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塔寺沒有七座塔,一座塔都沒有,不知怎么取了這么個名不副實的名字。
地鐵一號線過了育王嶺隧道,到寶山路站下車,出站,走一百米,路邊就是七塔寺的山門。三年前,半年時間我?guī)缀趺刻熳罔F去,安檢人員差不多都認(rèn)識我了,一個胖乎乎的女孩,隔天上班,見了我就打招呼:“去七塔寺呢。”我點點頭,給她一個寒暄式的笑容。
那陣子我有大把時間可供揮霍,不想工作了,什么都不想做,離職在家,不知怎么就瞄準(zhǔn)了這地方,周邊除了那里,沒有別處引起我的興趣,第一次在地鐵路線圖上發(fā)現(xiàn)“七塔寺”三個字,就覺得我應(yīng)該去那里。然而它實在是個平凡不過的寺廟,一座石牌坊,就是山門,臟兮兮的,進去,一條甬道,通往一塊半個足球場大的場坪,前方一座殿宇,五分鐘就逛個遍?,F(xiàn)在想想,以我當(dāng)時的心態(tài),只是需要一處安靜之地,容我發(fā)半天呆,我所居住的這個擁有近一百萬人口的城市,找不到一個角落盛放這樣的愿望。
有一天,我在甬道上遇到一個女人,只覺面熟,走過去,回頭看她,她也回頭看我,我們又走回來。“你是小慶嫂吧?”我問?!澳闶且蓐??”她說。沒錯是她,她是我外婆的鄰居,以前常來外婆家做客,好幾年沒見到了。她是一位女居士,在家人。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她,當(dāng)下我們聊了幾句,得知原來七塔寺是她的“居士林”。我問她什么叫居士林?她說就是居士們常去修行的寺廟,“有許多男女居士來七塔寺修行的?!边@讓我有點意外,怎么都看不出這地方是信徒們的聚集地。她問我不上班嗎?我說我現(xiàn)在不上班。她問為什么不上班?這問題不好回答,我和她的關(guān)系還沒到有必要細(xì)說這件事的份上,便用一句含糊的話搪塞過去,她沒再問,又講了幾句,道了別,她走向寺廟,我出山門。
地鐵上,我心想,居士都是這么晚去廟里修行嗎?
吃晚飯時,我和我媽說起在七塔寺碰到小慶嫂。我媽想了一會,小慶嫂這個名字對她也比較陌生,但她想了起來,一并也想起關(guān)于她的一些事,只是一個勁搖頭,“這個人,命是真苦?!彼f,我饒有興味地打聽,她便說給我聽,一直說到七點才結(jié)束。
第二天,又去七塔寺,因昨天小慶嫂的介紹,我在網(wǎng)上搜羅了一些關(guān)于七塔寺的歷史。這還真是一座不容小覷的寺廟,西晉時期便坐落于此,一位得道高僧憑借一己之力,在一月之間,徒手造起七座佛塔。這七座塔造型各異,每座凈高十三米三三,塔身上鑿出佛龕,佛龕內(nèi)雕刻蓮花寶座菩薩。七塔之間依照天上北斗七星位置排列,一到佛誕之日,月光照在塔身上,散發(fā)出七彩炫目的光芒。
我想,這只是傳說罷了。沒人能在一個月內(nèi)造起七座塔,至于七彩光芒,更是無稽之談。不過正因此,我對七塔寺刮目相看,它在本地佛教徒心中具有無與倫比的神圣地位,能成為居士林的場地,不是無緣由的空穴來風(fēng)。但我實在又見不出它的好,破落的山門、五分鐘能逛完的大殿、雕工粗糙的佛像,處處透露出逼仄的格局和凡小的氣象。
我希望能再見小慶嫂,聽她多說一些七塔寺的消息。這天,和昨天同樣的時間,我坐在大殿前場坪上的一塊石墩上,明知她不可能每天都來,仍抱一絲希望,等著,權(quán)當(dāng)消磨時光。太陽落下去了,夕陽昏黃的光線下,分明看到走入山門的一個身影,不是小慶嫂還會是誰呢。
我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在等她,扭過頭去,裝作在休息,不一會,她到我跟前,“你又來了?!蔽艺f:“這么巧?!彼f:“你經(jīng)常來這里啊?!蔽艺f:“沒別的事,來逛逛?!彼龁枺骸澳俏揖团隳愎涔浒??!?/p>
我跟著她在這場坪上走起來,這里還是挺可觀的,四周每隔段距離就能見到石雕的獸物:馱碑的烏龜、抬首望南方的麒麟,以及神話中的龍,石質(zhì)蒼古,不是近代所制。一些碑文上,有拓得齊整的字跡。在場坪的中央,是一方池塘,兩塊兩米見方的竹筏,上面趴著大小各異的烏龜。小慶嫂帶著我,走了個來回,只聽大殿后頭響起一記鐘聲,沉悶悠遠(yuǎn),透過這傍晚幽靜的空氣,在耳邊回響,緊接著是第二記,追趕著第一記的余音,重疊起來,愈發(fā)令人心蕩神馳。敲到第三記,小慶嫂說:“晚課開始了,我得走了?!?/p>
她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又回過來:“昨天你說現(xiàn)在不工作,我想了這事,正巧這里的圖書室要招一名工作人員,你愿意來的話,我和住持講一聲?!蔽艺f:“這里還有個圖書室?”她說,是的。我問,在哪里?她抬起手,指了指大殿上方。七塔寺依山而建,背后正是本地海拔最高的鄮山,她指的方位是半山坡一大片高可參天的大樹。我問:“那里也是寺廟的范圍?”她笑道:“怎么你以為七塔寺就是眼前這座殿?”我正是這么以為。她說:“你上去看看,七塔寺大得很?!?/p>
2
小慶嫂在娘家做姑娘時,有個名字叫秀娥,十六歲嫁到昀鎮(zhèn),這名就沒人叫了。她以前的事幾乎沒人知道,出嫁后的第二年,娘家唯一的親人劉奶奶一命歸西,她自此成了夫家人口中的小慶嫂。
小慶嫂年輕時長得很好看,據(jù)說看中她的男人不少,無奈家境貧窮,容不得她有挑選的余地,后來成為她男人的王根慶家置薄產(chǎn),劉奶奶以為孫女不至于吃虧受苦,怎知事與愿違。
梳理小慶嫂前四十年的人生軌跡困難重重,只能簡略說說這個人,她出生寒門,卻連起碼的家務(wù)都拿不起,燒飯會忘了放水,煮菜會忘了放油。一進她家,總覺得像進了家畜籠,滿地東一塊西一塊黏稠物,是患咽喉炎的王根慶吐的痰,她不曉得及時清掃,灶臺、床沿、飯桌上,隨手一抹一層灰。
她從不參與街坊婦女間的家長里短,上個世紀(jì)的昀鎮(zhèn)是鄉(xiāng)下頭,她那身派頭像城里人,不管何時,衣服一絲不亂,起床第一件事是對著鏡子梳頭,有半小時好梳,堆出個盤頂?shù)镊伲瑒e人背地里叫它是鳥窩頭。手腕上帶著劉奶奶傳給她的唯一一件陪嫁飾物:玉鐲,每次洗東西,會摘下來,放在一旁,洗完后,重新戴上,若沾到一點水,必定擦干凈。
有一回,她穿出一件旗袍,這可讓人長了眼,只在電視上見過的東西,穿在她身上,兩邊開衩到大腿根,走起來,屁股繃得緊緊的。據(jù)說這是很早以前,她家一位上海親戚送的,這么看來,她家竟還有不為人知的闊親戚,只是再沒見走動,真實性存疑。旁人見她這么樣去買菜,手指遠(yuǎn)遠(yuǎn)在她后脊梁戳,說——賤命非要涂金銀,野雞何必扮鳳凰。這在鄉(xiāng)下是一句很毒的話。
王根慶為此訓(xùn)斥過她幾回,收效甚微。
王根慶并非一開始就那樣沒有人樣,很勤快的一個男人,種地、墾荒,重活都拿得起,愛喝幾口酒。我們清楚,他對女人的要求簡單,一般過得去,萬事大吉,小慶嫂可是有點出格了。于是一股怨氣郁結(jié)于胸,酒越喝越猛,一天灌下兩斤,那么多酒精存在體內(nèi),心腸就泡硬了。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回到家,黑燈冷灶,女人坐在床頭,繡一朵胸衣前的花。揚起手掌,劈臉就是一巴掌,把女人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感覺很不錯。
不出半年,小慶嫂挨打成了家常便飯,王根慶下手輕重程度與日俱增,發(fā)展到后來,無來由就痛打她一頓,只要他樂意。他拿著掃帚打、提著搟面杖打、搬著椅子腳砸……最多還是以拳打腳踢為主。我們同情起小慶嫂,不過是沒做好家務(wù),愛穿幾件漂亮衣服,何至于沒日沒夜遭此毒手??窗阉虻?,精神氣像被飛石驚飛的鳥群,跑得無影無蹤,一雙眼見人直溜溜,目光飄到九霄云外,連走路都在發(fā)怔,腳步不穩(wěn),時常自言自語。她被打怕了,恨意陡起,她真是恨死這個男人,便在枕頭下偷偷藏了把剪刀,盡管心知這只是虛張聲勢,她哪來膽量還擊呢。
一天,一個打雷的夜晚,王根慶從外喝完酒回來,小慶嫂開門慢一步,一記窩心腳就飛過來,將她從門后踢到灶頭。她忍不住罵了幾句,罵他是死鬼,怎么不早點死呢。王根慶隨即過來,噴著滿嘴酒氣,一眼瞧見手腕上那個玉鐲,抓起她手,往灶頭一磕,鐲子碎成千百塊,她滿地?fù)焓八槠贿叿怕暣罂?,劉奶奶在哭聲中被她憶起千百回。王根慶惡氣得出,滾上床,酣睡。
她哭了半個時辰,抹掉眼淚,心想日子還得過,爬上床,躺在他身邊。雷聲大鳴,閃電交加,大雨潑下,時間被拉長到無計量,那是個玄妙的時刻,是改變她一生的時刻。她隱約覺得自己從枕頭下摸出剪刀,雙手顫抖,坐在床頭,王根慶的臉像一只惡鬼,張大嘴,呼出一股股惡臭的鬼氣。斷了這股氣,她就能重新做人,舉起手,握住剪刀,將兩片尖刃刺入鬼的喉嚨,血液噴濺。王根慶劇烈顛簸,血紅的雙眼盯著她,有恐懼、求饒、不解的神色。她緊緊握住刀柄,不給他一線機會,往喉嚨肉里更深戳幾公分,終于他不再動彈。
一片寂靜、空白,無計量的時間,她猛地驚醒,全身汗,兩分鐘,或更長的等待,她處在怔忪狀態(tài),清醒過來,方才明白是個夢,舒一口大氣。幸虧是夢她想,如此真實的夢,正因是夢,現(xiàn)實如此可貴,因為人生沒有毀滅,上天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然而哪兒不對勁,她貼在床面的手掌,一層黏糊,放到眼前一瞧,是血,是鮮紅的血。她意識到什么,帶血的手掌伸到枕頭下,空無一物,慢慢地,扭轉(zhuǎn)頭,看到插在王根慶喉嚨上的那把剪刀,斜插著,傷口的肉已松弛,眼看快要插不住,整條脖子全是血,有幾處已凝結(jié)。一切像夢境的重演,現(xiàn)在不是夢,剛才也不是夢,剛才只是以夢的樣子顯現(xiàn)出來。她在夢里殺了人,她真的殺了人。
3
七塔寺藏得深。
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搞明白它的建筑風(fēng)格,沿整道山坡,分上下四個層次,上三層被大樹遮蔽,由一條石階連接,站在山腳是看不到的。每一層都比下一層恢宏,形成一個倒梯形,不管殿宇的規(guī)模,還是菩薩雕制,看了上面的,山腳下那個大殿跟玩具似的。
我接受了圖書室的工作。
原本我已不打算工作,至少就目前來說,近十年的打工經(jīng)歷將我搞得焦頭爛額,我家有一爿店面房,租金讓我不至于餓死。在一座寺廟的圖書室工作,于我是從未有過的新鮮體驗。小慶嫂帶我去見住持,一位年近六十的大和尚,腦頂有均勻的戒疤,穿著黃色僧袍,在他的廂房見了我。談了幾句,都是尋常的問話,感覺像一場一切從簡的面試,他說,這里的圖書室是今年剛開放的,主要面向本寺僧人,我的職責(zé)是把書分類,做借書卡,以及維護書籍和登記入冊。“我們是打算招圖書館專業(yè)的人,但小慶嫂介紹,可以放寬要求?!彼f。我頻頻點頭,接著他給我說了待遇,刨去五險一金,每月實到手工資四千五。我驚訝,還有五險一金?不過既是工作,總有那么個套路。
第一天上班,第一次進圖書室,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是個面積一百平左右的房間,一切器物都是木質(zhì)的,桌椅、墻壁、地板,書櫥尤其漂亮,淡灰色櫥面,除了一排古籍類,其他書都是剛購入,打包在地,還未拆封。我雖沒有專業(yè)圖書管理知識,但在前單位做過檔案整理,八九不離十,分門別類,制作標(biāo)簽什么的。都是些佛教原經(jīng)典、后人解讀佛典,以及歷史文化類書。我用一禮拜將它們一一上架,僧人們就陸續(xù)來了。
午飯后和晚課后的人最多,他們拿了書,坐在桌前看,我就坐在登記桌后看他們。有老和尚,也有年輕的和尚,看書專心,翻動書頁的聲音都聽不到。有穿灰布僧袍的,也有土黃色、灰藍(lán)色的,這么些色調(diào)在我眼前紋絲不動,猶如坐定一般。看完書,站起來,將椅子輕輕推入桌沿,放還書,離開。
有了這份工作,我感覺好多了,以前頻繁出現(xiàn)的焦慮在消退。閑暇之余,行走在寺里,見著不管僧人還是游客,極少神色匆匆的。這和我坐地鐵一號線來的城市那頭如此迥異,那里的每條街都要炸掉似的,每個人恨不得踩個風(fēng)火輪,每輛車恨不得裝個噴射器,我愿意在寺里逗留久一點。
我尤其喜歡看善男信女們做功課,每月的初一、十五,人最多,地點在無極殿。這是七塔寺第三層的主殿,比第一層的殿大三倍不止,中間十三米高的觀音銅像,身后同高的韋陀,兩邊“風(fēng)調(diào)雨順”四大金剛,形態(tài)各異,神態(tài)逼真。大殿能容納近百人,僧人們穿著灰色布袍,列隊站在觀音前。大鐘一響——我見到了那口鐘,真大,懸吊在主梁下,一根直徑一米有余的實心木椎由三位僧人扶持撞鐘。鐘聲過后,身披袈裟的領(lǐng)頭僧人,高唱一贊(嗓音渾厚高亢),一聲鈸,木魚一陣,眾人便唱起來,和音響徹殿宇。十來分鐘后,他們排成隊,在殿內(nèi)繞圈,一律合掌、低頭、閉目,走起來一絲不亂。我通常站在無極殿外觀看,小慶嫂就在人群中,口中念念有詞。她身子矮小,與前后男信徒差了大半頭,低頭幅度比較大,下巴抵著脖子,跟默哀似的,有點奇怪。每當(dāng)她走過來,到了我所能見著的范圍,能感到那副嚴(yán)陣以待的氣勢。
有一次,晚課結(jié)束得早,時已入初夏,天色尚早,小慶嫂邁出門檻,朝我走來,臉色似乎有些不對勁。我們打了聲招呼,這時許多人從殿內(nèi)涌出來,彼此有說有笑,她望著人潮,站在一棵腰桿粗壯的樟樹下,突然對我說:“你急著回家嗎?”我說:“不急,怎么了?”
她說:“那么我?guī)闳タ雌咚?。?/p>
我問:“哪里的七塔?”
她說:“七塔寺的七塔?!?/p>
我驚道:“七塔寺有七塔?”
她說:“是的?!?/p>
我問:“什么地方?”
她說:“你跟我來?!?/p>
4
小慶嫂殺夫成為當(dāng)年轟動一時的大新聞,她第一時間去派出所自首,民警經(jīng)實地調(diào)查,對她夢中所為將信將疑,帶她去醫(yī)院做精神鑒定,結(jié)果是精神狀態(tài)異常,就是腦子有問題,未判刑,放了出來。
她仍是住在家中,鄰居們像瘟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沒人再上她家門,沒人再和她說一句話。她從此大門不出,蓬首垢面,一個愛干凈的女人成了渾身散發(fā)臭氣的瘋婆娘,每晚在那張床上睡覺,每晚噩夢纏身。她后來對我們說,那段日子,一晃眼就能見到王根慶飄在屋梁下,脖子上插著剪刀,鮮血淋漓,朝她喊痛:“你怎么下手這么狠毒,將剪刀的三分之二插入我肉里?!彼蛩念^,求他饒恕,他滴著血,飄來飄去,發(fā)出猙獰的聲音。她半夜醒來,將頭一扭,他便躺在旁邊,脖頸滲著血,同樣慘慘瘆笑,笑得她骨子里都是寒冷的冰碴子。這樣維系了不知幾多年,直到有一天,一人敲開了她家的門。
正是七塔寺的現(xiàn)任住持慧德,那時七塔寺準(zhǔn)備擴建,政府撥了一筆錢,慧德覺得不夠用,便在鄉(xiāng)間進行募捐。
小慶嫂對我們說,敲門聲對她已然很陌生,打開門,一位僧人站在外頭,那一刻她仿佛見著一團柔和的光?;鄣抡f明來意,小慶嫂毫不遲疑將家中所剩無幾的錢全部捐出,然后帶著近乎央求的口吻說:“大師傅,能進屋坐坐嗎?”慧德進了屋,猶如進入一片垃圾場。在接下去的兩個小時里,小慶嫂將自己的遭遇和慧德說了?;鄣聸]有打岔,明白這是一個走投無路,需要幫助的苦難之身。小慶嫂對我們說,這里所有人把她當(dāng)作怪物,所有人認(rèn)為她十惡不赦,這位素未謀面的和尚卻耐心聽她講,講完后,他說了一句讓小慶嫂銘記一生的話:“這不是你的錯,我們每個人體內(nèi)都有兩個我,一個‘善我,一個‘惡我,這件事就是你的‘惡我作祟,遮蓋了‘善我的業(yè)德,如今你需用‘善我去補償喂養(yǎng)‘惡我?!毙c嫂問:“怎么補償?”
住持于是引她入佛海,她就成了一位女居士。
過了這些年,她顯然已從往事中掙脫出來,至少在我重遇她時,她的言談舉止不會讓人以為是個精神出過問題的女人。
5
我們從側(cè)殿旁的石臺階走上去。
一直以為那七座塔只是傳說,假若它們真的存在,現(xiàn)在還在,我倒是很期待見一見。石臺階很窄、很陡,密度高,兩邊的草半人多深,空氣很好,半山坡的三層大殿一覽無余,黃墻、黑瓦,在漸臨的夜幕下披上一層淡淡的山氣。遠(yuǎn)處的輕軌線拉著長長的軌道,離地百米的一根根墩柱旁散落著一畝畝農(nóng)田,有列車駛來,鉆出育王嶺隧道,向東部的新城區(qū)駛?cè)?。這一帶屬于昀鎮(zhèn)和東部新城的臨界地,還保留一派田野風(fēng)光,有白鷺飛過,水稻開始插秧了。
走完數(shù)十級臺階,前頭還似無窮盡,山下事物已隱在暮色里,山氣更濃,唯有輕軌線,毫無妨礙地凸顯在半空。半個時辰后,到了鄮山的山頂,與七塔寺垂直一線的這塊最高地,感覺像個停機坪,竟被人工勘制過的。我滿心期待見到那七座塔,上來的路上已無數(shù)次想象它們的模樣,尖的?方的?圓錐的?多棱的?一種像面對即將出土的古董的心情。
然而什么都沒有。
當(dāng)我站在山頂,放眼望去,除了空曠的停機坪般的平地,地上細(xì)小的碎石子,周邊環(huán)繞一圈的大樹,沒什么塔,一座都沒,何況七座。我有點沮喪,回頭看小慶嫂,她似乎沒發(fā)覺異樣,兀自緩步向平地中央走去。我追了幾步,問:“小慶嫂,塔呢?”她說:“不是在這里么?”我懷疑我眼睛出了問題還是她腦子有問題,我說:“沒啊?!彼f:“看這不是。”指向地面,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瞧去,果不其然,有一塊微微隆起的基座,等五邊形,邊長約五六米,但僅此而已,這樣的基座共有七個,也就是說,所謂的七塔只是遺址。但在小慶嫂眼里顯然沒這么簡單,她不是盯著地面而是望向半空,仿佛空中正有個塔身。
小慶嫂說,每當(dāng)她情緒不好就會來這里站一站,今天她的情緒又不好,晚課念了那么多遍經(jīng)文,都沒用。她說她的心里總有不痛快的時候,說明對佛理的認(rèn)知還不夠深刻,對佛主的皈依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我依然不置一詞,見她停下說話,我趁機說,我隨便走走。她說好的。我走開去,依次走到七座塔前,傳說并沒錯,這七塔的確是按照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的,雖然現(xiàn)在天上沒有北斗七星可供參照。月亮已經(jīng)升起,山頭初夏的夜晚,空氣微涼,我蹲下身,摸了摸那些塔基的磚石,它們就是一千多年前西晉的石頭還是后人修復(fù)的?不得而知。有種神奇的感受穿越時光從指間傳遞上來,佛誕之日,在月光的照拂下,它們真的會發(fā)出五彩光芒嗎?
野鳥叫起來,又一班列車鉆出育王嶺隧道,無數(shù)扇車窗透出明亮的光,長長的車身一眨眼就過去了。我回到小慶嫂身邊,她正跪在一座塔基旁,沒察覺我走近的腳步聲。我沒去打擾她,只見她和做晚課一樣,手合掌、頭低垂,口中念念有詞。她說的是:“你怎么還不走呢……你的罪孽洗清了嗎……還沒洗清嗎……你怎么還不走呢……你想要我怎么辦呢?”仿佛在對眼前的另一個人說話,但眼前沒有人,她在自言自語。
我只能等著,等她說完的那一刻。
夜幕四合,山下傳來七塔寺晚寢的鐘聲。
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字見《江南》《作家》《小說界》《青年文學(xué)》《散文》等。獲第十四屆滇池文學(xué)獎、2017年度浙江省“新荷十家”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