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在中國文壇的爆得大名,與他那部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一個人的村莊》緊密相關(guān)。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這部作品的存在,劉亮程才一度贏得了所謂“鄉(xiāng)村哲學家”的美譽。然而,就在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劉亮程實際上卻已經(jīng)醞釀著由散文到小說的一種文體轉(zhuǎn)型?;蛟S,在劉亮程的心目中,他最理想的文學文體恐怕也還是小說創(chuàng)作。但劉亮程卻又是那樣一種下筆謹慎的寫作者,即使他的寫作重心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小說這種文體上,他所寫出的作品數(shù)量也極為有限。迄今為止,連同我們這里將要重點討論的這部《捎話》(載《花城》雜志2018年第4期)在內(nèi),他所寫出的也不過只有三部長篇小說。除了這部《捎話》外,還有《虛土》與《鑿空》兩部。事實上,早在多年前剛剛讀完《鑿空》的時候,我就曾經(jīng)不無激動地表達過對于那部長篇小說的激賞之情。我認為,與其他那些同樣以邊地生活為表現(xiàn)對象的小說作品相比較,劉亮程充分顯示出了自己的“別一種”深度思索,“那么,與那些同樣以邊地生活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同類長篇小說相比較,劉亮程《鑿空》的‘別一種意味究竟何在呢?就我個人一種直接的閱讀感覺而言,雖然以上的諸多作品都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品格,都在努力地追求著對于邊地生活的真實還原與表達,但是,相比較而言,如果說其他的那些小說更主要的是著眼于文化的層面上,多多少少都帶有著某種文化獵奇或者說文化展覽的意味的話,那么,劉亮程《鑿空》的值得肯定之處,就在于,小說一方面固然也帶有強烈的文化意味,但在另一方面卻又明顯地突破了文化層面,更多地把自己的筆觸探入到了邊地的現(xiàn)實社會政治層面。對于當下時代的邊地,具體到劉亮程這里也就是新疆的社會政治狀況,進行了一種堪稱是刻骨真實的思想藝術(shù)表現(xiàn)?;蛟S正因為其他同類作品更多地著眼于文化層面的關(guān)注展示的緣故,在閱讀的過程中,便總是感覺到有一種不無浪漫色彩的詩性彌漫于其間。然而,盡管說劉亮程早期那部曾經(jīng)使他一下子爆得大名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確實也是以充溢其中的浪漫詩性而著稱于世的,但是,到了他的這一部《鑿空》中,那樣一種多少帶有一點劉亮程標志性色彩的浪漫詩性卻已經(jīng)了然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我以為,實際上正是長期生活于新疆地區(qū)的劉亮程對于新疆現(xiàn)實生活一種簡直可以稱得上冷峻而又內(nèi)在深刻的觀察與書寫。”[1]對于自己多年前給《鑿空》做出的如此一種判斷,我至今都依然堅持。實際上,或許與自我的生存經(jīng)驗緊密相關(guān),迄今為止劉亮程三部長篇小說的書寫題材范圍,的確沒有逾出過“邊地生活”的框限。只不過,如果說《虛土》與《鑿空》關(guān)注表現(xiàn)著的是當下時代的邊地生活的話,那么,到了這部新近完成的《捎話》中,劉亮程就把自己的關(guān)注視野投射到了千年之前那個遙遠的歷史時代。出現(xiàn)在劉亮程筆端的,乃是那個遙遠時代的古老宗教信仰,以及圍繞這宗教信仰所發(fā)生的文化與人性沖突。
閱讀劉亮程的這部《捎話》,首先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劉亮程對小說語言的出色把握和運用?!皬拈T縫看塔是扁的。塔后高聳的院墻是扁的。圍坐塔下的昆門徒是扁的。香爐和煙是扁的。嗡嗡的誦經(jīng)聲響起來,聲是扁的,像浮塵像霧,裹著昆塔一層層攀升,升到金燦燦的塔尖時,整個昆塔被誦經(jīng)聲包裹。那聲音經(jīng)過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層塔。一座聲音的塔高高渺渺地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誦經(jīng)聲又上升,往聲音的塔尖上再層層塑塔。越高處的塔就越扁,越飄渺?!毙≌f開頭處的這一段敘述話語,出色處在于對聲音的比喻與擬人化表達。聲音本來是只能夠訴諸于人類聽覺的無形事物,劉亮程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借助于特定敘述視角的設(shè)定而巧妙地賦予了聲音以具體可視的形狀和動作。那些昆門徒發(fā)出的誦經(jīng)聲,其形狀不僅是“扁的”,“像浮塵像霧”一般可以被看見,而且還如同長上腿一般竟然可以在昆塔上一層又一層地向上“攀升”。更有甚者,這些本來抽象無形的誦經(jīng)聲,不僅可以像實在的昆塔一樣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座“聲音之塔”,而且這“聲音之塔”的狀態(tài)是越高便越“扁”越“飄渺”。與此同時,這一段敘述話語還給讀者勾勒出了一幅由近及遠、由低及高具有縱深感的形象畫面。從昆塔,到塔后的院墻,再到香爐和煙,這是由近及遠。從圍塔而坐的昆門徒,到昆塔本身,再到塔尖上的那座“聲音之塔”,一直到更高處那“越扁”“越飄渺”的同樣依托于聲音塑形的“塔”,這是由低及高。這其中,無論是動詞,還是形容詞,劉亮程的選擇都不僅是精準的,而且也形成了某種“陌生化”的藝術(shù)效應。究其根本,這段敘述話語之所以能夠成立,與那只被后來的主人命名為“謝”的小母驢的敘述視角的設(shè)定,存在著格外緊密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一方面,只有驢這一物種才可以看見“聲音的形”。另一方面,“謝”上述事物的觀察,乃是在門后隔著一道裂開的門縫進行的。唯其因為如此,出現(xiàn)在這段話語中的一切事物才會是“扁的”。
然而,與對于小說語言出色的把握運用相比較,更重要的其實是滲透于敘事過程中劉亮程對語言功能的深度思考與認識。假如我們試圖要從《捎話》中概括提煉若干理解小說的關(guān)鍵詞,那么,語言肯定是其中不容忽視的一個。小說之所以被命名為“捎話”,主要由于小說的主人公之一,精通多種語言的“庫”的職業(yè)身份,就是一位依靠語言吃飯的翻譯家。唯其因為他擁有這種可以識別多種語言的能力,所以在那個信息溝通特別困難的時代,他才成為了一位不可或缺的捎話人。事實上,也正是在成天和語言打交道的過程中,庫對語言那樣一種既可以使存在澄明卻又可以遮蔽存在本相的矛盾功能方才生出了真切的體會。一方面,捎話人這一職業(yè)身份的存在,本就說明著語言所具有的交流與澄明功能。但在另一方面,其不自覺的歪曲以及遮蔽功能的存在卻也是一種客觀的事實。作為毗沙國中最重要的一座寺院,西昆寺里聚集了操持著多達幾十種語言的譯經(jīng)師。在那里,“一部昆經(jīng)被毗沙語、昆語、黑勒語、皇語、丘語等同時吟誦,每一種語言里有一個不一樣的昆?!薄袄ソ?jīng)從這里被譯成無數(shù)種語言。一部昆經(jīng)由此變成無數(shù)部。”無論是“每一種語言里有一個不一樣的昆”,還是“一部昆經(jīng)由此而變成無數(shù)部昆經(jīng)”,說明著的,正是語言歪曲與遮蔽功能的存在。實際上,也正因為真切地體會到了語言雙刃劍一般的雙重功能,所以庫的師傅才會特別強調(diào)語言歪曲與遮蔽功能的存在:“‘你每學會一種語言,就多了一個黑夜。庫的師傅深知語言帶給人的黑暗。他老人家通曉世間所有的語言,在他看來,那些看似被不同語言照亮的地方,其實更黑暗。就像毗沙語說不出黑勒語的早晨。昆經(jīng)想照亮世間的黑,可是,經(jīng)文翻譯成黑勒語、毗沙語、皇語和丘語時,都無一例外地被扔進這些語言的黑暗中?!痹谶@里,庫的師傅所特別強調(diào)的,其實是不同語言之間不可通約性:“所有語言里天亮這個詞對于其他語言都是黑的?!边@一點,與基督教《圣經(jīng)》中巴別塔的故事寓意可以一脈相通。依照《圣經(jīng)》中的說法,人類本來使用著同一種語言,但他們利用同一種語言建造巴別塔的行為卻驚動了上帝。當上帝意識到巴別塔的建構(gòu),也即人類語言的統(tǒng)一,將會使得人類難以被統(tǒng)治的時候,他便設(shè)法變亂或者說分化了他們的語言,使得這座巴別塔最終由于人類語言的隔膜而無法建成。很大程度上,《圣經(jīng)》借助于這個寓言故事,所揭示的,也正是劉亮程在《捎話》中所思考著的語言的雙重功能問題。
請注意,關(guān)于語言的歪曲與遮蔽功能,劉亮程曾經(jīng)借助于專事語言工作的翻譯家?guī)爝M行過尖銳而形象的揭示:“在這個說著十幾種語言的混雜大軍中,只有庫能夠把各種語言表達的意思準確地傳遞給可汗,再把汗王的指令和意圖傳遞給各種語言的人。一個從黑勒語發(fā)出的指令,必須由黑勒語分別翻譯給各語言,而不能先譯成泰語,再由泰語譯成丘語,這樣一個指令就變成無數(shù)個,這無數(shù)個指令再翻譯回來,就連汗王都不知道說的是啥了,其意思偏差之大就好像早晨趕出去一群羊,下午吆回來變成一群狗一樣?!泵髅魇峭粋€指令,在經(jīng)過了數(shù)種語言的輾轉(zhuǎn)翻譯之后,竟然會釀成從“羊”到“狗”的巨大變化,語言一種歪曲或者遮蔽功能的存在,細細想來,端的是令人喟嘆不已。
盡管語言在澄明某種事物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具備著遮蔽的功能,但迄今為止,除了語言之外,人類也還無法尋找到更為上佳的可以使事物與存在得以澄明的手段與方式。從這個角度來看,西哲海德格爾那句“語言是人類存在的家園”的說法,就是毫無疑義的。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所以,語言甚至會關(guān)系到某個人的身家性命。這一點,身為翻譯家的庫,感受可以說最為突出:“在欄桿村,所有東西有毗沙語名字,被毗沙語稱呼。明天翻過那個干河溝,被毗沙語稱呼的所有東西都有了另外的名字和稱呼,庫也將在爬上那個深溝后,忘掉毗沙語,改說黑勒語或天語,那是最安全的語言?!本瓦@樣,由于國家政治嚴重制約影響的緣故,對于一種語言的使用與否,竟然關(guān)系到了生命的存在。在這個層面上,語言就不僅僅只是語言,而成為了與社會政治、與人類存在緊密相關(guān)的一種事物。很多時候,對某種語言的征服,也就意味著對一個國家,或者干脆說就是對一種生命存在的徹底征服:“黑勒人把聽不懂的話都叫黑話,因為沒人聽懂他說話,所以沒人要,賣不出去,才搭驢背上便宜賣。但師傅聽懂了,這孩子說著一種已經(jīng)死亡的遙遠地方的語言,師傅好多年前在西昆寺接觸過這個語言地區(qū)的昆門徒,后來便聽說操這種語言的人已經(jīng)被別的語言征服。但在師傅的腦子里他還活著,師傅便宜撿了一個能夠跟他說一種死語言的孩子,高興壞了?!笔聦嵣?,也正因為一個地方的滅亡便意味著這個地方所流行的一種語言的徹底消亡,所以,到小說后半段,深諳此中道理的黑勒國可汗,面對著業(yè)已爭斗長達百年之久的敵國毗沙,才會不無兇狠地強調(diào),這次對毗沙國的戰(zhàn)爭必須以對毗沙語的徹底征服為根本目標:“汗王說,有黑勒語的天經(jīng)就夠了,我們征服毗沙后,跟我們對抗百年的毗沙語將不復存在,說毗沙語的舌頭將全部腐爛成土?!薄拔乙屨f毗沙語的舌頭全部腐爛成土。以后從所有毗沙人嘴里說出來的,都將是黑勒語?!笨珊谷绱艘环N關(guān)于毗沙語的決斷,對庫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極強烈的刺激:“庫的舌根猛地一抽,仿佛說毗沙語的舌頭一下被割掉,他下意識張著嘴,里面空空的沒有話說出來,心里也空空的,在他有生之年,已經(jīng)經(jīng)歷許多語言的死亡,包括他家鄉(xiāng)的語言?!薄皫炻牭竭@句話時,舌根一陣生疼,仿佛他說毗沙語的舌頭,又一次被割掉?!本o接著,“庫大張著嘴,不知道要說什么,怎么說,仿佛他說所有語言的舌頭都被割掉,只留下說黑勒語的舌頭,他在嘴里找說黑勒語的舌頭,怎么也找不著,他一著急,脖子一下伸直,嗓子里有一股倔強要噴發(fā)出來?!奔热皇且圆俪终Z言為業(yè)的翻譯家,那庫對于自己所熟練掌握的各種語言便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本能維護。正是從這樣一種真切的感受出發(fā),庫才會對可汗滅亡毗沙語的決斷感到某種錐心刺骨的痛苦。實際上,在很多時候,僅僅是某個政權(quán)的被顛覆,并不意味著一個國家的消亡。真正標志著某一國家徹底消亡的,往往是一種語言,或者說是以這種語言為載體的文化的覆滅。幾千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雖然一度四分五裂為無數(shù)個大小不等的邦國,但國家卻最終沒有消亡,一個根本的原因,恐怕就是因為以漢字或者說漢語為載體的文化一直是這些大小不一邦國的語言與文化基礎(chǔ)。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通常所謂歷史悠久的中國,其實并不只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zhèn)兊闹袊?,而更是孔孟老莊的中國,是李白杜甫的中國,是蘇東坡曹雪芹的中國。無論如何,我們都很難想象,假若舍卻了孔孟老莊,舍卻了李白杜甫、蘇東坡曹雪芹,我們通常所謂的中國是否還會獲得相應的存在感。質(zhì)言之,通常所謂的“亡國滅種”,只有在語言與文化的層面上,才能夠得到充分的解釋。很大程度上,作家劉亮程正是因為洞悉了語言以及由語言而進一步衍生出的文化與生命存在之間緊密關(guān)系,所以他才會在《捎話》中以如此一種突出的方式強調(diào)凸顯語言的重要性。某種意義上,與其說劉亮程是一位“鄉(xiāng)村哲學家”,莫如說他是一位“語言的存在論”奧妙的觀察與洞悉者。
關(guān)鍵的問題是,語言雖然對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一部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作品卻絕不僅僅停留在語言的層面上。在這部寄托著劉亮程深厚思想題旨的長篇小說中,借助于漢語言出神入化的使用,劉亮程更是將自己的關(guān)注視野鮮明不過地指向了千年之前圍繞宗教信仰發(fā)生的堪稱尖銳激烈的文化與人性沖突。實際上,盡管是一部長篇小說,但《捎話》的故事情節(jié)卻實在稱不上有多么復雜。作為小說最核心的一個情節(jié),所謂“捎話”,就是指身為翻譯家的主人公庫,接受毗沙國西昆寺王大昆門的委托,要往另外一個名叫黑勒的鄰國中桃花寺里的買生昆門捎一頭小母驢。庫以自己向來的原則是“只捎話,不捎驢”為由拒絕。王大昆門緊接著給出的理由是:“你就把驢當一句話,不用擱腦子里,她有腿,你騎也好牽也好,捎給買生大昆門就好。”庫接受了王大昆門的委托后,不惜千辛萬苦,最終如愿以償?shù)匕堰@頭小母驢如同“一句話”一樣捎到了黑勒國,交給了買生大昆門。這里,一個關(guān)鍵問題在于,西昆寺的王大昆門究竟為什么非得如此這般煞費苦心地將一頭小母驢千里迢迢地送到黑勒國去?卻原來,這樣一個看起來非常奇特的“捎話之旅”,與毗沙和黑勒這兩個國家之間長達百年之久的戰(zhàn)爭緊密相關(guān)。毗沙和黑勒這兩個西域國家,曾經(jīng)是同樣信仰著昆經(jīng)的友好國家。然而,盡管黑勒國人有著長達千年的昆經(jīng)信仰,但是,等到西昆寺為了阻擋日甚一日的驢叫而開始壘高墻,而且把墻竟然壘到驢再不敢發(fā)出叫聲的地步的時候,兩個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卻莫名其妙地從此開始了。之所以斷言這兩個國家的戰(zhàn)爭莫名其妙,乃是因為戰(zhàn)爭的起因竟然與高墻有關(guān):“墻壘好的當年秋天,毗沙國收到黑勒王朝的國書,內(nèi)容是毗沙西昆寺的高墻擋住了黑勒城的太陽?!薄斑@是毗沙國對黑勒王朝的嚴重挑釁,毗沙國必須在十日內(nèi)把西昆寺高墻拆了?!睆谋砻嫔蟻砜矗瑑H僅因為西昆寺的高墻擋住了黑勒城的太陽便引發(fā)了兩個國家之間的百年戰(zhàn)爭,的確顯得有些荒誕不經(jīng)。只有在認真讀過作品之后,我們方才可以搞明白,實際上,毗沙和黑勒兩個國家之間所發(fā)生的,乃是一種與宗教信仰緊密相關(guān)的宗教戰(zhàn)爭。這一方面,一個顯在的事實是,就在黑勒國放棄對昆經(jīng)的宗教信仰之后不久,他們很快就開始信仰一種新的天經(jīng)。一旦開始信仰天經(jīng),那些曾經(jīng)的昆門徒也就自然而然地搖身一變成為了天門徒。就這樣,一個國家信仰昆經(jīng),另一個國家信仰天經(jīng),兩個國家之間發(fā)生的這一場前后綿延長達百年之久的戰(zhàn)爭,其實質(zhì)也就只能是宗教戰(zhàn)爭了。
事實上,只要是戰(zhàn)爭,不管它是不是與宗教信仰有關(guān),其根本的暴力性質(zhì)都是無法改變的。戰(zhàn)爭的暴力,導致的一種直接結(jié)果,便是無數(shù)參戰(zhàn)者的人頭落地,是敵對雙方平民百姓的生靈涂炭。這一點,在劉亮程的《捎話》中同樣有著突出的體現(xiàn)?!耙魂囪F碰鐵的尖利響聲夾雜人的喊殺與慘叫?!薄爸灰粫汗し?,戰(zhàn)場平靜了。庫四處望,第一撥沖殺的士兵幾乎全倒在地上。”如果說這樣一種全景式的描寫不僅概括,而且抽象的話,那么,另外一種關(guān)于具體個體死亡場景的描寫所顯示出的,便是如同電影慢鏡頭一般地“精雕細刻”了:“他從背后一刀砍下去,那人慘叫一聲,扭頭愣愣地看他,看落在地上的右臂,好像不相信是自己的,握著刀柄的一個指頭還在動,指頭不知道身體發(fā)生了什么,動一下,又動一下。他也愣住了,一只眼看地上的手臂,一只看那人扭過來的臉。那人也一只眼看自己落地的手臂,一只盯著他。他不知道自己也快死了,人死前才會兩只眼睛分開各看各的。他被對面的那張臉完全罩住。那張命結(jié)束前的臉,恐懼、痛苦、驚愕,卻很快安靜下來,全身的動作停下來,座下的黑馬停下來,周圍一切跟他沒關(guān)系了,臉上緩緩退卻的驚恐也跟他沒關(guān)系了,他感覺時間也停了,整個戰(zhàn)場還在動,馬在奔跑,人在沖殺,只有他和那個人停住?!闭堊⒁?,這段敘述話語中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被看作是一幅靜止的慢動作畫面。將這些慢動作畫面拼貼在一起,便是疆場上一名戰(zhàn)士完整的死亡過程。這其中,尤其是類似于“指頭不知道身體發(fā)生了什么,動一下,又動一下”的相關(guān)描寫,更是不無荒誕地揭示出了死亡的殘酷性質(zhì)。但相比較來說,更具荒誕色彩的,恐怕卻是人們在戰(zhàn)爭的過程中竟然會遺忘漫長戰(zhàn)爭的起因:“打了這么多年仗,許多人都忘了為啥打這場沒完沒了的仗?!薄皯?zhàn)爭就這樣打起來。第一仗是毗沙人攻打黑勒。因為黑勒人老喊叫著打毗沙,老不來打,毗沙人著急了,便主動攻打到黑勒城下,竟然破了黑勒城?!薄按蛄说谝徽蹋诙瘫忝獠涣?。因為死了許多人,國家要報國仇,家庭要報家仇。反正以后的戰(zhàn)爭跟高墻沒關(guān)系了,誰也說不清為什么打仗。”既然說不清為什么要打仗,那這仗打來打去,其實早已成為一種似乎只是在為了打仗而打仗的慣性延續(xù)。盡管早已搞不明白為什么打仗,但對立雙方的那些參戰(zhàn)者卻依然不管不顧地投入到戰(zhàn)爭之中。這其中,參戰(zhàn)者那樣一種群氓或者勒龐意義上烏合之眾性質(zhì)的存在,就是昭然若揭的一種事實。更進一步說,當我們把劉亮程筆端或抽象或具體的死亡場景與戰(zhàn)爭動機的被遺忘細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作家一種詛咒否定暴力戰(zhàn)爭的現(xiàn)代反戰(zhàn)思想就已經(jīng)得到了強有力的凸顯。與此同時,我們也須得注意到,當可汗率領(lǐng)十萬大軍攻克毗沙國的過程中,翻譯家?guī)煸?jīng)利用自己的語言優(yōu)勢拯救過不少毗沙人的生命:“旁邊樹上的人偏頭看。庫把剛才說的大聲重復了一遍。庫的話顯然起了作用。多數(shù)人被他勸得歸順了,但還有硬頭死不改宗,嘴里念著昆經(jīng),頭伸過來讓砍?!薄氨咎扉T請示汗王帶自己的軍隊去洗劫。汗王令屠殺全村,一條狗都不放過。庫譯給本天門的話是,屠殺全村有罪者,包括狗,天仁慈,原諒歸順者?!薄敖Y(jié)果半村人活下來”。面對著戰(zhàn)爭中生靈涂炭的殘酷現(xiàn)實,翻譯家?guī)旖弑M所能地利用自己既通曉毗沙語,也通曉黑勒語的語言優(yōu)勢,力求保全更多毗沙人生命的如此一種行為,更應該被看作是作家劉亮程精神世界中,建立在現(xiàn)代反戰(zhàn)思想基礎(chǔ)上的人道主義悲憫情懷的充分體現(xiàn)。
注釋:
[1]王春林《邊地現(xiàn)實的別一種思索與書寫》,載《揚子江評論》2011年第1期。
王春林,1966年出生,山西文水人。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八、九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第五、六、七屆魯迅文學獎評委,中國小說排行榜評委,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曾先后在《文藝研究》《文學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南方文壇》《文藝爭鳴》《當代文壇》《揚子江評論》等刊物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三百余萬字。出版有多部批評專著與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