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逍遙游》的主旨不是“逍遙”,不是“游”,也不是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而是小大之辯和無己、無功、無名?!板羞b”與“游”是“小大之辯”主旨上旁逸而出的卮言。小大之辯的提出與戰(zhàn)國公共話語有關,也有莊子為其大言做辯護的意圖。己、功、名,均是戰(zhàn)國公共話語,無己、無功、無名之說,主要是針對儒墨兩家而發(fā)。雖然《逍遙游》呈現(xiàn)出“卮言曼衍”的文本形態(tài),但不能將它視為片段性文字的組合,因為全文有清晰的論說邏輯。文本缺乏對“至人無己”的申說,或有脫文。
關鍵詞:《逍遙游》;主旨;小大之辯;無己;公共話語;史華茲
作者簡介:于雪棠,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散文研究文獻集成”(14ZDB066)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9.05.015
關于《逍遙游》的主旨,前人之述備矣,本文想從《逍遙游》的主旨入手,探討作者寫作這篇文章的話語語境?!跺羞b游》提出的小大之辯及無己、無功、無名的觀點,與戰(zhàn)國時代的公共話語之間有何關聯(lián)?作者寫作這篇文章的具體話語背景是什么?連帶而及《逍遙游》的文本問題。
一、懸置篇題,從文本看主旨
《逍遙游》的主旨是什么,歷來眾說歧出。1自郭象以“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解釋篇旨,以自得、自適為主旨的解說一直占主導地位。2近代以來,自嚴復始,自由、精神自由或絕對精神自由之說最為通行,這與古代的自得說實是一脈相承。1這類解說,其實是受到《逍遙游》篇題的影響,是從篇題入手去分析篇旨。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一做法是可行的,然而對于《逍遙游》而言卻并不適用?!肚f子》成書的過程漫長而復雜,關于內(nèi)七篇篇題的擬定者,盡管有學者認為是莊子本人,但多數(shù)學者傾向并非如此。2這就意味著篇題所揭示的主旨與文本內(nèi)容有可能并不一致。唐代成玄英即指出:“內(nèi)篇理深,故每于文外別立篇目。郭象仍于題下即注解之,《逍遙》、《齊物》之類是也?!?所謂“文外別立篇目”,已經(jīng)敏銳地觸及內(nèi)七篇文本與篇題存在割裂的情形。當代學者任繼愈在討論內(nèi)七篇“離奇的篇名”時,說:“這些篇的篇名和它的內(nèi)容有某些意義上的聯(lián)系,但又不是那么緊密地聯(lián)系著?!?崔大華更進一步明確提出:“有些篇如果拋開歷代注家那種勉強的理解和牽合,篇名和內(nèi)容甚至可以說是相悖的?!薄皟?nèi)七篇的篇名可能內(nèi)蘊著某種特殊的、超出了它的固有內(nèi)容的思想觀念,或特殊理論背景下的理解方法。”5這些看法均頗有見地,符合實際。以篇名“逍遙游”為《逍遙游》文本的主旨并不可靠。我們需要暫時懸置篇題,從文本入手去看其主旨。
以文本為據(jù),我們將會看到,《逍遙游》的主旨既不是“逍遙”,也不是“游”。筆者認為它的主旨是小大之辯和無己、無功、無名兩個,二者都不指向逍遙游?!板羞b”與“游”在文中本是不相關涉的兩個詞,是在不同的語境中提出來的。以下縷述之。
《逍遙游》可分為兩大部分,從開篇至“此小大之辯也”,6是以鯤鵬寓言為主線,論及大知、小知之別。其中,隱含著兩個觀點,還埋伏著兩個話題。隱含著的兩個觀點,一個是自我突破與超越,這是鯤鵬故事的寓意,7另一個是對世界認知的局限性。第二個觀點藏在這幾句話里:“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亦若是則已矣?!碑斦f到大鵬飛到天上去時,文章突然橫生出這么幾句。人站在地上往天上望,看到天色蒼蒼,那我們看到的顏色是天空本來的顏色嗎?天空是不是無邊無際,沒有邊界的?大鵬往下看,應當和我們向上看天空一樣?!罢边@句話隱藏著一個哲學問題,這在《齊物論》里有闡述。
《逍遙游》第一大部分埋伏的兩個話題,一個是有待無待,另一個是大有何用。之所以說埋伏,是因為這兩個話題在后文中有所呼應和展開。杯水芥舟云云與后面所列舉的宋榮子、列子及“游無窮者”,論述的都是有待無待的問題。作者講述大鵬需借助海運,憑借六月息而高飛遠行,強調(diào)的是其有待的必要性和正當性。杯水芥舟之喻,莽蒼、百里、千里之論,都是為大鵬需借助于海運作辯解,是對蜩與學鳩質疑的回復。學鳩質疑大鵬“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這個質問中埋伏著大有何用的問題,文章結尾部分的兩段對話與此相關。第一段對話中,惠子說大瓠沒用,把它打碎了。莊子則建議“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于江湖?”第二段對話中,惠子說大樗沒用,莊子則說“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大鵬不僅形體其大無比,而且飛得高且遠,大鵬、大瓠、大樗這三個形象是一類的,在很多人眼中,其大無用。文中取以為喻,討論的是大有沒有用、如何用的問題。
《逍遙游》的第二大部分,緊承“此小大之辯也”一句,是“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有的人與蜩、學鳩、斥 等小鳥一樣,從自我的視角去認識外物,不能理解他人之“大”。然后,文章以宋榮子、列子以及“游無窮者”為例,述明人生境界上的小大之別?!爸寥藷o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是對人生境界的最高層級的描述,說的是人生境界的大,盡管并沒有明言“大”。這個觀點承上文小大之辯而來,可視為對小大之辯的延展。但是,“至人無己”三句,又是明確的命題,觀點鮮明,因此,它們又具有相對獨立性,而且,文章說:“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薄肮试弧睅в锌偨Y的意味,所以,“無己”之說可以視為《逍遙游》的第二個主旨。接著是堯讓天下于許由和肩吾問于連叔兩段對話,用以申說圣人無名及神人無功。文末是莊子和惠子的兩段對話,圍繞大瓠和大樗展開,論說大有用還是無用。
在梳理了全文的論說脈絡之后,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逍遙”與“游”并不是《逍遙游》提出的中心論點。全文以小大之辯為中心,“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是次一級的分論點。
此外,考察《逍遙游》文本,文中僅出現(xiàn)了一次“逍遙”、兩次“游”,沒有二者合用的例子。“逍遙”一詞,出現(xiàn)在文章結尾?;葑诱f大樗無用,莊子回答:“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安所困苦哉!”這里的“逍遙”只是一個一般性的詞語,不是作者刻意提出的觀點,不是作者論述的中心。作者之意不在說逍遙,而是要說如何用大、大有何用。“逍遙”在這里本來不是形容主體精神狀態(tài)的詞,它與上句的“彷徨”意思相仿,都是動詞,意為走來走去、沒有特定目的地的散步,主體的精神狀態(tài)可能是安閑自在,也可能是愁苦憂悶。1《大宗師》中也有類似文句,曰:“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蹦敲矗板羞b”一詞為什么被后人解釋為安閑自適、自得、自由?而且這一解釋為什么能夠被廣泛接受?僅從文本角度考察,在《逍遙游》篇末的語境中,論述的對象本來是大樗,并非人,說的是如果把它樹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則會免卻斤斧之患,無所困苦。但因為作者不僅描述大樗,還捎帶著寫了人,從而把大樗因不成材而得以全生的幸運也傳遞給“逍遙”于其下、“彷徨”于其側的人,于是,人與大樗同境共情,文末所感慨的“安所困苦哉”就具有了兩層含義,既指大樗無困苦,也蘊含著對人自身處境的深沉感慨,感慨人能免于外界的傷害。2大樗,成為人的處境及命運的寫照。文末這個片段描述了一個遠離現(xiàn)實世界的無何有之鄉(xiāng),遠離了困苦的廣莫之野,在這一語境下,“逍遙”雖是動詞,卻具有了表現(xiàn)人精神狀態(tài)的可能性,將其解為安閑自適與整體語境是相符的,所以,自得、自由之說才成為接受度最高的解釋。3“逍遙”在《逍遙游》篇末語境中蘊含安閑自適的意味,但這并不等于它就是全文的主旨。
《逍遙游》中出現(xiàn)兩次“游”。第一次出現(xiàn)在文章中間,描述無所待之人:“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前文已述及,文章舉“游無窮者”,是在言說行比一鄉(xiāng)者、宋榮子及列子之后,他們有層級上的差別,由低到高,由小到大,意在點出人生境界的大,盡管最高境界者“游無窮”,但文章論說的目的是辨小大,不是“游”。藐姑射山神人“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是文章第二次出現(xiàn)“游”。對神人的描述與“游無窮者”類似,同樣,雖然寫到藐姑射山神人之游,但其目的不是寫“游”,而是肩吾轉述接輿之言,認為接輿對神人的描述“大而無當”,“猶河漢之無極也”,肩吾對此的態(tài)度是“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反駁肩吾,說:“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作者借連叔之口說明知亦有聾盲。藐姑射山神人之“游”不能為世人所理解,因為世人之“知”有缺陷,屬于小知。作者寫此,要表達的是小知、大知之別,“游”不是其旨歸。
二、“小大之辯”與戰(zhàn)國公共話語
本文所說的“公共話語”概念,為美國漢學家史華茲(Benjamin I. Schwartz)所提出,其《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一書第五章章題為“公共話語的興起:某些關鍵術語”。1史華茲說:“我已經(jīng)提到過進入到公共話語(common discourse)中的主題和概念。實際上,存在新舊這樣的一整套術語詞匯,它們最終會獲得相當不同的思想模式的認同。這些術語本身表現(xiàn)出了如下的特點:盡管它們也許擁有某些共同的涵義,但仍然可以導向極其不同的解釋方向和側重點?!?史華茲著重分析了性(本性或人性)、氣和心(心靈)三個術語,認為它們在戰(zhàn)國時期的整個話語中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它們屬于公共的財富,是大家共享的觀念,但也進入到‘諸子百家的話語中”。3他也論及《莊子》,但并沒涉及《逍遙游》的具體概念。
從當時思想界的交鋒角度來考察某一學派觀點的形成,這一研究思路在英國漢學家葛瑞漢的《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論辯》4一書中表現(xiàn)得非常鮮明,但這并非為海外學者所獨有,本土學者早有這樣的識見。《漢書·藝文志》“諸子略”總序:“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這句話已經(jīng)指出諸子的觀點、言論雖然有的如水火一樣互不相容,然而,它們也有相互生發(fā)的一面,只是沒有詳加剖析。后代學者論及《莊子》,也有類似思路。王夫之《天下篇》解題曰:“至其篇末舉惠施以終之,則莊子之在當時,心知諸子之短長,而未與之辨……則或因惠子而有內(nèi)七篇之作,因末述之以見言之所由興?!?這就是把莊子置于戰(zhàn)國諸子辯議的背景中考察其寫作的原由。當代汪春泓認為《莊子》是“游于齊地稷下學風的產(chǎn)物”,“如果遠離稷下先生相互之間的辯駁詰難,《莊子》的憤激感慨就無從產(chǎn)生”。7從戰(zhàn)國公共話語這個角度考察《逍遙游》的主旨,能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呢?
首先,《逍遙游》的作者為什么會探討小大之辯?這個問題并非莊子獨家關注的,其出現(xiàn)有著特殊的話語背景,這個話語背景就是戰(zhàn)國時期興起的對小與大的區(qū)分。8小大之辯是戰(zhàn)國時才興起的話題,春秋時代并沒有這一公共話語。在《老子》中,我們看到對大的推崇,比如《老子》第二十五章,將其思想體系中最重要的概念“道”強命名為“大”,并說:“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在《論語》中我們也能看到孔子用“大”一詞來贊美堯,他說:“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保ā短┎罚独献印分杏猩系?、下德及上士、下士之分,有大道、大象、大音、大辯、大器、大方、大成、大盈、大巧、大直、大偽等詞語,但并沒有相對應的一系列“小”詞,唯一出現(xiàn)的一對大小相對應的詞是大國、小國,而大國、小國并不具有任何思辨色彩??鬃拥脑捳Z體系常見君子、小人之別,也沒有小大之辯。在這兩部經(jīng)典中我們看不到用小和大來區(qū)分人及事物的話語?!蛾套哟呵铩ね馄酚浻旋R景公與晏子的對話,描述“極大物”與“極細物”。而且,晏子所描述的極大物是:“北溟有鵬,足游浮云,背凌蒼天,尾偃天間,躍啄北海,頸尾咳于天地,然而漻漻乎不知六翮之所在?!?這與《逍遙游》所寫大鵬何其相似!晏子雖然是春秋時期人,但《晏子春秋》成書較晚,所記之事的真實性存疑,不好判定《逍遙游》中的大鵬源出于此。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戰(zhàn)國時期有《大言賦》《小言賦》,專門從兩個極端進行夸張。2見錄于《古文苑》卷二的《小言賦》有云:“唐勒曰:‘析飛糠以為輿,剖秕糟以為舟,泛然投乎杯水中,澹若巨海之洪流?!?《逍遙游》所說的“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與之相近。這三種文獻中相關的文字孰先孰后,究竟是誰襲用、改造了誰,不好確定。但至少可以說明,對小與大差別的關注,是戰(zhàn)國時期特有的現(xiàn)象。
在文學家筆下,小與大不過是可以用來騁才的話題;在思想界,小與大則具有特殊的內(nèi)涵?!吨杏埂酚小靶〉麓?,大德敦化”之語,還有“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的說法。孟子的小體、大體之說,則更為人所熟知。4《告子上》記載孟子回答公都子何為大人、小人之問,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5孟子不是根據(jù)社會地位來區(qū)分大人與小人,而是從耳目及心的作用角度來區(qū)分大人與小人,強調(diào)了思的作用與意義。馬王堆漢墓《五行》則從另一個角度解說大體、小體。其說云:“(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耳目也者,說(悅)聲色者也;鼻口者,說(悅)臭味者也;手足者, 說(悅)徹(佚)愉者也。(心)也者,說(悅)仁義者也?!薄岸靠诒鞘肿懔?,人體之小者也。心,人體之大者也,故曰君也?!?《五行》從耳目口鼻手足及心的不同功能出發(fā),將心與耳目等感官區(qū)別為大小,所謂大小,即主次之分,將心的功能定位在悅仁義,從而將道德品格置于生理機能之上。墨子亦有小物、大物之辨?!赌印攩枴酚浤訛轸旉栁木唬骸笆浪字?,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于此,竊一犬一彘,則謂之不仁;竊一國一都,則以為義。譬猶小視白謂之白,大視白則謂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謂也?!?墨子這段話與《莊子·胠篋》“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之說的思路是一致的。墨子所謂“知小物而不知大物”,是從是非、價值判斷角度對世俗之人所做的批評?!靶〈笾q”是戰(zhàn)國的公共議題,《逍遙游》以小大之辯為主旨的寫作與之有直接關系。
其次,在辨小大的公共話語語境中,《逍遙游》提出的小大之辯,其思考的路向與其他思想家有何不同?孟子和《五行》的大體、小體之說,都涉及對世界的認知問題。孟子之大體、小體,強調(diào)的是具有認知功能的器官作用之小大,以及由此而來的認知途徑的小大,再及認知主體之小大。帛書《五行》則重在辨析認知器官的功能之小大。名家也辨小大,惠施有一個重要的命題:“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nèi),謂之小一?!保ā肚f子·天下》)惠施辨小大的著眼點是如何給至大與至小下定義。莊子辨小大,其思考的路向異于諸家?!跺羞b游》中連叔所云:“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這里的“知”,就是指對外界的認知。這幾句也是從耳目的功能出發(fā),連類而及對世界的認知。認知會有缺陷,正如有的人耳目功能有缺陷?!跺羞b游》強調(diào)了對世界認知的差別性,有人能識其“大”,而有人則囿于各種條件只能識其“小”。
何為“知”?墨家和道家對此有明確定義?!赌印そ?jīng)上》:“知者,接也。”《墨子·經(jīng)說上》:“知也者,以其知遇物而能貌之若見?!薄肚f子·庚桑楚》:“知者,接也?!比寮译m然沒有明確定義,但是《大學》所云“致知在格物”,孟子辨大體、小體時所云“物交物”,也都涉及認知主體要與客體相交接一事,換言之,即人與物要發(fā)生關聯(lián),才能對外物有所認知。知,也是戰(zhàn)國公共話語之一。
再次,《逍遙游》的小大之辯,不只是在某種意義上區(qū)分大與小,還探討了大有沒有用、大言有沒有用。那么,作者為什么要討論大有沒有用、大言有沒有用呢?放在公共話語語境中考察,其寫作原由是回應他人主要是惠子的批評,其寫作目的之一是為其大言做辯護。1《逍遙游》不僅講小大之辯,還為大做辯護,大鵬之飛高且遠,在學鳩等小鳥看來是無用的,大瓠、大樗以及大若垂天之云的犛牛在常人看來是無用的,但是,何謂“用”?一種是可以從其他角度考慮,就能發(fā)現(xiàn)物的功用,如大瓠,不能剖以盛水,但可作腰舟。一種是對他人而言無用,恰是對自己的有用。這是轉換了“用”的主體對象,如大樗和犛牛,其大于人無用,于己卻可全生。作者不僅為大辯護,還為大言辯護,關于大有何用、如何用,表達得比較顯豁,關于大言有沒有用,則表達得相對隱蔽?!跺羞b游》兩次說到大言。第一次是肩吾問于連叔,說接輿之言“大而無當,往而不返”,他“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則答以知有聾盲。第二次是惠子批評莊子:“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闭J為莊子說的話夸張?zhí)撜Q,沒人相信?;葑拥恼f法代表一部分人的意見,對莊子的言說方式及言說內(nèi)容持否定態(tài)度。因此,《逍遙游》后面討論的有用與無用,不是一般意義上探討具體什么東西有沒有用,作者探討的是大有沒有用,如何用大。探討大瓠、大樗有沒有用,是類比,最終歸結于大言有用無用、應當如何去理解大言。作者為其大言辯護的同時,也推動了戰(zhàn)國公共話語小大之辯的思考深度,拓展了小大之辯的議題。
三、無己、無功和無名與戰(zhàn)國公共話語
前文已述,《逍遙游》文章中間部分提出了“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一觀點是承上文“此小大之辯也”而提出的,是描述“大”的人生境界,可以統(tǒng)攝在小大之辯之內(nèi)。但是,它類似格言警句,觀點的表達方式能予人以深刻印象,文章后面還有堯讓天下于許由和肩吾問于連叔兩段對話,分別申說圣人無名與神人無功,因而它又可以從“小大之辯”中獨立出來。這個論點的提出也與戰(zhàn)國公共話語語境有關,己、功、名,是三個關鍵詞。
孔子講為己之學,講克己。子曰:“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保ā墩撜Z·憲問》)克己、為己之學到了戰(zhàn)國時期的儒家,演變?yōu)椤俺杉骸?。《中庸》曰:“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睏钪鞂W說的核心則被歸納為“貴己”,《呂氏春秋·不二》云“陽生貴己”。楊朱之說受到孟子的非議?!痘茨献印镎撚枴罚骸叭U?,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薄肚f子·天下》評說慎到之學“棄知去己”?!肚f子》書中其他篇章亦不乏與“己”有關的言說。如“行名失己”“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人能虛己以游世”“反己而不窮”“順人而不失己”“喪己于物”“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忘己之人”“無建己之患”等。2己,在《莊子》中是一個重要話語。《呂氏春秋》書中有以“去己”“重己”“先己”“必己”為題的專論,亦可輔證“己”為戰(zhàn)國時期的一個公共話語?!跺羞b游》所謂“無己”,應當主要是針對儒家的“成己”與楊朱的“貴己”之說而提出的。
“至人無己”,在《秋水》中則表述為“大人無己”。莊子學派所說的“無己”,不是從保命全生角度提出的命題,而是從觀察事物、認知世界的角度出發(fā),針對戰(zhàn)國時期眾家辯議、爭是論非的情形提出的。所謂“無己”,即去除自我的固定立場,以開放的、多視角的心態(tài)認知世界、理解他人。《齊物論》所說的正色、正味之辨,《秋水》中河伯見北海若后的領悟,都是這個意思?!盁o己”命題的針對性可以在《莊子·徐無鬼》中得到驗證。文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然則儒、墨、楊、秉 (公孫龍)四,與夫子(惠施)為五,果孰是邪?”判斷是與非的標準如何確立,能否有“公是”?儒墨楊名,諸家之說究竟孰是孰非?對這些問題,只有“無己”,或者如《齊物論》所云“兩行”的方法,才是最可靠的?!盁o己”,是去除自我中心意識、去除以己為衡度萬物之標準的意識,是一種認知方法、一種認知前提,在是非判斷之時,當懸置判斷。1
將“無功”和“無名”置于戰(zhàn)國公共話語語境中考察,則會發(fā)現(xiàn)它們主要是針對講求功與名的儒墨兩家而發(fā)。重功的思想形成甚早,春秋時期,魯國的叔孫豹就提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孔子亦重功業(yè),他贊美堯,曰:“大哉!堯之為君也?!薄拔∥『酰∑溆谐晒σ??!保ā墩撜Z·泰伯》)《逍遙游》虛擬堯往問四子于藐姑射山而忘其天下,便是對孔子崇堯的反諷,也是對儒家重名重功的批評。
《墨子·耕柱》載有巫馬子和墨子的對話,從中可見戰(zhàn)國時代對“功”的討論。巫馬子問墨子,你兼愛天下,沒看到利,我不愛天下,也沒看到害,二人“功皆未至,子何獨自是而非我哉”?巫馬子之問,就是從功效的角度質疑墨子的學說?!睹献印る墓隆匪d彭更與孟子的一段對話,也與“功”有關。彭更認為士無事而食,不可。孟子則認為不同行業(yè)的人當“通功易事”,即從事不同的行業(yè),交換各自的勞動成果,互通有無。孟子提出了“食志”與“食功”兩個概念。彭更看重做事的志,即動機,孟子則看重做事的功績、成效。孟子說:“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睉?zhàn)國時期,墨子和韓非子最為重功,韓非子晚于莊子,茲不論。從《墨子》中可以看到,無論是對君還是對臣,墨子總是以功業(yè)作為評價標準。如《親士》,“三子(指晉文、齊桓、越王勾踐)之能達名成功于天下也”,“故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非攻下》,“是故古之仁人有天下者”,“率天下之百姓,以農(nóng)臣事上帝、山川、鬼神,利人多功,故又大”。有天下者,能利人多功,才能壯大?!遏攩枴份d墨子與吳慮的對話,討論何謂義,是自己身體力行為義,還是誦先王之道,通圣人之言,以說服王公大人,教導一般百姓為義。墨子反復辯駁的著眼點,都是比較哪一種行為的功效更大,即“其功孰多”。這一觀點又見于《公孟》,墨子曰:“仁義均,行說人者其功善亦多,何故不行說人也?”
墨家不僅將是否有功視為衡量人事的重要法則,《墨子》中還對何謂“功”做了明確的定義。《經(jīng)上》曰:“功,利民也。”墨子把有利于普通民眾的行為視為“功”,這一定義的思路與孟子相近。孟子說:“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何與?”(《孟子·梁惠王上》)孟子雖然沒有為“功”下定義,但這一言論將功的內(nèi)涵也引向有利于百姓。在公共話語語境中,儒墨雖異,亦有相通之處。
“功”在《莊子》中亦不鮮見。如“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帝王無為而天下功”“無功名而治”,2都表達了對功的否定態(tài)度。《秋水》講觀察萬物的諸種角度,以道觀之,以物、以俗、以差等,其中之一便是“以功觀之”?!肚f子》一書多處提及儒墨,因此,說《逍遙游》無功、無己觀點的提出,乃是在戰(zhàn)國公共話語語境中針對儒墨二家而發(fā),是可以成立的。
儒家重名。孔子曰:“必也正名乎!”(《論語·子路》)孔子還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正名是從維護社會秩序角度而言,疾名之不稱,是從個體的人生意義與價值角度而言。墨子不僅尚功,也崇名,功與名常常相聯(lián)而言?!端尽罚骸按怂耐酰ㄋ础⒂?、湯、武王)者,所染當,故王天下,立為天子,功名蔽天地?!薄按宋寰R桓、晉文、楚莊、吳王闔閭、越王勾踐)所染當,故霸諸侯,功名傳于后世?!惫糯氖ゾ按呵镂灏?,為墨家所稱頌,因為他們都能建立“功名”。墨家提倡尚賢、尚同,因為這兩個為政思想可以幫助君主成就功名?!渡匈t上》:“故得士,則謀不困,體不勞,名立而功業(yè)彰。”《尚同中》:“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濟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無他故異物焉,曰:唯能以尚同為政者也?!蹦疫€論到功與名的關系。《修身》云:“名不徒生,而譽不自長,功成名遂,名譽不可虛假反之身者也?!敝挥凶龀鰧嶋H的功業(yè),才能獲得相應的名譽。有所作為而獲取功名,是墨家的價值觀。
名,在戰(zhàn)國時期,除了政治意義上的名爵思想、個體的名譽之義,還有名實之辨。公孫龍的著名命題“白馬非馬”,便是將名與實離析而得出的。從“名”的角度考察,“白馬”不是“馬”,它們是兩個概念。而其《指物論》中提出的“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也是離析名與實。物都有一個相應的名,但是,在對具體物進行指認時,所用之名,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那個名之所指。1公孫龍還著有《名實論》,提出:“夫名,實謂也?!蹦覄t將名進行分類,《經(jīng)上》:“名:達、類、私?!辈⑦M一步解說:“名:物,達也;有實必待之名也。命之馬,類也;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是名也,止于是實也?!闭J為名與實當相符,名的指稱是有限定的,限于具體的實物。戰(zhàn)國后期荀子提出“制名之樞要”,對“亂名”的諸種形情進行了辨析。2《逍遙游》的“無名”,主要指向的是個體的名譽,但也觸及戰(zhàn)國的名實之辨。文中寫許由辭讓天下,曰:“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這里,作者提出了有別于名家及墨家的名實觀?!懊?,實之賓也?!币庵^名是從屬的,實才是主要的。因此,《逍遙游》所說的“無名”有兩個指向:其一,針對個體的功名、名譽;其二,針對名實之辨。對于“無名”的第一個指向,眾多注家都看到了,然而,對于其針對戰(zhàn)國特定公共話語“名實之辨”這一層,尚未見有人指出。
功、名、己是戰(zhàn)國時期三個公共話語,正是在這一語境中《逍遙游》作者才提出了無己、無功、無名三個命題。莊子學派從功、名對人的異化角度看待問題,認為追求功、名會導致戕害生命本真,在這個意義上大力否定功、名,而追求功、名的根本原因在于不能忘己,在于要為己、要成己,因此,要從源頭上解決問題,首先就要“無己”。戰(zhàn)國時期諸子辯議,各家均執(zhí)一己之見而非議他人,莊子看到人類認知的局限性,因而無意探討、厘定判斷是非的標準,出于這一認識,也提倡“無己”。
四、從主旨看《逍遙游》文本問題
古代學者將《莊子》內(nèi)篇視為莊子本人手筆,將內(nèi)七篇視為完整的篇章,這一觀念在現(xiàn)當代學界逐漸不再占據(jù)主流。比如馮友蘭認為,內(nèi)篇“不一定都是莊周寫的”。3王叔岷說:“內(nèi)篇未必盡可信,外、雜篇未必盡可疑。”“即一篇之中,亦往往真?zhèn)坞s糅?!?張恒壽也認為王夫之、羅根澤等人的研究方法有誤,其誤就在于“過分相信全篇是一個整體”,“如果分章論述,這些問題,便都基本上解決了”。5基于此,他對《莊子》各篇文字進行了逐章或逐段的辨析。這里不擬全面考察《逍遙游》文本方面可能存在的問題,只想以主旨為視角,對學界已經(jīng)提出的幾個問題重新加以探討。
1. 篇末兩段對話是否為他篇混入。篇末兩段對話,諸多學者都懷疑非莊子所作,乃后來羼入。鄧聯(lián)合推測《逍遙游》篇末兩段與《外物》一段內(nèi)容相近,討論的問題是“用”,應當原為一個完整的段落,可能在今本外、雜篇的某處。1《外物》那段文字如下: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鼻f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鼻f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p>
《逍遙游》的主旨是辨小大,篇末兩段都與之有關,著重辨大之用,《外物》圍繞處世哲學,聚合了多個文字段落,沒有統(tǒng)一的主旨。所以,《逍遙游》篇末兩段倒不一定原是在外、雜篇中,相反,《外物》中的文字可能本應當在《逍遙游》中。
2. 大鵬故事為何重出。大鵬故事出現(xiàn)三次,重出的文字有兩種可能:一是文章本是半成品,尚未經(jīng)過精細加工,重出是無意義的;二是出于有意識的安排。那么,鯤鵬寓言的三次敘述屬于哪一種呢?對鯤鵬的三次敘述側重點都不同,明顯可見精心結撰的痕跡。首次敘述,提供的信息是北冥之巨鯤化為大鵬,將徙于南冥。第一次敘述之末講的是鵬“將徙”:“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钡诙螖⑹鲆浴洱R諧》者的幾句話:“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這是描述“鵬之徙”的壯觀。雖是重出,但敘述的連續(xù)性很清晰,絕非無意義的重復。第三次敘述出現(xiàn)在論“小知不及大知”時,文章以“湯之問棘也是已”領起鯤鵬寓言,這次并沒有述及鯤化為鵬一事,描述鵬飛之高且遠的文字與前兩次亦不盡相同,且又述斥 的嘲笑,是三次鯤鵬敘述中最集中、最完整的一次,得出“此小大之辨也”的結論,具有收束、總結上文的用意,也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小鳥對大鵬的嘲笑也出現(xiàn)兩次,第一次蜩與學鳩是用來說明欲行遠需儲多的道理,小鳥的再次出現(xiàn),是要講小大之辯,雖出現(xiàn)兩次,但論述的問題不同,可以看出作者圍繞主旨來組織材料的用意,并非無意重復。
3. 是否有脫文?!跺羞b游》“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以下有四個文段:堯見許由、肩吾問于連叔,莊子和惠子的兩段對話。堯讓天下一段,文中許由不受天下,云“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這明顯是申足“無名”之意。寫神人一段,說他“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孰肯以物為事”,“無功”的意思表達得很確切。按照文章論證的思路,應當再有一段對話申說“至人無己”之義,可是現(xiàn)存的文本,莊、惠兩段對話言說大瓠、大樗,與“至人無己”沒有關系。那么,這里就出現(xiàn)一個文本問題:是文本最初如此,還是本來有一段論說至人無己的文字,在流傳的過程當中亡佚了,或是不知被哪位編者刪掉了,還是竄亂入其他篇中?對此,蔣伯潛據(jù)古注,認為《齊物論》篇末嚙缺和王倪的問答以及《應帝王》篇首王倪、嚙缺和蒲衣子三個人的事,就是說明“至人無己”的,應當在《逍遙游》中。2《齊物論》篇末王倪描述了“至人”,與《逍遙游》所述之“神人”近似。文曰: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逍遙游》中肩吾描述藐姑射山神人曰:“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薄爸艘?,之德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薄稇弁酢菲姿浫缦拢?/p>
嚙缺問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p>
這兩段文字所述內(nèi)容是申說“至人無己”嗎?《齊物論》中王倪所述“至人”,強調(diào)的是其不受外物侵害的神異特性,并沒有述其“無己”。還有,《莊子》中多有見于不同篇章而內(nèi)容相關的文字,不能輕易將它們移易位置。因此,《齊物論》中所寫嚙缺與王倪的對話,不應當在《逍遙游》中?!稇弁酢分衅岩伦铀f之“泰氏”“未始入于非人”,依郭象注,所謂“非人”,指的是“泰氏不入乎是非之域”,也就是說,泰氏不執(zhí)是非判斷,這確實接近“無己”的意思,這段有可能原在《逍遙游》中。然而,僅憑古注“四子”,便將這個文段斷入《逍遙游》,又不足以服人。
那么,申說“至人無己”的文段是本來有,后竄亂入《莊子》他篇,還是本有而后亡,抑或是最初作者就沒寫這段,故為迷陣,寓有深意?因文獻不足,很難查證,只能作為疑案,暫時擱置。筆者還是傾向于這里有脫文的推測,但這段脫文究竟在哪里,還有待進一步稽考。
4. 《逍遙游》是寫出來的,還是編輯而成的。馮友蘭認為“圣人無名”一句以下的幾段小故事,跟前面意義不聯(lián)貫,“可能都是隨后加上去的”。1英國著名漢學家葛瑞漢將這一思路發(fā)展至極端,認為:“那些被《莊子》編纂者匯集在《逍遙游》中的片段,都與高翔于世俗所限定的觀念之上這一主題有關。”2換言之,《逍遙游》不是由一位作者寫出來的文章,而是由編者編成的文章,是編者把同一主題的相關文段集結起來而形成的文章。將一篇文章視為圍繞著同一個主題編成的,這一說法對《莊子》中某些篇章確實是適用的,但并不適用于所有篇章,有些篇章具有明晰的論說邏輯。就《逍遙游》而言,這一說法并不準確。
首先,從全篇各文段之間的關系看,《逍遙游》并非是由主題匯編而成的文章。如前所述,從開篇至“此小大之辯也”,是以鯤鵬寓言為主線,以小大之辯為主旨,思理清晰的論說文。從“故夫知效一官”至“圣人無名”一段,既是承上小大之辯而言至人生境界之小大,又給出一個新的命題無己、無功、無名。其后的“堯讓天下于許由”與“肩吾問于連叔”及堯見四子于藐姑射山,“窅然喪其天下焉”,是對無名和無功的申說,組織分明。篇末莊、惠兩段對話,既上承鯤鵬寓言埋伏的大有何用話題,又接肩吾所述接輿之言“大而無當”之論,對大有何用、大言有何用做了進一步論說,令“小大之辯”這一主旨更加完整。全篇各文段之間具有明確的邏輯關系,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不只是主題相關。
如果只是主題相關的文段匯編,文段的前后次序是可以打亂的,孰先孰后并無大礙,但是,《逍遙游》各個文段的順序是不能顛倒變更的。即便是最受學者懷疑的篇末兩段莊、惠對話,內(nèi)容相對獨立,也仍以論大樗結篇為佳。論大樗一節(jié),惠子批評莊子之大言無用,這在論大瓠一節(jié)中并沒涉及。此外,篇末還將讀者的心智引向“無何有之鄉(xiāng)”,引向一個超越現(xiàn)實、超越感官經(jīng)驗的世界,盡管是在描述大樗之用時附帶提及的一筆,但這一筆具有特殊的意義,用在篇末賦予文章一種悠長的余音,既收束全篇,又有所拓展,能給予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引發(fā)讀者更多的思考。論大瓠一節(jié)的意蘊相對集中,也相對單薄,遠沒有論大樗一節(jié)豐富。
其次,“卮言曼衍”是《莊子》獨具的言說特征,固然有些篇章呈現(xiàn)出支離破碎的文本形態(tài),很難尋繹其組織架構,這與其成書方式有關,但有些篇章文本形態(tài)的枝蔓是有意為之的,這種有意為之的卮言,文字片段之間有著絲絲縷縷的關聯(lián),乍看散漫,細察則能找出其主旨,關鍵是,文章有比較明確的論說線索和邏輯,因此并非主題匯編?!跺羞b游》便是一篇曼衍的卮言,行文逶迤,由鯤鵬引出“小大之辯”,由“小大之辯”引出“圣人無名,神人無功,至人無己”,對無名、無功加以申說之后,又回到小大之辯,以辯說大之用做結?!跺羞b游》中的“逍遙”與“游”,實是“小大之辯”這根主干上旁逸斜出的枝葉,后來卻喧賓奪主,千百年來,成為人們討論的中心議題。
The Theme of “A Happy Excursion” and the Public Discourse
during Warring States Period
——Also on Text Issues
YU Xue-tang
Abstract: ?The theme of “A Happy Excursion” is not “happy”, nor “excursion”, not the pursuit of absolute freedom of spirit, but the debate of the small and big and selfless, fameless and nameless. “Happy” and “excursion” is the Zhi Yan(free talk) beyond the debate of the small and big. The debate is related to the public discourse during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Chuang-Tzus intention to defend his words. Self, merit and name are all public discourses during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while the theory of selfless, fameless and nameless is mainly aimed at Confucianism and Mohism. Although “A Happy Excursion” presents the text form of “Zhi Yan Man Yan”(the change and extension of free talk), it cannot be regarded as a combination of fragments, because the full text has clear logic. The text lacks the expression of “A sage is selfless”, or omitting some words.
Key words: ?“A Happy Excursion”, theme, the debate of the small and big, selfless, public discourse, Schwar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