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艾略特
生來是女兒身無力為善,
我只得終日里盡心而行。
—鮑蒙特和弗萊徹:《少女的悲劇》
布魯克小姐的姿色,在素淡的衣衫襯托下,反而顯得格外動人。她的手和腕關(guān)節(jié)大小適中,盡管她的衣袖談不上式樣,跟意大利畫家筆下圣母穿的差不多,也無損于它們那美好的形狀;平凡的穿戴只是給她的容貌,以及她的身材和舉止,增添了一種高貴的氣息。她同外省那些時髦女郎站在一起,給人的印象,仿佛當(dāng)今報上的文章中出現(xiàn)了一句摘自《圣經(jīng)》的名言,或者老一輩詩人的警句。人們通常認為她絕頂聰明,但總要補充一句,說她的妹妹西莉亞更通情達理。不過西莉亞身上也幾乎沒有裝飾品,除非仔細觀察才會發(fā)現(xiàn),她的打扮與她姐姐的不太一樣,帶幾分爭妍斗勝的意味;因為布魯克小姐的樸素是各種條件造成的,這些條件,她的妹妹無不具備。在這方面,那種大家閨秀的優(yōu)越感具有一定的作用:布魯克家的社會地位雖然算不上貴族,但無疑也是“上等人家”,哪怕追溯到一兩代以前,仍不致發(fā)現(xiàn)一個祖先干過賣布或賣雜貨的生意,他們的身份決不低于海軍將官或牧師。有一個祖先看來還是清教徒中的頭面人物,在克倫威爾手下當(dāng)過差,只是后來皈依了國教,為了擺脫一切政治紛爭,才解甲歸田,當(dāng)了一個受人尊敬的莊園主。這種家庭出身的年輕女子,住在清靜的鄉(xiāng)下,出入的不過是客廳那么大的農(nóng)村教堂,自然認為崇尚浮華只是小家碧玉的奢望。何況注重儉樸也是修養(yǎng)良好的表現(xiàn),因此在那些日子里,每逢為了家庭排場,需要節(jié)約開支的時候,總是首先從婦女的服飾上開刀。即使撇開宗教情緒不談,這一切已足以說明衣著樸素的原因;但是就布魯克小姐而言,單單宗教便可以成為決定的因素。至于西莉亞,她百依百順,完全以姐姐的好惡為轉(zhuǎn)移準則,只是盡量使一切合乎常情,既符合嚴峻的教義,又不致顯得古怪,與世俗格格不入。帕斯卡爾的《思想錄》,杰里米·泰羅的名言,多蘿西婭熟讀過不少;她覺得,從基督教角度來看,人類的命運已千鈞一發(fā),在這個時候,女人還要為時裝操心,這無異是瘋子的行徑。精神生活是涉及永生的大問題,在她看來,對嵌心花邊和提花圖案服飾的濃厚興趣,是怎么也無法與它協(xié)調(diào)的。她的頭腦偏重推理,天然渴望對這個世界獲得某種崇高的觀念,而蒂普頓教區(qū)的狀況,以及她個人在那兒的行為準則,不言而喻,都應(yīng)該符合這個觀念。她醉心于偏激和偉大,任何事物,凡是她認為具備這些特點的,都是她奮力追求的目標(biāo)。她可以為理想獻身,但也可能突然改變態(tài)度,結(jié)果在她原來沒有打算獻身的地方獻出了自己。毫無疑問,一個正當(dāng)結(jié)婚妙齡的少女性格中的這些因素,必然影響她的命運,使它背離常規(guī),以致美貌、虛榮,以及單純的生物本能,都無法對它發(fā)揮決定作用。但是盡管這位姐姐有這一切特點,其實她還不滿二十歲。姐妹倆大約在十二歲左右,已失去了雙親,從此便按照一種既狹隘又混亂的計劃,起先在一個英國人家庭,后來又在洛桑的一個瑞士人家庭里接受教育,她們的監(jiān)護人便是她們獨身的伯父,他企圖用這辦法彌補她們孤苦無依的不利處境。
她們來到蒂普頓田莊,跟伯父住在一起,還不到一年。伯父已年近花甲,性情隨和,缺乏主見,也沒有固定的政治態(tài)度,年輕時,他喜歡游歷各地,現(xiàn)在定居在這一帶鄉(xiāng)下,才不得不把多年養(yǎng)成的散漫習(xí)性稍加約束。布魯克先生的行為,往往像天氣一樣難以預(yù)測,唯一可以保險的是,他不論做什么都出自仁慈的動機,而且在實行的時候,總是花錢越少越好。因為哪怕毫無定見的面糊頭腦,在習(xí)慣的熏陶下,也不免產(chǎn)生一些難以改變的硬塊。有的人一生懵懵懂懂對自己的利益從不計較,可是偏偏把鼻煙匣當(dāng)作寶貝,隨時提防,生怕別人染指。
在布魯克先生身上,上代的清教徒精神顯然已蕩然無存,但是在他的侄女多蘿西婭身上,它卻生機勃勃,既在缺點方面,也在優(yōu)點方面顯示出來,有時甚至使她對伯父的談吐,以及他在田莊上百事不管、“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感到不能容忍,以致巴不得自己快些成年,可以自行支配金錢,實施各項慷慨的計劃。大家相信,她是一個有繼承權(quán)的女孩子,因為不僅父母留給姊妹倆的遺產(chǎn)使每人一年有七百鎊收入,而且多蘿西婭出嫁之后,生了兒子,那兒子就可以繼承布魯克先生的產(chǎn)業(yè),估計一年能收人三千英鎊—對當(dāng)時的外省家庭說來,這筆田租已相當(dāng)可觀,因為那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時這些外省人對庇爾先生在天主教問題上的新態(tài)度還在喋喋不休,對未來的黃金世界,以及豪華的金融寡頭統(tǒng)治向體面生活提出的高貴需要,也還一無所知。
那么多蘿西婭為什么不出嫁呢?她不是生得那么漂亮,又可以繼承不少財產(chǎn)嗎?是的,阻力只有一個,這就是她的偏激心理,她堅持要按照某些觀念安排生活,可是這些觀念往往使一個謹慎的男子在提出求婚之前,不得不再三考慮,而在她來說,也可以使她終于拒絕一切求婚。一個年輕小姐,有地位,有財產(chǎn),可是雇工病了,她會突然跪在他床邊的磚地上,誠心祈禱,仿佛她生活在使徒時代,又像一個羅馬天主教主,頭腦里裝滿守齋的各種怪念頭,常常深夜獨坐,誦讀古老的神學(xué)著作!這樣一個妻子,說不定哪一天早晨,她會突然把你叫醒,提出一個使用她的收入的新計劃,這個計劃不僅與政治經(jīng)濟學(xué)背道而馳,而且會剝奪你的駿馬雕鞍,那么一個男子在甘冒風(fēng)險,與她結(jié)為終身伴侶之前,自然要三思了。婦女有些想入非非的見解是難免的,但為了保障社會和家庭生活的安全,這些主張自然不宜當(dāng)真實行。正常的人總是別人怎樣,他也怎樣,這樣,萬一有個瘋子跑到了大街上,人們才能識別,及早回避。
兩位新來的少女在鄉(xiāng)下,甚至在莊戶人家引起的反應(yīng),大致都是對西莉亞有利的,因為她這么和藹可親,純潔天真,可是布魯克小姐那對大眼睛,正如她的宗教一樣,太不尋常,叫人不由得望而生畏??蓱z的多蘿西婭!跟她相比,天真純潔的西莉亞顯得那么平易近人,合乎世俗人情;人的心是比表皮組織微妙得多的,表皮無非是一種紋章或者鐘面而已。不過人們雖然受了聳人聽聞的傳說的影響,對多蘿西婭懷有偏見,一旦接近她,卻發(fā)現(xiàn)她自有一種迷人之處,以致在不知不覺中會對她另眼相看,不把這些偏見放在心上。大多數(shù)人認為,她騎馬的姿勢嫵媚動人。她喜歡呼吸新鮮空氣,欣賞鄉(xiāng)村風(fēng)光,有時她的眼眸和雙頰會閃現(xiàn)出一種復(fù)雜的喜悅心情,這時的她一點不像狂熱的宗教信徒。盡管她為騎馬感到內(nèi)疚,她還是愛好這種娛樂;但她覺得,這是一種帶有異教色彩的感官享受,因此一直打算放棄這個習(xí)慣。
她坦率、熱誠,從來不懂得自我贊美。確實,她總是把妹妹西莉亞想象成天仙美女,認為自己根本不能跟她相比,這是怪有意思的。如果有一位先生到田莊來,不是為了拜訪布魯克先生,是另有動機,她便斷定,他一定是愛上了西莉亞(例如對詹姆士·徹泰姆爵士,她便抱著這種看法,經(jīng)常從西莉亞的角度去考慮他,心中琢磨著西莉亞該不該接受他的求婚)。假如有人告訴她,他的意中人是她本人,她一定會認為這是笑話,是無稽之談。多蘿西婭雖然滿腔熱情,指望理解生活,對婚姻卻懷著幼稚可笑的觀念。她覺得可惜她生不逢時,否則她一定要嫁給賢明的胡克,免得他在婚姻問題上鑄成大錯;或者嫁給雙目失明的約翰·彌爾頓,或者任何一個偉人,因為忍受他們的怪癖是一種可歌可泣的虔敬行為。但是一個和顏悅色、風(fēng)度翩翩的男爵,對她講的每一句話,哪怕她自己也有些不以為然的時候,他仍唯唯諾諾,連聲稱“是”—這樣一個人,怎么能成為她理想的愛人呢?真正幸福的婚姻,必須是你的丈夫帶有一些父親的性質(zhì),可以指導(dǎo)你的一切,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教你希伯來文。
多蘿西婭性格中的這些特點,使布魯克先生在周圍鄰里中受到了更多的指責(zé),大家怪他不關(guān)心兩個侄女,沒有請一位中年婦女陪伴和指導(dǎo)她們。然而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項重任的古板婦女,他自己見了也怕得要命,因此經(jīng)不起多蘿西婭的反對,他便順?biāo)浦?,依從了她?/p>
在這件事上,他總算很勇敢,違抗了世俗之見,也就是說,違抗了教區(qū)長的賢內(nèi)助卡德瓦拉德太太,以及洛姆郡東北角一小部分與他保持來往的紳士的意見。這樣,布魯克小姐主持了伯父的家政,這種新的職權(quán),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們的尊敬,她還是樂于接受的。
詹姆士·徹泰姆爵士今天要來田莊用膳,另一位客人是兩個少女從未見過的,但是多蘿西婭耳聞過他的大名,對他十分景仰。這就是愛德華·卡蘇朋牧師,在本郡以學(xué)問淵博著稱,據(jù)說多年以來,他一直在寫一部有關(guān)宗教史的偉大著作。他又廣有家產(chǎn),這更給他的虔誠增添了光輝;他還是一個有獨立見解的學(xué)者,這些見解到他的大作發(fā)表之日,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他的姓本身已能給人深刻印象,只是對古往今來的學(xué)術(shù)發(fā)展缺乏準確的編年史知識,是很難領(lǐng)會這一點的。
多蘿西婭在村里辦了個幼兒園,今天早上她剛從那兒回來,照例坐在幽雅的起居室內(nèi),起居室兩旁便是姊妹倆各自的臥室。她正伏案為一份村舍設(shè)計圖作最后的修改(這是她樂于從事的一項工作);西莉亞一直在望著她,似乎想提出什么,又有些害怕,最后才開口道:“親愛的多蘿西婭,如果你不反對……如果你有空的話,我們今天是不是清理一下媽媽留下的首飾,把它們分了?自從伯父把它們交給你以后,到今天正好六個月了,你還沒看過它們呢?!蔽骼騺嗋倨鹆诵∽欤坪跤行┎桓吲d,但又不敢讓這種不高興完全流露在臉上,因為她一向怕姐姐,也怕原則。這兩者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一不小心,觸及它們,它們就會發(fā)出神秘的電流,使你措手不及。但多蘿西婭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里充滿著笑意,這使西莉亞松了口氣。
“你真是一本有趣的小歷書,西莉亞!這是陽歷六個月,還是陰歷六個月呢?”
“現(xiàn)在已到了九月最后一天,伯父把它們交給你的時候是四月一日。你知道,他說過,他一直忘了這事,直到那時才想起。我相信,你把它們鎖進這兒的柜子以后,再沒想起它們。算了,親愛的,你知道,我們是永遠不會戴它們的。”多蘿西婭說??跉庀喈?dāng)親切,又像安慰,又像解釋似的。她手里拿著鉛筆,正在圖樣旁邊勾一些小小的側(cè)面圖。
西莉亞臉紅了,她的神色十分嚴肅。“姐姐,我覺得,把它們鎖在柜子里,不當(dāng)一回事,這是不尊重媽媽,對她缺乏感情的表現(xiàn)。再說,”她遲疑了一會兒,仿佛難受得要抽泣似的,又道,“如今項鏈已是稀松平常的東西;普安松太太在有些事上,甚至比你更嚴格,但她也常戴首飾?;酵揭话阏f來……我相信,那些進了天國的婦女,生前也有戴珠寶的?!蔽骼騺喢糠暌J真辯論的時候,總覺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辭。
“你想戴它們嗎?”多蘿西婭叫了起來,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在她全身引起了劇烈的震動,這也是那位戴首飾的普安松太太給她的影響。
“當(dāng)然可以,那就把它們拿出來吧。你以前為什么不早講???但是鑰匙,鑰匙呢!”她用雙手按住了頭,似乎對自己的記憶力有些失望。
“它們在這兒呢?!蔽骼騺喺f,這說明她早已想到這點,作好了準備。
“請你打開柜子的大抽屜,把首飾匣取出吧?!毕蛔恿⒓丛谒齻兠媲按蜷_了,各種珠寶攤在桌上,構(gòu)成了一個光彩奪目的花壇。首飾并不多,但有幾件確實相當(dāng)美麗。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一根鑲金紫水晶項鏈,工藝異常精致細巧,還有一個珍珠串成的十字架,上面嵌有五顆鉆石。多蘿西婭當(dāng)即拿起項鏈,給妹妹戴上,它幾乎像鐲子一樣貼緊在脖子周圍,然而這跟西莉亞那種亨利艾塔·馬利亞型的頭和頸項,十分相配,這是她自己從對面的穿衣鏡中也可以看到的。
“很好,西莉亞!你戴了它,再穿上那件印度紗衫,一定很好看。但是這個十字架,你必須穿深色的衣服才恰當(dāng)。”
西莉亞盡量不露出歡樂的笑容。“噢,多蘿西婭,你應(yīng)該把十字架留給自己。”
“不,不,親愛的,不成?!倍嗵}西婭說,有些漫不經(jīng)心似的,舉起了一只手,表示反對。
“噢,說真的,你應(yīng)該留下,這對你很合適—你總是穿黑衣服?!蔽骼騺唸猿值?,“你可以戴它。”
“絕對不行,絕對不行。把十字架當(dāng)作首飾來戴,這是我最反對的?!倍嗵}西婭似乎哆嗦了一下。
“那么你也會認為,我戴它是不應(yīng)該的?!蔽骼騺喕卮?,感到不大自在。
“不會,親愛的,不會?!倍嗵}西婭說,一邊拍拍西莉亞的面頰。
“靈魂也像皮膚一樣,是有顏色的,適合一個人的裝飾品,對另一個人不一定適合?!?/p>
“但是為了紀念媽媽,你應(yīng)該保存它?!薄安?,我有許多別的東西可以紀念媽媽,比如她的檀香木匣子,我就很喜歡。真的,這一切都是你的,好妹妹。別再說了,把你的財產(chǎn)收藏好吧?!?/p>
西莉亞感到有些委屈。這種清教徒式的寬容,帶有強烈的優(yōu)越感,它跟清教徒的迫害幾乎不相上下,使這位性情溫和的妹妹的嬌嫩皮膚有些受不了。
“但是你是我的姐姐,如果你什么首飾也不戴,我怎么好意思戴呢?”
“不要講了,西莉亞,我不能為了讓你安心,便戴上這些小玩意兒,這是辦不到的。假如我把那樣的項鏈圍在脖子上,我會覺得,好像我是在用腳尖跳芭蕾舞,整個世界都在我周圍旋轉(zhuǎn),叫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走路了?!?/p>
西莉亞解開項鏈,把它取下?!斑@對你的脖子會緊一些,你戴的得略大一點,能夠稍稍垂掛下來才好。”她說,心里很高興。從一切方面看,這條項鏈對多蘿西婭完全不合適,這使西莉亞心安理得,愉快地接受了它。她又打開一些指環(huán)匣子,看到了一只鑲翠綠寶石的鉆戒,這時太陽正好穿過一片云朵,把燦爛的光輝照在桌上。
“啊,這些寶石多美呀!”多蘿西婭說,一股新的情緒正如突然降臨的陽光,出現(xiàn)在她的心頭?!岸嗝雌婀?,色彩也像香味一樣,能滲入人的身體。我想,圣約翰的《啟示錄》要用寶石作精神的象征,原因就在這里。它們像天上的彩云。我覺得,那顆綠寶石比其他所有的寶石都美?!薄斑@兒還有一只鐲子,可以跟它相配,”西莉亞說,“我們起先沒有發(fā)現(xiàn)它。”
“它們很可愛,”多蘿西婭說,把指環(huán)和手鐲套在圓圓的手指和腕關(guān)節(jié)上,然后伸向窗口,舉得跟眼睛一樣齊。這些時候,她一直在思索,想為她的愛好色彩尋找理由,使這種快感與神秘的宗教情緒統(tǒng)一起來。
“這些你一定會喜歡的,多蘿西婭?!蔽骼騺喺f,但口氣有些猶豫,因為她不免感到驚奇,發(fā)現(xiàn)她的姐姐終于也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同時還想到,這些綠寶石對她自己的皮膚,甚至比紫水晶更加相稱?!耙悄悴豢辖邮軇e的,至少應(yīng)該把那只戒指和手鐲留下。但是你瞧,這些瑪瑙多么美,又那么素凈。”
“好!我收下這些—這戒指和手鐲,”多蘿西婭說。然后她把手擱在桌上,用另一種口氣講道:“不過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制作這些東西,出售這些東西的,都是些多么可憐的人?。 彼植蛔髀暳?,西莉亞心想,莫非她的姊姊要拒絕這些首飾了,囚為按理她是應(yīng)該這么做的。
“好吧,親愛的,我留下這些就是了,”多蘿西婭說,終于下了決心,“但是把其他一切拿去,包括這只首飾匣在內(nèi)。”她拿起鉛筆,沒有褪下珠寶,眼睛仍端詳著它們。她在想,她要常常把它們帶在身邊,讓她的眼睛不時從這些小東西中,感受到純潔的色彩。
“你真的會當(dāng)眾戴它們嗎?”西莉亞說,望著姐姐,確實有些納悶,不明白她打算怎么辦。
多蘿西婭迅速瞟了妹妹一眼。盡管她總是把她所愛的人想象得十分美好,有時也會向他們投出一道犀利的目光,弄得他們惶惶不安。布魯克小姐待人接物一向溫和柔順,但這決不是因為她心中缺乏熾烈的感情。
“很可能,”她回答,口氣不如說有些傲慢,“我無法預(yù)言,我會墮落到什么地步?!?/p>
西莉亞臉紅了,有些怏怏不樂。她看到,她冒犯了她的姐姐,她甚至不敢再為自己得到的首飾說一句感謝的話,便把它們放回匣子拿走了。多蘿西婭也不愉快,她一邊繼續(xù)畫她的圖樣,一邊問自己,在剛才那個以小小的不和告終的場面中,她的情緒和談吐,是不是完全問心無愧。
西莉亞的意識告訴她,她根本沒有錯,她提出那個問題是完全自然的,無可非議的。她一再對自己說,多蘿西婭未免自相矛盾,她應(yīng)該把她應(yīng)得的一份珠寶全部拿走,要不然,在她說了那一番話以后,她就應(yīng)該放棄一切,什么也不拿。
“我敢肯定—至少我相信,”西莉亞心想,“戴項鏈不致妨礙我的祈禱。我們現(xiàn)在都大了,即將進人社交界,我想,我沒有必要接受多蘿西婭的觀點,當(dāng)然,她自己應(yīng)該遵守它們。但多蘿西婭不是始終前后一致的?!?/p>
于是西莉亞俯下頭,默默地繡她的掛毯。最后,她的姐姐叫她了:
“妹妹,到這兒來看我的圖樣。瞧,我差點把樓梯和火爐畫得跟房子一樣大,要不,我真以為我是一個大建筑師啦?!蔽骼騺喐┫骂^去看圖樣,這時,多蘿西婭把臉貼在妹妹的手臂上,輕輕摩擦著。西莉亞理解這個動作。多蘿西婭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西莉亞原諒了她。從她們懂事的時候起,西莉亞對姐姐就懷有一種批評和畏懼混雜的心情。妹妹始終感到受壓抑,但哪一個受壓抑的人沒有自己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