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風
沒有星辰的長夜,父母還沒有回來。他們總是這樣。在通向山鎮(zhèn)醫(yī)院的路上,我和二弟、小妹牽著手,無數(shù)次地引頸觀望。等待的時刻像被無限拉長的橡皮筋,山風刮起的黃塵舔著我們的肌膚。他們還在醫(yī)院后樓那間簡陋的手術(shù)室里忙碌。有血和藥水的氣味傳來。接著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據(jù)聞一垂危的生命在晨曦到來之前終于得到了拯救,可是我們的父母還遲遲沒有回來的跡象。
不遠的單家巷方向傳來幾聲狗吠,有人在放鞭炮??赡苁悄硞€出院病人的家屬在慶賀吧。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我們一夜沒睡的父母終于回來了。他們臉色灰白,眼圈是黑的,嘴唇泛著紫。這樣熟悉的場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無數(shù)次重復,以至成為我成年后睡夢里的常見場景。
在山鎮(zhèn)醫(yī)院里勞累了一天的父親總是把他的藥箱背回家中。這樣我家狹小的客廳常常坐滿了附近一帶的患者,在這里他們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樣隨便。父母對他們的病人總是那么和氣,給他們讓座,泡茶。牙疼的病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對著正在吃飯的父親張大他們出了問題的嘴巴。有一次,我們剛剛開始吃飯,一個熟悉的街坊來了,他把一條正在潰爛的大腿伸在我們面前。記得我還嘟嚕了一句:“火腿倒沒有吃,爛腿卻天天看!”父親照例白我一眼,迅速放下飯碗,對那條爛腿進行了十分仔細的察看,然后下醫(yī)囑。一有病人他的眼里就什么都不存在了,飯也可以不吃,覺也可以不睡。
又有一次,東嶺山區(qū)送來一個在水庫溺水昏迷的兒童,他的母親在一旁呼天搶地。父親對這個肚子鼓得像一座小山一樣的孩子進行了人工呼吸,半個小時過去了,大汗淋漓的父親像從河里爬起來似的,孩子依然沒有呼吸。后來父親掰開了他的嘴,俯上去吮吸著他口腔里的積水,使勁吸出一口。再吐出一口,如此往復多次。終于這個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而父親癱倒在地。此刻他一定很有成就感吧,因為又一個幼小的生命在他手中活過來了。孩子的母親跪在父親面前,要把孩子過繼給他當干兒子。父親笑著謝絕說:“如果救活一個病人就要認一個親戚,那到處都有我的親戚了。”
有關(guān)父親妙手回春的故事在山鎮(zhèn)的街巷和山村廣為流傳,而我的母親無疑是他最默契的助手。她可以閉著眼睛報出手術(shù)室里一切器械的名字,在進行手術(shù)的時候,她能在父親的手伸出后的第一秒鐘里準確地遞上需要的器械。據(jù)說,她動作利索且干脆?!八蜥樢稽c也不疼,像針沒有扎進去一樣?!薄@是眾多病人對她最樸素的評價。而母親一生最引以為自豪的是,她一直到退休前,都是醫(yī)院“搶救小組”的成員。這關(guān)乎她的被重視,她的一以貫之的精神狀態(tài),還有她的不容忽視的救護技術(shù)。幾十年的護士生涯甚至改變了她的日常語境,即使是在說一件小事的時候,她也保持著表述一份病歷般的完整。比如:“下午3點28分,武漢外甥陳斌來電話,剛說3分鐘,正巧送水工敲門,我怕浪費話費,立即掛斷電話。然后,3點35分,我給陳斌打過去,一直不接。一直到4點零2分,陳斌電話來了,原來他到樓下取牛奶,把手機落在家里了?!?/p>
在一個封閉的農(nóng)耕社會里,做一個好人,尤其是做一個好醫(yī)生,回報是很高的。在相當長的歲月里,父母無疑是山鎮(zhèn)上的公眾人物。去街上買東西,凡是需要排隊的地方,譬如肉鋪、油條店、糧店、煤球店——只要父母的身影出現(xiàn),人們一定會堅持讓他們先買。母親則經(jīng)常能買到供銷社營業(yè)員為她留下的價格便宜將近一半的“零頭布”。買新鮮帶魚的時候,營業(yè)員會提醒我母親:“今天的帶魚并不新鮮。明天我給您留兩斤好嗎?”父母的滿足感是顯而易見的。一個常常掛在父親嘴邊的話題是:“你們兄妹三個,誰能繼承我們的職業(yè)呢?”不過,他收獲的老是一桌子的沉默。
一些粗獷的山里漢子成了我家的常客,他們大抵是各個山村醫(yī)療點的“赤腳醫(yī)生”,有的則是父親門下的學徒。他們豪爽,酒量驚人。那個年代還沒有禁止民間持有土槍,有時他們會帶一些打下的野雞、野兔來慰勞父親。父親總是拿出一瓶難得的好酒,興致很高地陪他們喝。同時向他們介紹一些中草藥知識。家里的小小客廳,就是一個臨時教室。于是他們慢慢知道,就在他們祖輩居住的山上甚至路邊。到處都有治療常見病的藥材。父親難得的假日總是在爬山涉水中度過,他幾乎訪遍了山鎮(zhèn)周圍所有的山山水水。在不長的時間里掌握了100多種中草藥的臨床使用。沒有人能夠統(tǒng)計出他在山鎮(zhèn)的20余年里搶救了多少條生命,治愈了多少疑難雜癥。
我19歲那年終于獲得一次關(guān)乎“人生飯碗”的機會,想必父親事先已經(jīng)做了工作,上邊答允他的大兒子跟他學醫(yī)。在他來看。這是領(lǐng)導賜予他的最大撫慰。但是我不答應,甚至死也不肯。因為我內(nèi)心沒有父母強大,無法天天直面生死。同時我不能把這個原因作為拒絕的理由,因為我無法面對父親熱切期盼的眼神。天知道我那時早已愛上了文學?!笆植会尵怼背蔀?9歲的狂熱文學青年的一種標配。已經(jīng)讀遍了山鎮(zhèn)上幾乎所有的民間藏書也是我想當作家的理由。從那時起,要當作家,成為一個讓當時熟知我的人笑掉大牙的段子。
好長的時間里父親頗為沮喪。幾十年前父子的一段對話至今猶在耳邊:兒子信誓旦旦地說要當作家,還舉魯迅棄醫(yī)從文為例,大言不慚地說醫(yī)生看病只能療救人的肉體,而療救靈魂的人只有作家。父親早年讀過魯迅,未了他說出一句話,讓他的兒子在幾十年后慚愧不已:“你再去讀讀魯迅遺囑吧,他平生最討厭的,就是空頭文學家?!?/p>
若干年后父母都老了。他們退休后就悄悄離開了山鎮(zhèn)。在50里外的城市一隅過著退休老人的平靜生活。他們平素不怎么回憶往事,所有的老照片都被封存。但是在去醫(yī)院看病的時候。那種空氣里的特殊氣味會讓他們莫名其妙地激動。有時他們會在年輕醫(yī)生問診時不經(jīng)意地準確地說出一個醫(yī)藥名詞,讓對方刮目相看。他們最大的欣慰,也許是當年不聽話的兒子生的兒子終于穿上了白大褂,成為一個為部隊官兵看病的軍醫(yī)。
在他們居住的那條僻靜小巷里,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行醫(yī)40多年的醫(yī)生。那些驚心動魄的救護故事,已經(jīng)被漫長的歲月稀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