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琳·

1

K去美國的第二百四十三天之后，我們成了陌生人。

強行被我變成陌生人的K，有很長一段時間，還盤桓在我走神的空白里。在那里她笑著哭著和我擁抱，說她有一天終將在美國掛牌開一間診所。有時候她讓我照顧好還在國內(nèi)的她的父母，有機會帶著老人一起去明尼蘇達。還有的時候，她變成了少女的樣子，和我在學(xué)校背后的假山上念書背單詞。其實，更多的時候她凝固成了一個琥珀，我看著她像在看一個標(biāo)本。

在二百四十三天之前，我以為我是K最好的朋友。這樣一種篤定，讓我在傻白甜的美稱里只占了三分之一個形容詞。

初到美國，K常常半夜在我的微信上留言。她的半夜是我的白天，于是我在艷陽高照底下知道了她的恐慌、不安和始終伴隨的焦慮。有時候，因為這種深入的知道，我也獲得被依賴的滿足。以前，我們常常用這樣的詞語自勉，知道最大的滿足不是索取而是奉獻。被人需要，是一件多么令人喜悅的事情。

兩個月之后，K逐漸開始發(fā)布一些自己在公寓烹飪的圖片，圖片中開始有了外國友人，他們對著鏡頭喝一碗黑豆、紅米、紅小豆熬制的粥，并且擺出了贊的手勢。緊接著她終于展開了在國內(nèi)就叫囂著的代購事業(yè)，于是我可以時常收到一些美國商品資訊，有護膚品有包包有鞋有保健品。漸漸地她不再訴說她的寂寞，甚至在微信消息的縫隙中，惶惑越來越少，她開始給我安利很多種奢侈品的名字。可惜年過三十憑我再怎么刻苦努力拿出考博的集中力，我也難以記得她給我孜孜不倦科普的名牌。她說你不要再背幾百塊的雙肩包了，這東西還是要弄個好的，這里趕上活動也有兩三千就可以買到的名牌。她站在一大排鞋架前自拍，說她還給我發(fā)來過好多種洗臉機的圖片，告訴我在美國這些東西多么便宜，還有國內(nèi)奉為高級保養(yǎng)品牌的某一種，在親愛的美利堅六十多刀（美元）就可以買一個超級大桶的家庭裝，還有那些葡萄籽顆粒深海魚油。一瓶十九點九九刀，你要不要。

我的購物還只懦弱地停留在淘寶天貓，因為價格高昂，或者因為收貨麻煩，我時?？纯淳推策^一邊。K的微信在我的預(yù)感中間一寸一寸縮短，然后，我看到她與朋友圈內(nèi)最有錢的幾位同窗越走越近。圣誕節(jié)發(fā)給她的消息，一直停留在一個老人和一只鹿的歡蹦亂跳。她沒有理睬，在圈內(nèi)照樣活泛，給那些朋友點贊。

我對K的離開有一點點的準備。在一百二十天到二百四十三天的區(qū)域內(nèi)，K開始曬與外國友人四處游玩的情形，曬與州政府官員的合影，曬投票競選的過程，以及一些我從來沒有過未來似乎也不可能加入的世界。K漸漸不再理會我，她正像漸變色那樣從我的生活里隱去，最后和空茫之色融為一體。

倒數(shù)三十天的時候，我給k發(fā)微信。內(nèi)容婉轉(zhuǎn)糾結(jié)，總結(jié)起來只有兩個字：還錢。

2

K不是唯一借錢的朋友。

2007年，我第一次借錢給別人。來借錢的是一個設(shè)計師，剛從上?；貋戆簿?，他的上一份工作是給蘇泊爾設(shè)計鍋鏟瓢盆，下一份工作待定。

設(shè)計師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念書的時候化學(xué)很好，我抄過他的作業(yè)。他來我家，要我拿兩萬塊給他。他借錢借得理直氣壯，說這么多年哥們你不幫我？本來這樣的話在我聽起來無動于衷，然而接著他就說了自己在某某和某某某那里碰壁的故事。

某某和某某某，是初中時期就在一起的朋友。少年時候，眼睛耳朵里哪有利益二字，全身上下就好像只長了心臟。這樣的友誼持續(xù)了十幾年。等聯(lián)系像是洗過多遍的麻紗布，粗粗漏漏，漸漸生分之后，才知道某某的舅舅是環(huán)建的一把手，讓某某承接了某一區(qū)全部的綠化工程。某某某家以前的小鐵礦，現(xiàn)如今發(fā)展成大鐵礦還有一個鋁廠。

有錢人的錢都在周轉(zhuǎn)，所以他只好來問我借錢。

話說到這里，我完全是可以不必借給他的，但是那天，他帶著自己的準媳婦一起來。

我請他吃過三次飯。頭兩次，他帶來了兩個不同的女人。他說他帶來的是準媳婦，給我看看。兩次都這么說。第三次，我有了免疫力，但仍然鄭重其事地和這位正打算成為他媳婦的女人對面坐著，那一刻我想，我和他的友情就此完蛋了。

我們是去一家火鍋店。女孩子那時候就有一點點發(fā)胖，我可以看到她的指窩。小時候我媽最喜歡叫我秀指窩，那玩意兒對她來說是一種褒獎。仿佛看到我的指窩就可以證明我被養(yǎng)育得很好——在這件事情上，她始終不能自信，就只好找一個實物的明證。我媽不知道沒有人像她那樣重視可愛的指窩的存在，我因為胖被暗戀的男生嘲笑過小腿，因為小腿的健碩有一個夏天我始終不敢穿裙子，但是從后來的照片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穿裙子才是最大的過錯。

設(shè)計師夫人的體態(tài)，不能算作胖，只好叫豐腴。五官庸常中摻雜了幾星凌厲，她的眉毛很長，像瘋長的草，幾乎要豎立起來，只不過二十六歲左右的年紀，兩頰的肌肉就開始往嘴角聚攏。即便這樣，我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很擔(dān)心設(shè)計師的未來。盡管念書的時候我常常因為他不讓我抄化學(xué)作業(yè)而和他翻臉。

設(shè)計師夫人很認真地把東西從鍋里撈出來，蘸醬，吞噬。她從容不迫，肚子里像還裝著一個自己。我一邊吃一邊冒汗，生怕團購的這頓飯不夠吃還得單點。于是一根粉條也拼命分好多口消滅。設(shè)計師很放松地吃著飯，那份淡定叫我很懷疑他是否真的走投無路才尋到我這里來。

吃完火鍋，設(shè)計師和夫人從我這里拿走了一個信封，里面是被火鍋熱度烤熟的我們的尷尬。他的夫人微笑著，說著客套的感謝的話，我忐忐忑忑給了他們一個大概的期限。遞交錢袋的一瞬間，這兩個人在我的面前融化成了真正的夫妻。

四處周轉(zhuǎn)的設(shè)計師，終于首付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并且在那年冬天成功把設(shè)計師夫人變成了真正的設(shè)計師夫人。設(shè)計師和設(shè)計師夫人住上房子的老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與我聯(lián)絡(luò)，所以我決定在過了還錢期限一年之后開口讓他們曾經(jīng)的許諾兌現(xiàn)。

設(shè)計師很痛快地答應(yīng)還錢，那天夜里十點，他說第二天他正好要到我家附近辦事，夫人也希望能夠隨行。我說那好，我們一起吃頓午飯。

為了防止設(shè)計師夫婦到我們家看到一堆亂象，第二天早晨我起了一個大早，七點半的時候，我正把雜物全部從儲物箱里翻扣到地板上一一收拾整理的當(dāng)中，我家的門被敲開了。

設(shè)計師披著雨衣，口里吐著白氣站在大門口，綠色的塑料殼子罩住了他的全身，包括那一只微微跛著的指尖點地的腳。水線從帽檐上垮下來，幾乎沖毀了他臉上鄭重營造的表情。白氣隨著呼吸起起伏伏，像是一尊快要壞掉的空氣加濕器。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們家的狼藉，加濕器的嘴巴里更快地吐出了驚惶的氣息。我穿著黑色條紋運動褲站在垃圾堆里，和塑料人的設(shè)計師隔門相望。然后他囁嚅著給了我一個震驚的理由，他說他是趁老婆還在睡覺先跑出來的，還要馬上趕回去。說完他從雨衣里面摸出一個信封，這信封陳舊無比根本不能與之前我給他的那一個相提并論，不過，不糾結(jié)于皮囊那么它的五臟六腑幾乎和之前那個沒有區(qū)別——雖然我偶爾幻想它可以吃得胖一點再回來。設(shè)計師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要在他夫人面前說起他還過了我的錢。我問他午飯還吃嗎？他說吃，到中午他就和夫人來我們家。

3

我從來沒有借過別人的錢，即便在家庭資金最為周轉(zhuǎn)不開的時候，也沒放下老臉，把下嘴唇拉過下巴頦開口吐出一個借字。這不是應(yīng)該赤裸裸炫耀的品質(zhì)，恰恰說明了我在錢上的無能。有一個學(xué)生時代長期與我有小額資金（一兩百塊錢）往來的朋友現(xiàn)在是千萬富翁。我急乎乎跟在k小姐后面追債的時候他也跑來問我借錢。

我們最初有金錢往來的時候他還在日本留學(xué)，那時候他要做一篇關(guān)于儺面的論文，他說他日語還不夠好，東京又很少能買到中文書，再加上書很貴，所以他需要我在國內(nèi)買好了書郵寄過去。記得走水路。留學(xué)生如是說。

我在國內(nèi)花了兩百多買了三本書，其中有一本是精裝的。那本書原來是有簡裝版的，但是書店里賣完了。對不起，我的那個時代就是如此，還沒有那么多電商出現(xiàn)，當(dāng)當(dāng)、卓越、孔夫子都還在未來。如果那時候它們就活在我們的世界里，那么也許我和留學(xué)生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金錢關(guān)系的好朋友。

留學(xué)生出國之前我們禮尚往來，經(jīng)濟賬算得干干凈凈。留學(xué)生很欣賞我的這一品質(zhì)，他說，不愧是外語系出身，AA大方，大家少好多麻煩，和你待在一起就是舒服。

我這個人天生耳根子軟，經(jīng)不住別人吹捧，誓死將AA進行到底。

那是我第一次往國外寄東西，郵費遠遠比我想象的便宜。在郵局我伏在柜臺上禁不住對留學(xué)生產(chǎn)生了一些艷羨，我覺得他知道走水路便宜真的是懂得好多哦。

但是留學(xué)生沒有說明白，走水路的貨要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才可以到。自從我寄完書之后，他就開始一遍一遍地問我到底寄走了沒有。我說寄了啊，留學(xué)生說，那我怎么還沒有收到。

三十二天之后，留學(xué)生終于收到了我寄給他的包裹。他發(fā)來郵件告訴我，他已經(jīng)收到書了。但是，他強調(diào)說，這些書已經(jīng)完全沒有用了。還有一周就是學(xué)期末，論文他大概寫得差不多了，頂多是再翻兩眼這本書，抄上幾句話交差。早知道這樣，他說，我根本就不需要買這些書。

那時候他拍了很多的日本儺劇現(xiàn)場照給我看。他說，從一個學(xué)美術(shù)的角度來看這些儺面就好了，這樣有獨創(chuàng)性。我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他一邊抱怨一邊興沖沖地做著自己的研究，又是驚慌又是抱歉還有一點點小小的扭捏。

我想對他說，那三本書是兩百三十六塊七，還有郵費是二十八塊。一共你欠我二百六十四塊七。

一切都要怪罪我所處的那個時代，十五年前。如果那時候有微信支付寶，這件事就不那么難辦了。但是在當(dāng)時，為了兩百多塊我叫他跑一趟銀行，真是有一份難以啟齒的嬌羞柔弱。

我忍而不發(fā)，一直等到一年之后他回到祖國。

留學(xué)生回國之后我們還是好朋友，像他走之前那樣，大家出去仍然各點各的，各付各的。有幾次會有更多的朋友一起聚餐，留學(xué)生就會說，你看密斯白多么新潮，出來都是AA，咱們就學(xué)外語系那樣吧。

終于有一天，我找到了追債的借口。這仍然得歸功于手機不能上網(wǎng)的時代。留學(xué)生到外地科研，他手機欠費了，用別人的手機發(fā)過來短信，拜托我給他交一百塊錢話費。

我裹著大衣跑出去交話費。我跑得很歡快，一路上我興沖沖地想，這下子新賬舊賬一起算，我終于有機會問他要錢了。

但是我顯然越往好處想，事情就越往奇怪的地方發(fā)展。留學(xué)生先是到北部考察石窟造像，然后又回西安跟著導(dǎo)師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研討會，再然后過元旦，研究生說好久沒回家了，然后他就回家，然后他就在他老家一窩兩個月。

我們過完年再聚，已經(jīng)是幾個月之后，留學(xué)生對充話費一事只字不提，我?guī)状稳瞄T牙死死咬住下嘴唇，把自己咬成了齙牙，還是問不出來那一句還錢的話。好像是，只要問一下那一百塊錢的下落我就成了一個心眼窄小的守財奴吝嗇鬼。

時間久了，我就想說，之前買書的錢算了吧，就當(dāng)是我送了他幾本書。那兩百多塊時間久遠，如果我還記得那么深刻，似乎就有點low。但是幾個月前的話費似乎還是可以討要一下的。有一天夜里我正躺在床上思索這個深邃的問題，忽然靈光一閃，我像是被上帝用手摸了一下腦門，在床上抑制不住地幸福起來。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留學(xué)生，我說，我現(xiàn)在不方便，你幫我交一百塊話費行嗎？留學(xué)生說，行。

我激動得內(nèi)臟都跟著顫抖。哈利路亞，世界終于迎來太平。

過了幾天，我跟留學(xué)生去食堂吃飯，留學(xué)生打了一份木樨肉蓋飯，坐在我對面，說，我前幾天遇到一個奇葩事。

我問，怎么了？

原來留學(xué)生幫我們系的一個助教交了兩百塊話費，但是過幾天助教見到他就掏了一百五十塊給他，說自己身上正好沒帶錢，先給這么多。再然后剩下的五十就沒消息了。那人是助教，他根本沒好意思要，他惡狠狠說，就當(dāng)是丟了五十塊。

好吧，我承認我們那時候都很寒酸。

然后留學(xué)生挖了滿滿一勺木樨肉蓋飯，一邊往嘴里遞進去一邊若無其事地說，你那一百塊什么時候給我。

我虎軀一震，瞬間短路。吃進嘴里的面條差一點從鼻孔里嗆出來。我放下筷子，雙手握實，扭扭捏捏哼哼唧唧說，我之前不是給你也交過話費嗎，咱們扯平了啊。留學(xué)生疑惑地抬頭看我，說，我沒還你嗎? 我記得我已經(jīng)還給你了啊，算了，一百塊錢也不是什么大數(shù)字，就當(dāng)我請你吃了一頓飯哈。

我嘴里含了一口血漿，硬生生咽了回去。

后來留學(xué)生畢業(yè)，要開一個裝修公司，問我借錢。他說，不問你多借，五千塊應(yīng)該可以吧？

那是我最斬釘截鐵的一次，我說，我剛上班半年，哪有那么多。

留學(xué)生說，那好吧，我再想辦法。

好多年以后，留學(xué)生的公司辦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他和所有當(dāng)時贊助他五萬十萬塊的朋友都鬧翻了，唯獨還保持著和我的聯(lián)系。他請我吃過兩三次飯，每一頓都超過一百塊。我算了算，如果加上物價上漲，大概他欠我的那二百六十四塊七，我已經(jīng)吃回來了。

只是有一天，說起什么了，忽然他就想起來他在日本留學(xué)的生活，他想起來那本關(guān)于儺面的精裝書，他說，那本書后來我在國內(nèi)看到一本簡裝的，價格才一半，你怎么買精裝的給我。

我滿頭黑線，默默無語。

講這句話之前，留學(xué)生又問我借錢，他說，可不可以暫時拿五萬塊給我，我現(xiàn)在剛換了車，公司資金有點周轉(zhuǎn)不過來。

我畏畏縮縮地咽下一口雁門關(guān)苦蕎茶，愁眉苦臉說，我正買房，外面的錢都追不回來，怎么還有錢借給你。

4

我沒撒謊。除了k小姐，追不回來的還有兩位老友。

其中一個是女的，叫如意。

如意是我的發(fā)小，我們從小生活在一個院子里。少年時候的如意一直和我玩不到一起，她喜歡游泳，踢足球。有好多個暑假，我窩在家里看書的時候，如意和一群院子里的男生去泳池和球場。后來如意很后悔那些夏天。因為游泳，如意的胸厚肩寬，穿衣服總是顯得很壯碩，而她的小腿，因為踢球，肌肉結(jié)成老大一塊，穿裙子怎么也不好看。

其實長大之后我和如意的生活也攪不到一起去。牛奶和燕麥攪在一起才好喝，牛奶和小米攪在一起就有點怪怪的。當(dāng)然，我并不是指自己是牛奶。

如意的媽是曾經(jīng)的廠花，但是如意長得像她爸。細眼睛塌鼻梁。后來有一天如意來找我借錢，如意說，我要去整容，你借我一萬塊錢。

那時候我好不容易攢了一萬五，如意就來找我獅子大開口。如意說，這一萬塊錢對我來說很重要，它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如意來找我借錢之前，已經(jīng)打聽好了整容醫(yī)師，是省人民醫(yī)院的專家主任。十年前這個三線城市整容之風(fēng)還刮得十分晦澀，我不知道如意怎么就打聽到了這么一個專家。于是我猶豫了很久很久。

在我猶豫的過程里，如意吃掉了三個橘子，一盒六個圈冰激凌，半袋子饅頭片。她打算喝我的養(yǎng)樂多的時候我及時制止了她，我說，你爸媽知道嗎？

知道，但是他們沒錢，說叫我自己想辦法。如意還是撕開了養(yǎng)樂多的錫紙蓋。

我也知道如意的情況。如意爸媽是雙職工，也雙雙買斷工齡。如意爸有關(guān)節(jié)炎，干不了重活，如意媽有糖尿病，一天比一天嚴重。如意爸媽從四十五歲之后就對自己沒有任何貢獻了，每天在院子里溜達幾圈打發(fā)時間。

如意從小學(xué)習(xí)一般，隨便上了個大專，畢業(yè)以后在麥當(dāng)勞打工一年半，每天吃漢堡吃到維生素缺失雙手蛻皮。后來又到沃爾瑪上班，做到銷售主管。再然后去賣保險。如意找我借錢之前就把工作辭了，她說，反正做完手術(shù)之后也不能上班，又不是很喜歡干，干脆辭了，以后整完容，肯定還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問如意，你的錢呢？

如意鄙視我：一半補貼我爸媽了，還有一半不是攢著嗎？你以為你那一萬塊錢夠用啊，只能做一只眼睛!

如意報了一下那年動眼睛鼻子的手術(shù)價格。兩只眼睛兩萬二，一只鼻子七千，一起做有折扣。

如意說，整完我找對象找工作都有好處，簡直就是改變我的人生命運。

關(guān)于別人的人生命運掌握在我的手上這一點，我覺得十分惶恐。我一再詢問整容醫(yī)生是否可靠，如意威脅說，如果你不借我，那么我就只能去當(dāng)試驗品。我有一個同學(xué)的哥哥剛從泰國留學(xué)回來，已經(jīng)給她的另一個同學(xué)做了抽脂手術(shù)，挺成功的，因為是練手就沒要錢。其實我也想過要不就去找她……

我撅著屁股把存折翻出來，說，茍富貴，勿相忘。

如意做完手術(shù)之后恢復(fù)得很快，但是說真的我始終都沒覺察出整容手術(shù)是多么的鬼斧神工。做手術(shù)之前是小眼睛塌鼻梁的如意，手術(shù)之后是雙眼皮高鼻梁的如意。如意似乎是那么不同，但從審美評分上來說，又都是平均值的如意。

如意一直也沒有對自己的臉部改變做出什么評價。她沒說，哎呀，我這塊鼻梁有點太高了，也沒說我的雙眼皮割得有點薄。有時候我看著如意，忽然就對那位整容醫(yī)師贊嘆不已。他是如此精準地保持了整容前和整容后的比分，熟諳中庸之道。

整完容的如意還是沒有什么桃花，甚至，有幾次如意得意揚揚地跟我說她見了以前的一些朋友，結(jié)果竟然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整容了。后來漸漸如意沒有再這么得意揚揚地跟我說這些，再后來我就忘記了如意整過容這件事，我以為她以前就長這樣。只有在我想起來如意還沒有還我錢的時候，我才驚覺如意的一只雙眼皮是我作出的貢獻。

因為在同一個院子里住著，我一直堅信如意一定會還我的錢。所以我看著如意跳來跳去找工作，換了一任又一任男朋友，鼻子還是有點高有點翹，雙眼皮漸漸塌陷了，就這么過了五年。

有一年過元旦，我想要換一個筆記本電腦，就去找如意。那時候如意是國美的正式員工，還是個部門領(lǐng)導(dǎo)，主管冰洗一區(qū)。那時候如意的所有朋友買家電都找如意，不，是買任何電子產(chǎn)品都找如意。后來朋友的朋友開始找如意，再后來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找如意，如意的人脈圈就一層一層蕩漾開。

我在國美瞎逛了一圈，指著一款電腦要如意給我內(nèi)部價。如意麻利地叫來銷售，給了低價還白拿一堆贈品。我懷抱著贈品樂不可支，懇切希望如意這輩子都在國美上班就好了。我不知道后面還有更大的紅利，我左手拎著新電腦，右手拎著贈品去結(jié)賬，如意伸出一只手擋住我說，我來吧，我可以刷卡攢積分，而且用我們店里的內(nèi)部積分卡，到年底還可以免費兌換產(chǎn)品。為了一個咖啡機，或者是一只電飯鍋，如意刷給了我五千九百塊。如意說，剩下的四千，完了再還你。

如意三十一歲才結(jié)婚。她結(jié)婚的對象是一個身高一米七八面色潮紅臉上有坑的平頭男人，我們相處還算融洽。唯一記得就是結(jié)婚前夜，那男的竟然約我們一群人出去吃麻辣小龍蝦，朋友都是如意的朋友，有男有女，雖然平時在一起轟轟烈烈，但多少都是看在如意的情分上才與他熟識起來。喝了兩杯啤酒，那個男人對著我們說，我真的不想結(jié)婚。真的。我們就是湊合著過。你們也是吧。對吧。大家都是湊合著過。

緊接著他像是瞎了一樣看不到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開始訴說如意的種種不是，她兇，她好勝，她太愛貼補自己爸媽，她對他家人冷淡等等等等。中間有另外一個發(fā)小準備打斷他，但是顯然這個平頭男鐵了心要從一群完全熟悉如意的人里面找共鳴。

第二天婚禮如期舉行。大概很多婚禮前都有這么一鬧，大家都不放在心上。那男的一定不知道如意動過整容手術(shù)，不然前一夜必定也會拿出來叫囂一下。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給自己壯膽來個第二天逃婚，但是第二天五點鐘他睡起來就誠懇地向命運低下了平頭。

如意結(jié)婚的時候，她還欠我差不多半只鼻子的錢。

結(jié)婚后如意打打鬧鬧地過著，第二年懷了孕，和婆婆小姑吵架，辭了工作看孩子，做微商開微店，一會兒賣韓國貨一會兒賣棗加核桃一會兒賣烘焙用品一會兒賣各種冷凍速食。我提過兩次錢的事兒，如意說自己媽媽糖尿病犯了。如意說最近她爸出了車禍在醫(yī)院躺著。都是事實。我要錢的時間點不對。你向我借錢的時候我二話沒說，我讓你還錢的時候你卻有千言萬語。

后來我就開始在如意那里買東西，一會兒買寶露露的洗發(fā)水套裝一會兒買駿棗桃仁一會兒買雀巢鮮奶油一會兒買龍鳳煎餃。我打算慢慢把那四千塊消滅完，雖然現(xiàn)在大概還剩兩千七百多塊。

5

另外一個老友，是男的。

阿維找我借錢的時候說，他打算結(jié)婚，錢不湊手，就借半年，結(jié)了婚收了禮金，馬上還你。

阿維要結(jié)婚了，我們真是開心，連我父母都說，快給人家，結(jié)婚重要。

那年阿維剛過三十。

阿維高中之后體重就蕩到二百六十斤的紅線上下不來。他是朋友中運動最勤快的人，游泳羽毛球，甚至有一陣子還做瑜伽，但是這些都抵不住他的好胃口，他愛吃，會吃，也精于廚藝。大家沒事就聚在他家，玩玩游戲，吃他的紅燒爆炒。他做菜色澤瑩亮，油水足，對于幾乎素食的我，每一次都是開戒。

阿維是個好男子。正經(jīng)工作，溫柔細心，居家體貼。因為生性樂觀豁達，總也不見他煩躁郁悶的時刻。只是不知道從哪天開始，維爸維媽漸漸一見我們，就念叨阿維的終身大事，要我們幫著介紹介紹。

在單位阿維是技術(shù)人員，身邊都是帥哥，連只恐龍都逮不住。下班之后阿維是宅男，要么打電動，要么捧著書。他的閱讀量實在太大，我們望塵莫及。因為如此，我?guī)缀鯖]見過他戀愛，依稀只從他口中聽過他曾經(jīng)的暗戀?？墒前祽僦恍韬馁M心神，哪怕痛徹心扉也根本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到二十九歲阿維還是大門不邁的御宅族，如假包換的處男。

聚會時，一個女朋友干了杯酒，直直問到他臉上：你的生理問題怎么解決？打飛機嗎？兄弟姐妹個個笑得東倒西歪，他倒也泰然自若，一臉無欲無求。酒散后，大家慢慢也在心底企劃一下，拉拉紅線，擦掉不合適的，留下那么幾位備選，也說給他聽。

阿維于是就在大伙的熱心下相了不少親。相親就是撞大運，撞多了頭暈，就搞不清行還是不行。阿維有次說遇到一個還行的，名叫婉婉，文靜里也有干練。他們相約出去幾次，女孩很是愿意，竟然并不嫌棄我們都有點鄙夷的阿維的肥肉，她說她就愛胖乎乎的男人，這樣踏實又溫暖。

這么時不時約了三四次，阿維打電話給介紹人，說他還是不耽誤婉婉了。介紹人電話里唾沫四濺，罵他不知好歹，放著這么水靈靈的姑娘不要要什么！阿維死別著不吭氣，任人家怒摔電話。

他來我家?guī)臀倚揠娔X，我問起此事，他抬頭，放下手中主板，認認真真回我：我還是想找一個自己真正愛的人。

我盯著他幫我把拆得七零八散的機箱慢慢組合，忽而發(fā)現(xiàn)，我們好像都自然自若地把他下放了一個檔次。仿佛，只要有一個女的喜歡他，哪怕是不當(dāng)下拒絕他，就是他的成功。在多次相親之中，大家都緊張對方的態(tài)度，誰問過他一句喜歡不喜歡。

阿維照舊過他的日子，我心里覺得忐忑，覺得找愛真是瞎扯。卻不料半年之后，他帶一個女孩子來我們的聚會，護著她給她夾菜擦嘴扣扣子，仿若她沒有手。女孩盤靚條順，她說他若是能減到兩百斤就結(jié)婚，于是他體重江河日下，儼然已從稀松走向強壯。

我媽說，得趕緊結(jié)，保不準姑娘哪天就變了心。

我爸說，快給人家湊點，就當(dāng)是幫維爸。

我爹媽和阿維爹媽是好朋友。

我抖抖索索拿錢給阿維。

我不知道阿維把那些錢用在什么地方，也許是裝修房子，也許是給女方彩禮什么的吧，總之他們很快結(jié)了婚，快到我們和那女孩還沒來得及熟悉起來。如今他下廚他洗衣他打掃，她只負責(zé)開心就好。

我們曾將他的愛情看得輕賤，如今他自輕自賤。意義不同。

阿維結(jié)婚之后過得很開心。一開始住在一間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第二年維爸補貼給他們五十萬，付清了一間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三居室。阿維帶著媳婦蜜月好幾次，我每次收到阿維的人生信息的時候都會默默想，我湊單借給阿維的那幾萬塊錢實在應(yīng)該是幫不上什么忙的。阿維經(jīng)濟寬裕，一下子就能還回來。

但是阿維一直沒還錢。有一次我險些要買一間房，問阿維要錢，阿維說，真是不巧，剛剛貸款買了車。冬天到了，媳婦上班冷，要開車接送她。阿維買的車不賴，二十多萬，我看看自己開了好多年的現(xiàn)代，回去和我爸媽吵了一架。我說，我的錢被別人用去心疼別人。我爸媽搞不明白我在說什么。

第二年，我回我爹媽家的時候正碰上阿維開著一輛途觀載著媳婦往小區(qū)里停。我說阿維你不是個白色的小車嗎，阿維說，媳婦喜歡越野車，我們剛換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回到家就給阿維發(fā)了短信，我說我要買房，還錢。

阿維沒回復(fù)我。過了好幾天，阿維打電話給我說，丑丑啊，真對不起，我倆的錢正在銀行理財，等三個月之后到賬了，我馬上還你。

最后拖了四五個月，我才收到轉(zhuǎn)賬短信。阿維還錢給我了，一分不少，一分不多。前后用時三年。

6

也許是恰好，我周圍懂得借錢的人都過得不賴，有時候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拿了自己的錢不慌不忙地就改變了他們的生活，過得比我瀟灑多了，我就暴跳如雷捶胸頓足，幾乎要把胸腔從一個側(cè)面砸向另一面。

我一直覺得自己從小就沒有接受很好的金錢教育。這一切都怪罪于我媽。我小時候常?？吹剿桢X給別人，常常看到這些錢有去無回。我媽是數(shù)學(xué)老師，算賬很厲害，教出了好幾個全國奧數(shù)競賽金銀銅獎。但是她老是被自己的學(xué)生坑。有一年她集中被坑了幾次，有印象的就是先來一個女學(xué)生，在我家哭著說自己家里拿不出錢讓她念大學(xué)，她現(xiàn)在過得很艱難。念高三，最后一個學(xué)期每天只能啃一個饅頭喝點開水。上世紀90年代初這樣的事件也還有不少，我媽拿出來六百塊錢，那是她三個月的工資，她站在我家電視機旁邊，握著女孩子的手說，老師相信你能考上。之所以站在電視機旁邊是因為下面的小柜子就是我媽的金庫，那天她把金庫掏空了。

又過了兩天，來了一個男孩子，也是對我媽說了類似的話。那個男孩子很老實的面相，我媽這次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從電視機柜里拖出來一百塊錢。

這兩個人的故事都爛尾了。首先，我媽從拿出六百塊錢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那個女學(xué)生，后來高考結(jié)束，我媽專門跑到教育局去查那個女孩子考上沒有。但是信息全無。我媽說，那個女孩子以前一直學(xué)習(xí)很好的，不上大學(xué)就可惜了。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很不自信。她肯定知道我和我爸七竅生煙。那個男孩子還在上高二，他倒是來了我家一趟，遞給我一本格林童話，精裝本，我很樂。后來他走了，我媽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發(fā)上跟我說，你知道不知道，你那本書頂一百塊錢。我翻到書后面看了價格說，不是，這本書十塊八。我媽沒吭氣。

從我追債開始，持續(xù)有人批評了我的偽善。他們說，借錢給人，是一種驕傲，也是一種輕蔑。你驕傲生活有余裕，你幫助那些比不上你的人。

生活在這里，這是很正常的批評。你善良有人說你心機重，你靠的是努力有人會說你運氣好，你說自己天生樂觀有人會說你虛假，有時候，你明明就是一杯白開水，卻被人硬生生逼成滿肚子憋屈的碳酸飲料。人一生遇見太多人，卻幾乎沒有遇見一個痛快的還債人。在這個薄情的時代，想要人對你戀戀不忘、刻骨銘心，唯一的方法就是借錢不還。

7

K是我這輩子最后借出去錢的人。從K之后，我不會再把錢袋子騰挪給任何人了。

K想出國想了很多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最理解她的人。她在出國這件事情上遭遇的一切，都是悲傷小說。我借錢給K的時候，實際上已經(jīng)在籌資買房，但是K說，只要半年，半年就好，這些錢是保證金。

所以我等了K半年，又半年，又半年。因為K，我終于張開了四處告貸的嘴巴。之前的牙關(guān)緊咬，都無意義。這期間我買了房子，K過著自己的日子。

有一天，K就徹底消失了。我在微信里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她。我沒有她的電話，我打電話給她在國內(nèi)的前夫，前夫說，你不要急，她還不上我?guī)退€。

那個男人，K總也看不上，于是我也總會小看他幾分。但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他和我認識的K口中的他完全不一樣。

后來他果然把錢轉(zhuǎn)給了我。我哭了幾次之后明白了，我再也不會借錢給朋友。

過了很久很久，有一年冬天，早晨醒來忽然收到K的微信，微信上說，你發(fā)來一個銀行卡號，我算利息給你。

我想了想，回復(fù)她說，不用，我沒想過要你的利息。

又過了一夜，我醒來時又看到K的微信，她說，我知道，一點利息也不能彌補什么。

我發(fā)了三十秒呆，說，外面生活一定很辛苦，照顧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