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湘
因為那是有形世界的最小部分。
——博爾赫斯《環(huán)形廢墟》
據(jù)我所知,景是在遇到大蝴蝶的第三個黃昏出發(fā)的,隨行的只有她的影子。前兩個晝夜她都將自己鎖在屋里翻閱各類古舊典籍,查尋有關梅花、蝴蝶與星辰運行的記載,試圖猜解這個終于向她閃耀的幻相世界的普遍謎題:不尋常的蝴蝶指示了唯一的靜止所在。第三天黎明,她寂然跪在地板上,無限感恩命運及時的諭示?,F(xiàn)在黃昏來臨了,她穿過草木衰頹的北城門,沿著青石板路往河邊走去。途經(jīng)一個分岔的路口,向左通往城里的“電影院”(只是當?shù)匾粋€徒有其名的稱呼,那里多年以來從未有過電影院),狹窄的街道兩旁有小販支起燒烤的爐架;她往右走,遠遠望見船系在樹邊。月亮出來了,她解纜繩時發(fā)覺,那株難以合抱的樹木渾身刻滿眼睛,于是重新想起蝴蝶鱗翅上的奇異花紋。起初的印象只是一些散亂的線條與色彩,經(jīng)過回憶那不確定的變形、聚合與提煉,最終從一片混沌里浮現(xiàn)出稍有規(guī)則的圖案雛形。蝴蝶的整片右翅覆有連綿奔逸的曲線,好像一排垂落的打著無數(shù)細結的繩子;巧合在于左翅,其上散布的幾何圖案,在她的想象里,仿佛兩只明碩的眼睛上下相疊,密密環(huán)綴著唇痕,從千百個不同角度看去,似乎可以拼成千百張不同的臉,或者一張臉的千百種不同表情。她在對那些潛在表情的構形里,感到一種無可避免的悚然。
天上傳來水鳥的鳴叫,景與她那頎長的影子乘著船只,順著河流往前漂去。在河流上,影子首先發(fā)覺晝夜在顛倒。原本她們從黃昏啟航,天色卻逐漸明亮,兩人度過一個心事重重的白天,捱到破曉,望著天邊的云霞逐漸暗淡,那之后,夜晚終于如期降臨。最初的這個夜晚,她剛一睡著,立刻卷入一個富于暗示的夢境。夢里一張高闊的臉,如同一個山崖立在她眼前,不停變幻著貪嗔喜怒的表情。倏然從半空中涌出海水,舌頭一般,靈巧一舐,將種種表情一并抹去。她在一張臉的空茫里駭醒。第二天一直下雨,第三天、第四天都翳滿陰云。到第五天,天氣晴朗,她將整個拂曉用于心齋,天黑以后,群星畢現(xiàn),她通過北方玄武星象、一面小圓鏡子、一枝蘆葦、幾句銀亮咒語來祝禱神靈,卜問夢境的深意。結果只得到一些晦澀難辨的征象。
第十二天的時候,景詫異地發(fā)覺蜿蜒的河道或長或短,每隔一段就出現(xiàn)駝峰般的聳起;水流卻不回旋,托著航船仍然向前奔涌不歇。同時影子注意到,她軀殼的褪色現(xiàn)象似乎遲緩下來:踏上河流之前,景的右肩胛骨、肚腹左側以及右腳腳趾都已經(jīng)透明,現(xiàn)在半個月過去,只有左耳耳垂部分褪色,宛如一只晶瑩的耳環(huán)。影子的猜測因而是,癥狀的緩解與馬鞍形河流有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作為一個幻像,景在開始面對褪色的普遍宿命時,偶然在河岸邊遇到大蝴蝶,不得不說是一種珍奇的幸運。依循蝴蝶的指示,她們有望抵達變幻世界的唯一靜止所在。第二十五天夜里,景再度墜入有關臉的夢境。那張疏闊的臉(或許是另一張臉,她記不清了),這回鋪成一片麥田,不知哪兒飛來一群藍孔雀,將四散的所有表情都銜走了,掛在遠處樹林的枝條上晾曬、吹風。她醒來,仍然不明所以。
但夢境的迷離很快得到現(xiàn)實解釋。第三十三天,小雨,她們抵達一個洞窟,仿佛遠古時期的畫廊,四面都是奇異的壁畫。循著樸拙的畫面,歷歷是麋鹿浮海、鯨魚扶風、鸛鵲銜珠、鳥人跳舞,種種色色,構成太古萬物的一個投影。奧秘在于,一切事物都繪有某種花紋:無數(shù)表情的線條。有時是怒的半撇眉毛;喜的一角嘴唇;或者哀愁的一只淚眼;或者只是情緒平平的鼻梁弧線。在鯨魚尾、麋鹿角,甚至云霧里、水波里,到處可見表情惘然的形跡。拂曉了,景在昏暗的洞窟里踱來踱去,竭力思考蝴蝶的線索、夢境的啟示與洞窟的壁畫之間可能的關聯(lián);靈光一閃的瞬間,她輕盈地被攝入壁畫,就在影子面前,變作畫里一個簡筆勾勒的小人。扁平的空間里,她用同樣樸拙線條的眼睛望向臨近那匹線條樸拙的棗紅馬,鎮(zhèn)靜地知道自己正面臨兩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要么抹除事物身上所有的表情花紋,要么仔細甄別、采摘并收集起來,如同收集秋天的漿果。于是壁畫以外,影子看見她比出一個安撫的手勢,然后小心地摘下棗紅馬鬃毛上的一對苦悶的眉。
事情的進展似乎并不如預估艱難。景成為線條人物以后,仿佛也同時擁有一種辨認線條的天賦,或稱本能。她善于捕捉那些最為隱匿的表情紋理,連鯨魚牙齒縫里的唇吻也能找見。此外,她還(很不好意思地)拔取了一些棗紅馬鬃毛用來將采集的表情碎片串起來,搭在肩上,一路聽到仿佛竊竊私語的聲音。壁畫世界里的時間是無法計算的。她在線條構成的萬物之間自由行走時,仿佛能隱約感到此處時間如同某種稠密的松脂,介于將凝未凝之間。她一邊擇下麋鹿角上一只喜悅的眼睛,一邊疑惑這是否可能就是蝴蝶指示的靜止所在。但她立刻就看見那只藍孔雀,在麋鹿上方不遠處一株古木下,第一眼幾近確認,就是她第二個夢境里那群藍孔雀里的一只。她對藍孔雀銜走表情印象深刻,奇怪的是,之前在壁畫以外仔細觀察過,那時似乎并未發(fā)現(xiàn)有藍孔雀的蹤影。這只仿佛隨其抉擇而浮現(xiàn)的藍孔雀,鋪展開夢境里始終合攏的尾屏;不是想象里的絢麗,卻是整幅壁畫唯一一片徹底的空白。她感到一陣甜蜜而酸楚的戰(zhàn)栗,夢游一般走到那片近于虛幻的空白前,將那只喜悅的眼睛鑲嵌上去。霎那間,她看到微光熒熒,有如一個不再沉默的答案。
將所有表情綴滿孔雀尾屏之后,景看見了那扇虛掩的門,遍覆藍翠的羽毛,中央門環(huán)處兩只似曾相識的明碩的眼睛,一只慈悲,一只怨怒。金黃的光線自門縫涌出,她透明的右肩胛骨熠熠閃光。她此時不再是線條的了。在一種隱約的覺知里,她以顫抖的指尖推開了門,發(fā)覺自己置身于一座金碧輝煌的鏡廊。兩側廊壁交錯地布滿形狀各異的鏡子,鏡子里搖曳著無數(shù)燭火的倒影,以及倒影的倒影。她在左側一面鏡子里看見跟隨在后的影子,影子透過右邊另一面鏡子看向她:她們的虛像在鏡子里面面相覷。但她與影子同時看見了更多。鏡中火與影的跳躍之間,景看見了一枝海棠、一座雕像、一個想象的吻、一些無法抵達的過往。在一個由鏡像、記憶與渴念組成的世界里,她倏爾洞察自身這樣一種事實:她對于一瞬虛有的執(zhí)迷,如同一個賭徒,緣于潛藏的無法面對幻像身份的焦慮。她潸然淚下時,影子微瞇著眼,凝視鏡子里一種晦暗的可能。
沙漠等候在鏡廊盡頭那扇門外。景與影子雙雙都是一副惘然的眉眼,望著來時的鏡廊以勻稱的扇形逐漸消失,別無辦法。起初她們滿心疲頓,在沙丘上四處張望,胡亂揣測這從天而降的沙漠的可能意味。影子有一刻懷疑景在壁畫里作了錯誤的抉擇,暗示她或許更應遵照第一個夢的啟示。景試圖分辯,一切夢兆殊途同歸,沙漠與蝴蝶之間理應存在某種隱秘聯(lián)系,結論是,她們?nèi)栽谡_的追跡路上。盡管表面如是聲稱,她卻心知肚明線索在此斷裂的事實——在沙漠里追尋一只(也許從未來過的)蝴蝶的影跡純屬譫妄。這一天,她們待在原地,各自眺望一個方向。黃沙茫茫間,她們蕭索得像一對逗號。拂曉的時候,她們觀賞了一場前所未見的華美落日,暫時愉快起來。有平鋪的沙漠作背景,落日看去無限渾圓。景想到鏡廊門上那只慈悲的眼睛,影子則說更近怨怒的那只,畢竟更圓。
事實證明,她們跋涉沙漠的努力一如預想,確是一場困頓的徒勞。一些爭辯之后,景與神情冷淡的影子商議好同時尋找蝴蝶或出路(看看能先找到哪一個)。景提議利用原始但簡明的辦法,按照北極星的璀璨指示向北行走,以防迷失在沙漠的迷宮里。于是她們整個白天在炎陽底下睡覺,黎明時分出發(fā),夜晚則不時辨認天上隱形線團的線路,披著刺骨的寒凍瑟瑟前行。這樣不知走了多久,她們一路上不辭苦倦,反而錯過了某個異樣的訊息,等到驚覺的時候,似乎事態(tài)已晚,白晝的大半部分已遭到黑夜的侵蝕,最終的隱沒看來無可挽回?,F(xiàn)在她們只有無盡的夜晚了,仿佛置身在巨龜一團窈暗的肚腹里。最初月亮都不見,聊作安慰的只有滿天旋轉(zhuǎn)的星辰。緣于某種隱秘的影響(猜測為磁場或引力),景無法施行卜占之術,也難以踏入藏有兆示的夢境。夜長無聊,她的趣味只好在于,從各個角度以虛線連接星辰,組成不同圖案,照此想象某種動物或器具,她諳熟如何發(fā)明新的星座。在永夜行走,其間她們遇到過兩次沙塵暴,憑借動物骸骨(大概是駱駝)才勉強不被卷走,還遇到過一次響尾蛇,三次蝎子,一些橘紅翅膀的胡蜂,好在毒物對幻像幻影都不構成威脅。但影子終于忍無可忍。她看到單一質(zhì)素如沙?;蚝诎档臒o限彌漫,她們困在其中有如鐘形玻璃罩里的可憐昆蟲。這一始料未及的處境揭示出一種雙重迷失。面對饕餮般的沒完沒了,她說不清是更無望,還是更厭煩。滯礙之際,月亮出來了。永夜的月亮圓且碩大。影子徘徊在沙丘陰影里,天上的銀河宛如一條綺麗的長蛇蜿蜒向前。景在月亮底下,感到一種隱晦的驚怯?!麩o處可尋。
影子決定往南返回,至少消弭一種沒完沒了,同時探索消弭另一種的可能。景也只好不安地跟隨在后,一路自言自語有關蝴蝶、永夜與響尾蛇的種種猜想。果然走不多久,白晝就重新逃逸出來,抑或她們逐步回到了白晝還未遭蠶食的地方。盡管精疲力竭,但總算重新?lián)碛幸粋€正常交替的日夜。她們試探著繼續(xù)往南行走,密切留意夜晚的時間刻度,按照有時顯現(xiàn)的對稱原理,她們懷疑南行可能遇到一個永晝。與永夜相比,畢竟永晝更符合通常對于出路的想象。天氣愈發(fā)炎熱,途中有次下雨,雨滴只落到半空里就化為烏有。但是預想的永晝并未降臨,取而代之的是蓬勃蕪漫的紅柳樹林。夜晚她們在樹林里度過,愉快地想象著藏匿的水源,在皎潔的月光里卻察覺到周圍逐漸起了幻變:紅柳樹干枯槁成鱗皴的石雕,花葉變作深彤淺緋的長鳥羽紛披在枝條上。風吹起來,滿林的參差仿佛鳥雀起飛的循環(huán)。隨后,幻變波及到她們。她們感到自己成為兩個油彩面具,扣在飄拂的丹羽里,整個夜晚被隱形的鳥喙篤篤敲啄。在敲啄的痛楚里,影子夢見一只渾身雪白的老虎。白虎從她夢境的豁罅處跳了出來,四爪輕捷地落到景的夢境里。樹林的圓月照得兩個夢境一樣明朗,影子依稀看見景卡在一扇石頭窄門里。龐大的白虎從她頭頂一躍,就跳到窄門另一邊去了。
第二天天亮,她們從面具恢復原狀。影子留心發(fā)覺景的褪色重新劇烈起來,有如不懷好意的藤蔓,透明從脖頸往下伸展直到盤踞大半背脊。她清楚地看到景的骨骼在烈日底下閃耀,同時感到驚惶與快意。而景似乎無法從面具的變形里清醒過來,開始出現(xiàn)顛倒錯亂的癥狀。她常常以為自己仍是一個油彩面具,不同的是,現(xiàn)在她想象自己沉在海洋深處,隨著潛流四處漂蕩,遭到魚群的咬嚙,那只怨怒的眼睛遠遠地在海面俯望著她,有時是那只慈悲的眼睛。她在每個幻覺里懇求那只眼睛寬宥她,甚至號啕大哭。鑒于紅柳樹林的詭譎莫測,影子帶著迷狂的景往東行走。她利用自身的特性,根據(jù)太陽來判斷方位。在觀測太陽、沙丘與影子時,她每每感到沙漠形態(tài)的萬般變幻都歸于一種漠然的了似:這座似變非變的迷宮特以一覽無余來達到混淆的目的。一天黃昏醒來,影子發(fā)現(xiàn)黃沙上有龐雜的蹄印,似乎是馬或牛,據(jù)此推測夜間大概有巨獸群經(jīng)過。再往東走不遠,她們第一次見到沙漠蜃景。并無想象里的亭臺樓閣,蜃景里一道長河逶迤流遠,兩岸森森然,云氣蒼茫間,仿若矯龍自在游走。景還執(zhí)意聲稱自己看到一群不知是仙鶴還是天鵝的青碧色鳥類飛過河流。在這以后,蹄印與蜃景持續(xù)出現(xiàn)。影子很為蹄印焦慮,有幾個晚上一刻不睡,警戒那些夜間經(jīng)行的巨獸群,最終卻一無發(fā)現(xiàn):那些龐雜的蹄印仿佛憑空而來。景卻只顧沉迷在蜃景里,終日絮叨那群不知是仙鶴還是天鵝的鳥類。影子聽了異常躁怒,好像積郁已久的火山驟然爆發(fā),不住地叱責昏蒙的景。事情仿佛無限滑向幻滅。
過后重新回想細節(jié)的枝枝蔓蔓,影子覺得解謎過程近于一個背謬的玩笑:清醒者因其清醒困于惘惘的謎面,而迷亂者以其迷亂通往明悟的謎底。謎底的揭示從一場暴雨開始。首先,忽如其來,一場天降暴雨足足下了兩天,在沙丘的低凹處形成了小片積水,景很高興地玩水。隨后,月亮首次出現(xiàn)在蜃景里。景看到蜃景里的月亮,碩圓明朗,以為是那只慈悲的眼睛。那只眼睛現(xiàn)在從蜃景里俯望著她,她的錯亂陡然發(fā)作,啼哭不已。接著,蜃景持續(xù)數(shù)個小時,直到黎明時分,沙漠里的月亮也出來了。沙漠里的月亮卻是那只怨怒的眼睛,原本逐漸平靜的景一下子又歇斯底里起來,用喑啞的嗓子嗚嗚咽咽地咆哮。她像只野熊在黃沙中打滾。最后,她驀然看到了第三個月亮,那個水里的月亮。(月亮在積水里的倒影,不知從何所來第三只眼睛。)她怔怔地在蜃景的月亮、沙漠的月亮與水里的月亮之間來回張望,起初覺得難以理解,但混沌的一團很快明晰起來,仿佛持續(xù)有閃電劃過天際。景想到了蝴蝶。在窈暗的記憶里,她分明看到散亂線條形成的花紋圖案逐漸從眼睛變幻為月亮,上下相疊的兩枚明碩的月亮,在蝴蝶奇異的左側鱗翅上。環(huán)繞的唇痕,煥然為星辰。她迷離惝恍地醒悟了。
隨后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仿佛有個隱形線團引著景走往迷宮的出口。她夢游似地朝那片積水走去,想觸碰月亮的倒影。手指觸及水面,漣漪散亂了月亮;手指離開水面,月亮又恢復原狀。她一再重復,觀察月亮不斷消散與聚攏?,F(xiàn)在有四個月亮了:蜃景的月亮與沙漠的月亮,消散的月亮與聚攏的月亮。她忽然在水月亮里看見影子倒映的臉,一張與她纖毫無爽的臉:關于月亮的答案浮現(xiàn)在她半明半暗的心里。下一刻,從月亮圓影里裂出兩扇巨蚌殼來,將景如瑟瑟的鳥雀一口吞入。影子在猶疑的最后一刻捉住景的透明腳踝,一起跌進巨蚌內(nèi)部的黑暗里,同時不無懊惱。在漫長的墜落里,她們窺見那顆圓潤皎潔的珍珠,如同另一個月亮、一個摹仿、一個杳杳的回想?!褋頃r她們發(fā)覺自己重新回到了洞窟里,石壁上那只藍孔雀此時高高地棲息在樹上,合攏的尾屏無限優(yōu)雅地垂落下來。景與影子都覺出一種異樣。洞窟以外赫然是沙漠蜃景的真實景象:那道明亮的長河奔涌不歇,兩岸森森然,與當時的幻境如出一轍。她們在過往的蜃景里,望到天邊另有一個蜃景:現(xiàn)在是沙漠在那蜃景里了。遠遠地,一群縹碧色駿馬從飄渺里騰躍而出,掠過黃沙,輕疾的馬蹄仿佛踏在云端:蹄印的來歷至此水落石出。但很多天以后,當景試圖在船舷上刻畫一只鷺鷥時,從鳥的姿態(tài)里豁然明朗一個混淆的誤解。原來河流與沙漠的秘密被誤解的偶然掩蔽了,即使秘密自身早已平靜地顯露在青碧色鳥群身上。
異樣遠遠不止如此。她們從沙漠返還,起初都未發(fā)現(xiàn)洞窟壁畫的左右翻轉(zhuǎn)。(跳舞的鳥人面孔原來若向左,此時就轉(zhuǎn)向右了,原來若向右,此時就轉(zhuǎn)向左了。)但很快即以切身方式明白這一顛倒的事態(tài)變化。景與影子的身份互換了:影子變成主人,而景變成影子的影子。甚至景大多時候只能仿照尋常影子在地面滑行,如同一段靈活的蜥蜴尾巴,少數(shù)時刻(每天半個到一個鐘頭,但時間不固定)可以暫時恢復原狀。影子曾在鏡子里窺見的一種可能結成現(xiàn)實,她掙離附屬地位的隱秘野心終于如愿以償。作為獨立主體,那個關鍵問題現(xiàn)在掌握在她的手里了:是否繼續(xù)追尋蝴蝶。無疑,河流有助于緩解景的褪色癥狀,她現(xiàn)在像是一張米色斑紋的豹子皮,影子的考量卻在于,她暫時得到的主體身份是否也依附于這一特殊的條件。她回溯了迄今為止的整個追尋,構想著種種章魚式的假設,但所有的理性推斷最終指向一個結論:她們踏上的是一趟無法反悔的旅程;因為幻像(影)固有的局限在于,得到以后就難以忍受失去的可能了。于是,她佩著她的新影沿水氣迷蒙的河流行走,直到發(fā)現(xiàn)另一艘船,一只啞默的鷺鷥單腿棲立在船尾。她們繼續(xù)河流上的航行,日夜又有了新的變化,重新日歸日,夜歸夜,黎明日升,黃昏日落,同時夜晚排在白晝之前。對此種種,降為影子的景,自始至終保持一種匪夷所思的平靜。她似乎無察于影子的背叛,也無謂于自身化形的拘礙。她馴順地、緘默地,扮演一道真實的陰影。唯有目光熠熠,仿佛仍然在沙漠里觀看月亮的倒影;這被影子判定為失勢者處心積慮的偽裝。
盡管有心日夜防備,勢焰囂囂的影子卻很快另有麻煩。一天從夜晚起始,她疑心自己遭遇一種詭譎的雙重生活。隨著降臨的暮色,不知哪兒來的含混音聲四處彌漫。她悶了兩個晚上,到第三個夜晚,再難抵御音聲的蠱惑,從泊船一路追尋到森林盡頭的山丘。月亮底下,她看到山丘上有個人在跳舞,兩手各揮動一枝流蘇的馬尾,一邊手腕還裂出一張嘴,一張嘴唱歌,另一張嘴念咒,織成一片郁郁森森的瑰艷。她正看得迷醉,山丘忽然搖撼起來,變作兩只虎爪將那跳舞的人捉住了。她從爪隙間奮力一跳,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一只蹼趾青蛙。她只好一路呱呱跳回泊船,在船角瑟瑟發(fā)抖,直到天亮。在疲憊不堪的整個白天,影子反復猜疑夜晚的游歷是否屬于普通夢境,問題在于,離開泊船到回歸泊船的邏輯行為與夢境實質(zhì)相悖。另一種夢游的可能也在她旁敲側擊的探詢里遭到明確否定。景在昨天夜里曾有半個鐘頭恢復原狀。她無所事事,感到對自己軀殼的陌生,好像羽化的新蟬重新伏在蟬蛻里。于是她蹲在船尾觀察鷺鷥沉睡,開始在船舷木板上刻畫一只簡明的鳥。她證明影子始終在泊船里,甚至睡容相當平靜。影子將信將疑。傍晚音聲又開始到處彌漫的時候,她杯弓蛇影地在船邊鋪滿蘆葦。深夜她猶疑著睡去,發(fā)覺自己又循著音聲離開泊船,變成一掛鹿角在森林里游蕩,后來遇到一群牛角決斗,就慌不擇路地逃回泊船。
第二天天亮,影子嚴密勘查,證實船邊鋪著的蘆葦上不見任何踏痕。她似乎只能將所歷種種歸于邏輯講究的奇特夢境。相比影子終日疑懼,景找尋到新的樂趣,開始探索從影子的視角觀察萬物。比如她用普通影子的眼睛能看到事物表面稠密的漩渦,有一種萬物時刻洶涌的錯覺。她興味盎然地與鷺鷥談論物象的特征、形態(tài)與細節(jié)。(鷺鷥長時間的單腿靜立在她看來是一種無言的鼓勵。)在想象里進行勾勒,等到恢復原狀的間歇,就將收集的閃爍印象契刻到船舷木板上。不久之后,整個船舷里側布滿繚繞的線條、鱗片、爪印、塵埃、音符等等記號,隨著船行仿佛不停在流移彌漫。她滿意于自己作品一種獨特的真實,進而在摹擬的刻痕間重新構想萬物的解釋。影子卻越發(fā)乖戾,她懷疑景的刻跡是一種巫術符咒。她危坐在曲線鱗爪編成的網(wǎng)里,憂怖一個想象的被纏成蠶繭的結局。后來的夜晚,啞默的鷺鷥發(fā)出第一聲啼鳴,影子記得自己離開泊船,滿森林尋覓一個結在樹枝上的蛛網(wǎng)。終于她看到那個透亮的蛛網(wǎng),仿若由扇形弦琴四面層疊而構成,無限細分的樂音流轉(zhuǎn)在相互平行的蛛絲上。在重復對稱的結構表面,她同時感到一千零一種絢美光彩的變幻。月色昏黃,她迷醉在色相往復的漣漪里,偶然省思自己奇異的觀察角度,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蛛網(wǎng)上的一根蛛絲。她來不及驚詫或迷惘,另一個念頭隨即攀逐而至;夢境的假象背面,她醒悟自己靈魂逃逸,軀殼化形漫游的全部事實。
現(xiàn)在影子肅然審視自己的處境:她已無力羈束自己的靈魂。夜晚與音聲的混沌里,靈魂隨時跳出軀殼,游驗一種不被規(guī)約的生活。她惶怖地感到世界與自我的雙重威脅。面對晝夜并行的兩種經(jīng)驗,她無法辨別真實的所在。茫然里,她記起景銀亮如響的額頭,記起她不再談論蝴蝶與靜止,懷疑她早就猜到真相的蒼白面目:緣于本質(zhì)區(qū)別,她們通過靜止保存自我的愿望必然落空。林間霧氣逐漸凝結成露水,她游弋的靈魂以蛛絲的形態(tài)顫栗。至于后來怎樣回到泊船,她無所覺察,只是仿佛看到鷺鷥飛來。
影子在得而復失的幻滅里表現(xiàn)出殊途同歸的瘋魔。她經(jīng)歷蛛絲的變形以后,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用繩結扣住景的透明腳踝,將她像一只風箏那樣放飛到天上。她鎮(zhèn)日在船上跳舞,手執(zhí)兩枝簌簌的蘆花,在鷺鷥無動于衷的凝視下踏著回旋的舞步。她意圖在回旋里混淆軀殼與靈魂的兩個自我。她的野心不能承認,自己近于隱喻的存在無可逾越,始終只能虛指一個另有所在的真實。另一方面,迷蒙的景如同靛青的斗篷飄在半空里,四面的風將她吹得獵獵作響。她起初觀望影子怪異的舞蹈,很快厭倦了,開始琢磨鳥類的飛行技巧。她沉浸在如何假裝有一雙翅膀的思索里,直到下午才逐漸注意到周圍彌漫的音聲。那些音聲在明耀的日光底下微弱而稀薄,如同細絲在空氣里游漾。她將自己從兩邊卷起來,摹仿海螺的形狀,試圖捕捉一些音聲來玩。越是迫近黃昏,音聲越是濃郁起來,景奇特地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泡沫在空氣里形成、流漫。不時還有泡沫涌過她透亮的額頭,她捕捉到一些稍縱即逝的畫面。在隨后的十五個黃昏,她一再看到宮殿、廟宇、歷史、歌笑歌哭的人,謊言與念想歷歷流轉(zhuǎn)在泡沫里,成住壞空,循環(huán)往復。經(jīng)歷無數(shù)泡沫的清潔,第十六個黃昏,她仿佛升騰到另一種明醒的境界。景發(fā)覺自己已然長久忘記了蝴蝶。那個意圖追尋靜止的自我,她知道,已然停留在了沙漠觀看月亮倒影的瞬間里。她現(xiàn)在愿意只是鐘愛蝴蝶,愿意有一個幻影的快樂,縱使必須面對褪色至虛無的普遍宿命。然后第十七個黃昏降臨,她聽到鷺鷥的第二聲啼鳴。
落日在天邊與水里熔煉成金。景感到所有音聲在某個瞬間遲緩下來。寥寥的空寂里,她聽到蝴蝶纖敏的振翅聲。她靜候一種預感的實現(xiàn),在心里默默數(shù)了九百遍蝴蝶;最終卻并未等到與大蝴蝶重逢。在飄來的灰藍泡沫里,她窺見一個人遇到蝴蝶的栩栩瞬間。不尋常的蝴蝶在皎潔的回憶里翩躚:她試圖確認蝴蝶左邊的鱗翅花紋,那些線條色彩卻重新游散、流易與幻變,不再像是眼睛或月亮,而仿佛兩團并燃的火焰,四周環(huán)繞著粼粼的波紋。她反復比照蝶翅上兩團火焰的形狀,回想鷺鷥兩次啼鳴的啟示,在音聲重新流轉(zhuǎn)的剎那,領悟到圖案潛藏的真實涵義:花紋實際呈現(xiàn)一團火焰在流逝時間里的兩次定格。面對第三次變幻的謎題,景在猶豫不決里發(fā)現(xiàn)自己被飄風吹得翻卷起來,形成一個自身的回環(huán)。與最初踏上旅途的篤定不同,現(xiàn)在她既猶疑自己是否在面對蝶翅圖案無窮變幻的一環(huán)(這意味著靜止的可以追尋但不能抵達),又猶疑尋求靜止的功利意圖是否有損她對蝴蝶純粹的鐘愛。但已具謎面的謎底始終構成誘引,有如鷺鷥懸而未決的第三聲啼鳴。
鷺鷥保持啞默。景晝夜忙于用種種材料模擬火焰的形式(她在鷺鷥的第二聲啼鳴里變?yōu)楠毩⒌幕糜?,就像最初的影子),偶爾在間歇里猜測鷺鷥的神秘存在。她以一種無目的的興趣輕易說服自己。最初她用樹葉與沙礫來仿造火焰,效果并不理想,形態(tài)過于滯拙;隨后她加以音聲、風、鷺鷥用喙啄下的曲線鱗爪的契刻圖跡,使得火焰仿制品結構穩(wěn)固的同時兼具真實的流動感。辛勞九天以后,她將獨具匠心的火焰仿制品放置在松枝編成的火炬里,以參禪的方式冥思苦想流逝與定格的悖論。與此同時,影子終于倦于跳舞,轉(zhuǎn)而盤踞船首一隅打坐念經(jīng),像是一尊念念有詞的雕塑。偶爾含混的語詞里雜有一兩聲響亮的蛙鳴。船只繼續(xù)行進。誰也不曾覺察一種奇異的熟悉,一種變形的重復,一種徒然或結尾的迫近。當風暴最終在船只前方的地平線上顯現(xiàn)時,景與影子在船首與船尾相對苦坐,疲憊不堪,仿佛兩個雷同的人影隔著鏡子邊界各自愁悶。唯有鷺鷥沒有錯過眺望風暴的第一眼。木然里,景聽到耳邊羽翅拍打的聲音,鷺鷥從船尾騰躍而起,影子順著它起飛的弧線回首:她們在同一瞬間望見盡頭那場潔白如瓷的風暴。從水面到云端,風暴作為整體凝固不動,如同一座明耀又晦暗的城堡。在其中,在其中。面臨謎底可能的揭示,影子頓時被裹挾進想要逃走的畏怯里。她在船的兩端來回踱步,每一分鐘想出一個瓦亮的藉口。她幻想即將有一只巨烏賊從河底躍出,一面穩(wěn)固的墻,一個終點前的停頓。但鷺鷥始終振翅飛在船只前方,有如一枝指示目標的羽箭。最終,船只駛過一百九十六個藉口,布帆無恙地抵達風暴。鷺鷥率先環(huán)繞風暴盤旋三匝,落在岸邊一棵渾身刻滿眼睛的樹上,發(fā)出潛藏的第三聲啼鳴。
風暴的底端在河水里與盤虬的樹根連結在一起。景高舉材料糅雜的火焰仿制品,試圖觀照風暴形式的奧秘。她最初以為風暴表面遍鏤波紋浮雕,但立即發(fā)現(xiàn)在凝固的框架里,每一細微局部都怒濤奔涌,流變不息。根據(jù)蝶翅花紋的啟示,她將火焰仿制品別在風暴一角,從披開的水簾間走進風暴。影子感到逃無可逃的倦怠。在風暴靜謐的內(nèi)部,無數(shù)交錯回旋的玻璃階梯展現(xiàn)在她們眼前,通向中央的圓形平面。景任意踏上一道階梯,每走一格在臺階角落畫一個符號。她們上升、下降、轉(zhuǎn)折、下降、上升,仿佛在森林縱橫錯雜的樹枝上攀行。面對一些分岔的階梯,景瞻前顧后,徘徊不定,面對另一些,卻略不思索。影子偶然發(fā)現(xiàn),當她們走在上升的階梯時,另一道階梯上,她們正在下降。同樣,當她走在下降的階梯時,能看到一個正在上升的自己?;袒罄铮械阶约和瑫r在上升與下降。她猜疑升與降的對稱性與通往圓形平面的唯一階梯相悖。倚恃第一百九十七個藉口,躁亂的影子在最后時刻試圖逃走:她一路奔過二十八道迂回曲折的階梯,但在第二十九道階梯中央與景重逢。景一臉平和,繼續(xù)沿階畫她的奇特符號。她解釋道,她正在寫一個故事,她們將在故事的結尾抵達風暴中心。影子在隱隱回響的驟雨聲里沉默不語。她想起故事起始的黃昏?,F(xiàn)在她將要看到風暴里的火焰了,她應當高興。
然而,沒有火焰。當景與影子通過最后一道階梯,抵達圓形平面時,只看見一片無聲無色的漆黑。她們仿若置身在一個干燥的果核里,果核以外,無數(shù)熠熠的玻璃舞鞋跳著回旋的舞步。影子在寂靜的中央,感到松快的疲倦:如果風暴的果核就是最終謎底!但景仍在勘察圓形平面的每寸黑暗,試圖找尋火焰的蛛絲馬跡,以便證實眼前確是蝴蝶指示的唯一靜止所在。然而,沒有火焰。到處都是純凈的黑暗,未曾掩藏一絲火光。故事的結尾,她端坐在一個謎底里,無比困惑。下一刻,她感到影子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感到影子的手心那略帶羞澀的溫柔;然后,她看見了那團火。在黑暗的心目里,她感到風暴表面的不歇奔流在須臾速朽,感到風暴中心的火焰理念仍恒常如新。靜止的,不變的,真實的火焰:同時表現(xiàn)為一顆皺褶的核桃,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一朵無限墜落的紅木棉。大蝴蝶向她飛來。景睜開眼睛,在風暴的中心再次見到不尋常的蝴蝶。蝴蝶扇動著奇異花紋的鱗翅,在綢緞般的黑暗里灑落著理念的晶瑩光彩。華美的鱗翅正在向四周延展?,F(xiàn)在她清楚地看到蝴蝶右翅的奔逸曲線,原來是一幅矯若游龍的狂草書作。她甚至能辨認出幾個酣暢的字符。鱗翅繼續(xù)延展,像一片風帆將她與影子一并托起。她們匍匐在蝴蝶纖柔的右翅上??癫菽莿沤∵B曲的筆勢使景感到莫名熟悉,她想到途經(jīng)河流的周折、迂回與蜿蜒。鱗翅仍在延展,延展,仿佛無有止境。不尋常的蝴蝶繼續(xù)輕盈地扇動著火焰與河流的翅翼,帶著她們越過風暴的中心,越過故事的結尾,朝著明闊的迷夢飛去。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