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煙雨溫柔地給太平山梳妝。鳥鳴變得空朦起來,經(jīng)過一樹泡桐花時,忍不住滴落溪流中。幾棵古樹站在螺絲田村的山坡上,兀自蓬勃蔥蘢。石頭不規(guī)則地往上堆砌,成為木樓的基礎,漫山的修竹競相搖曳,仿佛從瓦片中生長出無數(shù)的秀發(fā)。小道蜿蜒,迷離處,也許該有道士采藥歸來。
這是武寧縣的太平山中,我被席卷而來的綠醉氧。村莊的民居散開坐落,猶如璞玉點綴著各個角落。雞在高于我的海拔處啄食,一群黃牛在山谷低處悠閑地消遣時光。黑巖石爬滿山崗,風頭壓過鄉(xiāng)民。寧靜,像溫軟的低音,撩撥著我的心。
溪流一路虎跳,發(fā)出洪鐘一般的回聲,漸次向山谷彌漫,想來,這是螺絲田四季不落的歌謠。石頭形成陣列,像一個原始部落,經(jīng)營著山間日子。春風正盛,趕趟兒噓寒問暖,連那些無名花草,亦不輕薄。
溪上有廊橋,木結(jié)構(gòu),頂端覆蓋著茅草,搖搖晃晃走在橋上,看流水穿越腳底,濺得兩岸樹木葉片上珍珠淌淚。有一種隱士的渴望隨著水霧升起。
因了借助山勢的落差,溪流在廊橋形成瀑布,我也便好像乘著一葉扁舟,從山的巔峰奔瀉向山麓。兩岸遍布楓樹、篁竹、香樟,壘滿黑巖石。這樣的地方,適宜拄杖緩行,陪著知音,并不贅言,聆聽天籟即可。隱于泉林之樂,在太平山腳、螺絲田村成為現(xiàn)實。
村民們以石頭為料,層層疊疊構(gòu)建梯田。梯田的側(cè)影,形同古城墻,盡顯厚重。樹木在梯田的上方載歌載舞。梯田之上,坐落著一幢黃泥巴墻、木架構(gòu)、黑瓦屋頂?shù)碾p層民居,有人說,這戶人家姓彭。我頓時感覺見到親人一般。徘徊屋前,跟車前草對視,看綠色涌上梯田,也看群峰的綠縱情往山下趕。多少羨慕起這種世外桃源的逍遙時光。
臆想著宅子里的平凡情景,居家過日子,原本就是每個人的終極目標。我并不急于了解彭姓子孫在老房子里的活動,更渴望做一個無憂無慮的行者。云蕩蕩,植物繁茂,忽然有一種回歸田野的幸福。
折回,覺得此刻風景緘默如禪。
綠使一切安靜,太平山就是一個偌大的道場。那群黃牛依然在山坳里悠閑地吃草、舔犢、發(fā)呆。慢,是螺絲田的節(jié)奏。小徑,磚瓦,石頭,籬笆,野草,樹木,背包的女子,這些樂章的音色,沉靜,恬淡,習慣坐看云起。大自然讓所有的事物找到了最好的歸處。
走進坡上的木樓。廚房里,火盆里烈焰騰騰,臘肉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一位老嫗坐在灶膛前,神態(tài)安詳?shù)乜粗覀冞@些不速之客。男主人熱情地泡茶,茶是太平山里的野茶,名曰“太平紅”。
有人吹起洞簫,委婉悱惻,如怨如慕。心事浮起來,卻終究沒有高于一杯太平紅。
薄薄的雨絲稍縱即逝。此時,誰的心靈不是一杯太平紅?慢慢冷去,淡去,直至了無。
二
合港似乎那個傳說中的盤古,用力撐開混沌的暮色。云霧沿著山峰的棱線推移。整個村莊具有一種仙氣。菜園,土墻,瓦檐,柴垛,劍形植物,后山的杜鵑,組合成古村的畫卷。兩條溪流自山間潺湲而至,終于合歡,發(fā)出悅耳的吟唱。驛道藏身深山,仿佛漸行漸遠的江湖豪客。不需多著一墨,合港自有神韻繾綣。
像螺絲田一樣,合港也是在狹長的山谷間做足文章,硬是于立錐之地書寫出一個村莊的春秋夢想。這兒的時光似乎晚于山外。沒有現(xiàn)代建筑的影形??梢該湎律?,屏息斂氣看一只蝴蝶自在飛于花間,或者看幾只蜻蜓嬉戲。合港分明是大自然朝我們打開的扇面,氣象氤氳。
一幢兩層老樓前,一群村民正忙得不亦樂乎。這里竟然是“太平紅”茶葉廠,人們正在演示制作工藝。嫩綠的茶尖好像氣閑神定的精靈,每一片葉子具有舞者的氣質(zhì)。有人掇攛那位穿迷彩服的男子唱山歌,他倒不推辭,叫上一紅衣女人,亮開嗓子對唱。我聽不懂武寧縣方言,只從音調(diào)里感受他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制茶者的積極心態(tài),賦予茶葉以靈性。
我倚靠著籬笆,聽見山歌與溪流的行吟交融在一起,如同兩種師法自然的藝術(shù)相遇,它們一道扣動了黃昏的門環(huán)。遐想著南來北往的過客穿越武寧山水的情景,或許,勞累之余,他們也會吼上幾嗓子,將心情釋放出來,留作武寧的養(yǎng)汁。
趕在夜幕的黑袍子降落前,我踅進了“清廉堂”老宅子里。僅僅從外觀看,這座建筑并無異彩,土墻剝落,如同一位長者披著陳舊的衣裳,但走到天井邊,我驚訝地看見了保存較好的窗雕,那些人物定格于明清時期,雅致,倜儻,俊逸,日子被琴棋書畫、茶香墨韻浸染,何其有情調(diào)。“清廉堂”的牌匾懸掛于廳堂,字跡已然模糊。老宅里的生活場景也模糊了,仿佛濁眼里的景物。前門極其樸拙,門額殘存一角,有一個“翠”字,這也便夠了,守著太平山的四季翠綠,是一種怎樣的富足!
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想象“清廉堂”里走過的人物,在我看來,擁有青山綠水的人生,大抵安泰從容,一眼透明,如雙溪會合于合港的流水。
順著“清廉堂”前的小徑下行,野花爛漫,四周的山林呼吸可聞,這樣的浸淫,合港難免生出幾分仙氣。古樹下,設著一個石制小祭臺,據(jù)說由此可通往山巔道觀,自古以來,武寧人喜歡到太平山許愿,樸素的處世哲學化為漫山的綠。不覺間,眼簾里閃現(xiàn)一方巨石,傾斜狀,藤蘿纏繞,并不嶙峋奇異,但當?shù)厝藚s對此石推崇有加,稱之為“合港石桌”。傳說曾經(jīng)有仙人對弈,被某婦人撞見,仙人隱身而去,遺留一枚棋子于石桌,有緣人方可見得。我靜靜端詳,終究未得要領(lǐng),便只傾聽溪水潺潺,林間充滿意趣。也許,讓心得道,便尋覓到了那枚神奇的棋子。
又飄起雨絲,像太平紅茶縹緲的樣子。云霧忽然泛著純凈的白光,合港呈現(xiàn)一派蓬萊仙島的意境。所有的老屋神采奕奕,掛著藤葉,如身披綬帶,等待黑夜的檢閱。沒有幾人能夠體會到我心中一瞬間的暖意,我很愿意被收留于這種中國畫的筆墨里。合港,總會有細節(jié)誘惑你。
三
燈火里的朝陽湖碼頭充滿魅惑,猶如夜宴上的女子。想不到一座偏僻小城,竟然可以美得如此驚心。被水垂青的武寧,即便深鎖山間,也從不怠慢美,寂寞,更有千鈞之力。
游船犁開湖面,橋仿佛花朵綻放,絢麗,變幻,直抵心田。情不自禁想起那座深藏于水底的箬溪古鎮(zhèn),或許,曾經(jīng)的人家依舊點著燈等待故人,曾經(jīng)的街市依舊沒有打烊。也想起那位熱愛武寧山水的江湖詩人戴復古,他一定喜歡泛舟的感覺,小城的春風浩蕩,讓詩歌傳唱千里。武寧的夜色是慢節(jié)奏的,好像一位丹青高手,緩緩點染皴擦,不動聲色間,畫面氤氳,氣息萬千。武寧的體香,正沿著水路彌漫而來,仿佛一場薄薄的花雨。
仿古畫舫像一條魚暢游于西海灣的街市,一半覽盡龍宮勝景,一半留戀人間煙火。橋,一座連著一座,古艾橋、建昌橋、西安橋、看鶴橋、碎花橋、沙田橋,形態(tài)各異,燈光的布局變幻莫測,橋背后的文化更是深厚,武寧的歷史人文、山水自然幾乎濃縮其間。水里有修江的呼吸,水里有古村鎮(zhèn)的影像,水里有武寧人的喜怒哀樂、千秋文章。橋拱被開辟成特殊的博物館,一幅幅圖畫,展現(xiàn)著武寧的風土人情和纏綿悱惻的故事。我在畫里穿越,燈火闌珊,驪歌起,不歡不歸。
婆娑燈影中,一只白鶴雕像背對著畫舫,水波不興,而鶴在水之鏡。有人講述起看鶴橋的傳說。其實,武寧的神韻又豈是一篇傳說所能夠概括的?所有的傳說,為小城生長一雙翅膀,托起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飛翔。
耳際,傳來陣陣鼓聲,不嘈雜,攜帶著水的濕潤。水榭里,幾個人斜挎腰鼓,以竹節(jié)敲擊,一人領(lǐng)唱,眾人相和,似乎在表達勞作的熱情和快樂。這便是武寧打鼓歌,俗稱“鋤山鼓”、“催工鼓”、“耘禾鼓”,源于湖北鑼鼓。據(jù)清代同治年間《武寧縣治》記載,楚人乾隆時期來武寧墾荒開山,“每數(shù)十人為伍,其長腰鼓節(jié)歌,以一勤惰”,“每擊鼓發(fā)歌,迭相唱和,聲徹四野悠然可聽”,楚音吳韻與本土鄉(xiāng)音相遇,最終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打鼓歌。鼓聲與歌聲涉水而來,好像邀我至田家,四番鼓依次響過,勞動、生活的場景展開,山水間的日子如此妙趣橫生、道情般綿長。畫舫緩緩滑過,打鼓歌露珠般進入西海灣,我透過燈光看見了它們的斑斕轉(zhuǎn)身。
鼓聲未絕,煙波上又飄來咿咿呀呀聲,沙田湖水面上,有亭臺濱水,暖色燈光環(huán)繞,一臺武寧采茶戲正在精彩上演。作為江西四大地方戲之一的武寧采茶戲,發(fā)源于茶歌,流傳于贛、鄂兩省邊界多個市縣。夜色縹緲,水間多姿,演員們投入于一個如夢如幻的空間,表達內(nèi)心氣象萬千的世界。浮想起少年時沉醉于鄉(xiāng)戲的一幕幕,給精神尋覓一個歸處,是一道難解的課題。
我更關(guān)心戴復古跟武寧之間的恩恩怨怨。
戴復古是南宋江湖派詩歌潮人,一生不仕,漂泊江西多年,與贛鄱大地緣分匪淺,尤其是在武寧遭遇了一場曠古愛情。元代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卷四記載,戴復古流寓武寧時,當?shù)匾桓晃虗鄄判那?,將千金小姐許之,后來戴先生思鄉(xiāng)念起,這才吐露家中已有妻室,武寧女子“盡以奩具贈夫,仍餞以詞云。夫既別,遂赴水死”。對于這場悲劇,我未考證,不敢妄加評論,但傳說給今夜的武寧加分,無形間平添了底蘊。據(jù)說十年后,戴復古故地重游,寫下一首《木蘭花慢·鶯啼啼不盡》,慨嘆“相思謾然自苦,算云煙,過眼總成空”。燈火落幕后,多少春風,需要西海灣獨自斟酌。
至此,我才驚覺,無窮的驚艷,終究是為美的須臾鋪墊。那么,我不應該忍住內(nèi)心的澎湃,我要說,武寧,我來晚了。
畫舫,從閘口吐出,迎面更是一派夜色旖旎。
四
幕阜山在遠方追逐云朵,西海在低處呵護浪花,東山在山水之間嫻靜地搖擺著衣裳上的贛繡作品,作品是數(shù)不清的島嶼。
我猜想著水深處箬溪古鎮(zhèn)的容顏,仿佛聽見李烈鈞的馬蹄聲踏響清晨。游船似乎充分照顧了我的心情,速度緩慢,將一座島小心拉近,又將另一座島謹慎地推往天邊。近處的島碧綠蔥蘢,空濛處的島如一滴墨在宣紙上的余韻。也有島戴著桂冠鉆出水面,與我目光對接,不防露出紅土壤構(gòu)成的略顯臃腫的軀體。水和島,長時間陪我,一路無語。
這是官蓮鄉(xiāng)的東山水域,正冷靜地詮釋武寧山水的詩意時光。
東山的水面暗涌著翡翠,一百多里的岸線,足以展現(xiàn)婀娜多姿的身材。我更愿意視之為武寧女子的曲線,凹凸有致,玲瓏優(yōu)雅,洗練無瑕。游船帶著我流浪,沒有目標,任憑一座又一座島嶼與我相遇、與我告別、與我兩廂相忘于江湖。這兒,一定薈萃了武寧最晶瑩的水珠,也一定聚集了武寧女子最純粹的淚珠。一切,如此透明而簡單,我可能守著一湖水終老。
前面該就是觀湖島了,兩座尖塔并立丘陵之上,仿佛被無數(shù)植物的手掌托起,溫情與堅硬如此和諧統(tǒng)一起來。雙塔以陽光裹身,亦以青翠裹身,陽光和植物相遇后的私語、心事和憧憬化為一朵一朵的浪花。東山人看一眼雙塔,便好像看見了曾經(jīng)的親人,他們正從遠方搖著漁船和霞光歸來。我看一眼雙塔,便看見了武寧山水自信的目光,比江南更溫柔的畫卷,牽引我走進一個夢境。
湖水碧澄,譜寫著現(xiàn)代漁光曲。島與島構(gòu)成幽深的水巷水紋猶如細密的轍印。也許,這是那些沉睡水底世界的古村留給我們的影像和語言路徑,20世紀70年代,它們?yōu)榱司S護修建水庫的大局,義無反顧告別煙火塵世,藏身滄浪之水。武寧堅強地站立起來,在風雨中成長為一座更美的城,在浴火中成為一只新生的鳳凰。一山一水,一村一鎮(zhèn),一草一木,成就一種全新的氣質(zhì)。
有人試圖辨認曾經(jīng)的修江河道,但似乎徒然。游船好像一株被鏡頭放大的浮生物,突兀而茫然,只能無奈地在島嶼迷宮里晃蕩。我們寄寓于浮生物上,以沉默迎對山水,的確,也只有沉默,才足以體驗這方山水的神奇魅力。
一位同行的作家朋友說,幾年前,他不慎將一部“蘋果”手機掉入了西海之中。我的心一激靈,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也許,手機有朝一日成為水底世界與人類的使節(jié)。手機有情,我亦是不舍,甚至不止一次后悔沒有早日接受武寧朋友的邀請。武寧,我的確姍姍來遲。
陽光曬暖湖灘,金燦燦,黃澄澄,好像在樹木與湖水之間設置了一道色彩緩沖帶。游船不斷將手臂探入水中,打撈著什么,也可能熱心腸地在幫我們尋找一扇進入秘境的門。我感覺到自己游弋起來,一點一點接受水的洗禮與祝福,一點一點與西海、與東山、與武寧融合一體。我甚至即興寫了一首《東山寄情》,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最純粹的水,在東山/最有靈性的六十六個盆景/被水恣意滋潤/箬溪古鎮(zhèn)是今日的龍宮/睜開碧波一般的眼睛/悄悄看云/那些車轍/那條驛道/那些有故事的腳印/派出浪花為使/記住青山夕陽下,一縷炊煙/就是一個人家的歡喜?!?/p>
我也歡喜,為這寧靜的山水,為這慢節(jié)奏的時光,為這詩意蕩漾的人間仙境。
武寧,我真的來晚了,而來了,便再也不想離開。
作者簡介:彭文斌,江西分宜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已出版7部作品集,獲得全國第七屆、第八屆鐵路文學獎,第四屆徐霞客游記文學獎。散文集《江右故園》被列為2016年“江西省文學創(chuàng)作重點扶持項目”。散文集《清風萬里》入選2017年“江西故事中國夢”江西文學重點扶持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