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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

2019-10-28 02:39馬金蓮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9年10期
關鍵詞:李冰副局長男友

1

來電顯示電話是辦公室打來的。

李冰沁有些無奈,木然地喊了一聲喂。

為通知一個會議,她下午守著座機打了近四個小時的電話。把相同的內(nèi)容給不同的通話對象重復了幾十遍。會議內(nèi)容、時間、地點,然后強調(diào)重要性,必須提前十五分鐘入場,著正裝,等等。因為參會對象不是單位,而是個人,所以不能用公文傳輸平臺直接發(fā)文通知,得一個一個打電話落實到個人。她拿著一個名單表,落實一個,打一個鉤。情況比較復雜,能一口就答應參會的干脆者不多,事假病假的、外出不在的、需要請示領導履行請假手續(xù)的,種種原因,導致一個小時就能安排妥當?shù)墓ぷ?,硬是多耗費了兩三個小時。幸好一切在下班之前處理妥當了。她拿著最后敲定的名單給劉副主任作完匯報,交給同事小王去打桌簽。她可總算是完成了這件活兒,來不及長舒一口氣,就小跑著出門,還好趕上了就要開走的通勤車。

李冰沁住康居小區(qū)。康居是小城的廉租房,不在市中心,位置偏僻,只有3號通勤車經(jīng)過,坐公交的話得倒一次車才能到,中間還得步行五六百米。所以李冰沁必須準點乘坐通勤車才是最劃算的路線。

午飯在機關灶上吃的。機關灶的伙食還行,她早餐、午餐一般都在單位吃。晚飯回家吃,僅僅一頓晚飯,吃什么經(jīng)常成為困擾她的難題。

今晚吃什么,她又開始糾結。

男友發(fā)來微信,問晚飯咋吃。

她懶得回復,覺得嘴里寡淡,怪想吃麻辣味道,她最饞的就是火鍋了。那火鍋有素有葷,麻辣鍋底,油汪汪熱騰騰,吃出一身汗,正好抵御晚春初夏的乍暖還寒。

可是,現(xiàn)在想想也就罷了,沒心情吃。涮火鍋得人多才好,三五個人,圍個圓桌子,桌盤轉(zhuǎn)啊轉(zhuǎn),紅艷艷的牛羊肉,鮮綠的菜蔬,白藕片、黑木耳,一碟子一碟子下進白汽森森的鍋里,大家吆喝著碰碰杯,那才是吃火鍋該有的氣氛——她咽口水了。

米主任要能再請大家吃一頓就好了??赡怯衷趺纯赡苣兀活D至少會吃掉三百多塊錢。三百多,不是小數(shù)目。她來以后米主任已經(jīng)請了一次客。算是給她接風嗎?她拿不定。不過,后面小王、小姚來,再沒見米主任請過大家。可見米主任對自己好。這想法沒道理,但她愿意這么想。那頓飯之后,就忍不住想,想過好多回,還在繼續(xù)想?,F(xiàn)在就忍不住想。她咬著嘴唇偷偷笑了,臉上有點發(fā)燙。

我難道喜歡上他了?她捂住了臉,哧哧地笑。

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進來的。

一陣厭煩襲上心頭。她趕緊把剛才的荒唐念頭壓下去。誰在打電話呢,肯定不是小王就是劉副主任。他們打電話能有什么好事,不用說,又要分配工作給她。都下班了,還叫人工作,咋能叫人不心煩呢,她本來想著飯后趴在被窩里看會兒書。是有關公務員考試的書籍,還有專業(yè)書,一大摞子,不用功不行啊,她需要一份正式工作。在考取一份正式工作之前,總覺得心里難以踏實,干啥也不能一心一意,包括談對象。

小李啊——電話里喊。

李冰沁瞬間石化,電話里的聲音不是小王,不是小姚,也不是劉副主任,而是米主任。

啊,米主任,你回來了啊……她說。她有點慌亂?;艁y到笨拙,舌根有點硬,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好,米主任看不到李冰沁此刻的慌亂,他很平穩(wěn),聲音沉穩(wěn),語調(diào)低緩,說,吃過飯了嗎?今晚得到單位來,我們加班。

他停下了,似乎在思考什么。但停頓很短,短到一般人可能都察覺不出這份停滯。他又接上說,我們準備七點準時到辦公室里,嗯。

李冰沁知道自己再不吭聲不行,這激動過頭的情緒要露餡了。趕緊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米主任,我準時來加班。

李冰沁沒心情想吃飯的事了。給男友發(fā)微信:減肥,晚飯免了。

她沖了一包速溶咖啡,喝之前,又沖了一包豆奶粉,喝豆奶是為了壓餓,咖啡可以提神。

男友發(fā)過來一個要哭的表情,說減肥有害健康。李冰沁壞笑,迅速回復一句話:吸煙同樣有害健康。男友回個吐舌頭的表情,好像吃了一大口辣椒辣著了。李冰沁不再搭理男友,用一根玻璃棒緩緩攪著咖啡,在心里回味剛才的那個通話。米主任回來了,一回來就加班。還親自給大家打電話。會是什么事兒呢,難道是明天上午的會議還沒落實好,難道自己通知的環(huán)節(jié)哪兒出了紕漏?算了,不想了,一會兒到單位不就知道了。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米主任他回來了。只要米主任在,她就高興。和米主任一起加班,她更愿意。米主任一出去就是兩周,這半個月她干啥都提不起神,總覺得辦公室少了什么。那種吸引她的氣氛不在了,她就開始覺得工作枯燥、繁雜,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必要那么努力地為考公務員作準備,把自己變成一個正式的公務員,一輩子幾十年都耗在這種行政單位。

2

辦公室的氣氛有點怪。

李冰沁在門口站了十秒,退出來,小跑著進了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把嘴唇上的口紅擦了,將假睫毛摘除下來,拿紙巾把精心準備的妝容抹了又抹??纯吹嗽S多,整張臉顯得自然了一些,這才重新慢慢走進辦公室。

米主任在抽煙。本來藏在抽屜里的玻璃煙灰盤又拿出來了,里頭倒戳著六根煙頭。那煙頭像在排隊,齊刷刷的。說明米主任來得早,至少比七點鐘早了不下半小時。

劉副主任進來了,身后跟進來的是各科室的人,加上辦公室人員,一共十幾個人。這下人手齊全了??剖沂歉鶕?jù)分管業(yè)務設立的,平時各有各的辦公房間,大家除了早晚到大辦公室來,在職工簽到冊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一般很少齊刷刷聚集到這兒來。

今晚全來了。

李冰沁暗自慶幸自己當機立斷擦掉了妝容。大晚上的,頂一臉明顯濃艷的化妝品,和眼前的氣氛是不相符的。

我們得加班了。米主任把手里的煙屁股倒立在煙灰盤里,動作很輕,甚至還有些溫柔,他的眼神也還是溫柔的。他的目光看著煙完全滅了,最后一縷煙氣緩緩散入空氣,他的臉才抬起來,笑瞇瞇看著大家。

五個柜子,里頭裝的全是這種賬冊。單位每年的錢,都是靠這些小冊子花出去的。具體都是咋花的呢,她來這里后,也出過一次差,是頂米主任去省上開了一個短會,報銷差旅費的單子是米主任替她填的。一張小表,分成好多小欄,她迷迷糊糊填了,最后填上名字。領到了三百多塊錢。領導、主任、各科室,誰手上辦的事兒,誰填單子、粘票據(jù),最后拿來米主任簽字,再去分管副局長跟前簽字,剩下就是到許會計跟前報銷了。報銷的過程大概就是這樣了,但那么多費用具體是怎么一筆一筆花出去的,在她看來還是一頭霧水,弄不懂那些條條框框。

大家一看這班是加定了。眼前的活兒不干是不行的,就開始行動。

我們選2013年吧。小王說著抱了一大摞冊子,占了最窗邊一張辦公桌和電腦。抱了三次才把2013年的賬冊抱完。

李冰沁拿起一本往開翻,牛皮紙是最后裝訂時包裹上去的封皮。翻開皮,里頭是內(nèi)臟。

粗粗翻閱這內(nèi)臟,李冰沁有些眼暈。

說實話,比較復雜。首先看到的是記賬憑證,后面再看就是費用報銷單、整理單。再細看,整理單子上粘著各種票據(jù),有文件、通知、電話記錄、信函、簽名單子,還有差旅費報銷單、交通票據(jù)、住宿費、加油費、餐費,還有電話費、辦公用品采購費等各種開支單子;發(fā)票又分成正式發(fā)票和發(fā)票的佐證單據(jù),例如點餐單、刷卡存根,等等。大的小的,長的短的,白的粉的淺黃的,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一沓子,又一沓子。

李冰沁忍不住偷偷瞄另一個桌前的同事,裝作找東西,過去隨手拿起別的年份的賬單,翻開看,發(fā)現(xiàn)和2013年的差不多。她知道米主任十年前進的這個單位。四年后當了辦公室副主任。因為那時原來的老田主任退休,副主任被提拔調(diào)走,米副主任其實承擔了主任的所有工作。也就是說,眼前的這些賬目,幾乎都和米主任有關系,或者說,都是從米主任的手里經(jīng)過的。據(jù)說會計換過幾次,單位沒有專門的會計,是從外單位聘過來的,屬于臨時兼任。一個干著干著不干了,就得換一個來。米主任在副主任和主任的位子上干了六年,這些年份全在這次查賬的范圍里。

李冰沁先飛快證實自己的猜想。2013年是一個叫王云的在干會計。2014年、2015年換成了喬慧蘭。2017年開始變成了許玉華。在2013年1月1~22號憑證冊里,李冰沁看到了米主任的簽名。她端詳著,一抹怪怪的感覺,滾燙的速溶咖啡喝進口里,在舌頭上慢慢彌散開的那種感覺,有點澀、有點甜、有點復雜。好像恍然看到了許多年前的米主任。那個米主任剛當上副主任,從普通科員升成了副科級干部,開始有了簽字權。

每次接待,他都需要張羅,完了他簽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電話。報銷時,他在經(jīng)手人一欄簽下自己的名字。不經(jīng)他手的賬,在辦公室主任簽字一欄,他也得簽上自己的名字。她飛快地翻完了一本。米主任的名字十筆賬目中能出現(xiàn)八到九次。

她有些迷戀地看著,甚至是含著微笑在欣賞。進機關單位大門之前,她不知道這里頭的門道,進來了,也就慢慢弄明白了。一個大學畢業(yè)生進了這道門,就要從辦事員熬起,辦事員、科員、副科、正科,熬的就是血汗,也是時間,更是年華。米主任是從教師行業(yè)轉(zhuǎn)過來的,轉(zhuǎn)行進門后,從前的職稱全部失效,他也是從辦事員熬起。那么到升任副主任、具備簽字權之前,他又熬了好幾年。

那時的米主任,什么樣兒,肯定像她一樣,像許多剛進門的小年輕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小慎微,大氣也不敢出,默默地干著永遠都干不完的零碎活兒,掃地、擦桌子、打水、接打電話、分發(fā)報紙、收發(fā)文件、打印、裝訂、分送材料、匯報、落實……似乎一個單位的存在標志就是這些不斷重復的小事兒。

李冰沁已經(jīng)厭煩了這些活兒。一整天坐在椅子上,瞅著電腦,她屁股疼。感覺大腿骨深處都泛著酸困,雙眼干澀,脖子疼,腰里更疼。她想去做老師,父母不贊同,父母說,先在機關好好鍛煉,同時用功看書,考公務員,爭取把臨時身份變成正式的。當老師多沒出息,一輩子哄娃娃,哪有公務員好。

李冰沁就動搖了,還有一點點迷茫,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適合干什么,真進了機關單位,就一輩子有意義了?

她分析過父母的心理,他們在隱隱地渴望著一種看不見的權力。似乎只要踏進機關的門,就已經(jīng)在靠近某種渴望的東西,會一步一步往高處走,最后說不定就握住了某種權力。

其實,李冰沁自己對這種朦朧的權力也是隱隱渴望的。她很少去想這種渴望實現(xiàn)的可能性,更沒想過自己會用多少時間、在多大歲數(shù)上變成某一個領導。她可能只是被父母的渴望感染了,內(nèi)心也忍不住跟上他們期待起來,考特崗教師的念頭也就淡了。

米主任進門的時候,這里肯定也有另一個主任的,還有副主任,他在他們的管理下,一年一年地干。

開始具有簽字權的米主任,內(nèi)心是透著感慨的吧,李冰沁打量“米如?!比齻€字,有中性筆簽下的,更多的,是鋼筆字跡,碳素墨水,筆尖稍粗,但寫得認真。她望著米主任早年和現(xiàn)在的筆跡,對比著看,細細回味,發(fā)現(xiàn)變化不大,但還是有的。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需要細看。她看出變化來了,這變化是符合米主任的性格和行事風格的。她能推斷,他從一開始就是沉穩(wěn)的,他的穩(wěn)重,是骨子里的,至少進了這個單位的門;再具體點,至少從當上副主任以來有簽字權開始,他就呈現(xiàn)了一種沉穩(wěn)。

李冰沁曾經(jīng)望著米主任微微帶笑的臉,偷偷走過神。這個人,就算做個真正的領導,更大的領導,副局長、局長,甚至更大一點,他那沉穩(wěn)勁兒,也是可以勝任的。他呈現(xiàn)流露的外貌氣質(zhì)、姿態(tài),包括行走、落座、說話時的氣勢,都給人感覺是足夠勝任一把手的。相比之下,李冰沁對自己失望,就算再熬上十年二十年,只怕自己這毛毛躁躁風風火火的直腸子脾氣還是改不了。據(jù)說磨煉和修為很重要,從小到大、從低到高,磨煉很重要,領導成長有一定的修為過程??伤鎸ψ约簺]信心,要從一個毛丫頭變成一個四平八穩(wěn)不溫不火,永遠微微含笑、謙恭有禮的人,除了身體上的發(fā)福變胖,還要經(jīng)歷多少事、干多少活兒、伺候多少領導才能熬得出來呢?

六年前的米副主任,筆體認真、端正、一筆一畫,簽在單據(jù)上,笑瞇瞇的,像他本人一樣,給人踏實、穩(wěn)重的觀感。

李冰沁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出來,她才意識到這是在辦公室里,大伙兒都在。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租住的屋子里,也不是獨自關在女廁所的隔間里。她近來總是忍不住這么嘆氣,好像嘆氣能把心里郁積的一點莫名的憂愁給排遣出去。

還好,大家都在忙,窸窸窣窣的翻閱聲,敲電腦鍵盤的啪啪聲,你問我答爭來論去的說話聲,她的輕嘆被嘈雜聲淹沒了。

大家的思路開始清晰。所有賬冊上的所有賬目,挨個兒往過翻,一筆一筆捋。

這太多了,猴年馬月才能捋出個眉目來!劉副主任忽然嚷。

大家都抬頭看米主任,雖然沒人說話,但用意很明確,都贊同劉副主任。是啊,真要這么捋下去,猴年馬月有些夸張,但絕不是加一個夜班就能弄清楚的。

三五秒的沉默之后,七嘴八舌開始爭論。

米主任咳嗽,太嘈雜,咳嗽聲被淹沒,他拍了一下手。高聲強調(diào)說,發(fā)工資的、公車費用、差旅費、大的會議費用等先暫時放過去。

那就是說,牽扯到吃、喝、買東西,全在清查的范圍里?小王喊著問。

米主任點頭,對著哩,大家看仔細點,一筆也不敢漏。

哎,這李副局長的父親去世,買花圈的錢,咋算?算吃喝呢,還是買辦公用品?劉副主任喊。

李冰沁撲哧笑了。

領導親屬去世,單位吊唁正常。好笑的是劉副主任的口氣,他那語氣,陰陽怪氣的,這件事從他嘴里冒出來,原本一件嚴肅的事,好像完全地變了味兒。

她發(fā)現(xiàn)大家都沒笑。只有她一個人在笑。

李冰沁猛然意識到自己膚淺了。她有點后悔,自己總是這樣,做不到時刻記得控制自己,總是不經(jīng)意就忘記這是身在辦公室。這樣的自己,真要考進機關事業(yè)單位,一輩子做行政工作,估計需要一個漫長的轉(zhuǎn)變過程,搞不好還得活活地把人憋出內(nèi)傷。

米主任咳嗽了一聲,他又在聞香煙了,不抽,只是放在鼻子跟前聞。那樣能解饞嗎?煙癮上來,是有點痛苦的吧?李冰沁有點憎惡劉副主任那小丑一樣的神態(tài)和語調(diào)了。

先列出來吧。米主任猶豫了一下說。

列入哪一欄,算公務接待,公款吃喝?呵呵,好像還真靠得上這一欄,當時你們吊唁完,不是吃飯了嗎?看,正是單位結的賬呢!

列出來再看吧。米主任依然保持著沉穩(wěn),說。

植樹的花費咋算?有吃飯的、雇車的、花錢雇人的!另一個女同事忽然問。

2016年也有,植樹一共花了二千五百四十五!小姚舉起了一本賬冊附和。

李冰沁也翻到了植樹的賬。2013年4月的賬,一大沓票據(jù)粘在一起,有飯票、加油票,雇傭人手的花費。發(fā)票是老式的手撕票,發(fā)票蓋的章是老孫家泡饃、有素福生汆面,沒寫吃了幾頓、幾人吃的,也沒具體時間,手撕發(fā)票無法反映這些。米主任也沒在報銷單上作任何備注。

今年也植樹了,李冰沁參與了,從公務用車平臺上租了一輛車,拉著大家上山,自帶了鐵锨,挖魚鱗坑,中午沒回去,米主任帶了一包干糧,還有礦泉水,大家就著餅子喝白開水,吹著山上的春風,簡單吃幾口,又開始挖坑,晚飯各自回家吃。連著勞動了兩天,大家都在,梅副局長親自帶頭,有梅副局長在,大家都不吭聲,只是悶頭干活兒。記得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梅副局長家門口先把副局長放下去,梅副局長一下去,劉副主任伸直腿,吐一口氣,說,這工作啊,沒法干了,下一天苦,飯也混不上了。哎,米主任,你這主任當?shù)脤嵲诎 ?/p>

他把最后那個啊字拖得有點長,好像那是個軟軟的膠皮糖,在空氣里無限地拉長了。它濕答答的,粘在了每個人的心里一樣,讓人心里忽然有種說不清的不舒服。

米主任坐在前頭,回過頭,微笑著看大家,說,大家包涵啊,現(xiàn)在八項規(guī)定,不許再吃,我也沒辦法。

一車人沉默。

劉副主任感嘆,還是老田主任手腕高啊,那幾年植樹,才叫植樹哪,早上羊肉泡,中午生汆面,晚上涮火鍋。

李冰沁偷偷看左右,和她一起進來的小王,也是一臉茫然。早年的幾個人,粗看沒反應,細細回味,臉上有意味特殊的笑意。

李冰沁就算是玻璃人、透明傻,也感覺出氣氛里的味兒了。她回味,劉副主任這話是在擠對米主任沒本事呢,還是單純地只是自我解嘲一下?拿不準。尤其現(xiàn)在兩位主任都在場的情況下,她就覺得自己在單位的修為真是太淺了,一直覺得這里跟外頭沒什么區(qū)別,人與人之間也沒多么復雜,米主任總是笑瞇瞇的,劉副主任偶爾冒幾句不冷不熱的笑話,辦公室的氣氛還是融洽和諧的。

那是李冰沁第一次聞出了火藥味。她醒悟到這背后有自己看不見摸不清的東西。

她忽然擔心米主任吃虧。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擔心米主任會吃虧。三天植樹勞動,朝夕相處,米主任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三天里別人都充滿了抱怨,尤其在山上吃午餐時,大家總是都默默的,但也悄悄齜牙咧嘴,幾個年輕人還發(fā)了微信帖子,用自嘲的口氣表達苦中作樂的心情。甚至連梅副局長也伸開腿,一臉痛苦地說,這日子,還是早點退休吧——

米主任從沒抱怨過,總是笑著給大家分發(fā)干糧和礦泉水,別人都把好工具搶走了,留下一把最笨重的生銹鐵锨,他就用那把鐵锨一腳一腳地踩著挖坑。第二天李冰沁忘了戴帽子,米主任把他自己的紅色遮陽帽扣到她頭上,說,你是女娃娃,把臉曬黑太可惜了。

就這么一句話,他說得溫和,好像有一股暖流在李冰沁心里滲了進來。劉副主任也戴著一頂帽子,他怎么就沒想到她是女孩,更需要防護呢。

也許就是那時候吧,她喜歡上了米主任。至少,開始有了好感。

2013年是過去的時間。跟今天已經(jīng)隔了四年,那時的李冰沁還在大學念書。那時的植樹活動是什么樣兒,她看不到,留在眼前的只有這一沓子票據(jù),每一項上都有米主任簽字。

這個算啥,公務接待,我們自己接待自己啊,公款吃喝?可那是為了單位的事!要不算辦公經(jīng)費、差旅費,難道我們?nèi)ド缴铣隽艘惶瞬睿縿⒏敝魅味吨?015年的賬本,在地上走了兩步。笑嘻嘻地問。

先列出來吧——米主任似乎臉色有點僵硬,但還是保持著微笑,說,不明白、不能歸類的,都列出來。包括記賬憑證號,報賬時間、開發(fā)票時間、賬目內(nèi)容、當事人、花了多少錢,盡量詳細一些。

照這么整理下來,還是很多!劉副主任嚷。

多也得查啊。米主任苦笑。文件要求,要細查。咱至少得先摸出個底子來。

短暫的停滯觀望結束,大家又開始埋頭干活,賬單被翻得嘩啦啦響。

李冰沁劃開手機,跳出一串新信息,全是男友發(fā)的。前面的一大串就不看了,她劃到最后一條:加到幾點,咋回家,我去接你?

她趕緊回:不用不用,我坐同事車。

他好像一直拿著手機在等她一樣。這邊李冰沁信息剛發(fā)過去,那邊馬上回過來:誰送你,男的女的,小王、小姚,還是小馬,以前咋沒聽你說他們買了車?

李冰沁頭大了,趕緊抽刀斷水:我們主任。米主任有車。

這回把他的嘴堵上了。李冰沁把暗笑壓進肚子,繼續(xù)忙碌。小王也不看手機了,專心翻賬。翻出一個,念,李冰沁往電腦的表格里填。遇到無法歸納到表內(nèi)欄目中的,先手寫在白紙上。

剛開始李冰沁以為至多兩個小時就能忙完。這一頭扎進來,才知道現(xiàn)實比想象骨感得多,想快根本快不了。這些賬太多了,從1月到12月,厚厚的幾十本賬,一筆一筆翻,快不起來。尤其一些不能判定歸類方向的,得問米主任。各組都有疑問,幾個人把米主任圍了。

米主任早就坐不住了,香煙也不聞了,站著解答問題,手邊兩本紅色封皮的“八項規(guī)定”文件匯編,臨時翻,一時翻不著,就反過來問大家:公費支出哪一年開始有明確標準的,哪一年開始接待有限制了,哪一年開始早餐20、正餐40標準,哪一年又開始限制陪餐人員數(shù)量和限制煙酒的?

李冰沁覺得應該先把所有問題列出來,等后面匯總之后再一一細捋,但別人似乎不這么想,一哄而上圍了米主任,七嘴八舌地問著五花八門的問題,好像米主任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人,什么問題都能給出答案,什么問題都能馬上給出明確答復。

男友又來信息,居然要打視頻聊天。手機剛一響,李冰沁就拒接。他不甘心,追問:真這么忙,都沒空理我?

李冰沁回個流汗的表情。

啥事這么急?披星戴月啊!

查賬。

查誰的賬,你們頭兒貪污腐敗了?真要倒霉了,那也查不到你們這些小蝦米吧?更輪不到你們這些小蝦米動手查賬啊!

李冰沁哭笑不得。

有點常識行不,頭兒真要出事,他們的賬怎么會輪到我們來查?真輪到我們出馬,難道紀委、公檢法都吃干飯去?

對方壞笑:那你們查啥?

李冰沁牙根癢癢,恨,這個總是愛一驚一乍、還死乞白賴臉皮比城墻還厚的家伙??!都是男人,他怎么就一點都不像別的男人成熟穩(wěn)重呢,比如米主任。當然不指望能全像,哪怕學來一點點也是好的。

自查好不好,自查!

回完了,她干脆手機設置靜音,斷開網(wǎng)絡,丟開手機,繼續(xù)干手頭的活兒。

多難的活兒干久了都會上手,李冰沁很快就掌握了大概要領,一筆一筆翻開,目光掃過就知道這該歸到哪一欄,缺相關文件的、缺就餐人員簽名的,全標注出來。

十二點過了,有人打哈欠,哈欠好像能傳染,一個接一個打起了哈欠。大多數(shù)人悄悄打。劉副主任不遮掩,張大嘴長長地打出一個哈欠,蜷在沙發(fā)上,甩著膀子,說:明兒還有會呢!

李冰沁抬頭看,夜確實深了,頭頂上六盞電棒,米主任頭頂?shù)哪潜K壞了不亮,米主任的臉就略微暗一些。李冰沁感覺整片室內(nèi)燈光都是虛的,一層淡淡的白,寡寡的,浮在每一張臉上。米主任的臉比白天白了,白得有點不真實。

我們完了!小馬喊。拍了一把最后一本賬冊。2015年。

2014, 我們也結束了。小姚說。

李冰沁合上了最后一本冊子,她沒有喊,在心里說了一句,我們2013年也完成了。這時候看手機,差十三分就凌晨一點了。

完了就可以離開了吧?再熬就通宵了。劉副主任打出一個大哈欠說。目光不看米主任,望著半空中的虛白。

結束的先走吧。米主任說,說完不見他披外衣離開,而是坐到了椅子上。

李冰沁打開手機看。那位嚷嚷著要來接她的人,最后發(fā)出一個齜牙的表情,時間是十二點整。

李冰沁有意滯留了幾分鐘,人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許會計沒走,匆匆把所有賬本按年份往柜子里搬。一面說,這么扔著,就拉混了,一拉混,再尋起來就困難得很。

米主任坐著,在看電腦。什么都沒說。

李冰沁慶幸自己走得遲,這就把2013年的賬一本一本抱回到柜子里。又幫會計整完了全部,再看米主任,還坐在這里,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李冰沁遲疑著,想問米主任走不走,又覺得不好問,向許會計說了句再見,提著小包包出門。樓道里燈火通明,好多單位都在加班。她借著燈光出了市政府大樓,平板球鞋在地板上擦出噠噠的聲音。等從大門口的透明簾子下鉆出,她犯愁了,這么晚,咋回去?公交車早停了,叫出租車吧,市政大樓遠離鬧市區(qū),這個點少見出租車。她在門口走動,眼看著結束加班夜歸的人,三三五五從門里出來,他們似乎都有車,鑰匙一按,車屁股一擺,消失到遠處去了。

李冰沁有點后悔,該讓那個人來接自己的。他那個剛買的二手破車,總比沒有強。猶豫著,掏出手機撥打,響了一陣,通了。這就來接——他倒是干脆,聽不出瞌睡被打攪的惱怒。

望著遠處和黑暗融為一體的群山,吐出一口氣,李冰沁覺得懊喪,這么晚了叫他來接,他要提出進她屋里咋辦?他早就纏過她好幾回了,從親吻到撫摸,得寸進尺,試圖上身,最后的防線她沒讓步,因為她還沒作出要嫁給這個人的決定。

3

第二天的會議,劉副主任帶著人去會場忙,李冰沁被點名留下,整理昨夜加班的結果。米主任也留了下來。李冰沁心里暗暗歡喜,難得和米主任單獨處在一個辦公室。只要他在,她干多少活兒也樂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這句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惡俗透頂?shù)脑?,竟然從她腦子里跑了出來。

男友昨夜很失望,因為被她硬推出了房門。兩個人隔著門,用手機打了一會兒嘴仗。還好關系沒確定,他也不敢糾纏得太過分?,F(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對不住他的。幸好他是個不記仇的人,一大早就發(fā)來一個打瞌睡的表情,把她逗笑了。但她嘴硬,就是不說一句對不起人家的話。他也不再糾纏,趕八點準時去學校上班了。

你按年份整理,先把所有自查出來的問題歸類,像這些實在沒法歸類的,先放著。米主任過來說。

辦公室人少,領導都去會場了,他公然點了一根煙。

李冰沁笑著點頭。她心里很高興,米主任不幫她,男女不搭配,但只要米主任坐在那里,抽煙也行,她就能元氣滿滿地開始干活。

米主任拿起文件匯編翻,兩本紅色封面的文件匯編,已經(jīng)被翻厚了,折了無數(shù)個頁碼,還拿著筆畫。過一會兒,他起來打開身后的文件柜,查文件。嘴里輕輕念叨,念叨什么呢,李冰沁凝神聽,發(fā)現(xiàn)不是說給自己聽,他在自說自話,輕輕嘀咕。這倒少見,米主任是很少這樣的,可能昨夜加班太累了。

李冰沁有一點心疼,米主任胖,上次單位體檢報告拿來,大家傳看,米主任的血壓和血脂都偏高。這些情況自然離李冰沁還遠,她才二十來歲,又瘦,印象里,“三高”好像只和油膩肥胖的中年大叔有關系。米主任還差一歲就四十了,也算是中年大叔了。但李冰沁不愿意承認他這是油膩,而是親和。那笑瞇瞇的臉上,五官和諧舒服地搭配在一起,實在看不出哪兒油膩了。

“三高”的人不適合常熬夜,不宜煙酒,不宜勞累。她點開網(wǎng)頁,看著百度上搜出來的文字。還好只熬了一次,不算經(jīng)常。

下午男友又來信了:晚上火鍋,小肥牛。下班準點接你。

李冰沁扭扭僵直的脖子,伸伸坐直的腰,再搓搓蒙了一層牛皮一樣的臉,這一整天,她可是一口氣也沒敢緩,中午在機關灶上對付了幾口,午休也免了。就為做整理?,F(xiàn)在趕出來了,她可以交差回去吃火鍋了。

她把整理出的表格拷進優(yōu)盤,交給米主任。米主任往電腦里拷的時候,她站在米主任身邊等。她很安靜,把呼吸壓得很低,距離近,能看到米主任脖子里的褶皺,細白的肥肉里,已經(jīng)泛出好多褶子,往上看,腦后有白發(fā),混在黑發(fā)叢里,雖然不多,但也扎眼。目光移到左耳邊,白頭發(fā)更多了,有一撮子,像一朵白花開在黑發(fā)當中。他竟然有白發(fā)?以前就有了,還是這兩天的事?她心里悄悄猜測,可能很早就有了。也有一種人是少白頭,很正常。他身上有一股味道,紙煙味、汗腥味,交織在一起,不難聞,她深吸一口氣,感覺好聞。她喜歡這味道。

男友的身上就沒有。他除了難以抑制的、莽莽撞撞的荷爾蒙味,哪能磨煉出這種成熟穩(wěn)重的味道呢。

走出市政府大門,走向開車來接她的男友時,李冰沁有一點愧疚,自己是不是有點對不起男友呢?

她忽然有種想找個人說說話的沖動,把心里近來積攢的心事好好傾吐傾吐。比如男友,兩個人吃著火鍋,涮著肉,是不是可以敞開心交流一下?但是當看到他頂著后青春期還沒褪盡的大顆痘痘的額頭,她就放棄了心中的念頭。這種隱秘的心事,他肯定不能接受,說出來兩個人只會很不自在。

車剛把市政府大樓甩在身后,拐入北京路,電話來了。

李冰沁一看是辦公室電話。小李啊,晚上還得加班,剛才梅副局長來交代了,他要親自帶我們大家加班。七點整,準時到啊。是米主任。他的聲音略帶沙啞。交代完就掛了電話。

半個小時,吃火鍋肯定來不及。李冰沁忽然感到有點累,也有點煩,煩壓過了累,也不知道在煩什么,就是有一點氣不順。究竟哪點氣不順呢,她懶懶地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倒是越想越煩了,感覺有什么難以理清的東西在心上浮旋。

這個點是下班高峰期,車堵在上海路與北京路之間的交叉口,一條車龍排到前頭,紅綠燈換了三次,這回終于能過了,沒想到前頭一輛路虎遲遲壓著。男友早蓄足了勁要沖,紅綠燈調(diào)皮地眨眼,三二一,就在綠色消失的剎那,路虎沖出去了。男友的二手北京現(xiàn)代,被車燈逼停,裹足難行。

操!男友手拍著方向盤說。肯定是個女人,這反應,還好意思上路,真是沒治了。

一直沉默的李冰沁好像一束干草,忽然落上了火星子,她呼一聲就冒上火來。出口成臟啊你,女人開車咋了,女人不是人?我也是女人,我不配坐你的車,請你靠邊!

車在十字路口扭著,男友的手好像忽然發(fā)軟,他猛打方向盤,把車停在旁邊綠化帶邊。男友扭過頭,總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哪樕下冻鲦移ばδ?,說,急啥呀你,又沒說你!

李冰沁已經(jīng)拉開車門跳進樹叢,一回頭,嘭——磕上車門,伸手在路邊攔車。一輛出租車及時靠邊。

咋了咋了,吃火藥了,哪根筋搭錯了?男友還沒明白過來,李冰沁已經(jīng)跳上車,一溜煙走了。

出租車滑出好一段路,司機把顯示牌翻一把,空車變成了有客。一個聲音提示:乘客您好,歡迎乘車,請說明目的地。

李冰沁想也沒想,說市政府。

李冰沁你啥意思?男友發(fā)來微信。

李冰沁看著他的微信頭像,苦笑,那是一個背影,女孩長發(fā)披肩,顯得窈窕極了,照片經(jīng)過美圖處理,跟網(wǎng)上下載的一樣假。李冰沁知道那是真的,就是自己的背影。他說,第一次見到她,就被這長發(fā)飄飄的背影所打動。

李冰沁不是涉世不深的小女孩,才不會被這老套的手法打動,所以也就沒在意過。現(xiàn)在看著這頭像,心里有一點點說不清楚的難受。為誰呢,為這個其實一直對自己不錯的男孩,還是為自己內(nèi)心的另一種模糊的心事?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一想就心煩。

門開著,米主任在燈下獨自坐著。他沒問李冰沁為啥這么早就來了,吃飯沒有,他只淡淡掃了一眼,哦了一聲。李冰沁不明白他這屬于打招呼呢,還是無意義地感嘆。她能感覺到,他的心思是游離的,就不敢打擾,倒一大杯白開水,坐回椅子上,像喝咖啡一樣慢慢地啜飲,同時整理自己的思緒。興沖沖跟上男友去涮肉,米主任一個電話她心里就亂了,涮肉沒心思想了,只想著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到辦公室加班的事,心里就不由得上火。都已經(jīng)提前趕到辦公室了,心為什么還踏實不下來?又覺得對不住被無辜閃在半路的男友。

男友又來信息,到辦公室了吧?

一種莫名的羞惱襲上心頭,她有種被跟蹤了的屈辱。他這話什么意思?

男友不饒,后面又發(fā)一句:好好加班,工作第一!

她徹底怒了,你什么意思?好像我十分愿意加班?

男友發(fā)一個怪笑的表情:沒什么意思啊,你為什么要生氣?

是啊,我為什么要生氣?好好的,為什么要生這么大的氣?

主任在不斷地翻材料,還是那本紅色封皮的文件匯編。他看一會兒折住,起來在地上走。又好像忽然醒悟了什么,坐下,翻文件,中間打了一個電話,喊一聲喬主任,沒有寒暄,直奔主題,問,你記得2014年9月初那份財務政策文件,下發(fā)到我們手中的具體時間嗎?我記得我們要比別人遲收到幾天。

問完了,在地上走,喃喃地念叨:只是遲了一周啊,一周之前的這三筆接待,可咋處理呢?要是按新規(guī)定走,這明明全都超標了。

再拿起賬單瞅,還是喃喃地念叨:連文件都沒有,文件倒是好辦,這一筆補個電話記錄就成,這一筆么,得出個活動文件,這個連續(xù)接待三頓,超得嚴重……

李冰沁覺得米主任有一點點失態(tài),或者說,他一直被微笑與溫和遮蔽的一種本來面目露了出來。李冰沁有些好奇地看著,她沒見過這樣的米主任。那個圓嘟嘟笑瞇瞇的米主任,臉上閃爍的那層光,好像被什么打磨了,正一點一點地剝落。

這回沒叫別的業(yè)務科室,就辦公室的人加班,七點十分,小王來了;十五分,小馬來了。先來的等遲到的,等待的過程里,各自低頭看手機。

三十一分,小姚才到。米主任沖小姚發(fā)了火,把一本賬冊甩在桌上。賬本沉重,沒拍出多大動靜,但幾個玩手機的年輕人不玩了,全站起來,齊刷刷看著米主任。

我知道你只有一年服務期,來這里也不是全心全意工作的,等考上正式工作就會走人,所以一直沒嚴格要求??赡阋蔡幌裨捔?,能整整遲到半小時?你這個樣子,這種態(tài)度,以后走上正式工作崗位,擔任重要工作,能成嗎?我看你啥都干不好!

李冰沁大口喝著水,之前已經(jīng)連著喝了兩大杯開水,感覺胃里快成一片汪洋了。他會發(fā)火,會罵人,還罵得這么扎實,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本來她一直固執(zhí)地認定,他這個人不會跟人發(fā)火生氣,更不會罵人,甚至世上就不會有叫他著急失態(tài)的事。

梅副局長進來了,這一切也就戛然而止。米主任反應倒是很快,臉上浮上笑,說人都到齊了,就等您呢。

坐坐嘛。梅副局長草草掃一眼大家,說椅子不夠就去搬。

他自己卻不坐,目光掃過桌上堆積的攤開的亂扔的文件、賬本、筆、白紙,從凌亂中拿起一本賬,看了看,又放下,再掃過看著他的一張張臉,說,那就快干活,干等著做啥?

米主任笑了笑,笑得有點無奈,說,不知道從哪兒下手啊,沒個頭緒,我先對著文件大概對了一下,問題太多了。說著遞上一張A4紙。我歸納的幾個方面,都在上頭,你看……

梅副局長認真看,看完一頁,翻到下一頁。他年紀不大,但長了一張核桃臉,滿臉都是褶子。李冰沁看到這一刻,梅副局長臉上的核桃皮更稠密更深刻了,緊緊皺成一團。而那目光像錐子,能把紙穿透。

李冰沁忽然心虛,所有匯總都是她整理的,萬一哪兒打錯了,叫梅副局長挑出來,就麻煩了。

今天盯著電腦忙了整整一天,她眼早花了,后面那些數(shù)據(jù),不小心就看錯了。手也軟了,不留意就多敲出一個0。所以,她不能保證沒有一點錯誤。

根據(jù)文件的要求報嘛——梅副局長抬頭,看著大家,目光炯炯中含著凌厲。

李冰沁不敢看他,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指頭。

你們聽米主任的,好好干活,今晚完不成的話,明兒“五一”假也休不了了。說完,梅副局長走了。

李冰沁回想看過幾遍的紀委文件,上頭要求先清查,寫自查匯報,再整改。

那么上報的部分內(nèi)容已經(jīng)清楚了,列出來的那幾頁上頭全都是。只要稍微再整理一下就可以了,那這班還加什么?

她只是在肚子里嘀咕,沒敢說出來。既然大家都加班,自己跟著加就是了。單位人多,還輪不到她來多嘴。就算多嘴,也不該她這個非正式職工來帶頭。

4

第二天李冰沁被手機鈴聲吵醒,頭暈,渾身酸痛,摸過手機,是男友打來的,迷迷糊糊地喊:干啥呀,大清早的!

男友驚乍:都十點鐘了,你還睡懶覺?快起來,領你耍去!芍藥山莊的芍藥花開了,朋友圈都在曬,咱也看看去。

李冰沁翻個身,她還沒見過大片的芍藥花呢,眼前頓時紅彤彤一大片,把她心里愛玩的天性給勾起來了。翻起身下地,真的準備去看花兒。

看鏡子里的臉,有些浮腫,兩眼吊著水泡,眼仁是紅的,有血絲,連著兩個夜晚熬到了凌晨,中間一個白天也是對著電腦瞅了一整天。就算她正是年輕的時候,這熬夜的后遺癥還是有的。她一面往臉上潑水,一面想起了一張臉。微微白胖,總是含著笑的臉。今兒米主任休息不?

昨夜加班結束時沒聽他說休不休“五一”假,但她知道,他肯定不休假了。

誰陪他加班呢?許會計肯定在。梅副局長,不一定。各科室,人家肯定不會去。小王、小馬、小姚等,吊兒郎當,才不會去。這么說,沒人了。劉副主任昨夜沒來,今天也難說。

她用濕手捂住臉,閉著眼深深呼吸,呼吸十次,松開手,換衣服,給男友回話:去不了,忙。

忙?大放假的,還忙?

她回復:加班,不休假。明白嗎?

男友似乎不想明白:加什么啊,啥事不能先休假呢?這可是國家法定假日!小丫頭,告訴我誰叫你加班的?那個色瞇瞇的胖大叔?我去,我替你滅了他可好?

色瞇瞇的胖大叔……這幾個字映入眼簾,李冰沁差點跳起來。

王八蛋,你真是閑得蛋疼。她罵。

一行字寫出來,又覺得不能發(fā)過去,便刪了。重新寫:工作方面,原則問題,嚴肅點。你這個人真那么無聊嗎?沒事去曬太陽吧,別隨便胡說八道。

男友發(fā)過來一個號啕大哭的表情:還真加班?。?/p>

李冰沁本來對他有一點愧疚,可想到他神經(jīng)大條的嘴臉,粗枝大葉的行為,就覺得心里煩。給臉上簡單地抹上水、乳、霜,又在外面勻一點粉,拍開,描了描眉毛,抿了點唇膏,鏡子里一個清爽的形象,在楚楚可憐地看著她笑。

不錯呀,丫頭——她沖鏡子皺鼻子。打扮這么整齊去干啥,勾引油膩大叔對不對?

鏡子里的臉哈哈笑起來,沒笑完就起身出門,在小區(qū)門口吃兩個包子、一碗稀飯,坐上公交車,走向單位。

市政府門口平時門神一樣把守的兩個保安今兒可算是撤了,門開著,進門左邊的桌子前坐著一個老保安。

李冰沁沖他一笑:放假也不緩嗎?

老保安看她,似乎被她熟絡的口氣給嚇著了。

她一笑,轉(zhuǎn)身上樓,走向單位。

辦公室沒人。她左右看看,只有幾個小單位關著門,大多數(shù)單位都在開著門加班。

李冰沁開了門,眼前的辦公室里就像昨夜遭了搶劫。只能用一個字形容——亂。賬冊、白紙、訂書機、訂書針、小夾子、中性筆、筆記本、文件、膠水瓶,平時整理在妥當位置的各種辦公用品,全跑出來了。丟的、堆的、躺的、扔的,四張辦公桌和一張大茶幾,之外兩把沙發(fā),還有打印機上、電腦上主機上,全是這些東西。

李冰沁有點后悔。放著好好的懶覺不睡,賤兮兮跑來加班,哪根神經(jīng)不對位了!

她在心里鄙視自己,手卻已經(jīng)開始行動,從最近處下手,白紙和白紙整到一塊兒,文件和文件歸置一起,中性筆和鉛筆插進大筆筒,訂書機、圖釘、膠水、夾子……兩個手不停,左一把右一把,全丟進兩個大紙盒子里。賬冊不能隨意歸攏,得看年份,她先把2013年的全部揀出來裝進文件柜,再找2014年的……五年的賬冊加起來有幾百本,有些保持著整齊、有些散開了、有些翻毛了,亂糟糟的不好整理,速度快不起來。她干脆先倒一杯水,是昨兒的隔夜水,她喝幾口,耐著性子慢慢整理。想到米主任進門來一眼看到辦公室被自己拾掇出的這份整潔清爽,他本該煩惱的心頭會不由得一亮,心情也會跟著稍微好一點吧。真要這樣的話,她的辛苦也就不白費,吃這些苦也值了。這想法讓她高興起來。一邊干活兒一邊哼起了流行歌曲。

2013、2014裝一柜子,2015和2016裝一柜子,2017放進另一個柜子,剩下2018擺了半柜子。終于整完了,她靠住柜子歇息。這五個年份里,都發(fā)生過什么事,有多少繁瑣的公務,一筆一筆支取花銷了每年的公費,這所有的公費加起來是多少,幾十萬,上百萬?她也不清楚。這些賬冊里沒有她親手處理支取的一筆。她在單位是最微小的角色,別的活兒她都可能參與,只有跟大領導匯報工作和報賬這兩件事跟她無關。

她一一關上柜門,端著水杯慢慢走動,走到米主任的座位前?;仡^看門,門開著,門口空蕩蕩的,沒有腳步聲。還沒一個人來加班。她慢慢坐下,學著米主任的樣子而坐。學著米主任的樣子端起杯子,抿一口,慢慢地咽。臉上也學著米主任平時的模樣,微微含笑,肉肉的腮邊擠出一絲花紋一樣的笑,目光向李冰沁的桌子投去,那里坐著日常的李冰沁。李冰沁接打電話,做來電記錄,處理屬于她的那一部分雜務。李冰沁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他應該都能看到,當然,這得他自己愿意。除了交接工作時必須的注視之外,他會在多余的時候,多看過她嗎,哪怕只是一眼呢?

她瞇上眼,笑,點頭,說,小李啊,你干得不錯,年輕人好好干啊……門口一暗。一個身影站在那兒,是米主任。他竟然悄沒聲地出現(xiàn)在門口。

李冰沁通電一樣彈了起來。但她腿竟然軟了,被抽了筋一樣,身子又滑回到座位上。米主任的椅子和她的一樣,也是木椅子。她給自己墊了個網(wǎng)上買的小墊子,軟軟的。米主任什么也沒墊,他的椅子很硬。她穿得單薄,為了顯出苗條,腿上就一條打底褲,椅子硌得她腿疼。她又站了起來。臉上的笑早卡死了,那是米主任送給李冰沁的。她終于讓角色從米主任換回到李冰沁。她是李冰沁。

李冰沁壓制著心里的恐慌沖米主任笑,結結巴巴地說,米主任啊,我、我、我找個文件夾,前兒你讓我照樣起草的那個原件……心里虛得冒水,這個借口自然很拙劣,可一時實在想不出更好的。事出太倉促了。

米主任望著李冰沁看,從進門他就這么看著。李冰沁迎上米主任的臉,看他的眼睛。她心里踏實了,米主任好像壓根兒就沒看到她這個人,也沒聽她在說什么,他的兩眼看著她。可那一對眼睛是空的,分明在想什么心事,一頭扎在心事深處,身子被心事牽引到了辦公室,心卻沒有帶來。

李冰沁縮著身子后退,從椅子背后繞過,貼著打印機走,繞到門口,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米主任坐到他自己的椅子上,不看李冰沁,看電腦,一手握著鼠標翻動,左手拉開桌前的小暗倉,不知道要找什么,肉肉的手,在里頭翻動。那里頭有鑰匙、名片、圖釘……他扒拉得咣里咣啷響。

李冰沁松了一口氣。自己偷偷坐到米主任椅子上,扮演米主任的事,米主任撞見了,幸好他被心事攪擾,似乎沒多注意這些。

李冰沁起身去水房打水。一壺開水提回來,給米主任倒一杯熱水,再給自己倒一杯,心終于安靜下來了。

一杯水放涼了,米主任還保持著那個姿態(tài),連表情都沒變。右手扒著鼠標,左手從暗倉里縮回來,推上暗桌板,又拉出來,手又探進去扒拉。李冰沁悄悄倒了那杯放涼的水,又倒一杯熱的放回去。借著放水,目光瞄過去,看見米主任的目光始終在電腦上,盯著屏幕,神情專注,又渙散,好像他這個人的心根本就沒在這里。

李冰沁偷偷用手機拍,捕捉到一個表情,發(fā)給男友。發(fā)過去了,忽然覺得有些不妥,又撤了。她自己看照片,照片里的米主任,確實顯得六神無主,臉本來就肥胖,現(xiàn)在顯出明顯的水腫。一對眼睛天生就小,眼皮浮腫,眼泡也出來了,眼睛更小,深陷在兩道肉縫里。

這張臉是那么陌生。李冰沁翻出手機里保存的照片,一共七張,全是米主任的照片。兩張是她從網(wǎng)上下載來的,分別從他擔任副科、正科的時候組織部發(fā)布的干部公示中下載的。另外幾張是會議或活動中,她裝作給集體拍照,悄無聲息為他一個人拍的單人照。有端然正坐的、有低頭做筆記的、有側耳聆聽領導交代工作的,有給劉副主任、小姚、小王、小馬等人分配工作任務的。場合不同的米主任,形態(tài)各異,但那張臉上永遠浮著一層笑,一層溫和得體沉穩(wěn)的笑,這層笑,那么恰當、沉穩(wěn)、妥帖,面對他的臉,你就會覺得心里馬上熨帖了。感覺一個人只要面帶這樣的微笑,不慌不忙,這世上就沒有讓人著急上火的事情,這也許就是李冰沁喜歡他的原因,這樣持久、溫和的笑,讓她覺得安全、踏實。相比之下,男友就十分的不成熟,喜怒哀樂全掛在一張臉上,一驚一乍的不說,還動不動哭鼻子,像個娘兒們。

眼前照片里的米主任,終于也有了憂愁,像一個精致的面具露出了裂紋,那抹永遠不變的微笑終于褪了色。

一上午的時間就這么干巴巴流淌了過去。午飯時間到了,李冰沁看微信,男友早就發(fā)來笑臉:發(fā)的啥,為啥又撤了?

她回個吐舌頭的表情。

男友好像在守著手機等她,馬上就回復:午飯咋吃,要不要接你?

她不理睬。徒步出門,去市政府對面的小飯館,要了一碗拉面。面條咬在嘴里沒味,味同嚼蠟大概就是這個滋味吧!吃完她不回家,慢慢走回辦公室。門開著,米主任還在座位上。他終于不看電腦了,趴在桌前睡覺。

她點開手機,猶豫著,想下單買份外賣給他吃。飯菜選好了,到最后付賬環(huán)節(jié),又放棄了。萬一米主任不吃呢,萬一叫別人知道呢,萬一米主任看出她的用意呢?不合適。這么做好像不合適。早知道是這樣,她應該不出去吃飯,給自己點外賣,同時給米主任帶一份,那樣理由就堂皇了。她后悔自己考慮得不周到。那就下午吧,下午米主任要還不回去吃,她就點外賣。

她學米主任的樣子,把兩個胳膊放在桌面上,臉趴在桌前,她陪著米主任瞇一會兒吧,下午說不定還有活兒呢。迷迷糊糊中覺得不應該打瞌睡,應該刷一會兒微信朋友圈。

一上午心神不定,李冰沁沒顧上看朋友圈。但是朋友們的行蹤還是可以猜得出個大概的,肯定是“五一”黃金游啊。有錢的全世界游,埃菲爾鐵塔、巴黎圣母院、紐約的時代廣場、迪拜世界高樓……溫飽水平的,香港、臺灣,或者西雙版納、九寨溝、長城、故宮……再不行的,像她這種工作未定、收入不穩(wěn)的小年輕,那也得在本市爬個山、登個高,或者去動物園遛遛,比著剪刀手,鼓起腮幫子,沖著鏡頭傻傻地賣萌,耶——發(fā)個朋友圈,曬曬幸福。

大幸福,小幸福,都是幸福,都是應該拿出來曬曬的,不曬別人怎么知道你過得幸福。哪怕不幸福,表面上也要幸福。如今的人,似乎不在圈兒里曬曬幸福,就算不上幸福。

她也應該曬曬的??墒菚袷裁茨兀y道把剛剛偷拍的主任那張浮腫的苦臉曬出來,再加一句“加班狗,五一不休息”?說不定會引來一連串的同情。

有腳步聲響,近了。李冰沁頭一歪,咚,磕到了硬處。醒了。站起來垂手而立,眼前站著梅副局長、劉副主任。還好,大家都沒看她。梅副局長在和米主任說話。

李冰沁打開手機的鏡子功能偷偷看自己,臉上多出一片壓紅的印痕。還真是大白天的坐著睡著了,這才加了幾天班,就累成這樣了。

梅副局長和米主任的臉上是同一種顏色,好像有一種東西沉甸甸的,沉重得要掉下來。梅副局長一貫是個喜性子人,話也多,不像正局長,總是端著,是高高在上的領導,讓人感覺有距離,不敢輕易靠近。梅副局長從不端架子,甚至有時進了辦公室還會和他們幾個小青年開開玩笑。

但眼前他的核桃臉上連一絲笑意都看不到。手里拿著那本紅色封面的政策匯編,但不翻開看,忽然拍在了桌子上,說,這可咋辦,爛面了?。?/p>

米主任的胖臉上終于有了笑意,是苦笑,說,這么一條一條捋下來,可都是有問題啊,這加起來,就、就……他不說了。

這回可坐蠟了。梅副局長忽然笑起來。

李冰沁沒敢吭聲。冷靜地看著。

梅副局長平時只要笑起來,笑聲出口,滿臉的皺紋也跟著大舒大展,表情生動。但眼前的梅副局長就算在笑,卻只有笑聲,核桃臉還是繃著。他很少繃臉。原來這張臉要是繃起來就實在太瘦了,兩頰深深陷進兩個坑里。

梅副局長用手拍著政策匯編冊子,語氣從來沒有這樣嚴肅沉重,說,加班啊,一個窟窿都不要放過,整理出表來,把能補的窟窿都補上。這要不補嚴實啊,往后誰的日子都不會好過。那瘦臉頰一抽一抽的,有些煩躁地打半個轉(zhuǎn)兒,回頭看李冰沁,好像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屋里還多出一個大活人來。

李冰沁趕緊放下手機,動手整理桌上的幾張紙。

梅副局長忽然笑起來,好像嘴里含了一口燙燙的開水,咽不下去就在嗓門上打旋。說,查就查嘛,自查好啊,自查好——小李也加班啊,那就叫大家都來嘛,一起加班,爭取今天就查完,明天下午兩點不是報自查報告嘛,兩點之前一定要趕出來。交代完轉(zhuǎn)身走了。

李冰沁站著用目光相送。米主任坐著不說話。

李冰沁這才有時間好好看看米主任。

米主任在笑,笑得苦澀,目光乏乏的,甚至含著一絲淚意。他看著李冰沁搖頭,說,查查查,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的單位,到了關鍵時節(jié)咋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事了?沒錯,這些賬都是我手里花出去了,我沒參與的,也在上頭簽了字,這可全是為了工作啊,干了這么多年的辦公室主任,沒功勞總還有個苦勞吧!

李冰沁的心在突突狂跳。偷偷坐在米主任椅子上扮演米主任,被米主任本人當場撞見,她也沒有這樣恐懼過。

米主任這是什么意思,是在跟自己訴苦嗎,把她當作可以訴苦的人了?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就這樣忽然近了,甚至近到這種可以說心里話的程度?

可是——她覺得有點難以接受。難道米主任也喜歡她,喜歡到了把她當作最親密的人來對待?她的心噗噗地跳,臉頰也燙燒起來。感覺一直暗藏的少女心事忽然被人撞破。她忽然憤慨起來,說,米主任,這事得大家一起扛,不能全推到你一個人身上啊。

米主任搖頭,我是辦公室主任,這些年的賬我全簽了字,我不簽字,賬就不能報。唉,苦死苦活,干了多少工作沒人看見,現(xiàn)在查起來,都等著看我的笑話哩。說得好,先補上,叫我拿啥補,叫我一個人補?這可是三四萬的數(shù)額,叫我拿啥補?

他眼仁紅紅的,是熬夜累的,還是心里憤怒?只見兩個小眼睛里全是紅翳子。

他瞪大紅眼仁看著李冰沁。李冰沁好一會兒才驀然感到不對勁。米主任的眼神根本不像一個男人在注視自己喜歡的女孩。倒像是在盯著自己的仇人,或者說,只是隨便逮到的一個可以傾聽他訴苦的人。

她在主任眼里,是小馬、小姚,還是小王?其實都一樣。她只是他此刻需要的一個可以傾訴委屈的路人。

李冰沁心里有點難過。剛才的喜悅來得太突然,去得也突然,連回味的余地都沒留一點。

嘴里倒是有一絲澀味。不苦,像舌根下硌了幾粒沙子。

米主任已經(jīng)剎住了。一個吹脹的氣球忽然被人扎了一刀子一樣,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扶了扶眼鏡,眼里的委屈、憤怒、生氣已經(jīng)熄滅了。他竟然笑了起來,笑容是李冰沁熟悉的、曾經(jīng)喜歡過的那種永遠不變的微笑。他又是那個日常工作中的米主任了。

她按照米主任的吩咐,開始打電話,通知小王、小馬、小姚……告訴他們,“五一”不休假,回來加班。

5

假期很短,三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這三天中李冰沁跟著大家一直翻賬,2013年1月到2018年5月,幾百本賬冊,所有的問題都列了出來,又將問題進行分類。尤其外頭來人接待吃喝的,按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的話,全部都有問題,有漏洞就得補。補救的辦法分多種,缺文件的補文件,沒法補充文件的,就補電話記錄。陪餐人數(shù)超標的,重新出接待名單。這樣一來,幾乎所有的接待小票、點餐單都是超標的,分別抽出來,讓人分頭跑賓館去換新的來。煙、酒,絕對不能出現(xiàn)這些字眼。過貴的菜肴也換成普通的,把一頓飯分解成兩頓或者三頓。單位買茶葉和特產(chǎn)的,全抽出來列入退款名冊。還有幾大筆,包括上頭來人送的禮品,也在退賬之列……每一筆賬該怎么處理,都得問米主任。

李冰沁看見米主任跟頭一晚那樣,像個陀螺一樣滿地轉(zhuǎn)。

劉副主任也來了。泡一杯茶,茶里照舊浮著紅紅的枸杞,他喝一口茶,躲到一邊看手機。

李冰沁冷眼看著,心里再也沒有了對工作的新鮮感,甚至有了一絲厭倦。她機械地打著補救文件。

按米主任的指點,起草新文件、復印舊文件、寫記錄、再復印,一張一張交給米主任,米主任親手粘貼到賬冊中對應的位置。處理完一筆,就把夾在賬冊中做標記的白紙條抽掉,又從匯總表里勾掉這一項。

她抽空上微信,在一起進機關從事 ?“三支一扶”的同學群里問:你們還加班?也補救?

回答是一致的:加班,自查。

你們單位準備怎么處理?她再問。

能補就補,實在不能補的,列出來,準備退。一個同學回答。

另一個發(fā)個鬼臉,說:反正這事和咱們這些編外人員關系不大,真要退賬,我們也就一起吃過幾次加班飯,一個人撐死了不過幾百元。

李冰沁在心里算了算,自己要退的,還真只有二百多。

“五一”假放完,明天就上班了,李冰沁病了,頭疼、腿軟、渾身無力,不想起床,不想上班,就給米主任發(fā)個短信說希望明天請假。

米主任沒回。李冰沁耐心等著。米主任從來不會這樣。他總是回信很及時。既然主任沒回信,她不好自己給自己放假休息,周一一大早來到了單位。

李冰沁現(xiàn)在機關餐廳吃早餐,吃完早餐走出餐廳門,慢悠悠走向林陰道盡頭的市政府大樓。不知何時,眼前的人亂跑起來,大家在無聲而迅速地往一個方向跑。

李冰沁也跟上跑。她聽見說有人跳樓了,從五樓窗口跳了下來。

李冰沁跑著跑著,腿忽然軟了,她看見人群擁擠的地方,是他們單位正對應下來的位置。有人從五樓跳下來,不會是自己單位的人吧?米主任,難道是米主任跳樓了?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她的信息!米主任一直謙恭、溫雅,別人有問必答,李冰沁只要有事問他,電話、短信、微信,只要問了,他都會及時回復的。可是從昨夜到今天,他反常了。一個下定決心尋死的人,不反常才怪呢,可是,可是,米主任啊,你怎么能……整座政府樓上班的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不斷地圍過來,這些人基本上被機關生活養(yǎng)出了統(tǒng)一的氣質(zhì),冷靜、從容、處事不驚,他們的腳步里有他們在仕途上磨煉出來的沉穩(wěn)素養(yǎng),甚至,還有一些遲鈍和冷漠。

他們圍向跳樓者落地的地方。現(xiàn)場不亂、不喧嘩、不吵鬧,圍起了一個簡單的圈子。伸長脖子看幾眼之后,有人輕輕嘆息,有人默默驚訝,有人轉(zhuǎn)身離開。李冰沁擠進人群,圍觀者遠比她想象的少,人群稀疏,這些人看熱鬧的熱情遠沒有市井之人高漲,她輕輕一擠就站到了最里頭。她看見趴在地上的死人露出半個臉。這臉不是米主任,是一張和米主任一樣微胖的白臉,但他眼睛比米主任大得多,而且那對眼睛是圓溜溜大睜著的。

原載《飛天》2019年第8期

原刊責編 ?郭曉琦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我輩皆是局中人

? ? ? ? ? ? ? ? ? ? ? ? ? ? ?馬金蓮

算起來我進入基層公務員行列已有十三年時間。

這一行列是個什么樣的生存狀態(tài),或者說處于怎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當中,這些年,我一邊工作一邊悄然留意觀察。

鄉(xiāng)鎮(zhèn)干部得是一塊萬能膠,哪兒忙了哪兒上,尤其在黨政辦公室,幾乎沒有固定休息時間,平時除了打掃辦公室、收發(fā)文、接打電話、寫材料、出文件、布置會場等常規(guī)雜務,還得應付各種非常規(guī)工作。而且那時候我們這里的鄉(xiāng)鎮(zhèn)似乎形成了一種固定的做法,就是喜歡把會議往周末安排。記得我往往已經(jīng)坐在回家的班車上了,卻忽然接到主任電話讓回去準備會議,這種時候內(nèi)心的滋味簡直無法描述。每當有大型接待,飯菜自有政府食堂師傅做,但我們辦公室人員得放下手頭工作去做接待,身份瞬間轉(zhuǎn)換為服務員。早年抓計劃生育,我們半夜跟隨大隊伍進村入戶去圍追堵截超生戶。后來推廣特色農(nóng)業(yè)種植,我們也要下去親自為老百姓搭建塑料拱棚……

后來到了市級單位,有了固定的上下班時間,但是煩瑣、勞碌、枯燥,每天的日子幾乎都在重復,在一把椅子上坐八個小時,瞅著電腦屏幕一坐就是一天,然后扭著沉重的屁股、僵直的脊背和脖頸,步態(tài)機械地回家。我常常擔憂,這樣的狀態(tài),最終會將我打磨成一個刻板乏味了無趣味的人。

時間疊加,轉(zhuǎn)眼之間我已經(jīng)把十三個年頭花費在這種身份上,盡管更多的時候,都在努力做好該做的,在一種和文學無關的狀態(tài)下迎送著日升日落,但還是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感受到內(nèi)心深埋的一些東西,眼里所看,耳邊所聽,心里所想,不知不覺對機關生活有了一些累積,和寫一寫的愿望。

《局外》算是一個開端、一點嘗試吧。正因為是初步嘗試,難免有缺陷和不足,還好刊物給了我鼓勵和包容,《飛天》首發(fā)讓我很受鼓舞,《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能夠選載,更是莫大的激勵。

文中的李冰沁,是剛走上工作崗位的青年男女中的一員,站在一扇門的入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看到了現(xiàn)實的一地雞毛,凜冽與骨感,繁雜與瑣碎,當然,還有堅守和擔當,責任與執(zhí)著。就像文中的米主任,他其實是眾多基層干部中最普遍的代表,體型、體重和脾性都折射了機關工作在基層干部身上累積的重量和壓力,但是他們默默承載著,不爭不搶不撂挑子,以一種沉穩(wěn)推動著基層工作的有序前行。

如果世間所有的生存狀態(tài)自有它獨具的局,我們便是局中人,身在其中,諸般滋味交織,偶爾抽身站遠打量,自有一番酸甜苦辣。而我如今嘗試付諸字里行間,也算排遣方式之一種吧。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寧夏西吉人。

在《北京文學》《花城》《十月》《大家》《清明》等發(fā)表作品近400萬字,

部分作品被各種選刊選載并入選各種選本,有作品譯介國外。

出版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繡鴛鴦》

《難腸》《頭戴刺玫花的男人》《河南女人》《伴暖》,

長篇小說《馬蘭花開》《數(shù)星星的孩子》《小穆薩的飛翔》。中國作協(xié)會員,

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獲《民族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年度獎,

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作家突出貢獻獎”,首屆《朔方》文學獎,

《飛天》十年文學獎,首屆西北文學獎,首屆《六盤山》文學獎,

《長江文藝》雙年獎,郁達夫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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