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王鍵組詩《夜航》所感"/>
◆榮光啟
讀王鍵組詩《夜航》,我不能不想起之前的埃塞俄比亞空難。那架波音737在起飛后六分鐘失蹤,生生扎向地面,一團巨大的火光中149名旅客和八名機組人員無一生還。如果我也在那架飛機上,最后時刻我會怎樣?“如果這是我的最后一日……”
“夜航”是一種特別的經驗。在國際航班的漫長的旅程中,我們進入了一個純粹的毫無依靠的時空。在那個凝固的、漆黑的、沒有什么聲音的空間,似乎時間也凝固了。生命在這里,是一個飄浮的存在物:“我們游行在看不見的云里/我們穿黑色的泳衣”。作為生命的主體,又不得不思考:生命到底是什么?我是怎樣的存在?死亡離我到底有多近?
“夜航”其實是一個哲學化的處境,它將存在主義者所言的人的“被拋”狀況生生凸現(xiàn)出來,逼著你不得不糾結于與生死相關的命題。“此在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海德格爾用被拋狀態(tài)來標識這一基本的生存論環(huán)節(jié)。此在永遠在被拋擲之中。然而此在卻多半不正視這一事實,試圖以種種方式背向這一事實。只有在一種最基本的情緒——畏——之中,這一事實才赤裸裸地展現(xiàn)出來?!?/p>
詩作的開頭將這種“被拋”處境的原因道出:“我們被那個破損的星球/流放/原因只有一個:我們是那破損的 / 罪人”?!白锶恕保╯inner),這個詞對我們相當陌生:我們似乎沒有在法律意義上犯罪,為何是“罪人”?那這里的“罪”(sin),所指向的應該是人的一種內在的處境:我們失去了什么,我們無依無靠,我們無法獲得信心,我們不知道將自己交給誰,我們是一種極為脆弱的存在,如同“將殘的燈火”。在這種處境中的人,能體會到人的一種根本性的缺乏。對這種“缺乏”的經驗乃是關于“罪”的經驗。
在整個過程之中,我在尋求可以信靠的對象,如常人一樣,首先是飛機本身:“我與地面已失去一切聯(lián)系/手機關機,或者沒有任何信號/這個時候,我唯一能信靠的人是機長//我對他說:給你,請帶我回家”。甚至,空姐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能帶來安慰:“北京和紐約/我擁有兩個不同世界的/敵意和冷漠/差異,呈現(xiàn)出它們粗礪尖銳的性質/而溫柔的部分總是相同/比如,從你身旁走過的空姐悄悄/打開你頭頂?shù)哪潜K小射燈”。
整個航程,也是作者的思緒、想象與敘述的急速延展。旅程中的一切,對應著人在此特殊時空中的思與言。
“夜航”成為一種夜語,成為心靈的獨白與辯詰?!盁o論我們怎么飛也飛不過/時間/我們都在時間里/腐朽”。
在漆黑夜空中飄浮的飛機,對應著晦暗的自我:“什么是漂泊?當我們對某種高速度失去/感覺時就是漂泊,譬如飛行//譬如人生”。
而機艙里的狀況,一方面顯出人的一種命運:“有一陣,機艙里安靜極了/燈光全都熄滅,機艙的黑同/外面的渾然一體了//我看見,無數(shù)的頭顱在黑暗里/囚渡”。無數(shù)的頭顱在黑暗中泅渡,這是典型的現(xiàn)代性的人之命運的象征。而另一種情景,則是現(xiàn)代性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呈現(xiàn)出一種荒誕景象:“小而密閉的空間,裝著/兩種人/一種人要回家,另一種人要離家//我有點迷糊:為何懷著完全相反目的/的兩種人會在同一條船上?”由于這種荒誕得不到解釋,人只能陷入“虛無”:“在機器的內部:你緊挨著我,他也/緊挨著我 但我們彼此不說話/有時,一段緊密的關系相等于/一段陌生的關系//我陷入詞的空虛與黑洞”。
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是對無依托的境遇的恐懼、對死亡的凝視的局促不安,另一方面,作者也出示了他從何處得著了常人沒有的平安。似乎有一種力量一直與他同在,比如“一陣劇烈顛簸的片刻/我緊張,害怕/雙手攥緊空氣/這時,有一只手/放在我發(fā)抖的肩頭/讓它安靜”。這是誰的“手”?這是怎樣的一種力量?
作者其實也有提示,在某一組詩里,他提到了“父”:“我們飛行在遼闊、不著邊際的空間/卻不偏離軌道,因為總有一股力量/拉扯著我們往下//而此刻,牽引我的不是萬有引力/或者引力波/而是父親曾經坐過的那把空的輪椅/它仍謙虛地立在房間的/那個角落”。這個“父”的象征意味是什么?
如前所言,我們既然因“罪”被流放,現(xiàn)在,我們又因“父”而得到“牽引”、得到安慰,那這個航程,其實是一次關于罪、死之恐懼與救贖的思想之旅。
關于死,作者雖然也想到一些俗常的后事,但讓人驚訝的是,他說:“我不止一次想到死,在高空/我想像著死亡的突然降臨/但我想得最多的卻是/我的墓志銘://‘他死后變成了一個好人’”。在死亡的催逼中,作者思慮的是“干凈”,雖然他說的是“腸胃”,其實我們能夠體會到,他在說靈魂,或者說整個的人——“一整天,我只吃一片面包/如果這是我的最后一日/我寧愿我的腸胃/干凈”。在猶太人的文化中,“腸胃”實質上就是指全然的人。
奇妙的是,思慮成為一個“好人”與“悔改”,使人進入了一個新的境地,在詩作的最后,日光出現(xiàn),人得自由?!霸竭^白令海峽,飛機/像個被拋出去的鐵錨/一頭扎進白晝的岸上//天,一下子亮了。我從/逼仄的座位上起來/向空中舒展蜷曲已久的身體”。如同“腸胃”意象指向全然的人,這里的“身體”也是指向個體完整的生命:在一場揪心的黑暗旅程之后,清晨的日光從高天臨到我們,身體的“舒展”所表明的是心靈的被光照、是靈魂的“自由”的來臨。
組詩《夜航》既是現(xiàn)實性的,又是象征性的,將漫長航程的瑣屑記憶、蕪雜想象與不斷更新的經驗有機呈現(xiàn)出來,作為詩歌文本,極有秩序性和結構性。同類題材的寫作,讓我想起當代著名詩人于堅的長詩《飛行》。對這樣的杰出詩作的閱讀,其中的跌宕起伏,也讓我如同經歷了一場有顛簸、驚悸、絕望和平安的飛行。
注釋:
[1]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概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76頁。
[2]“在人與人的關系上,現(xiàn)代派文學揭示出一幅極端冷漠、殘酷、自我中心、人與人無法溝通思想情感的可怕圖景。法國存在主義作家讓·保爾·薩特(Jean Paul Sartre,1905-1980)在《門戶關閉》一劇中有一句名言:‘別人就是(我的)地獄!’這可以看作現(xiàn)代派在這個問題上的宣言?!痹杉?、董衡、鄭克魯選編:《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第一冊(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