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佩
(上海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444)
1937年,上海大夏大學女生賀其華于開學典禮當天在宿舍服來沙水自殺,送到中山醫(yī)院后,經(jīng)醫(yī)治無效死亡。事后,媒體通過報道自殺細節(jié)、解讀遺書和朋友采訪,對其自殺原因進行推測,大體可歸結(jié)為三類:經(jīng)濟壓迫(具體為貴族式教育制度),學分問題和戀愛問題。其中經(jīng)濟壓迫被大多數(shù)媒體視為自殺之首要原因。社會大眾隨之也通過報刊評論的方式發(fā)表對此事件的看法,他們均將賀其華的死看作一個社會問題,從教育制度、經(jīng)濟發(fā)展、戀愛婚姻、女性獨立與工作權利、青年人生觀的確立甚至民族解放的角度進行闡釋,賦予其自殺以多重社會意義,并以此為載體來抨擊社會,試圖建言獻策,推動社會改造。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的自殺問題十分嚴重,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種風潮。這一時期正值上海的大眾媒體繁榮發(fā)展,報刊業(yè)百花齊放,有聞必錄,大力報道一切具有新聞價值和輿論價值的事件,自殺這種具有突發(fā)性、轟動性的新聞更成為媒體所關注的對象。是以賀其華自殺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立刻引來競相報道,對于她的自殺原因媒體更是各持己見。
首先是《立報》及其副刊《小茶館》對此事進行了為期三天的跟蹤連續(xù)報道。在報道時,《立報》直接將賀其華自殺的原因歸結(jié)為現(xiàn)代教育制度。在1937年3月3日的首篇報道中,使用了“大夏女生賀其華自殺,現(xiàn)教育制度害死的”這樣具有鮮明導向性的標題,其中“現(xiàn)教育制度害死的”字體更是加大加粗,以便醒目。文章開篇提到“據(jù)本報記者昨天調(diào)查,她是‘被殺’的,她是被經(jīng)濟壓迫而殺,具體地說,她是被現(xiàn)在的貴族式教育制度逼死的。她要讀書,而又讀不起書,她只有死!”文中也說:“事情是這樣凄慘,而現(xiàn)在大學教育是這樣活活地把一個有用的人吞了下去!”報道末尾,再一次提及:“賀其華死了,她是被貴族式教育制度害死的!”如此再三,加深了人們對于這一看法的印象,無形之中引導了輿論方向。同時,《立報》對于賀其華自殺始末的報道可謂詳細備至,分別用“父親早死,沒錢讀書”,“未婚夫婿,一去不返”,“龍君歸來,愛人已歿”,“學校當局,倒能體諒”,“姑嫂趕來,痛哭一場”幾個小標題來敘述賀自殺的來龍去脈。指出賀其華“父親已逝,家庭尚有慈母幼弟。全家寄居在南京的堂兄家,由堂兄同時負擔她和母親的生活費用。其堂兄為南京教育部科員,收入不多,家庭支出已為勉力,因此在賀其華中學畢業(yè)之后要求繼續(xù)升學時,以負擔過重為由,勸其進京市大學,俾可就近照顧”,然而“賀其華與本埠一位光華大學學生龍鎮(zhèn)中戀愛,龍君表示愿意供給她學費,繼續(xù)上進,所以在1936年秋天跟隨龍君來滬入大夏大學做旁聽生,11月與龍君訂婚”。本來,“龍賀訂婚,賀家是極端反對的,但是為了讀書的關系也只好承認”。1936年寒假,龍君答應回江西去籌款,兩星期之內(nèi)就會有錢寄來,可是一去月余,非但無錢,且無音訊,同時她又接到父母和堂兄來信,意思是說“家里沒錢,要讀書只有向你未婚夫想法子”。家里無錢寄來,未婚夫又不知去向,這樣的情況使賀其華“由憤慨而消極,由消極而萌生自殺之念”。于是在全校舉行畢業(yè)典禮時在宿舍服毒自殺。而此時其未婚夫龍君抵滬,但已是天人相隔[1]?!读蟆芳捌涓笨膱蟮莱嗽敱M地描述賀其華的家庭背景之外,還提到校方對于賀其華自殺事件的態(tài)度與看法,女生指導劉先生認為,賀其華的自殺絕非經(jīng)濟原因而是“戀愛”,因為學校并未因賀其華未交學費而為難她,她仍舊可以上課、住宿舍,在其自殺之后學校也第一時間將其送至醫(yī)院醫(yī)治等。很顯然,《立報》報道自殺原因時并不采信校方的說法,同時,對于標題中提到的害死賀其華的“現(xiàn)代貴族式教育制度”,亦無多余筆墨具體展開論述。即便如此,“貴族式教育制度害死賀其華”這一觀點仍然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和認可。這是因為《立報》作為民國時期小型報紙的翹楚和典范,自1935年創(chuàng)刊以來一直堅持新聞報紙內(nèi)容的大眾化,刊登大眾喜歡和關心的事情,滿足各層次讀者的需求,受眾十分廣泛。其副刊《小茶館》更是充分反映下層民眾的愿望和呼聲,同情關懷他們的苦難境遇,一定意義上可以稱為勞苦大眾的“喉舌”。因此,《立報》的發(fā)行量遠遠超過其它報紙,創(chuàng)刊不到半年銷量達到10萬份,最高時達到20萬份,“打破自有日報以來的銷售最高紀錄”,獨占鰲頭[2]。可以想見,經(jīng)過《立報》及其副刊的連續(xù)報道,賀其華被“貴族教育制度殺死”這一觀點將會影響大部分讀者的看法,引導大眾輿論。除此之外,《立報》還通過刊登賀其華的遺書和采訪賀其華室友的方式來力證其確是不堪忍受貴族教育制度之下高額學費的經(jīng)濟壓迫而自殺。
另一報刊《福爾摩斯》在報道此事件時,以“大夏女生賀其華服毒自殺,經(jīng)濟壓迫·學分拘束·抑或情愛?自殺原因不詳,或謂兼而有之”為標題,對賀其華自殺原因做了推測,羅列了幾種可能原因,語言模棱兩可,并未出現(xiàn)任何導向性的字眼。報道中對標題提到的“學分拘束”也進行了解釋。原來在賀其華服毒被送往醫(yī)院之后,有好奇心重的女同學在其臥室發(fā)現(xiàn)賀其華遺下致乃兄的函件,中有云“通知書上所載因缺課取消學分,實系冤枉……”等語,還提到賀女士還有兩封友人書信在門房處,未來得及查看,二信現(xiàn)在由訓育部代為保留,內(nèi)容無從探悉[3]。這是與《立報》報道的不同之處和對事件的補充。
大夏大學的校報《大夏周報》也報道了賀其華事件的始末并且刊登了悼念文章。但是和以上兩份報紙不同,《大夏周報》的報道和悼文均未明確提及賀其華自殺原因,標題只是采用“學校惋惜,自殺原因難明”的字眼。報道內(nèi)容除介紹賀其華的家庭背景之外,亦提及賀其華在學校的表現(xiàn)和性格,認為其“成績尚屬優(yōu)良”,但是“平時寡言笑,態(tài)度消極”,“不時獨自啼哭,同室同學屢經(jīng)詢問,迄未吐露”。在新學期賀其華“家款未到,延未交費”的情況下,學校“仍準其隨班上課,學生指導也仍準其寄住宿舍”。但賀其華“不知因受何種刺激,頓萌厭世之念,寫就遺書一封,日記一大篇,藏諸筴中,隱未告人”,但“聞埋怨傷心之語,不一而足”。似在暗示讀者賀其華的死與其憂郁的性格和消極的態(tài)度有關。對于賀其華自殺以及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大夏周報》作為校報,對內(nèi)幕更為了解,報道最為細致。報道稱,最開始賀其華服藥自殺時,“學校女工褚媽者,入室沖熱水瓶見女士喝開水佐以糖果,惟不知女士事先已服下毒藥”,女傭退出之后,十一點左右,“有同室女同學何某攜女士友人信返室,見女士呻吟床第,面現(xiàn)青紫色,口有唾沫,心知有異,奔告劉指導員”,遂送醫(yī)救治等[4]?!洞笙闹軋蟆纷鳛閷W校校報,沒有直接提及自殺原因,固然有為學校避諱之嫌,但是在并未明確原因的情況下,這種做法亦無可厚非。
其他的諸如《中國學生》《學校新聞》等刊物也對此進行了詳盡的報道。其中《中國學生》以“一周間學生界大事記”的形式報道了這一事件,除標題置換為“大夏女生自殺詳情”之外[5],內(nèi)容皆與《立報》3月3日報道內(nèi)容雷同。《學校新聞》亦只是將標題換為“貴族教育活活地把他吞了下去!大夏女生賀其華自殺”,內(nèi)容小標題也換為“貧苦攻讀”“白畫自殺”“與世訣別”“學校表示”“親屬痛哭”[6],其實際內(nèi)容亦與《立報》并無二致。這兩份報紙雖不無抄襲挪用之嫌,但也側(cè)面證明《立報》報道之詳盡,影響之大。
和上述報道認為賀其華自殺是經(jīng)濟壓迫具體為貴族教育制度所致不同,《金剛鉆》的貓庵[7]認為:“一個年輕女子的自殺,研究她的原因,總以戀愛的成分為多。若說為了經(jīng)濟,當然非常見得突兀……學校并未因未繳學費而為難她,照這樣說,賀其華更不必為了未繳學費而自殺。而且窮人讀書,并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其自殺另有原因。這件事研究起來,無論如何,那位未婚夫龍鎮(zhèn)中總得負相當?shù)呢熑??!薄褒堟?zhèn)中既同她是夫妻,應該對于經(jīng)濟是扶助的,何況那又是正當?shù)膶W費呢?何以去了這許多時候,沒有音訊。龍君是光華大學的學生,豈有不知道大夏已經(jīng)開學,其未婚妻需要學費的道理?否則,也可以寫兩封信來安慰她。她若真的為了經(jīng)濟問題,見了信也不至于自殺了。”所以,賀其華自殺“或許不但是為了戀愛,簡直是為了失戀!”
《學校新聞》報道的“小言”板塊則認為“賀其華自殺表面上像是失戀與經(jīng)濟的問題,其實她的日記所吐露的悲觀的天性,應是促她自殺的主因”。并且認為,在“這段過渡時代里,現(xiàn)實確足使青年心理態(tài)度發(fā)生問題,而這種問題就從來少有人注意,乃使學生界不斷地發(fā)生自殺的事情……在社會尤加重了不可彌補的損失。希望辦學人士盡量改善青年學生的生活,另一方面希望青年學生樹立新的人生觀”[8]。
此外,還有的報道提到“教育制度執(zhí)行者”的責任。新吾[9]認為,對于“賀女士的自殺,教育制度及其執(zhí)行者實負了劊子手的責任。”因據(jù)說賀其華曾向同學哭訴“女生指導XXX把我叫去辱罵,限我兩日內(nèi)繳費,不然不能在女生宿舍住下去”,他認為正是女生指導的催繳,把酷愛求知的賀女士逼上自殺之途?!秼D女生活》則認為賀其華是多種原因逼迫致死的:“貴族化的學校費用迫死了賀,金迷紙醉的上海社會留不得賀,優(yōu)裕生活的同學窒息死了寒酸的賀,女生指導XXX的責罵更是一手為學校要錢,一手等于要了學生賀其華的命!”[10]《中國學生》的一周小評中也提到了學校當局的責任,認為學校并未對“未繳費且每天吃大餅油條過日子”的賀其華有“深切的注意”,沒有做到“師生打成一片”[11],故而導致悲劇發(fā)生。
《申報》的允海[12]在對媒體報道的賀其華自殺原因進行總結(jié)之后,提到:“如果我們能夠更詳細地去了解這一事件,當然不會否認它與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沒有關系的。說它只不過是戀愛的糾紛,那固然的一種對事件的真實性的毒害;但說它是‘人’的,而不是整個教育制度的,那也是很不夠的一種膚淺的歪曲的看法?!彼J為賀其華正是因為現(xiàn)實落差和苦悶而死,“只要一個曾經(jīng)拍過那學校的門的人,無論被迎或逐出,大概那味道兒總不會不知道的。如果是家境豐裕的不用說,這一切都沒問題;如果是家境清寒的呢,那也沒關系,因為‘無門可入’,死了此心,所以也不必擔心;可怕的呢,是可以勉強攻讀但又無法應付的人。他們既不能放棄這難得的機會,但又不輕易去挨過這生活,于是入門已為那可怕的費用逼得想盡了方法,進了門嗎?眼所看的,耳所聽的,一舉手一投足所感覺得到的,都是自己所萬萬不能比得上的,因為處在這種莫名其妙的苦悶當中,一切悲劇便因此而不斷地重演著了”。
賀其華之死之所以能夠引起廣泛討論,是因為她的死對于敏感的青年人,以及“兔死狐悲”的窮學生們,是非常的刺激的新聞,一時便引起了無限的同情和感慨,不少人在報紙上發(fā)表對于此事的看法,雖然言人人殊,但他們卻公認賀其華的死并非個人的原因,而是社會的問題。因此,他們對此事暴露出來的社會問題進行批判,進而提出自己的意見和建議。
由于大部分的報道直接將矛頭指向“貴族化的學校教育”,所以大學生用費問題引起了廣泛的討論。有報紙?zhí)岬健耙粌蓚€月前,京國體專校也有個女生因?qū)W校逼繳膳費,而希圖自殺,幸而發(fā)現(xiàn)得早,得以不死”[13]。但是此類事件,不一而足,甚至有學生去函《立報》表示“他們自己就是或者將成為賀其華第二的”[14]。究竟大學生費用如何,才逼得人采取這么一種自我毀滅的方式呢?據(jù)報道:“大概每個大學生每年消耗于書、膳、宿、學、雜諸費上的,至少七八百元,這等于一個中級機關職員的年薪。”[13]有的報道干脆拿出一張某大學第一學年的繳費單來證明,具體見表1(據(jù)《立報》1937年3月6日報道整理而成)。
激勵機制能否產(chǎn)生正面效應,關鍵在于是否有好的體制作為保障。恰當?shù)臋C制能夠激發(fā)高校教師調(diào)動自身的能動性,積極從事科技成果教學轉(zhuǎn)化工作。而不恰當?shù)臋C制和僵化與落后的機制會使高校教師在科技成果教學轉(zhuǎn)化方面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受到壓制。目前,我國高校內(nèi)部的管理體制還不盡合理,由于缺少相應的激勵機制和必要的保障體制,大部分高校教師不是從主觀意愿出發(fā),而只是根據(jù)相關部門的工作安排,被動地接受科技成果教學轉(zhuǎn)化任務。這直接造成了科技成果教學轉(zhuǎn)化成果得不到認可或“分量”不足,教師對科技成果教學轉(zhuǎn)化的積極性不高,為完成任務而轉(zhuǎn)化,甚至敷衍了事。
表1 繳費單
以上只是某大學第一學期的費用,雖然各校略有增減,但是私立學校大致都差不多。然而,除繳費單上寫的之外還需繳納講義費15元,書籍費約20元,試驗費5至10元,作文冊費1元,共約30元。即便如此,也只是學業(yè)正常的情況下需繳納的費用,若是開學遲到,科目補考,以及畢業(yè)發(fā)文憑等均需繳納一定的費用方可,甚至還有教師強迫購買參考書,航空捐、援綏捐等雜項,比之內(nèi)地苛捐雜稅有過之而無不及。有的院校為了讓學生繳費,還制定了未繳費的應對措施,如不準注冊、扣留分數(shù)單、扣押文憑等。賀其華所在的大夏大學亦屬于私立學校,其在遺書中亦聲稱:“自從去年暑假離開我親愛的慈和的母親的懷抱以來,我無日不陷在孤獨,凄涼,愁城苦海中討生活,素來嬌生慣養(yǎng)慣了的我,怎能受此刺激呢?這半年來所給與我的,只有使我因循茍且,悲觀頹廢而已!”[15]可以想見賀其華經(jīng)濟壓力之大。
針對大學教育用費過高致使寒門學子求學無門的情況,除了批判的聲音之外,還有人積極進言獻策,推動問題的解決。蕓蕓[16]認為在今日貴族教育制度之下,因為經(jīng)濟關系,直接間接使學生們走上自殺途徑的,不止賀其華一人,這不僅使人無限同情,同時對于教育制度也深表遺憾。她由賀其華的自殺想到了湖北一般要人們辦的一種大學生貸款制度,認為可以給關心教育制度的先生們一些參考。她具體介紹了湖北大學生貸款制度建立的原因、目的以及貸款實施辦法。貸款分登記、申請、調(diào)查、付款四個步驟;貸款的費用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作為學費上繳學校,另一部分由學生自領;每學期之貸款,照學生應繳之數(shù)外,另加數(shù)十元備做學生醫(yī)藥費之需;且此種貸款不限定年限,以學生經(jīng)濟狀況好轉(zhuǎn)為準,但是如果學生學問品行不符合規(guī)則,貸款即行終止;學生將來服務社會有一定薪資之后,可以量力歸還貸款。這種辦法,在貸款會方面是慈善和培植兼而有之的。文章最后,蕓蕓呼吁上海一般大學的校長,在極度維持學校經(jīng)濟之下,為貧苦而有為的學生們思量一下,仿照湖北合組一個貸款機關,來為學生變通一切辦法。
不少人也曾感慨學校既不能上了,社會是大眾的,為什么不到社會上來呢?社會到處都是路,社會到處都可尋飯吃,沒有大事做,可以干小事,就是沒有小事做,也可以到公館去當女傭,工廠去做女工,為何一定要選擇自殺呢?這種看法初初看的確是合乎情理的,然而現(xiàn)實是怎樣的呢?社會究竟有沒有給留給賀其華機會呢?多數(shù)人認為是沒有的,反而是社會最終殺死了賀其華。
肅[17]認為“大學生賀其華的死實在是社會莫大的損失,但這中損失的成因還得歸咎于社會本身”,他認為社會上競尚虛榮,崇拜偶像,嚴限資格,不務實學,“不得學位毋寧死”的觀念、資本家銀行界只注重于企業(yè)方面而少于對青年學生的投資、女子沒有經(jīng)濟權利以及大學收費過重四個原因共同促成了賀其華的自殺。他還認為賀其華不過是許多“心余力絀”的學生的顯著代表,社會上還有許多賀女士的同病者和后繼者。
志明[18]認為,社會中對于受教育者畢業(yè)薪資的夸大宣傳也是致命原因之一。“中學畢業(yè)了可以干四十元一月的事情,大學畢業(yè)了可以干八十元一月的事情,外國留學回來了可以干二百元一月的事情?!边@些藍圖使許多像賀其華一樣上進的追求光明前途的青年懷抱希望走進大學,然而高昂的學費又拒他們于千里之外。就賀其華而言,想要到社會去求工作,但是處處需要“后臺老板”的不良風氣使她舉步維艱,在失業(yè)浪潮的裹挾下就連有限的工作選擇都無法實現(xiàn),“做女傭,不僅受過大學教育的賀其華不愿意去,就怕公館里的太太們也不愿意收。至于到工廠里去,失業(yè)潮流使工廠倒閉,連熟練的女工都擔心被裁掉,哪里容得下初出茅廬的女子呢?”此外,“法律、道德的底線使其不能去偷,人生地疏、無親無友使其不能借,輿論斥責和羞恥心亦使其不能委身做神女”。就在這樣“學校不讓她登,社會不允她插足”的兩難境地下,賀其華求告無門,“死是她的末路也是她唯一的方法”。
有的人在惋惜賀其華生命逝去之時,也就賀其華遺書之中所說的“受到的刺激”展開討論,批判了某些私立大學學生的生活作風,如吃西餐、喝洋酒,“四年畢業(yè),父兄精疲力盡,而他們跳舞的門檻卻全精了”[13]。也有人認為賀其華自殺不是其虛榮心大、死要面子,在家庭貧困的情況下非要跑到大學里混而造成的,但是這種觀點遭到了志明的反駁,志明認為這種觀點太主觀,太刻薄,他用賀其華借錢吃飯,每天大餅油條,死時身上還余一元來力證賀其華并不虛榮。
某種意義上說,身體就是一種文化建構,身體即文本,也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20]。身體不只是存在于生理層面的血肉形軀,更是由歷史、社會、文化構建而成的意義網(wǎng)絡。身體既是人的自我理解的起點,又是人與自然、社會溝通的支點。在歷史研究中,歷史學家們仿效人類學家的方法,將身體視為符號或者象征,援引來再現(xiàn)、討論許多歷史問題。身體史研究即是以“身體”為視角來考察社會、文化與政治的變遷,討論身體對于他人、社會、國家所具有的意義[21]。
在這場由自殺所引發(fā)的媒體報道和討論中,賀其華的“身體”成了“法律、道德、價值觀和權力競相刻寫的干預場”[22],媒體對她的自殺進行定義、闡釋以及認同,并以此為載體,分別從教育改革、婦女獨立、社會改良、民族解放等方面進行論述,共同構成了對她身體的再塑造。侯艷興認為,自殺討論在五四時期被“個人解放”話語主導,而五四之后的二三十年代,隨著民族危機的加深,“民族解放”話語和“社會改造”話語處于支配地位,“個人解放”話語盡管仍舊有人提倡,但已聲音渺渺[22]。觀諸各評論,這一結(jié)論不可謂不精辟。
媒體認為賀其華之所以自殺,一方面是因為女子沒有經(jīng)濟的權力,賀女士的學費一定要她的未婚夫來籌措,而她的未婚夫無錢寄來竟使她無路可走,只有一死;另一方面則是社會沒有給女子相當?shù)牡匚缓凸ぷ鞯臋C會,致使女子無法獲取經(jīng)濟獨立,只能依附于他人,這個在當時也是致大多數(shù)女子自殺的原因[23]。1924年,魯迅[24]先生的一篇“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提出了對于婦女解放問題的思考,他認為如果婦女沒有得到和男子同樣的經(jīng)濟權利,不能打破職業(yè)限制,只將自己局限在小家庭中,那么就不能獲得人格獨立和真正的男女平等,而最后的結(jié)局也只有兩條,墮落或回家。顯然,媒體這樣解讀賀其華的死因,正是借由“婦女解放”和“社會改造”話語來呼吁女子應當實現(xiàn)自身的解放,成就獨立的人格。社會也應當進行改良,消除性別隔離與偏見,給女子與男子平等的工作機會。
同樣被“社會改造話語”支配的是由此事件引發(fā)的關于國家教育的討論。整個民國時期,教育一直是備受關注的話題,這一時期,國家對教育的投入、社會對教師的尊重,國家的動蕩,民族的生死更是激發(fā)了每一位愛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和責任心,“教育先行”的治理理念深入人心,關于教育改革的爭論也一直沒有平息[25]。雖然國民政府教育部于1930年在南京舉行的第二次全國教育會議通過了“改進高等教育計劃”,為整頓和振興高等教育做出了不小貢獻[26],但是仍舊有一些問題沒有得到妥善解決,比如大多媒體所認為的造成賀其華自殺的貴族化教育制度問題。因此,多數(shù)人將矛頭對準教育制度的貴族化,對高昂的大學用費進行抨擊,也有對于學生資助問題建言獻策,期待教育改革的進一步深入與平民化。歷史發(fā)展證明,媒體借助賀其華自殺事件進行的關于教育改革的討論,對國民政府制造了相當?shù)妮浾搲毫?,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教育的深化改革。雖然大學的高昂費用最終是由社會經(jīng)濟所決定的,在當時的經(jīng)濟落后加之戰(zhàn)亂頻繁的社會條件下要求普及高等教育困難重重,但是1938年政府頒發(fā)的《公立專科以上學校戰(zhàn)區(qū)學生貸金暫行辦法》標志著學生貸金制度的確立,也表明民國時期學生資助制度完全確立[27]。這其中不可謂沒有此事件的推動。
也有媒體透過賀其華自殺折射的社會問題看到背后的民族問題,認為是帝國主義的侵略造成了社會的破產(chǎn)與經(jīng)濟的崩潰,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與痛苦,并且呼吁“全國民眾起來打倒我們的敵人,復興我們的民族”,“鼓起勇氣活著,投入到偉大神圣的救亡運動中去,做一番轟轟烈烈的救亡事業(yè),絕對不能自殺,死也應當死在救亡運動的戰(zhàn)場上”等[19]。將自殺同救亡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以“民族解放”的話語來鼓舞國人的士氣,推動全國抗戰(zhàn)局面的形成,賦予了其更廣闊的社會意義。
自殺是反映社會刺激的一種社會行為,其本身也能夠折射多種社會問題。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知識分子以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來討論和參與社會事務,他們多將這一時期的自殺問題視為社會問題,并從社會改良的角度去尋求減少自殺的方法。李大釗[28]就曾提出“我們對于自殺增加的社會,應當細心考察自殺的社會原因,而尋求那個社會背景的缺陷,以謀改造的方法”的觀點,不僅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而且影響深遠。
賀其華事件的報道與討論正是這一觀點的體現(xiàn),雖然賀其華自殺只是一起個人事件,但是經(jīng)過媒體報道和輿論發(fā)酵之后,它儼然成為了自殺這一社會問題的代表,并且在當時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下被作為載體,通過不同人士對它進行的定義與闡釋,探討其背后所隱藏的各種社會問題。在爭論中,媒體的重點逐漸從自殺細節(jié)轉(zhuǎn)向自殺原因再轉(zhuǎn)向自殺意義的賦予,最終不僅完成了對賀其華身體的重塑,亦借此推動了社會改良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