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園園
摘 要:《古韻》(Ancient Melodies)是現(xiàn)代女作家凌叔華使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一部自傳體小說,體現(xiàn)了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特殊意義。本文從兒童的敘事口吻、中國味的英語表達和散文化的風格三個方面,對《古韻》的語言特色進行分析。《古韻》的語言既保持了漢語的特色,又能讓西方讀者理解,呈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容與情趣的平衡,在滿足西方讀者對古老中國美學想象與情感體驗的同時.又彰顯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張力。
關(guān)鍵詞:凌叔華 古韻 語言特色
《古韻》是現(xiàn)代女作家凌叔華于1938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一部英文自傳體小說,隨著國內(nèi)抗日戰(zhàn)爭的深入,其創(chuàng)作一度中斷。1947年,凌叔華定居英國后繼續(xù)創(chuàng)作。1953年,小說由英國的霍加斯書屋出版發(fā)行。作為一部中國人向西方表述本土中國的英文作品,《古韻》是凌叔華在中西方文化視野共同注視下進行審美調(diào)整及彰顯個性的非母語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特殊意義。
凌叔華自幼跟隨大學者辜鴻銘學習英語,在燕京大學上學期間,由動物系轉(zhuǎn)入外文系學習。在校期間,凌叔華就曾編寫過兩出英文短劇《月里嫦娥》《天河配》,發(fā)表在英文刊物《中國科學與美術(shù)雜志》(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Arts)上。此外,凌叔華陸續(xù)有一些翻譯作品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如1926年4月,她翻譯曼殊菲爾德的短篇小說《小姑娘》發(fā)表于《現(xiàn)代評論》周刊。1928年8月,她翻譯契訶夫短篇小說《一件事》發(fā)表于《現(xiàn)代評論》周刊。由凌叔華和英國布魯姆斯伯里成員朱利安·貝爾(Julian Bell)共同翻譯的凌叔華的短篇小說《無聊》與《瘋了的詩人》分別于1936年8月和1937年4月發(fā)表在上海出版的英文刊物《天下月刊》(T'ien HsiaMonthly)第三卷第一期和第四卷第四期上。1937年12月,凌叔華獨立英譯自己的短篇小說《寫信》發(fā)表在《天下月刊》第五卷第五期。由此看出,凌叔華有翻譯英文作品的經(jīng)驗和英文寫作的基礎(chǔ)。
凌叔華在創(chuàng)作《古韻》之前一直使用母語寫作,這使她不必過多考慮目標讀者的閱讀習慣與文化接受問題?!豆彭崱肥褂糜⒄Z寫作,就表示目標讀者變成西方人,目標讀者的變化意味著對作品期待視野的變化,寫作語言的使用直接關(guān)系創(chuàng)作者想要傳達的中國形象,她需要跨越語言與文化的障礙,考慮西方讀者的接受習慣與要求,同時保持自身的創(chuàng)作習慣與風格。
一、兒童的敘事口吻
早在朱利安·貝爾和凌叔華交往時期,他就向凌叔華提出過寫自傳的建議,布魯姆斯伯里就有傳記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例如布魯姆斯伯里成員核心成員利頓·斯特雷奇(LyttonStrachey)就是英國現(xiàn)代傳記的奠基人與開山者,《維多利亞名人傳》(Eminent Victorians)是其代表作。布魯姆斯伯里核心成員,英國女作家伍爾夫(Virginia Woolf)在與凌叔華的通信中也建議凌叔華用英文敘寫自己的生平。凌叔華接受了伍爾夫的建議開始創(chuàng)作自傳體小說,她在《古韻》中采用了兒童視角自敘童年生活。兒童敘事口吻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天真純樸的美感,可以真實地表達作者內(nèi)心的想法,使創(chuàng)作者免于遭受成熟敘述者承擔的敘事風險。朱利安·貝爾與伍爾夫曾建議凌叔華面向西方讀者時語言描寫可以更大膽,表達可以更自由,朱利安·貝爾甚至試圖說服凌叔華在作品中進行清晰、準確、寫實的性描寫。這是開放自由的布魯姆斯伯里精神對含蓄保守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挑戰(zhàn)與重建,凌叔華在這一點上做了折中處理?!豆彭崱分须m然展示了一些在中國不便直接描寫的關(guān)于性的片段,比如三媽與六媽吵架時,三媽用刻毒的語言對六媽過去的經(jīng)歷進行嘲諷“Youshould remember you are one of those cheap horses ridden byall sorts of men, and thrown away afterwards.”其中“one ofthose cheap horses”就包含了這樣的性意味,但僅是點到為止,在三媽與六媽吵架時說的“私生子”就形象地用“wild dogand wild cat”來代指,《古韻》中的兒童敘事口吻不會破壞《古韻》傳達出的委婉含蓄的美感和詩意。
二、中國味的英語表達
凌叔華在《古韻》創(chuàng)作初期對自己的英語表達能力缺乏自信,她在寫給伍爾夫的信中傾訴了對寫作語言使用的困惑,她認為自己無法掌控自己的工作語言,不能精準地使用某個詞語直接表達出西方人理解的意思。“好像用外國的爐灶做中國菜,做出來的味道就會相差懸殊”[1]。凌叔華的不自信來自使用非母語創(chuàng)作的不安全感,這跟以前朱利安·貝爾指導凌叔華英譯自己中文作品的翻譯方法有關(guān)。兩人曾共同翻譯過凌叔華的短篇小說《無聊》與《瘋了的詩人》,朱利安·貝爾這樣形容兩人的翻譯過程:“她把自己的漢語譯成英語——她的語言易懂,語法嚴謹。然后我仔細詢問她在字面翻譯中想要表達的微妙含義……一旦找到確切的(而非含混的)含義,我就想出一個英語句子打出來,其中加進了很多特殊的時態(tài),把簡明的語句擴展為各種形象的話語,再用上近似的對應英語習語和手法等?!盵2]朱利安·貝爾崇尚具有簡潔和準確的文字和意象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他為了使凌叔華的小說語言變得更加符合英國人的閱讀習慣,刪除了大量意味雋永的熟語與暗喻,或者將之改為腳注。凌叔華作品英譯的過程就是中西方文化轉(zhuǎn)換和交融的過程,朱利安·貝爾的翻譯策略使小說變得更適合英文讀者閱讀的同時,無形當中折損了凌叔華小說中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蘊與含蓄溫婉的詩意化表達。
伍爾夫與朱利安·貝爾對凌叔華的語言指導原則是不同的。在凌叔華創(chuàng)作《古韻》期間,伍爾夫建議凌叔華用漢語思考和寫作,然后直接翻譯成英語,這和英譯自己的中文作品相差無幾。伍爾夫肯定了凌叔華的英文表達能力,她鼓勵凌叔華盡可能按照自己熟悉的風格與方式放手去寫,并且鼓勵凌叔華用漢語思考和寫作,然后直接翻譯成英語,這是一種直譯式的寫作方法。
凌叔華接受了伍爾夫的建議,《古韻》在遣詞造句方面不像標準的英文文學那樣規(guī)范,文中大量使用了中國的熟語與暗喻,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自創(chuàng)的詞匯。這種中國昧的英語表達反而引起讀者的興趣,感覺與眾不同,帶來新鮮感。
為了表達特定的語氣,把“children”(孩子們)改為具有中國傳統(tǒng)意味的“l(fā)ittle lords and ladies”(少爺小姐們)。把“兩位馮姓表哥”直接翻譯為“Our Two Feng Cousins”,她直接以“My blue sky lord”代指中國百姓俗稱的“青天大老爺”。當她寫到一個據(jù)說毒害婆婆的漂亮女子時,用“A fox-like wom-an”形容“一個狡猾兇狠的女人”,這就是中國人俗稱的“狐貍精”,表達生動而形象。每當碰到一些中國熟語時,凌叔華采取的也是直譯的方式,并沒有刻意轉(zhuǎn)換成西方人容易理解的意思。比如在《搬家》一文中,形容小十和四婆有緣用了一句“Offer a bad-smelling pig's head to a Buddha who can't usehis nose”表達,這句其實就是“臭豬頭遇到蒙鼻子菩薩”的直譯,這樣表達把小十的率真可愛與四婆的慈愛可親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描寫三媽和六媽吵架時,說到“不自重的人”“不知好歹的人”就直接用含有輕視侮辱意味的“Cheapbones”(賤骨頭)表達。六媽揭露三媽在外包養(yǎng)年輕的情人,用的是“I rather feel ashamed of one who eats her man's rlce,uses her man's money, but is always having a pale-faced youngman in her own bed",這一句中的“a pale-faced young man"就是對俗語中的戲謔稱謂“小白臉”的直譯。中國味的英文表達可以讓凌叔華更加自如地創(chuàng)作,同時使《古韻》中的中國形象呈現(xiàn)濃厚的中國情調(diào)。
三、散文化的語言風格
凌叔華深厚的繪畫功底使她的作品魅力更顯獨特,中國畫的寫意與結(jié)構(gòu)布局對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因此,凌叔華的作品中總可體現(xiàn)出雋永淡雅的意境豐富的細膩情感,景色與人物的思想感情和諧地融為一體。
《古韻》中的每一章幾乎都有自然景色的描繪?!栋峒摇芬徽轮凶髡郀I造出恬淡優(yōu)美的世外桃源般的鄉(xiāng)村生活。凌叔華跟隨母親在廣東鄉(xiāng)間生活時,看到鄉(xiāng)村景色是生動鮮活而富有生活氣息的,她眼中的村民是好客樸實的,她的鄉(xiāng)村生活是豐富多彩的,這里描寫生活場景與自然景色時筆調(diào)輕松,色彩恬淡清麗,與她的閑適放松的心情是相對應的。她體驗到的是人與人之間真摯的關(guān)系,美好親切,與北京深宅大院中壓抑緊張的氛圍截然不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肚锶仗旖颉芬徽轮杏捎谂c自己最親密的八姐在日本溺水離世,與母親關(guān)系最好的五媽出家修行,親人的相繼離開讓凌叔華體驗到深刻而強烈的精神孤獨感。為了消解這種孤獨感傷的情緒,她幾乎每天都要到家里附近的無名墓地進行冥思或回憶自己曾經(jīng)的快樂時光。凌叔華第一次直面親人的死亡,開始學會思考。在“墓地”這個具有特別寓意的環(huán)境下,年幼的凌叔華開始認真思考“死亡”這個沉重深刻的命題。這篇文字的景色描寫整體色調(diào)是暗沉的、壓抑的,整個城市給凌叔華的感覺也是晦暗的、污濁的。正好與作者此時的心情相契合。在死亡面前,任何個體都會變得微不足道,只有自我反思與自我發(fā)現(xiàn)才能確立自我存在的價值?;貞浭菍τ谧晕业囊环N審視,它是確立自我存在價值的一種方式。凌叔華將自己深邃的立意及真摯的情感融入獨特的藝術(shù)情境之中,營造一種情景交融、天人合一的東方美學意境。
兒童的敘事口吻使作品更顯真實與自然,中國味的英文表達帶給西方讀者深刻的新鮮感與神秘感,散文化的語言風格呈現(xiàn)出情景交融、雅俗共賞的藝術(shù)美麗。《古韻》中的語言既保持漢語特色,又能讓西方讀者理解,呈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容與情趣的平衡。凌叔華用具有中國情調(diào)的語言塑造出意義非凡的中國形象?!豆彭崱芳葷M足西方讀者對于古老中國的美學想象與情感體驗,又彰顯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張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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