向前掙脫,從輪椅上一下滾落到地上。我大吃一驚,趕緊彎腰要抱她重回輪椅上。她極力拒絕,死命地向著不到一米遠的石墻跟前爬動,她的臉上憋出汗水,我趕緊抱著她來到墻根,她像感謝我的心有靈犀,臉上浮出笑容。我想知道是什么吸引了她如此拼命向前,就順著她的目光所視,把她的手拿到墻根,她嘴里嗚嗚嘟囔,手卻僵硬地顫抖。華蝶,是要擦拭墻下的灰塵和積雪么?她居然“啊啊”地點頭。我把她放到我的左腿上,跪在那里慌忙地擦拭著,這是一塊相對光滑的黑褐色石頭,方方正正地作為基石鑲嵌在墻根處,我感覺到華蝶在我的懷里開始瑟瑟地發(fā)抖,有了如釋重負的舒暢嗚咽。我的心也漸漸柔軟起來,這上面肯定藏著華蝶的秘密,會是什么呢?我一邊細細地擦拭著,一邊尋找著上面的蛛絲馬跡。在石塊的中央,有幾個線條纖細的字痕,仔細端詳,依稀看到“程鹍華蝶”四個字。我的心頓時崩裂出圣火天光,我一屁股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把華蝶緊緊摟在懷中,不知什么時候,她的輸氧面罩已經(jīng)脫落,她把干裂的嘴唇努力向我湊近,我親吻著她,不顧旁觀者的同情目光,徑自狼嚎一樣地哭喊,華蝶,我的愛人,我沒有白愛你一場。

8

愛人?愛你?這聲音好溫暖啊。我頭腦中的團團迷霧開始縷縷消散,我的嘴唇也濕潤起來,那一串串滴落不止的淚水,把我從顛簸翻騰的云端中拉到現(xiàn)實,我清楚自己正躺在一個男人的懷里,他一直在我的心田矗立,我這扶搖的風箏,沒有消失在宇宙瀚海,因為他攥在手中的那根情思始終沒舍得割斷。

冰封的軀體開始“嘎嘎”地碎裂,心底的火盆漸漸冒出火苗,溫暖是如此的美好,我感覺到了身上的束縛也條條縷縷的崩斷,我的手腳雖然麻木,但我知道它們都是我可以指揮動的。耳中整日鬼哭狼嚎的雜音也遠遁了,風的呼嘯清晰起來,我臉頰上的雪花和著淚水讓我越發(fā)的清醒。我想對我愛的人說,程鹍,我愛你。但我的舌頭依舊僵硬,喉部仍有人在掐我不讓我發(fā)音,我只能嗚嗚咽咽地流淚,有心酸,也有興奮和劫后余生的渴望。

咱們回車里去吧。程鹍一手抱著我,一手拉著輪椅。我像一個聽話的嬰兒,將頭拱到他的懷里,我不想離開他的懷抱,就愿這么靜靜地蹭他的溫度,聽他的心跳和嘮叨。他還是把我放到輪椅上,推到車門前,放下斜坡踏板把我推到車上。我擔心他會繼續(xù)捆綁我,就拼命地掙扎。他居然笑了,看你,車子不動我怎么舍得讓你單獨坐在上面。他把我重新抱到懷里,回到后面的座位上搖搖晃晃地對我喃喃低語。華蝶啊,我現(xiàn)在敢叫你老婆了,你答應嗎?我使勁地點頭,濕潤的眼睛一刻都不想離開他。

我感覺他的身子不像剛才那么溫暖,他起身把車子發(fā)動,一會車內(nèi)就有了熱乎乎的暖氣。他把臉貼到我的臉上,自說自話道,老天也跟我倆過不去,下雪不讓我們進城。車里的油不多了,暖氣待會就得停了。

手機響了,程鹍看了看屏幕,有些緊張地接聽。結(jié)果出來了?你說,我能承受住。什么?發(fā)到微信上?手機信號也斷斷續(xù)續(xù)。程鹍和誰通了幾句話就頹喪地把手機丟到一邊。

老婆啊,我倆的命咋都那么苦?他那如鋼針般的胡須在我的臉上輕輕撫摩著,我看不出他對我病情好轉(zhuǎn)的欣喜,有的只是越發(fā)深沉的傷感和絕望。

天完全黑下來了,車內(nèi)的溫度持續(xù)下降,車外的小販高喊著賣毛氈,賣軍大衣,賣方便面。很多閃著紅燈的警車不斷播放著廣播,要注意節(jié)省汽油,要防止車內(nèi)窒息。聲音縹緲而顯遙遠。

老婆,陪我一起走吧。這里海拔四千多米,是離天堂更近的地方,老天讓我們從這出發(fā),也是一種恩典,我們順從天意吧。程鹍的話里有一種悲壯的情緒。

他從我的身后騰出一只手,扭身向后備廂處擰動著什么,我聽到有“嘶嘶”撒氣的聲音,頓時,一股酸臭的氣味開始彌漫車廂。

這時,駕駛座上的手機屏幕開始顯光,又有微信信息的提示音傳來。我掙扎著掙脫他的摟抱,喉嚨中那塊堵塞的無形東西被我突破沖開,我大喊一聲:“不!”

程鹍一愣,猶豫片刻,在矛盾的抉擇后,那只剛縮回來摟抱我的手又重新去后面擰動著什么,泄氣聲停止了,他用力地將車門推開,一陣寒冷而清新的風涌了進來,我昏昏沉沉的腦子頓時清醒起來。他頹唐地癱坐在后座上,看著不斷閃光的手機一動不動,淚水卻不斷滴落到我的臉上。

9

華蝶真的出現(xiàn)了奇跡般的康復,她帶我去祈愿墻下尋找她示愛的證據(jù),更證實了我過了二郎山就有的直覺,但她仍需要愛的滋潤和無微不至的康復護理,過程肯定艱辛而漫長,除了我,誰還能擔此重任?我不忍心她在我離去后孤孤單單沒有尊嚴地茍活在這個人情淡薄的世間,那會讓她更痛苦絕望和狼狽,我想和她在不知不覺的睡夢中,共赴沒有欺詐和勢利的天堂。隱藏在后備廂中的小型液化氣罐,我是準備在到了康定之后尋找一處環(huán)境僻靜優(yōu)美的地方再打開閥門的。但天公不作美,讓我們滯留在這寒冷無助的高峰上。油已燃盡,寒潮來襲,與其寒冷難耐,倒不如在昏沉中避寒。

朋友打電話說生化指標都出來了,要我趕緊去住院,他要將檢驗報告發(fā)到我的微信上,還有意義嗎?住院?到那等死?才不呢。

我知道這樣做自私且殘忍,不僅懦弱地逃避與病魔的搏斗,還要謀殺自己深愛的無辜女人。我想到遠在農(nóng)村以我為傲的年邁雙親那種天塌地陷的崩潰,想到華蝶父母卸下包袱后的義憤填膺,想到對我給予厚望的交大導師和我正在研發(fā)攻關(guān)的項目。但我別無選擇,一個病入膏肓的希望寄托,不如讓人在短暫的惋惜和痛恨后,給世界一些干凈清新。

小型液化氣罐是我在網(wǎng)上訂購的,已被國家明令禁止,去罐裝這五公斤氣體時,氣站的工作人員警惕地問我從哪搞到的,干什么用的。我說準備十一宿營野餐,那人還下意識地看了看我的車牌照。好在一路沒有檢查后備箱的,幾次交警查車,見我?guī)е粋€坐輪椅的殘疾人,他們都很同情地開恩放行,還囑托我一些注意事項。

設(shè)想中的溫馨悲壯被突發(fā)的風雪寒冷破壞了,去康定城的希望破滅了,連燃油都燒盡了,恢復交通又不知何時,在如同汽車墳場的山頂悄然離世,也不失為一種很浪漫的選擇。等到交通疏導好,眾多汽車歡快轟鳴絕塵而去,這輛灰頭灰臉的“哈佛”孤零零地龜縮在路旁,警察詫異地前來催勸,拉開車門,一股甲烷氣體撲面而來,兩個相擁的男女面帶微笑,靈魂已行走在去天堂的路上。于是查看手機通訊錄,跟熟悉的人聯(lián)系,有人哭,有人竊笑,我倆在云端上像七仙女看董永悲傷一樣……

有人穿著棉衣在路上打著電話,訴苦,抱怨,罵天氣,罵警察,也有醫(yī)生過來搶救一些突發(fā)病人,我覺得這些都和我倆無關(guān),我不想做一些求人借油遭人白眼的無謂努力,等到寒冷真的無法抵御時,我就打開罐中的天堂之門。

手機的信號又有了,微信提示適時響起,這是催我上路的節(jié)奏啊。我狠了狠心,對著華蝶深情一吻,反手擰開氣罐的閥門。

華蝶或許感覺這對她不公平,或許她并不知我的病情和所思所慮,居然瘋狂阻止并喊出了“不”字,我不想讓她不情愿地跟我上路,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放棄了原計劃,只要她愿意頑強地活在這個世界,我獨自遠行也就心安了。

我拍了拍華蝶,把車門重新關(guān)上,百無聊賴地拿起仍在滴滴提示的手機,朋友把報告單發(fā)來,我細細地看著,上面的所有指標基本正常,我的肝區(qū)疼痛是因膽囊結(jié)石已到了要爆裂的程度,他催促我趕緊住院切除。

我摟著華蝶親吻著,老婆,我要帶你回家。

雪花如蝶般歡快地飛舞。

遠處的康定城想必火樹銀花,美麗得讓人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