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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

2019-10-14 03:30梅子涵
少年文藝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碉堡老頭子蠶豆

這個碉堡是陸幸發(fā)現(xiàn)的,后來我們就常常跟著他到這兒打仗。這兒離我們學(xué)校不遠,有河,有竹林,有農(nóng)田,而且還有很臭的糞坑,所以我們叫它鄉(xiāng)下。糞坑在碉堡旁邊,以前真的打仗的時候,一定是沒有這個糞坑的。要不多危險,好人壞人都危險,掉進去了既不能進攻,也不能逃跑;就算爬出來,臭得也不知道怎么繼續(xù)打仗了。所以應(yīng)該是后來挖的。因為農(nóng)田里種了很多菜,需要澆糞。我到這兒打過仗以后,吃青菜的時候老是會想到這個惡心的糞坑,把青菜夾到碗里,我都要撥過來撥過去地看,看來看去。媽媽、奶奶都會問我,看什么,不認(rèn)識青菜啊。我不能說看什么,只能說不看什么。

碉堡是鋼筋水泥的,上面有很多彈痕。我們第一次來就爭論過,什么彈痕是步槍打的,什么是駁殼槍和機關(guān)槍打的,還有大炮、手榴彈……我們爭啊吵啊,都說別人不懂自己懂。我們平時也是經(jīng)常爭啊吵,釣魚的時候浮標(biāo)動了,就爭是小魚在咬釣餌還是大魚在咬,結(jié)果浮標(biāo)就不動了,魚嚇跑了。打牌的時候,輸也爭贏也爭,反正打牌是不可能靜悄悄的。每次爭啊吵的時候,陸幸都會大喊:“爭個屁啊爭!”其實他自己也爭。他長得最高,說話吹胡子瞪眼,所以他一喊,我們就會停下來,但是過一會兒又爭,而且他也又爭了。所以我們從來就沒有釣到過一條大魚,也從來不知道究竟誰的牌打得最好。陸幸說,這條小河里根本就沒有大魚!可是當(dāng)我們爭究竟是小魚在咬還是大魚在咬的時候,他也明明一會兒說是小魚一會兒說是大魚,所以我們常常很想把他打一頓。但是沒有人敢打,因為我們打不過他。如果打,我們都會被他摔成狗吃屎。他說他最善于把人摔成狗吃屎,但是我們一次也沒有看見過,因為他好像也沒有跟什么人真的打過架。他是那種看上去很會打架,但是你沒有真的看見過,可是他只要一吹胡子瞪眼,你就覺得會被他摔成狗吃屎。

關(guān)于碉堡,我們爭啊吵啊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是,肯定沒有被大炮打中過,也沒有被炸藥包爆炸過,否則早就粉身碎骨,變成廢墟了。是不是被手榴彈投中過?得不出一致結(jié)論,有的說投中過,有的說沒有投中過。說投中過的說,即使投中過也不一定會炸毀,因為碉堡是鋼筋水泥的,很牢固。小麻雀說,肯定有手榴彈從外面投進去,結(jié)果又被里面的人扔出來了。他還模仿從碉堡里扔出來后“轟”的爆炸聲,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小麻雀的外公以前當(dāng)過八路軍,打過仗。他外公大概把手榴彈投進過敵人的碉堡,后來又被敵人扔了出來,但是他外公現(xiàn)在還活著,而且到我們學(xué)校講過發(fā)揚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故事。不過他沒有講他扔手榴彈的事,他一定是一個謙虛謹(jǐn)慎的人。但是小麻雀不謙虛謹(jǐn)慎,他說起他外公的時候,就好像他是外公,總是顯得特別了不起,眉飛色舞,抱著腦袋東竄西竄,他的意思是打得日本鬼子屁滾尿流。陸幸嘲笑他,屁滾尿流應(yīng)該是抱著屁股,不是抱著腦袋,抱著腦袋是暈頭轉(zhuǎn)向、抱頭鼠竄。但是小麻雀的外公只當(dāng)過連長,沒有當(dāng)營長也沒有當(dāng)團長。小麻雀說,如果他也打仗,他肯定當(dāng)旅長。小麻雀特別想當(dāng)旅長,他還說旅長比師長大。其實旅長沒有師長大,我們和他爭,他卻說,他外公當(dāng)過連長,他怎么會不知道旅長比師長大??墒顷懶艺f:“你給我當(dāng)傳令兵還差不多?!币驗樾÷槿競€子很矮。他之所以叫小麻雀,就是因為他長得矮小,跑過來溜過去很靈活。

我們在爭啊吵的時候,有個老頭子正在鋤地,他朝我們喊:“你們幾個小人哇啦哇啦聲音那么響做啥?”

陸幸大聲說:“不做啥!”說完還輕聲嘀咕:“我們做啥關(guān)他屁事!”

“不做啥你們怎么不去上學(xué)?小人不好好上學(xué),跑到這兒來吵死人,你們爹娘白養(yǎng)了你們!”

小麻雀說:“我們今天下午不上課!”

“不上課像啥學(xué)生!”老頭子嘀嘀咕咕。

陸幸也嘀咕:“你這個老頭子也不像個老頭子!”

我們都笑起來,老頭子不像老頭子那么像老太婆,他嘀嘀咕咕、啰啰唆唆,的確像個老太婆。

老頭子繼續(xù)朝我們吼:“你們要是偷蠶豆,小心我把你們手指頭敲斷!”

我們根本就沒注意哪兒長著蠶豆,也沒有想過要偷蠶豆。我們是來打仗的,只對碉堡有興趣,什么蠶豆不蠶豆的?大人喜歡蠶豆,我們喜歡碉堡??墒俏覀儾桓疫€嘴,怕他過來打我們。

結(jié)果,第一次,我們既沒有打仗,也沒有偷蠶豆,就回家了。回家的時候,我們都注意看哪兒有蠶豆。地里的確長著蠶豆,豆莢長得蠻大的,可是我們沒有摘,因為我們對蠶豆沒有興趣,只想打仗。就算我們想摘,也不敢,老頭子樣子那么兇,老是往我們這兒看。陸幸壓低聲音說:“看什么看,看個屁啊!”

陸幸很喜歡說屁,有一次上語文課,陸幸朝他旁邊的李雅玲吼:“看什么看,看個屁?。 ?/p>

我們都沒有想到,衛(wèi)老師突然朝陸幸吼:“你吼個屁??!”這是衛(wèi)老師第一次在課堂上吼,因為他是一個說話慢悠悠的人。他告訴過我們,他小時候的綽號就叫慢悠悠。不過他只吼了一句,立刻又慢悠悠了。他問陸幸:“我倒是很想請教你,屁怎么看???你可不可以教我怎么看,我以后也可以經(jīng)??纯?,欣賞欣賞,它是像風(fēng)箏還是像流星,或者像黃鼠狼抓雞、原子彈爆炸?”

衛(wèi)老師這樣的請教會讓人笑死的,陸幸也哈哈大笑,李雅玲趴在桌上笑得哎呀哎呀喊,結(jié)果那節(jié)語文課上得我們都不想下課,只想屁。

下課后,衛(wèi)老師慢悠悠地對陸幸說:“人家看你,你說人家看屁,那不就是說,你是個屁嗎?”

我們幸虧都打不過陸幸,要不然肯定給他起個綽號叫“看個屁”,或者干脆就叫他陸屁。

李雅玲是學(xué)習(xí)委員,所以經(jīng)??搓懶遥?fù)責(zé)監(jiān)督,因為陸幸上課不認(rèn)真聽,不但做小動作,還會做大動作。有一次上數(shù)學(xué)課,他做了一個很大的動作。有不少白頭發(fā)的洪老師在黑板上寫題目的時候,他從后門走出去(他就坐在后門邊,門開著),抓了一只很大的螳螂回來。那真是一只很大的螳螂,像尺子那么高,轉(zhuǎn)著頭伸著腿,滑稽得不像是真的??墒撬髅髡鎸嵉乇魂懶易ピ谑掷?,站在陸幸的桌上。

恰好洪老師除了教數(shù)學(xué),還喜歡昆蟲,帶過我們的昆蟲夏令營,他說:“陸幸同學(xué)啊,你做的動作蠻大的嘛!”

陸幸說:“我如果不抓,它就逃掉了!”

洪老師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先上課,下課我再好好看看。我估計,這可能是我這輩子能看見的最大的螳螂。下課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下課后我們就圍著螳螂好好看,好好看,看也看不夠,對陸幸的這個大動作佩服極了!洪老師說:“最大了最大了,這輩子最大,機不可失,失不再來?!?/p>

李雅玲也看,也是看也看不夠,陸幸沒有說看個屁!因為李雅玲是看螳螂,不是看他,螳螂比他好看。

陸幸對洪老師說:“洪老師,送給你!”

“你應(yīng)該把它送到外面!”洪老師指指門外,“讓它飛得高一點,不知去向。一是一,但是一不是一,你把它送到不知去向的地方去吧!”

教數(shù)學(xué)的洪老師常說“一是一,一不是一”,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們跟著陸幸,洪老師也跟著,走到教室外面,走進教室大樓前的小樹林,看著陸幸舉起手高高地一放,螳螂就“呼”地不知去向了!

陸幸很像一個英雄,頭也昂得像螳螂。我看見李雅玲很溫柔地看著他,跟在他身后。如果那時陸幸說“跟個屁啊”,那么陸幸簡直就太糟糕了,但幸虧陸幸沒有說。

誰也沒有想到,過了一些日子,也是洪老師上課,玻璃窗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只小螳螂,李雅玲喊起來:“洪老師,小螳螂!”李雅玲這一聲像體育委員喊口令,我們唰一下全轉(zhuǎn)頭看玻璃窗。小螳螂貼附著玻璃,它一動不動,像一個不做小動作的三好學(xué)生,看著教室。

我們集體地“哦”了一聲,然后就鴉雀無聲。大家都看著洪老師,洪老師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吸進一口氣,每口氣里都聽得出飄散開的喜悅,他說:“一不是一?!蹦且豢涛颐靼琢怂囊馑肌N覀兒髞碛懻撨^,這只小螳螂是不是那只大螳螂生的,但是我們沒有爭,陸幸也沒有說爭個屁。我想,大家應(yīng)該都有些懂了吧。我們不爭的事很少的。

回家的路上,我們又看見了一個很大的糞坑。陸幸說:“我們把小麻雀推到糞坑里去好嗎?”我和葛希力立即喊:“好!好!”小麻雀嚇得拔腿就跑,我們就在后面追。小麻雀跑得非??欤晕覀冏妨艘粫壕筒蛔妨恕K咴谇懊?,我們走在后面,嘻嘻哈哈地回家了。

第二次去碉堡打仗,是第一次去的后面一個星期,那一天我們沒有看見老頭子。小麻雀開心地說:“今天老頭子不在!”

葛希力問陸幸:“你說他等會兒會來嗎?”

陸幸說:“我又不怕他,怕個屁??!”

“他追不上我的!” 小麻雀說。

我說:“他如果追上你,肯定把你扔到糞坑里,讓你臭死!”

小麻雀說:“他想把我推到糞坑里,我就把他一起拉到糞坑里!”

陸幸說把人一分二,兩個人在碉堡里面,兩個人在碉堡外面,在碉堡里面的是壞人,在外面的是好人,好人進攻,壞人防守,好人把壞人全部消滅,然后把紅旗插到碉堡上。

我們又開始爭了,為什么在碉堡里的是壞人,攻碉堡的是好人?好人不可以守碉堡嗎?讓壞人攻,好人把壞人一個個擊斃。

陸幸說:“電影里都是壞人守碉堡,好人攻,再說,如果是好人守,那么好人把壞人消滅了,紅旗插到哪去呢?”

小麻雀說:“紅旗插在自己的碉堡上??!”

陸幸說:“你懂個屁?。〖t旗都是要舉著沖的,沖啊,然后插到對方的陣地上。如果沖也不沖,那叫打仗嗎?”

我說:“難道不可以從碉堡里面沖到外面來嗎,把紅旗插到外面?”

陸幸說:“爭個屁啊爭,壞人守碉堡,好人沖!”

我們不愿意到碉堡里去,因為我們不愿意當(dāng)壞人,只想當(dāng)八路軍、解放軍。陸幸決定,那就他守碉堡,小麻雀跟著他,小麻雀是他的傳令兵,他是將軍,我和葛希力在外面攻。我問陸幸:“是我指揮葛希力嗎?”葛希力說:“為什么你指揮我?”但是陸幸決定讓我指揮葛希力。

我問陸幸:“我也是將軍嗎?”“你怎么可能是將軍?你聽說過將軍指揮部隊打一個碉堡的嗎?”可是難道將軍會帶著一個傳令兵守在碉堡里嗎?那不被活捉才怪!

陸幸說,碉堡是他的司令部,他在這兒指揮!即使是司令部,也還是碉堡??申懶艺f,既然現(xiàn)在這兒是司令部,那就不許說是碉堡!

我說:“既然不是碉堡,是司令部,那就說明我們現(xiàn)在進攻的是司令部啰?”他說:“是的!”

既然現(xiàn)在進攻的是司令部,那么為什么我就不可以當(dāng)將軍呢?而且我也要當(dāng)司令,司令指揮進攻司令部!

可是陸幸說:“司令是要在司令部的,司令部里肯定有司令,可是你當(dāng)司令,那么你的司令部在哪兒呢?”我指指旁邊的草叢,“我的司令部就在這兒!”“你瞎搞八搞搞個屁啊,草堆怎么可能是司令部,又不是土匪!電影里的司令部都是一個房子,里面還有桌子、地圖、電話,司令看著地圖,對著電話喊,我命令你們必須在今天下午四點之前拿下敵人的司令部!”

電影里的確都是這樣,我沒有辦法,就算我說,他的碉堡司令部里也沒有桌子、地圖、電話,也沒有用,他還是會說爭個屁啊,最后我只好當(dāng)團長。陸幸說,我最多只能當(dāng)團長,因為團長帶著戰(zhàn)士沖鋒比較真實。他還講真實,可是他當(dāng)司令帶著一個傳令兵守碉堡明明一點兒也不真實!如果他只是一個班長,那倒是蠻真實。

葛希力問他可不可以當(dāng)團政委。我說:“我是團長,你當(dāng)團政委,那么究竟誰指揮、誰沖鋒呢?”他說:“我們一起指揮,一起沖鋒!”

陸幸朝著葛希力吼:“你不要新發(fā)明,新發(fā)明個屁?。∧惝?dāng)營長,現(xiàn)在開始沖鋒!”

我們就開始沖鋒了。碉堡槍眼里的機關(guān)槍不停地叫:“突突突突!”陸幸不停地喊:“我們是美式機關(guān)槍,突突突突!”

小麻雀卻喊:“我們是德國重機槍,突突突突!”

小麻雀喊“突突突突”沒有陸幸喊的“突突突突”響,所以陸幸更像重機槍,小麻雀只像輕機槍。

可是王明偉和阿蘇卻不太情愿被小麻雀旅長指揮,因為這個旅長比他們都矮??墒切÷槿刚f,他外公當(dāng)過八路軍連長!每當(dāng)他說他外公當(dāng)過八路軍連長,我們就覺得氣很微弱,因為我們沒有一個外公和爺爺當(dāng)過八路軍、解放軍,更別說當(dāng)連長。只有陸幸偶爾氣不弱,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氣弱?,F(xiàn)在被小麻雀這么一說,剛才那種力量懸殊的感覺突然消失了,王明偉和阿蘇好像也心甘情愿了。

陸幸今天戴了一頂他爸爸的藍顏色帽子,指揮我和葛希力沖的時候,總是用手往上推一下藍帽子的帽檐,好像是東部戰(zhàn)區(qū)元帥的樣子。其實他的藍帽子是他爸爸的工作帽,他爸爸是鋼鐵五廠的工人。他說話也完全不像元帥,倒是有一點像土匪:“小的們,給老子沖,攻下敵軍指揮部老子大大的有賞!”他不指揮梁曉芒,梁曉芒想干嘛就干嘛。

梁曉芒指出陸幸不像元帥,蘇聯(lián)元帥是這樣說話的:“布爾什維克的士兵們,勇敢的紅軍戰(zhàn)士們,為了蘇維埃政權(quán),為了斯大林同志,沖啊!”

陸幸沒有朝梁曉芒吼,如果是我們,他肯定說:“你們懂個屁,我是元帥,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其實他喊他的,我和葛希力都不理他。葛希力只顧自己開重機槍,“突突突突”不停地掃射。小麻雀他們也“突突突突”“嘟嘟嘟嘟”“啪啪啪啪”不停掃射。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抓起泥土往碉堡里扔,小麻雀急得哇哇大叫:“八格亞路死啦死啦的!”

陸幸忘記了他是蘇聯(lián)紅軍東部戰(zhàn)區(qū)的元帥,也用日本鬼子的話朝小麻雀他們喊:“八格亞路死啦死啦的!”

我們都沒有注意到那個老頭子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他朝我們喊:“你們這些小人兒,在這里哇哩哇啦找死啊,統(tǒng)統(tǒng)給我死回去!”

阿蘇從碉堡里跑出來,對著老頭子喊:“你這個老頭子,你自己死回去!我們打仗關(guān)你什么事?這個碉堡又不是你家的!”

老頭子拎起鋤頭就朝我們奔過來,阿蘇大喊一聲:“快逃!”

我們逃跑的時候沒有元帥沒有將軍沒有李向陽和雙槍老太婆,沒有人顧上說“八格亞路”和“勇敢的紅軍戰(zhàn)士們”。我們跑啊跑啊,一直跑到馬路邊才停下來,拼命喘氣,像狗一樣。小麻雀屁股對著馬路氣喘吁吁要往田里小便,雙槍老太婆大喊一聲:“你要死??!”這時小麻雀才想起這一回有個小姑娘,只好不小便了,但是看樣子他特別想小便,我們也都想小便,可是小姑娘在,都不好意思。以前沒有小姑娘的時候,我們說小就小,而且是站成一排,還比誰小得遠,像開機關(guān)槍一樣!有的時候干脆對著小,想澆到對方的褲子上,可是這一次不行了。

但是我們的確忍不住了,只好往一個樹多的地方跑去,那兒可以擋住,梁曉芒看不見。

正在我們小便的時候,小麻雀突然指著不遠的地方說:“看,墳?zāi)梗 边@一下,我們真的嚇了一跳,小完了沒等看清墳?zāi)咕挖s緊走了。

后來我們又去打過仗,但是沒有看見老頭子。我們惡毒地說,他一定是掉到糞坑里了。

最后一次打仗,我們沒有直接去碉堡,而是在碉堡附近瞎轉(zhuǎn),結(jié)果就看見了墳?zāi)?,就是上次小便的時候,小麻雀指著的那一個。它被幾棵樹圍著,樹枝銜著樹枝,在墓的上端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蔭頂,地上開著些黃野花。我們都想逃走,陸幸說:“你們快看,是個烈士墓!”墓碑上很特別地寫著:“十八歲的韓四林烈士永垂不朽?!?/p>

我們想逃跑的腳被釘住了,圍攏了看。

我們開始討論,墓和碉堡的關(guān)系,烈士是不是在攻打碉堡的時候犧牲的。我們說話都很輕,沒有爭論。這是我們很少的又一次沒有爭論,大概是我們覺得在烈士墓前不應(yīng)該大聲說話,因為我們只要爭論就會大聲。

又是小麻雀首先看見,他緊張地說:“你們快看,那邊的房子,那個像老太婆的老頭子!”

我們像看見了鬼似的,看見那個老頭子正坐在房子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勾著背,可眼睛卻挑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們,右手不停地但是沒什么力氣地在頭邊揮啊揮,好像又是在趕我們走。

房子離這兒很近,可是我們以前一次也沒有注意,我們總是只注意這個不注意那個,注意碉堡就不注意蠶豆,如果不是小便也就看不見烈士墓,要不是瞎轉(zhuǎn)轉(zhuǎn)到了烈士墓跟前,也就看不見房子、看不見老頭子。難怪語文老師說:“小孩子都容易睜眼瞎,所以寫不出作文?!蔽夷棠套屛覓叩?,也說我睜眼瞎,因為明明垃圾還在那兒,可我說我掃干凈了。

但是現(xiàn)在我們都沒有睜眼瞎,因為我們清清楚楚看得出老頭子坐在那兒好像很難站起來,所以我們沒有趕緊逃跑。

小麻雀說:“我們幫烈士墓拔拔草好嗎?”

我們都說好的好的,陸幸很溫柔地說:“我們輕一點,不要說話!”

我們蹲在地上很認(rèn)真地拔草,草不是很多,也不是很高,不是很久沒有人拔的樣子。那一刻很肅靜,比我們平時在教室里打掃衛(wèi)生認(rèn)真許多倍,呼吸都很莊重,像在做一件神圣的事。蟲鳴聲時而亮亮的清脆,時而低低昏沉像要睡著。

我看見陸幸總抬起頭往老頭子那個方向看,所以我也往那兒看,我們幾乎同時聲音很輕地說:“老頭子旁邊有一根拐杖?!彼锌恐囊巫印?/p>

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種感覺刺撓了一下:老頭子是不是那一次追趕我們的時候摔跤了?

梁曉芒很輕地哼起了歌:“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這首歌音樂課上教過,我們都會唱。我們就跟著哼起來,等我們哼起來,梁曉芒就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唱起來。我們也唱起來,可是我們都不敢唱響,怕老頭子罵我們。

拔完草,把它們堆在路邊,成了一個小草堆。然后,我們一起看了看烈士墓,就沉默地離開了。

走到碉堡旁的時候,陸幸溫柔地摸摸那上面的彈痕,又回頭朝烈士墓方向看看,我們也都摸了摸彈痕,也都回頭看看烈士墓。我很想哭,大家的神情都很像要哭。小麻雀突然說:“我們?nèi)タ纯茨莻€老爺爺好嗎?”

葛希力說:“他會罵我們嗎?”

陸幸沒說話,走在第一個,有一條小小的水溝,上面鋪著一塊厚厚的木板,我們一直走到老爺爺?shù)拿媲埃皇呛苊媲?,隔著些距離,我們還是害怕他會舉起拐杖打我們。他直起勾攏的身體看著我們,臉上沒有一點兒兇氣,他大概看清楚我們剛才是在很安靜地拔草,說:“小人兒在這個地方不要吵,不好的,有烈士墓,是我家阿四頭,只有十七歲,虛歲十八歲,他最歡喜吃蠶豆,虛歲只有十八歲,唉,謝謝你們?!?/p>

梁曉芒“哇”一聲哭起來。

小麻雀和我也哭起來。

葛希力帶著哭聲說:“老爺爺,我們沒有偷蠶豆。我們不會偷的。”

陸幸說:“爺爺,我們以后不來打仗了,我們以后會來拔草?!?/p>

小麻雀說:“老爺爺,你的腿是摔跤的嗎?”

可是很奇怪,這時椅子上的老爺爺不見了。拐杖還靠著。

“老爺爺!”我們好像都想喊,可是卻一個人也沒有喊出聲。

我們呆呆地站在那兒,互相看著,有些害怕,又好像不是害怕,就一個跟著一個趕緊走了。走到碉堡那兒,回頭看,還是沒有老爺爺,而且連那把椅子也不在了。房子四周靜悄悄!

我們一直都不敢討論老爺爺在房子前的出現(xiàn)和消失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情景。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想討論,每個人的嘴巴都想張開但是又都沒有張開。后來我們?nèi)グ芜^草。拔草的時候沒有看見老爺爺,房子四周靜悄悄,田里長著蠶豆,梁曉芒領(lǐng)著我們輕輕地唱《五月的鮮花》,我們的眼里含著淚水。我們都沒有想到陸幸會“哇”地哭起來。他抹著眼淚對我們說:“老爺爺一定是真的,他是不放心他家阿四頭的墓,怕我們哇啦哇啦吵,后來他放心了,就走了。”我們都點頭,那一刻,我們都覺得陸幸說得對!

那時我們還都不到十三歲。又過了一年,我們十三歲,小學(xué)畢業(yè)了。

畢業(yè)那一天,我們又去了碉堡和阿四頭的墓前,把墓地前的草拔得干干凈凈。那一次,學(xué)習(xí)委員李雅玲也去了,她沒有打過仗,但是拔了一次草。

我們的童年就在那一天干干凈凈地結(jié)束了。

后來,我們就再也沒有完整地聚攏在一起。

陸幸到了十八歲去當(dāng)兵了。他后來成為一個師長。

小麻雀沒有當(dāng)兵,也忘記了要當(dāng)旅長,考進海運學(xué)院,后來當(dāng)了工程師。

葛希力當(dāng)了工人。

梁曉芒考進了音樂學(xué)院。

我呢,最后當(dāng)了作家。

王明偉和阿蘇不知道干了什么。

我們后來再也沒有看見過那么大的螳螂??墒?,李雅玲后來卻和陸幸結(jié)婚了。結(jié)婚以后,吹胡子瞪眼的陸幸,你還敢朝學(xué)習(xí)委員吼:“你看個屁??!”李雅玲一定會說:“你才看個屁呢!”哈,師長是不會老說屁的。

教數(shù)學(xué)的洪老師說得對,一的確不是一。我說的這個故事也不是一。童年的每一件事都會讓我想起許多許多。

童年就是很多很多的“一不是一”。

我后來最喜歡吃蠶豆了。

文字背后:

“打仗”不是胡鬧。兒童干許多看上去是胡鬧的事,其實都是認(rèn)認(rèn)真真的。他們哪怕假的打槍,都是打得比真的還要用力,因為他們的心很真。因為他們的心里充滿了相信。他們?yōu)槭裁醋鋈魏斡螒蚨际菨M頭大汗呢?因為他們是真的認(rèn)真。他們一點兒也不混。就在這樣的童年認(rèn)真、喊著叫著的假“打仗”真游戲中,他們的雙腿真真切切地走到了世界的路上,看見的一切景象都成為他們的生命景象。生命的景象,不是只在課桌上形成。兒童所有的認(rèn)真游戲和想象,都是他們生命的大課桌。人的一生,課桌是很大很大的。我們文學(xué)家就是畫生命大課桌的人?!纷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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