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班主任說:“中午大家回家,換白襯衫、白球鞋,每人帶一束塑料花來。下午有外賓?!?/p>
我們都?xì)g呼起來。外賓的到來意味著停課。雖然迎接外賓算不上一件有趣的事情,但無論如何,總比上課要強,不是嗎?
那幾年,小鎮(zhèn)像一個懷胎五月的女人,豐映、得意,對未來充滿希望。合資、獨資企業(yè)一家接一家入駐,小鎮(zhèn)居民對各種膚色的“老外”。早已見怪不怪。每年總有一兩次。有重量級外賓來我們小學(xué)訪問,鎮(zhèn)領(lǐng)導(dǎo)陪同。外賓不會空手來,有時送一架鋼琴,有時送一臺蘋果“麥金塔”,有時送老師們?nèi)耸忠恢槐乇?。所以這個事情。校長比較重視。我們穿上整齊的服裝,揮舞著手中的花束。在校門口列隊歡迎?!皻g迎歡迎,熱烈歡迎!”
我回家對我媽說,老師講了,要塑料花。我媽說,自己拿。和20世紀(jì)90年代所有的家庭一樣,我爸媽臥室里掛著一幅結(jié)婚照,顏色是后期染的。我爸穿一件灰色西裝,雙頰染成鮮艷的粉色,看起來有一點好玩。我媽身披婚紗,捧一束白色馬蹄蓮。兩人都開心地笑著。這束馬蹄蓮,就插在照片底下的花瓶里。
我抓起馬蹄蓮,有一枝脫落了。我哇哇大叫:“媽。花壞了?!?/p>
“我當(dāng)什么事?!蔽覌屨f,“大驚小怪。這樣,我拿膠水給你粘一下。不就好了?”
問題是,折斷截面太小,膠水無法固定,稍微一動就又掉下來,一副凋敗的樣子。我媽皺眉說:“要么,用膠帶貼一下?”
我大聲表達(dá)了我的抗議。身為中隊學(xué)習(xí)委員,兩條杠的班干部,怎么可以帶一枝傷兵一樣的花去學(xué)校?老師會怎么想,同學(xué)們怎么看我。以后還怎么開展班級工作呢?
我媽為難地說:“那怎么辦?”
辦法肯定有。供銷社就有賣這樣的塑料花,二十多塊一大把。問題是,讓我媽拿出近十分之一的月工資,去買一束不能吃不能穿的玩意兒,她要是同意,那就是本年度最大的笑話。
我媽靈機一動說:“你去隔壁照相館借借看,他們一定有?!?/p>
我忐忑不安地走到振國照相館,很不幸,道具花已經(jīng)被另一個小學(xué)生借走了。老板娘去倉庫翻了半天,總算又找出一東來。我向老板娘行了個隊禮,捧著花,喜笑顏開地去學(xué)校了。
學(xué)校后邊是一片農(nóng)田,可以抄近路。我走在田埂上,風(fēng)吹動我的頭發(fā)。春天,油菜花盛開。望去一片金黃。我看見咸菜瓶蹲在地里,就喊:“咸菜瓶,咸菜瓶,你在干嗎?”
咸菜瓶揮揮手,朝我走過來。她的左手攥著一把鮮花,有金盞菊,有蒲公英,還有幾枝我叫不上名字,用橡皮筋箍在一起,五彩斑斕的。她的右手提著幾枝油菜花。咸菜瓶不好意思地說:“我在找最好看的油菜花?!?/p>
她松開橡皮筋,把油菜花插進(jìn)花束,調(diào)整好位置。再重新扎起來。
我說:“老師不是講要塑料花嗎?”
咸菜瓶小聲說:“我家沒塑料花……”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全村只有兩戶人家有塑料花,不巧的是,這兩家都有小學(xué)生,所以。她就只好采一些野花來代替了。
我說:“咸菜瓶,老師會罵你的?!?/p>
我的同學(xué)顯然被嚇到了。我不滿地說:“你這樣做,是給我們的班級抹黑。”
咸菜瓶看看手里的花束,又看看我的,可憐兮兮地問:“是不是……也差不多?”
“差多了,”我搖搖頭,“一點都不像?!?/p>
我不再理會咸菜瓶,自顧自地走了。
黃瀟瀟也沒帶塑料花。黃瀟瀟聲稱,她家里的花是在上海南京路買的,拿出來容易弄臟。她大搖大擺地走到我們跟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喂,你,抽一枝給我。不行,要這枝?!?/p>
我們乖乖照做了,黃瀟瀟一下子擁有了一束最大最好看的花。黃瀟瀟有資格這么做,她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還是大隊長、三道杠,級別比我還高。何況這一回,本來安排黃瀟瀟給外賓獻(xiàn)紅領(lǐng)巾的,臨時換成兩個高年級的女生。此刻,黃瀟瀟正憋著一肚子的火,誰還敢惹她?
我們列隊集合。咸菜瓶小心地把花藏在身后,成功地躲開了班主任的眼睛。大家在校門口集合完畢。外賓快到了,教音樂的小周老師走過來,指揮大家最后的練習(xí)。她用好聽的聲音告訴我們,什么時候該舉起花束,什么時候放下。什么時候喊口號。突然,小周老師快步走到咸菜瓶身邊:“嚴(yán)彩萍同學(xué),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給老師看看?!?/p>
操場一下子安靜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咸菜瓶手上。咸菜瓶漲紅了臉,嘴巴扁啊扁。像要哭出來。
“哇!”小周老師叫起來,“好美的花!”
小周老師高高舉起花束,瞇起眼睛,欣賞那含苞的蒲公英、怒放的金盞菊和飽滿的油菜花。她的臉上蕩漾著春天般的笑容?!斑@是老師今天看見的最漂亮的花了!”她大聲地問咸菜瓶,“一會兒結(jié)束后,可以送給老師嗎?可以嗎?”
“可以的!”咸菜瓶用力地點頭。然后她蹲了下去,緊緊捂住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