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武園 潘莉
摘 要:《莊子·漁父》和《楚辭·漁父》都是先秦時期的作品,兩篇文章的框架結(jié)構(gòu)特別是漁父出場時的地理環(huán)境、主體部分的敘事方法和結(jié)尾漁父的離去都似異而實同。唐人成玄英在《莊子疏》中認為孔子和屈原偶遇的漁父都是范蠡。本文通過對兩篇作品的漁父形象、創(chuàng)作時間及文本主旨的比較,認為二者之間有一定聯(lián)系,但是并非同一人,更非范蠡。
關(guān)鍵詞:《莊子·漁父》 《楚辭·漁父》 比較
《楚辭·漁父》中那個唱著滄浪歌鼓枻而去的漁父和《莊子·漁父》里跟孔子辯論的漁父應(yīng)該是中國文化史和文學(xué)史上最早的兩個漁父形象。唐人成玄英在《莊子注疏》中認為:“漁父,越相范蠡也,輔佐越王勾踐,平吳事迄,乃乘扁舟,游三江五湖,變易姓名,號日漁父,即屈原所逢者也。”[1](534)這兩篇作品里的漁父真的是同一個人嗎?這兩篇文章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嗎?
通過兩篇文本的對比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楚辭·漁父》和《莊子·漁父》的框架結(jié)構(gòu)似異實同。首先是漁父的出場方式,《莊子·漁父》寫孔子游觀來到名叫緇帷的樹林,坐在土壇上休息時,弟子們在一旁讀書,孔子彈琴吟唱。曲子還未奏完一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鬢眉交白,披發(fā)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步”[1](534)?!冻o·漁父》里則說“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兩位漁父的出場都是與主人公偶遇在水邊澤畔,他們活動的地點都具有南方地理文化的特點。其次是兩篇文章的主體部分都采取問答體形式展開。二者都是通過漁父與主人公的對話,在一問一答之間逐漸表現(xiàn)出雙方待人處世的方式和哲學(xué),進而揭示出文章的主旨。問答體是源于先秦時期的非敘事文學(xué)敘事的一種基本策略和方式,所謂“文學(xué)敘事”即用語言虛構(gòu)社會生活時間的行為,基本特征是著重表達社會生活事件過程和話語的虛構(gòu)性或假定性:而非敘事文學(xué)敘事表達的則并非是真實的社會生活事件,重在“假設(shè)”和“寄意”。這一點在《詩經(jīng)》《莊子》和《楚辭》中各有體現(xiàn)。如《詩經(jīng)·羔裘》“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豈無他人?維子之故”,借問答以敘事抒情;《莊子·逍遙游》“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以問答的方式展開其哲理思辨;《楚辭》通過問答的方式寓哲思于抒情之中。最后,兩篇作品的結(jié)尾相似,都是漁父駕船離去?!肚f子·漁父》客日:“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劃船而去,延緣葦間?!冻o·漁父》則是“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日:‘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fù)與言”。兩位漁父離去時都給人以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感覺。這兩篇《漁父》都是先秦時期的作品,文中描寫的漁父是真實存在的先后被孔子和屈原偶遇的范蠡嗎?還是只是問答這種敘事方式為了“假設(shè)”和“寄意”而虛構(gòu)的形象呢?而且兩篇的框架結(jié)構(gòu)如此相似,這是巧合嗎?還是有意效仿呢?為了探究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可以通過以下幾點進行分析。
一、漁父形象來源探析
“父”是古時對有才德的男子的美稱,從字面上可以理解為打魚的男性。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原始社會,魚類是當(dāng)時先民賴以生存的重要食物之一,因此捕魚是一項重要的經(jīng)濟活動。捕魚者和魚本身經(jīng)常被崇拜和神化,甚至認為它們具有為神人之間傳遞信息的功能。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四川瀘州漢代畫像石棺(瀘州九號)上的“巫術(shù)祈禱圖”,畫面中央有一對身著中原秦晉衣冠的巫覡,女左手、男右手各執(zhí)不同的法器交祝對舞;左側(cè)有一對身著短裝的巴蜀巫覡,女操蛇、男執(zhí)鈴,跳神作法;右側(cè)有一對體型碩大的魚鳥。說明在遠古巫術(shù)中,動物多被視作人類溝通天地的助手,魚生活在水中、鳥出沒于天空的生活習(xí)性很容易引起先民的敬畏與聯(lián)想。于是我們推測,它們的組合很可能包孕“溝通天地”的含義。這就是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漁父”這個神秘人物形象產(chǎn)生的文化基礎(chǔ)。西周時期,人們已經(jīng)將捕魚的行為與政治聯(lián)系起來了。司馬遷在《史記·齊太公世家》中記載:“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眳紊芯褪墙?jīng)貧窮困苦,年紀大了,借釣魚的機會求見周部落的西伯侯姬昌,希望得到賞識,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姜太公很有可能就是文學(xué)作品中漁父形象的原型,但是早期漁父形象代表的是以隱求仕的假隱者形象。真正意義上的文學(xué)作品中漁父形象的出現(xiàn)是從《莊子·漁父》和《楚辭·漁父》開始的,這兩篇作品中的漁父都是作者為說理或抒情需要塑造出來的文學(xué)形象。在《莊子·漁父》中,漁父形象已經(jīng)被莊子改造成真正的隱者形象,作為自己的代言人和以孔子為首的儒家進行辯論,借以闡述、宣揚道家的觀點和主張。在《楚辭·漁父》中,漁父是隱者的代表,但是漁父和作者的對話更像是屈原的自問自答。成玄英認為《莊子·漁父》和《楚辭·漁父》中的漁父都是春秋末期輔佐越王勾踐復(fù)國后隱去的范蠡,筆者認為這個觀點值得商榷。傳說范蠡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曾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間,后定居于宋國陶丘(今山東省菏澤市定陶區(qū))。他與周游列國的孔子偶遇似乎很有可能。但他與屈原的相遇值得商榷,二者生活的時代相差一百多年,生前相遇幾乎不可能。莊子筆下的漁父是否為范蠡,又是否真的偶遇孔子無法確定。但是我們認為,無論是《莊子》中的漁父還是《楚辭》中的漁父,都是作者為突出自己的觀點而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形象,是一種非敘事文學(xué)敘事。在《莊子·漁父》中,漁父形象已經(jīng)被莊子改造成為道家思想代言的隱者形象,通過與孔子為首的儒家進行辯論,以闡述、宣揚道家的觀點和主張。這是莊子“三言”藝術(shù)手法的具體體現(xiàn)。莊子曾說他的文章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莊子·寓言》)。何謂“重言”?凡是重復(fù),也就是援引或摘錄前賢或古人的談話或言論,都屬于“重言”之列,至于這些前賢古人是否講過這些話,無從考證,通常都是莊子為了增強自己言語的說服力和權(quán)威性而假借這些古人表達自己的見解。《莊子·漁父》就是莊子用“重言”的方式進行文學(xué)構(gòu)思的表現(xiàn)。在《楚辭·漁父》中,漁父和屈原的對話更像是屈原自我和超我兩種人格意識之間的對抗和妥協(xié)。通過漁父這一形象,寄托作者遠離塵囂、寄情山水的歸隱情懷。
二、《楚辭·漁父》和《莊子·漁父》的作者及創(chuàng)作時間辨析
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云:“莊子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盵2](388)《呂氏春秋》所載內(nèi)容涉及《莊子》的也有《漁父》篇,《莊子·漁父》的作者是莊子大致可以確定?!冻o·漁父》的作者一直以來有很大的爭議,王逸《楚辭章句》中明確提出“《漁父》者,屈原之所作也”[3](171))。但《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引述《漁父》文字時,并非作為屈原的原作轉(zhuǎn)引。王逸又說“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3](171),無疑否定了《楚辭·漁父》的作者為屈原的觀點。郭沫若說:“《漁父》可能是深知屈原生活和思想的楚人的作品?!盵4](216)這一觀點較為客觀、科學(xué),為很多學(xué)者所接受。按照這種說法,《楚辭·漁父》的創(chuàng)作時間大約為公元前278年以后;《莊子·漁父》的作者莊子生平約公元前369年一公元前286年,那么可以推論出《莊子·漁父》的問世早于《楚辭·漁父》。
三、《楚辭·漁父》和《莊子·漁父》主旨及影響
兩篇文章都是在問答中逐漸表現(xiàn)出漁父與主人公態(tài)度的獨立,從而揭示出主旨??鬃又鲝埿拗味Y樂規(guī)范,排定人倫關(guān)系,《莊子·漁父》中“孔子游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5](397,突出孔子地位之高,是位受人尊敬的圣人。但孔子對漁父的態(tài)度卻是“乃下求之”“反走,再拜而進”“再拜而起日:‘丘少而修學(xué),以至于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一系列動作描寫可見孔子的謙恭。反觀漁父的言辭和態(tài)度,卻是一臉不屑和批評,一是批評孔子不在其位而謀其政,對儒家仁義忠孝觀念和禮樂制度做了不留情面的批判。二是漁父提出了道家“法天貴真”的思想,并向孔子解釋何為“真”。可以看出漁父并非一個普通的打漁者,而是一位隱者、智者、圣賢,他身上有莊子的影子,是莊子虛構(gòu)的人物形象。文章可以看成儒家與道家兩位代表的對話,作者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批判儒家思想理念以彰明道家“法天貴真”的學(xué)術(shù)理念。
《楚辭·漁父》中屈原和漁父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更加對立和直接,屈原認為“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寧赴湘流,葬身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而漁父則認為“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正如“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作者通過二人對話表現(xiàn)出屈原以死表明自己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的品質(zhì)。再看漁父的形象,漁父認為圣人不會受外物的束縛而凝固停滯,能夠隨從世俗不斷改變自己。《道德經(jīng)》有“和其光,同其塵”[6](18).意思是“道”蘊含著光澤,混同著塵垢。《莊子·應(yīng)帝王》有“虛與委蛇”一詞,都表明為人處世要積極融合?!冻o》里的這位漁父頗有老莊的人生哲學(xué)和處事態(tài)度?;蛟S作者的用意正是如此,通過塑造這樣一位具有道家思想的漁父襯托出屈原“不與世人同流合污”的高貴品質(zhì)。
從屈原諸多作品中不難看出屈原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道家的思想,《莊子》里有“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屈原《九歌》中有“乘清氣兮御陰陽”;《莊子》里有“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涉江》中有“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莊子》里有“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于河”;《悲回風(fēng)》中有“望大河之洲諸兮,悲申徒之抗跡”;《莊子》里有“昔者十日升出,萬物皆照”;《招魂》中有“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莊子》里有“道可傳而不可受”;《遠游》中有“道可受兮,不可傳”。
綜上,我們認為,《楚辭·漁父》很有可能是受《莊子·漁父》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的一篇作品,屈原借用了《莊子·漁父》的人物形象、框架和對話方式,使“漁父”的形象和主客問答的敘事策略,成為后代辭賦中普遍運用的行文形式,并成為中國古代辭賦最顯著的文體特征之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宋代蘇軾的《赤壁賦》,這里的作者和客的對話應(yīng)該理解為兩個意思:一是作者為了行為和說理方便塑造的一個虛構(gòu)的對話對象:二是作者的超我、自我的對話,表現(xiàn)了個體處于世間面對人生兩難處境時的矛盾和糾結(jié)心理。通過這樣對話及記錄釋放個體的壓力,緩解心里的矛盾,達到心靈平靜。從《莊子·漁父》和《楚辭·漁父》開始,“漁父”這一形象就成為中國文化中的原型或者說母題,貫穿整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扒О倌陙?,古典詩歌中寫漁父扁舟垂釣之‘象,以達作者超脫曠達之‘意者,可謂層出不窮。而溯其本源,楚辭《漁父》堪稱發(fā)軔之作”[7]。“楚辭《漁父》,啟中國詩歌史上綿延不絕的‘漁父意象,不惟如此,它還與《莊子》此篇(《漁父》)一起,賦予‘漁父意象以超脫曠達、恬淡自適的文化內(nèi)涵,使之定格為隱逸(生活或情趣)的象征”[8](82)。
后世以漁父為藝術(shù)原型觸發(fā)情思的詩作很多,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韓愈的“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叩舷歌”(《湘中》),還有張志和的“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漁父》)等。這些作品手法不同,意趣卻相近,都是從楚辭和莊子“漁父”原型中生發(fā)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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