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家里需要一只貓。每個晚上,老鼠們都在樓上叮咚叮咚地鬧騰,活像一群響馬強盜。
父親這樣說。
母親這樣說。
可是一只貓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家家戶戶都缺少貓。沒有人家有多余的一只。
黑夜由遠而近地降臨了。它和它的坐騎落在地上的影子,覆蓋掉村子里的一切。人們被驅(qū)趕到家里。動物也各安其所。黑夜要在村子里歇一晚上的腳,并施以魔術(shù),讓人和動物紛紛深陷沼澤般不可自拔的夢境。它不喜歡受到打擾。
碩大的人影,開始在打著無數(shù)道褶皺的窗戶紙上晃動。那多半只是身體的一部分,譬如說粗壯的大腿,比大象的鼻子還要粗壯的腿。巨大的腦袋在樓板上艱難地轉(zhuǎn)動,身體不得不在墻角折疊。房間因盛不下巨人們的身體而變得擁擠。
孩子們都喜歡這樣的夜晚。他們借用靈活的雙手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在墻壁上喂養(yǎng)出老虎、豹子、大象、小狗、飛鳥和母雞。老虎、豹子、大象,都會像小狗一樣從嘴巴里哈出一串熱氣,會汪汪大叫。而母雞,會展開兩只翅膀在墻壁上笨拙地練習(xí)飛翔。
老鼠就在這時跑出來興風(fēng)作浪。
這些常年生活在黑暗中以黑夜為洞穴、為衣裳的家伙,并沒有因為黑夜的到來而變得碩大無朋,反而縮小了許多。
或許是夾著尾巴的緣故。尤其是在有燈光的房間里。
它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一個角落里溜出來,露出一雙跟黑豆一樣發(fā)亮的眼睛,一對鼠灰色的尖耳朵,然后張開丑陋的嘴巴,默念秘咒,接著施展祖?zhèn)鞯碾[身術(shù)——把自己變成一道虛幻的影子,沿著墻角線,迅速溜到另外一個角落。
但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
而發(fā)現(xiàn)它們行蹤的,往往是母親。
在村子里,母親們總是擁有一雙火眼金睛,能發(fā)現(xiàn)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秘密。但是她們往往忽略掉自己的孩子,甚至無視他們右手的食指在白天被閃爍著一道銀光的鐮刀切割開的傷口和他們偷偷落下來的眼淚。
怒氣,在母親的臉上像雨天的云團一樣迅速匯集。緊接著是電閃雷鳴。她的臉上開滿了扭曲的花朵。她把隨手能摸到的小件物品,鞋子、木棍、洋芋、石塊,不管不顧地,噼里啪啦地,擲向老鼠奔逃的位置。
砰——砰——砰——擁擠的房間里人影亂撞,急促的腳步聲,咬牙切齒的詛咒聲和翻箱倒柜的聲音此起彼伏。
母親擲出去的東西件件致命,但往往一一落空。
老鼠嚇得魂不附體,最終卻躲過一劫。
這是幸運的夜晚。
另外的一些夜晚就不那么幸運了。
我們都加入了母親的戰(zhàn)斗行列。每個人手中都持一根木棍。一棍子掄下去,足以讓它們尖細的嘴巴吐出一團尖細的煙霧。
一只走投無路的老鼠,吱吱尖叫著,絕望地奔突在越縮越小的包圍圈里。
我們堵住了所有的出路,也堵住了墻角所有的洞口。
那些年頭,老鼠格外多。
三樓的樓板上堆放著金燦燦的玉米棒子。柱子上也掛滿了金燦燦的玉米棒子。整個沉甸甸的秋天,被父親和母親儲存在三樓。
每個黑漆漆的晚上,我和哥哥都會被老鼠偷吃玉米的聲音吵醒。
它們用鋒利的牙齒咬碎玉米的聲音,在黑夜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些清脆的咀嚼聲,讓我想起母親在鐵鍋里用玉米炒出的爆米花,也讓我想起父親獨自坐在院子里為他的鋸子撥正牙齒的下午。
并不止于此。
它們還在堆滿玉米棒的樓板上追逐嬉戲,掉落的玉米籽被它們跟八號鐵絲一般粗細的尾巴掃得呼啦呼啦作響。它們還在掛滿玉米棒的柱子上蕩秋千,甚至還唱起了嘰嘰喳喳的歌。那或許也是遺傳自祖先,用來慶祝盛大節(jié)日的古老歌謠。
我和哥哥從睡夢中抬起身子,或是憤怒地擊掌,或是學(xué)上幾聲貓叫,或是胡亂扔一件什么東西,砰的一聲落到老鼠中間。
黑夜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從屋頂落下來。
巨大而密集的咀嚼聲,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只是消停了一小會兒,窸窸窣窣地,又能聽見它們的動靜了,繼而是大張旗鼓地,像是在舉行一場婚禮。老鼠新娘乘坐著花轎,在吹吹打打的嗩吶聲中,前往鋪滿了玉米胡須的洞房。它們把我們及我們的警告遺忘在了黑暗里。
“一個晚上至少要吃掉五斤玉米?!蹦赣H心疼地說。
父親終于采取了措施。他從遙遠的鎮(zhèn)上買回了好幾個捕鼠夾。他像個無師自通的獵人,把夾子部署在老鼠們的必經(jīng)之路上。
果真有又貪婪又愚蠢的老鼠落網(wǎng)。幾乎是每個清晨,都可以看見父親在鼠灰色的光線里提著一串戰(zhàn)利品從三樓步下樓梯。那是三五只肥碩的老鼠。它們毛色發(fā)亮,四肢健壯,肚腹圓鼓鼓的,活像裝著一整個玉米棒子。
依然有老鼠到三樓偷吃玉米,但不再像以前那樣飛揚跋扈。它們變得異常謹慎,患得患失,一聽到風(fēng)吹草動,就落荒而逃。我感覺它們的身上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身上長滿耳朵和眼睛,腳底下抹了黏糊糊的油。
但沒過多久,這一招就不靈了。
老鼠識破了父親的秘密。
父親再一次去了鎮(zhèn)上。這次,他從一位常年頭戴一頂鼠灰色瓜皮帽,鼻梁上架著一副鼠灰色眼鏡,下巴上蓄著一抹鼠灰色山羊胡子,整個臉部深陷于鼠灰色皺紋中的老人那里買回了一包鼠藥。
那些鼠藥,據(jù)說是由祖?zhèn)髅胤脚渲贫?。那是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家族,自古以來以研制鼠藥為生。
根據(jù)囑咐,父親把那些無色無味的藥粉用我們廢棄的作業(yè)本裝好了,分撒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老鼠再次中招,一只接一只。
父親把身體早已變得跟石頭一樣僵硬的老鼠收集起來,裝在一只口袋里。下次去鎮(zhèn)上的時候,他會用一根繩子把它們捆在一起,倒拎在手上。
那些老鼠,可以從那位老人那里換回一包最新研制出來的鼠藥。
我替父親拎過一回老鼠。
一位遠房叔父因火銃走火傷了手,父親和另外幾個大人抬著叔父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我跟著去。父親將七八只老鼠交給我。我把它們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手和手臂不一會兒就變得酸疼。我不得不將它們交給另外一個空著一只手的大人。
父親訓(xùn)斥我,幾只老鼠都拎不動。
然而,鼠患依然嚴重。
老鼠欺負我們家沒有一只貓。
一個秋日的清晨,父親終于帶回了一只貓。
準確地說,是我們和父親一起帶回了一只貓。那是在另外一個村子,在伯父的鄰居家里。一只小黃貓。父親用一只口袋把它裝回了家。
可是沒過多久——也許是幾年之后,這只從三樓跳到地上都完好無損的貓,被鄰居家的狗咬破了肚子。雖然父親請來獸醫(yī)為它縫合了傷口,還煎了豬腸給它吃,但它依然沒有撿回一條命。
它可能在此前就已把所有的命都耗光了。九條命一條也不剩。
此后又養(yǎng)了一只。我對它的印象已然模糊。只記得有一天,這只貓發(fā)烏的鼻子里忽然冒出許多乳白色的鼻涕,大約是誤食了吃過鼠藥的老鼠。
父親用一把稻草將貓包裹了,走了很遠的路,搭著一架樓梯將它放置到一棵漆樹高高的樹杈上。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個編織潦草的鳥巢。
父親想起這兩只貓,就會坐在窗下頹然嘆息:怎么就養(yǎng)不好一只貓呢?
他肯定是忘記以前說過的話了。
能不能養(yǎng)好一只貓是需要緣分的。就像有的人家,養(yǎng)的狗就是不咬人,看不了門。他們與一只咬人的狗無緣。他以前這樣說。
我在一個漫長的假期養(yǎng)過一只小貓,巴掌大的一只,比成年老鼠大不了多少。
白天,我到母親的菜園里摘菜,它會沿著我的手臂攀爬到我的肩膀上,顫巍巍地站立著,對紅辣椒和西紅柿充滿了好奇,對掠身而過的蜻蜓和蝴蝶更是垂涎欲滴。每當(dāng)它們飛過時,它就會伸出一只前腳,在空氣中比劃著,試圖抓捕。
晚上,它會趴在我的胸脯上打著濕漉漉的呼嚕。
我一動不敢動,更不敢翻身。我怕把它壓扁。
遺憾的是,就在它開始磨爪子,開始練習(xí)爬樹,開始在房間里樹立假想敵練習(xí)捉老鼠的本領(lǐng)的那段時間,卻因貪食一盆小魚而被活活撐死。
那是我從一個遙遠的池塘里釣回來的一盆魚。為了防止小貓偷食,晚上睡覺前,我特意將那盆魚放置到冬日才能用得著的一個爐子上。沒料到,小貓還是跳進了裝魚的水盆,并吃掉了所有的魚。它圓滾滾的肚子里,全是活蹦亂跳的魚。
或許是為了彌補多年之前狗所犯下的錯誤,鄰居給我們抱來了一只體形有小老虎般大的黃貓。但它成天趴在我們的膝蓋上打著響亮的呼嚕,即使老鼠成群結(jié)隊地從它身邊經(jīng)過,它也懶得睜開眼睛。
它太老了。無論我們怎么逗它,它都無動于衷。
“總比沒有貓要好一點。”
父親這樣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那只貓。
母親這樣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那只貓。
幾年之后,一只貓打破了我們家與貓無緣的魔咒。
這只貓在我們家里生活了十四年,直到父親去世的前一年,它才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它找到了它最終的歸宿之地。一個我們無法知道的地方。
難以解釋的是,當(dāng)我得知這只貓消失的消息時,腦海里忽然涌上一陣不祥之感。我聯(lián)想到了父親。我莫名其妙地覺得,父親的命運和那只貓的消失有一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而那時,他還沒有生病。他還在鎮(zhèn)上工作。
這只貓給我們帶來了無數(shù)樂趣。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困擾我們家多年的老鼠,因為它的到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了。
“還是這只貓厲害,它來了,現(xiàn)在連老鼠影兒也見不到了?!?/p>
父親這樣說。
母親也這樣說。
我曾躲在墻壁后偷窺貓吃老鼠,卻被母親阻止了:不要偷看它吃老鼠,否則它的牙齒會變酸。
貓的牙齒真會變酸嗎?母親又是如何知道的?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我再也沒有偷看過貓吃老鼠。
現(xiàn)在,家里又在鬧鼠患。
母親又養(yǎng)了一只小貓。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