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城闕

崔京浩，朝鮮族歌手，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東方歌舞團優(yōu)秀歌唱家，是《西游記》主題曲、《三國演義》主題曲的演唱者。舞臺上，他曾是最閃耀的那顆星。然而，人到中年，崔京浩卻遭遇人生滑鐵盧，丟了工作，淪為擦鞋工。幸好，是女兒崔秀麗的陪伴，助他重新回歸人生巔峰。目前，崔京浩接受了本刊專訪，講述了他這段特殊經歷……

突如其來的中年危機，歌唱家變身擦鞋匠

2011年1月11日，東北大地白雪紛飛。黑龍江省牡丹江市一處民宅里，病床上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婦人輕聲哼唱著一首朝鮮族童謠。病榻旁，兒子崔京浩手握錄音機，錄下母親的歌聲，淚流滿面……

崔京浩1972年出生于黑龍江省牡丹江市一戶普通農家。單親母親靠種地拉扯大姐弟幾個，堅韌勇敢的母親對崔京浩影響很大。崔京浩退伍后轉行做歌手，在各大聲樂比賽中獲獎，后師從著名作曲家谷建芬，就職于東方歌舞團，開始藝術生涯。1989年獨生女兒崔秀麗出生后，妻子便一直在家照顧女兒。女兒崔秀麗很早顯示出了歌唱天賦，把爸爸當偶像，從會說話起，她就會唱爸爸的代表作《三國演義》《西游記》的主題曲。

然而，隨著流行音樂的沖擊，殿堂式的舞臺表演漸漸失去了市場。步入千禧年后，東方歌舞團面臨企業(yè)改制。昔日光環(huán)日漸消散，有時一連幾個月都沒演出。沒了收入，同事們紛紛轉行。

崔京浩沒有上過大學，沒有一技之長，離開舞臺難以生存。沒了演出便沒了收入，家里的經濟拮據起來。一天，崔京浩回家，看到正在中央音樂學院附屬中學念書的女兒低頭在紙盒上忙碌著什么，走近一看，發(fā)現她用簽字筆畫好黑白琴鍵，模擬著在上面彈奏一支曲子。看到這一幕，崔京浩心痛不已。次日，他咬緊牙關準備去銀行取錢給女兒買鋼琴，可走到銀行門口，又放慢了腳步，手不自覺收回來了。這錢要是用了，一家三口都得餓肚子。那一刻，崔京浩感到濃重的悲哀與內疚：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父親，連養(yǎng)家糊口都做不到，該是多么無能啊。

也就從那一刻起，他決定放下身段接活。可是活并不好接，他既不年輕又不時尚，擅長的也是民族唱法。為了掙錢，他甚至瞞著妻女去飯店打零工。剛開始崔京浩總是打扮得體去工作地點。有次，一位戴著廚師帽的后廚奚落他：“洗個碗就洗個碗，穿西裝褲干什么？你以為是登臺唱戲？”崔京浩才意識到，自己老派藝術家的做派令他尷尬不已，此后他也換上馬褲、人字拖，泯然眾人。

不久，崔秀麗的老師來家訪，告知夫婦倆女兒在校情況。崔京浩才知道，女兒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念書，是唯一一個沒有手機的學生，可她理解父親的難處，從未向家里開口。2008年6月，崔秀麗還以專業(yè)課第一的成績考入上海音樂學院。女兒的乖巧懂事令崔京浩很欣慰，想到自己無法給她提供物質支持，他又愧疚傷心。到母親彌留之時，崔京浩已失業(yè)近兩年，冬天甚至沒錢繳暖氣費。想到這一切，崔京浩跪在母親的床邊，痛苦不已……母親去世后，崔京浩許久陷入絕望：年近40歲，失去了母親、施展才華的舞臺以及養(yǎng)家糊口的飯碗。當同齡人已經步入風光無限后半段時，他無路可走。

2011年3月，崔京浩在牡丹江市世紀劇院舉辦完了最后一場個人演唱會。唱最后一首歌，回頭時，發(fā)現女兒正淚眼汪汪看著自己。是啊，自己還有女兒要養(yǎng)，怎么能輕易倒下呢？這之后，崔京浩正式離開了舞臺。

2012年春節(jié)過后，崔京浩一家三口回到北京，租住在望京一處民房。為了生存，崔京浩到一家朋友開的東北餃子館打工，一個月工資兩千元，剛夠房租和生活費。此時，崔秀麗已經上大四，正在家備考北京的研究生。學習之余，她總是偷偷來給爸爸幫忙。大冬天，她蹲在水龍頭前一洗就是兩個小時的碗，雙手凍得通紅。崔京浩把女兒的手捂在懷里，再也忍不住流下男兒淚。他發(fā)誓，為了女兒，他可以低到塵埃里。

崔京浩開始四處考察賺錢的項目。有次，一個韓國朋友來看望他，閑談中提到在韓國街道上擦鞋挺賺錢的。崔京浩覺得這件事在國內也可以做，于是打算跟打工的大哥一起合伙開個擦鞋店。崔京浩的擦鞋店不同于中國以往的路邊攤，這是一家擦鞋、洗鞋、換跟、皮具護理的店。為了讓鞋店順利開張，兄弟倆專門請一位韓國技術員來授課。

怎料鞋店還沒開張，大哥卻突發(fā)腦溢血住院。搶救過來時，他已經偏癱了。為了自己的家，為了幫助大哥治病，崔京浩只身挑起鞋店的工作。

鞋店開業(yè)后，崔京浩戴著鴨舌帽，穿著淘來的二手工作服，每天早晨6點去開店，中午吃飯1小時，晚上9點收工。一蹲就是十幾個小時，忙起來時，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想到自己昔日被人抬頭仰望，如今俯身為他人擦鞋，整天跟鞋刷鞋油打交道，崔京浩心里萬馬奔騰?？上氲脚畠海轴屓?。

從塵埃里燃起歌唱夢，我的底氣是女兒

鞋店剛開業(yè)時，賺的錢剛夠付房租。崔秀麗為了貼補家用，經常在周末跑錄音棚，給一些小成本電影配音賺錢。每個假期，她還主動到擦鞋店幫忙。

眼看鞋店的生意一天天好起來，又雇了幾名店員，崔秀麗卻從媽媽那里得知：“你爸最近經常失蹤，一失蹤就是幾天?！睘榇耍扌沱愄匾飧櫚职?，發(fā)現他瞞著所有人偷偷回老家，在供著奶奶骨灰的殯儀館門口坐著，一坐就是半天，還偷偷抹淚。崔秀麗這才知道，生活重壓、至親去世、兄長偏癱讓爸爸壓力很大，即便他能夠低到塵埃去謀生，可心靈的痛苦無法排解，陷入深深抑郁。

崔秀麗念大學時，上過心理健康課。她意識到父親的異常后，經常找機會開解父親。一天黃昏，崔京浩從店里回家，發(fā)現崔秀麗正坐在沙發(fā)上等自己。見到女兒的剎那，崔京浩頓覺鼻頭一酸，但他強撐住眼眶：“學校沒課嗎？”崔秀麗亮出一張銀行卡：“這是我做兼職賺的零花錢，以后你們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蹦峭?，一家人痛痛快快吃了頓烤肉。其實，考慮女兒在音樂學院高昂的學費，夫婦倆很少在外面吃飯。女兒的善解人意，讓崔京浩多了一絲慰藉。

此后，崔京浩偷偷回老家看望母親時，崔秀麗總會“按時”打來電話，開啟話癆模式。她也不戳破爸爸，巧妙地避開尷尬，報喜不報憂，聊天氣聊八卦，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聊著聊著，崔京浩放下手中的燒酒。他不知道的是，女兒正用自己的方式陪伴他度過人生低谷。在女兒的嘮叨聲中，崔京浩抑郁的情緒緩解了，也不再玩“失蹤”了。

有次，崔秀麗又到擦鞋店幫忙。崔京浩給客人擦鞋時，被電視屏幕上的歌唱節(jié)目吸引，不自覺松下了手中的抹布，客人故意找茬。崔秀麗告訴他：“你知道我爸是中國東方歌舞團優(yōu)秀歌唱家嗎？是《西游記》主題曲《通天大道寬又闊》、《三國演義》插曲《民得民安天下安》演唱者嗎？”年輕客人白她一眼：“我只知道周杰倫是誰?！贝扌沱悮饧?，還要理論。崔京浩摟住女兒的肩膀制止了她，他輕聲安慰女兒：“爸爸是不是歌唱家不重要了，我們一家三口好好生活才最重要，夢想就讓它歇業(yè)吧?！?/p>

然而，崔秀麗卻不這樣想，她永遠記得爸爸在舞臺上放聲歌唱的模樣：那時的他那么帥氣、那么驕傲，臉上的神采閃閃發(fā)光。她在心里發(fā)誓：我的父親是個歌唱家，不是擦鞋工，他一定會重返舞臺。為了幫助父親重返舞臺，崔秀麗竭盡所能。2013年6月放暑假后，崔秀麗的同班同學大多忙著去國外度假，而她早早地應聘到朝陽區(qū)一家演藝公司做暑期兼職。

崔秀麗大學學的音樂劇，她將簡歷做了幾十份，投向北京的各大劇團。因為要參加各種各樣的面試，她每天早上六點就起來化妝，然后去趕公交車。有次，崔京浩晚上10點下班，看到女兒還在就著家門口的路燈做情景練習。崔京浩心疼道：“我這個當爸爸的應該讓你過得更好才對，卻沒想到還要你來承擔家庭負擔。”崔秀麗笑得甜蜜：“爸，這對我是最好的磨練！”崔京浩眼圈紅了。有了女兒的幫助，家庭壓力銳減。鞋店步入正軌后，崔京浩終于有了周末?？伤钆麻e著，一閑著他就想起舞臺上的日子。

2014年春天，北京連著好幾日都下雨，鞋店生意清淡了許多。閑下來的崔京浩總會輾轉來到位于東三環(huán)北路4號的東方歌舞團，扒著鐵柵欄看到院內草木枯萎、排練廳里寂靜無聲，他心里不是滋味。這個曾經給過他輝煌，讓他走上人生巔峰的地方，竟也蕭條破敗至此。研究生畢業(yè)后，崔秀麗憑借優(yōu)異成績進入中國歌劇舞劇院工作。她仿佛看穿了爸爸的心事，帶著爸爸到KTV唱歌，為爸爸演唱《通天大道寬又闊》，她邊唱邊對父親說：“爸，別不高興了，你不是在歌里唱，難也遇過，苦也吃過，走出個通天大道寬又闊！以后，咱們會越來越好！”是啊，只要心中有歌，處處都是舞臺。崔京浩豁然開朗，開始重拾歌聲。周末不忙時，他會在小區(qū)放歌，周圍的老人、小孩會圍坐一團，聽他清唱一首首動人的歌謠。他的歌唱風格淳樸、深情、澎湃，像講述一段段故事，真情流露。這時，妻子還會端出切好的水果供眾人享用。崔秀麗回家看到這一幕，笑著鼓勵父親：“老爸唱得好！夢想還在，哪里都是舞臺。”崔京浩不好意思地笑笑，夢想雖然擱淺了，卻以另一種方式陪伴著自己。此后，崔京浩開始笑容長駐。

2015年7月9日，崔京浩的擦鞋店剛拉開閘門，妻子剛打開電視，新聞就播報一則消息：中國東方演藝集團有限公司前董事長、總經理顧欣，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調查。其實在此之前，東方便已陷入停擺、混亂，空余一個虧損超4億的爛攤子。雖然，“東方歌舞團”已經離自己很久遠了，但崔京浩的心跟著停跳兩拍。

“東方”命運，何去何從？崔京浩知道，自己是無能為力的。難道就這樣，徹底告別舞臺？那段時間，崔京浩整日憂心忡忡，崔秀麗安慰他：“爸，我現在收入可以養(yǎng)家了。再加上您的鞋店生意一年也有幾十萬，完全可以過清閑的日子。還回不回去唱歌都無所謂了?！逼鋵?，崔秀麗的話只說了一半，前段時間她特意到東方歌舞團查看，看門大爺告訴她2014年演出收入不足200萬元。她知道，爸爸這輩子再回去當歌唱家難度很大。為了不讓爸爸意志消沉，崔秀麗開始利用工作機會向音樂制片人介紹崔京浩，希望給他找到一些唱歌的兼職。同時，她還和爸爸經常進行業(yè)務上的探討。崔京浩聽從了女兒的建議，在傳統(tǒng)唱腔上加上流行元素，使他的演唱開始迸發(fā)出新的活力。有時候，崔秀麗會邀請一些年輕創(chuàng)作人參與進來，大膽地將崔京浩擅長的歌劇變成歌舞劇。

在女兒的支持下，崔京浩開始接一些歌唱活動，逐漸回歸大眾視野。

互相成就的父女兵，邁出低谷就是遠方

2015年7月，東方歌舞團新任團長宋官林特意趕到延邊市，找到正在那里參加演出活動的崔京浩。宋團長開門見山：“崔老師，你回來吧，我們只有7000元錢，但我誠摯邀請你回到舞臺，我們給你辦音樂會?！贝蘧┖朴行┆q豫，畢竟經費十分短缺，而且在當時的音樂環(huán)境下，他更怕他的演唱根本沒市場。

崔秀麗得知后，鼓勵父親：“爸，你安心回去唱歌吧?！本瓦@樣，在女兒的鼓勵下，崔京浩重出江湖。2015年年底崔京浩音樂會上，他動情地唱著《燭光里的媽媽》。演唱時，看著恩師谷建芬的目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親。一曲終了，臺下掌聲雷動。崔京浩望著拼命鼓掌的女兒，心里抑制不住的自豪。他知道，這份底氣是女兒給的！

音樂會結束后，崔秀麗來到后臺給他送花：“爸，你變了很多。”崔京浩明了女兒口中變的含義：四年前母親去世時，他一直背負沉重負擔。一個男人，中年失去一切，他變得頹廢。經過這些年的沉淀，他找到一個新的自己。如今他想用這場復出演唱會跟母親說一句“再見”，跟曾經的自己說一聲再見。唱完這首歌，他真的放下了。崔秀麗看好爸爸：“慶幸你在這個年齡段走到人生低谷，往后只會越來越好?！庇辛伺畠旱闹С?，崔京浩燃起斗志，還有了重振東方歌舞團的夢想，他開始跟著團長一一將老團員召回。

可當時自謀出路的人太多了，許多人為生活所迫放棄自己的藝術理想。崔京浩深知困難不小，每天睜開眼就給老團員打電話。這時他才知道，東方歌舞團的臺柱子，青年舞蹈家曾明，那個以第一名的好成績畢業(yè)于北京舞蹈學院，拿了無數獎的青年舞蹈家，在改制大潮中，竟淪為安保人員。崔京浩很辛酸，他知道，要重新組團，難度不?。?/p>

2015年10月26日，中國梅蘭芳大劇院，《東方之聲》首演，崔京浩以東方歌舞團歌唱家的身份站到了舞臺之上。那天，崔京浩發(fā)著高燒，嗓子火辣辣地疼，但還是用流行音樂的方式演繹了一首《松花江上》。整臺演出謝幕時，觀眾的掌聲、叫好聲如潮奔涌，演員們全部淚流滿面。觀眾席上崔秀麗也感動得熱淚直流：爸爸是屬于舞臺的，無論臺前幕后，他都是最閃亮的那一位！此時，崔秀麗已成為中國歌劇舞劇團的一名專業(yè)演員，她時常給父親卸擔子：“爸，你辛苦了，以后我來養(yǎng)你?！笨纱蘧┖颇睦镩e得住，跟著團員在上海、黑龍江、甘肅、四川、福建，入林區(qū)、下田間、進廠房、登艦隊……

2016年10月，他們創(chuàng)作的音樂劇《蘭花花》全國巡演來到陜西省富平縣。演出中，當女主角蘭花花要被設計毒害、安排“冥婚”時，臺下觀眾齊刷刷指著有毒的饅頭，大喊：“別吃！別吃！”全劇終了，飾演反派地主的演員愣是不敢登臺謝幕，生怕被臺下觀眾給打回來。巡演到東北深山，一些老人看完演出顫顫巍巍地說：“想不到啊，我這輩子還能親眼看到東方歌舞團來給我們演出?！贝蘧┖茖⑦@件事告訴女兒后，崔秀麗終于明白父親對歌唱堅持的原因：這不僅是一份事業(yè)，更是一份情懷。

好消息越來越多！2017年初，崔京浩從廣州“東方藝術周”回來，興奮地告訴女兒：“廣州大劇院的負責人主動找上門來預定明年元旦檔期?！贝扌沱惻e起紅酒杯：“爸，祝賀你?！蹦甑?，在全團努力下，大型環(huán)球情景秀《東方之愛》誕生了。就這樣，1年200多場演出，“東方”人扛了下來。

2018年5月母親節(jié)，《我愛你，媽媽——崔京浩情醉永恒的愛音樂會》在國圖藝術中心音樂廳與觀眾見面，盛況空前。崔京浩因為為貧困學生和孤寡老人捐助300多萬元，還被遼寧省愛心同舟基金會授予“愛心形象大使”。

2018年9月，東方歌舞團中秋晚會在北京展覽館舉行。崔京浩和崔秀麗身著禮服在舞臺上聯袂高歌，獲得現場觀眾一致認可。

2019年7月，本刊記者采訪崔京浩時，他感慨地說：“從歌唱家到擦鞋匠，從擦鞋匠到歌唱家，我的妻女一直陪著我，我更要感恩我的女兒，是她一直覺得我還是舞臺上那個歌唱家，才讓我有勇氣再出發(fā)?！?/p>

編輯/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