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暄
1
放風時間,老康被趙文明叫到辦公室,他把頭垂到一個合適的謙恭位置,心里忐忑著,等趙文明開口。趙文明說,看你表現(xiàn)不錯,給你一個任務(wù)。
一道陽光打在趙文明臉上,五官被切割成陰陽兩色,鮮明的地方毛孔分明,晦暗的地方不懷好意。鼻頭上,一顆粉刺熟透了,讓人有擠掉的欲望,他已經(jīng)想象出那一星噴薄而出的膿液。正盯著這顆粉刺入神時,趙文明的頭動了一下,鼻頭潛入陰影里,粉刺消遁不見了。老康揉揉眼睛,壓抑住趙文明方才給他造成的疑惑,沒有吭聲。
趙文明說,今天晚上,或者下午,你們號子里會進來一個人,你主動和他套套近乎,從他口里套出些話來。
老康明白這是讓他做線人。問,犯了啥事?趙文明說,殺人。
老康心里打了個寒噤,他是犯盜竊進來的。很久之前,他做過一屆村委主任。后來,中國鄉(xiāng)村興起選舉,村里那幫有錢家族得了勢,他就退出了村里的權(quán)力中心,生活也一日不如一日。一天,鄰村一個老表,說在山上一個廢棄鐵礦里發(fā)現(xiàn)一臺電機,弄回來可以賣錢,成品不好出手,至少能賣廢鐵,得了錢平分。他動了心。大半夜,兩個人費了好大功夫,把電機弄上來,用粗木棍抬了往家走,半路遇見了派出所巡邏的警察。礦洞廢棄了,卻是有主的。他們弟兄兩個就來到了這里,分號房關(guān)著,據(jù)說得判個一年半載。
趙文明說,你不是干過村主任么,會做思想工作。老康咧嘴,苦笑一下。趙文明說,我給你提鋪位。
趙文明心噗噗跳了兩下,那是幸運降臨時他通常會有的感覺。倏地,一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浮現(xiàn)在他腦海,尚來不及生發(fā)的幸運感又消失了。
協(xié)議達成,老康對自己是否勝任卻沒有底。他倒不是怕和人打交道,以前在村子里,由于層出不窮的爛事,他也是見人就罵,急了就打。通常他們都不敢犯犟,至多梗一下脖子,低聲丟一句不咸不淡的罵娘了事。那時,他有他的底氣,貨真價實,也的確能夠鎮(zhèn)住人。此刻,殺人二字,像一把刀子,懸在他眼前,閃著血淋淋的光。當然他不知道他即將面對的家伙是不是用刀子殺過人。
趙文明說,你先進去,我手頭還有點事,一會兒進去給你安排。老康遲疑一下,點點頭,走了。
鈴聲已經(jīng)響過,大多數(shù)人怕管教喝罵,已經(jīng)跑進號子。院子里只有零星幾個膽大的,還在伸胳膊展腿,慢騰騰地往里面走。有腳鐐拖在水泥地板上,叮叮當當?shù)摹?/p>
進了號子,老康發(fā)現(xiàn)屋里人全了。一排土炕,從屋東到屋西,占據(jù)了屋子的大半部分,疊成方塊狀的被子,顏色各異,一個挨一個擺在炕頭,足有二十個之多。有的斜靠在被子上無所事事,有的坐在炕尾發(fā)呆。還有三兩個人,圍在一鋪老棍身邊。
老棍使了個眼色,就有二條過來問老康,剛才趙文明叫他干什么了。老康看了二條一眼,沒理他。他已經(jīng)有了底氣,就像饑餓的人喝了幾口菜湯,饑餓沒緩解,胃里卻暖洋洋的。他轉(zhuǎn)身往自己鋪子那邊走,目不斜視。二條一把抓住他:問你話呢,耳朵聾了?老康說,沒干啥。二條掄起巴掌就打在了老康臉上。一股血液泵到老康頭上,他的眼睛紅了。他用紅了的眼睛瞪著二條,硬是把二條的目光瞪得退縮了。
滿臉不自然的二條把臉轉(zhuǎn)向老棍,叫了聲棍哥。老棍習慣性地用手把腳鐐往他想要挪的方位挪了一下。挪到哪里都沒有實質(zhì)性意義,腳脖子上被鉚釘鉚死的鐐環(huán)如影隨形。但他總是如此煞有介事,似乎此刻鐐鏈的自然形態(tài)影響了他什么。或者,他只是讓它與地板磕碰發(fā)出聲音,那聲響是他權(quán)威的標志之一。
他扭轉(zhuǎn)頭,斜睨老康一眼說,咱們屋子里別出叛徒。
頭回轉(zhuǎn),老棍吹著口哨擺開棋盤,朝角落里正在吹著塑料飯盆喝水的啞巴招招手,把二條晾在了一邊。二條悻悻地搓搓手,過到一邊去了,沒敢再看老康一眼。
棋盤用白床單畫成。棋子是硬紙片,兩色筆跡,車馬相一應(yīng)俱全。
老康撫一下熱辣辣的臉頰,朝自己鋪位走去,與正從角落跑向老棍的啞巴擦了下肩頭。啞巴看到,尚在怒火中的老康面目上憑空增添了些許類似老棍的那種威嚴。
鐵門吱嘎一聲,趙文明進來了,他用目光把整個屋子環(huán)視一遍,徑直走到老康鋪位前,把他的鋪蓋卷拎起,走到老棍那邊,把二鋪曹得全的鋪蓋往旁邊一撩,老康的鋪蓋卷就落到了老棍和曹得全的鋪蓋之間。
大家都明白了,這是“突擊提拔”。曹得全抬眼,看到趙文明用冷冷的眼神盯著他,本想說句啥,撇撇嘴把話咽下了。
老棍呵地笑了一聲,聲音短促,尖利,刺耳,像刀子劃過玻璃。這笑聲讓老康心虛。事先他只是在心里品咂提升鋪位的榮耀,卻沒想到直接被提到二鋪,成為老棍的鄰居,而且是,把曹得全給擠到了三鋪。兩個都不是好惹的主兒,一個是警察抓捕三年才落網(wǎng)的殺人強奸犯,已被判了死刑,鐐銬加身等待執(zhí)行,一個是流竄搶劫的江洋大盜,還好沒有命案。
趙文明說,彭大棍,和老康處好點,號子交給你倆了。
彭大棍說,趙所長,您高看我,我無事活神仙。點點棋盤,咱來一盤?
趙文明沒理他,出去了。
2
古況給武苗苗去電話,武苗苗正給一個患者打針。那頭有個女護士說,她一會兒就回來了。古況喂喂了兩聲,想告訴對方,待會兒苗苗打過來也行,可那頭已經(jīng)把電話擱置一邊,他只能在這頭持著話筒耐心等待。聽筒里,他聽到醫(yī)院樓道里雜沓的腳步聲,護士或醫(yī)生的嘀咕聲,甚至還聽到了醫(yī)護室隔壁水房里水龍頭流水的嘩嘩聲。這時候,中隊長薛天過來了,看到古況手持電話卻不吭聲,眼睛里立刻閃現(xiàn)出令古況不舒服的狐疑目光。古況想扣掉電話,一轉(zhuǎn)念,想管你,電話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便轉(zhuǎn)了半個身子,背朝薛天,繼續(xù)等待。
今天周五,農(nóng)歷四月初六。再過十六天,他就要和武苗苗步入婚姻殿堂了。這周,他們必須去照婚紗照,洗相裝框,總要一段時間,不能再拖了。
果然薛天說話了,你怎么一直握著個話筒不吭聲?
古況把身子轉(zhuǎn)過來,想了半秒鐘,讓臉上擠出些笑容說,稍等。
那不能先扣掉嗎?
中隊經(jīng)費包干,看見他們打電話,小氣到出名的薛天感覺就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畢竟是中隊長,薛天的話還是有震懾力的,本來抱定決心的古況又打算妥協(xié)了,在薛天不屈不撓的目光注視下,他猶豫是不是先把電話掛掉。幸好那廂武苗苗一路小跑過來了,清脆的“喂”字一出口,古況依稀能聽到尾隨后面的氣喘吁吁聲。那聲音,喚醒了古況近些日子來的幸福和踏實,還有那么點心旌蕩漾。許多次,當他們把持不住狂吻或翻滾在一起時,那種氣喘吁吁總會縈繞在他耳邊。
糟糕的是,身邊卻依然站著一個大煞風景的薛天。
古況把聲音放得盡量平緩,說,明天我休息,明天是你的班吧,你和別人調(diào)一下,咱去照婚紗照。
護士,三班倒,武苗苗的作息時間,古況比刑法罪名都熟悉。
武苗苗說,你今晚就要回來吧?古況說,嗯嗯,一會兒就回。武苗苗說,那你直接來醫(yī)院。古況說,好。要不是薛天還在旁邊盯著,他好想說句屬于他們的情話。通常他一個人在電話結(jié)束時都會那么說的。今天沒說,電話那頭的武苗苗是否會嗔怪他?
無所謂,見面解釋一下好了,反正他不止一次在武苗苗面前編排過薛天。
已過下午五點,不到一個小時,除了值班的,他們就可以回家了。放下電話,古況剛走幾步,電話鈴響起來。他擔心是武苗苗有啥忘掉要說的,趕緊搶到薛天前面去接電話??吹剿贝偕斐龅氖?,薛天冷著面孔謙讓了一下。話筒拿起來,卻是找薛天。他把話筒遞給薛天,薛天接過,用混雜了嘲諷和不屑的目光看他一眼,把話筒貼到耳邊,喂?
那目光,讓古況仿佛吞進條蟲子般不快,他在心里罵了一聲,離開了。腳還未踏進宿舍門,他聽見薛天喊,古況!
極不情愿地回轉(zhuǎn)身,故意比平常步伐略慢半拍,他走了過來。
薛天指指電話:大隊抽你去搞專案。
血液和著憤怒一下子涌到古況頭上,他差點吼出一句:憑啥啊?他抑制一下情緒說,啥專案?
五中隊剛發(fā)個殺人案,人手不夠,蘇富大隊長親自抽你。
這話就更叫人懷疑了。古況清楚,他和蘇大隊長根本不熟,說指名道姓抽他,幾乎沒有可能。他判斷是,大隊要抽一個人上案,因為他剛才打電話惹薛天不高興了,薛天臨時報復,抓他當壯丁。
憤懣,沮喪,還有那么一絲后悔。真他媽的不應(yīng)該打剛才那個電話!他咬一下嘴唇,問,啥時去?
現(xiàn)在就走,直接到案發(fā)現(xiàn)場報到,宋政委和蘇隊長都在現(xiàn)場。一會兒安排車把你送過去。
心口又被戳了一刀,卻還心存僥幸。他用一種商量甚至略帶哀求的口吻說,薛隊長,剛才打電話你也聽見了,我明天要去拍結(jié)婚照啊。說完他就后悔了,因為他從薛天倏忽閃現(xiàn)的那一絲嘲諷目光里,知道這話非但沒有作用,甚至會引發(fā)他更為張揚得幸災樂禍。
果然,薛天說,你和蘇大隊長說去。
那種面對薛天時常會有的疙疙瘩瘩的感覺,頃刻間放大幾倍,古況用牙齒咬咬下嘴唇,打算認命。認命是他從警以來始終在修的一門功課。薛天卻感覺對古況的打擊不過癮似的,又補了一句,不是還有二三十天嗎,急什么,照相館還能關(guān)了門?然后換成語重心長的口吻:結(jié)婚,就是那么回事,實的都有了,還在乎那些虛的干啥?在說“實的”兩個字的時候,他擠弄了一下眼睛,一副猥瑣相。
古況心里犯了一陣惡心,沒接話茬,他不想把任何分辯再搭給薛天。只是沉下眼皮,用他以為薛天能感覺到的最最輕微的冷漠,表示了忿恨和不滿,轉(zhuǎn)身走了。他能夠想象到背后薛天那官大一級壓死人既遂的自得目光。
收拾好背包,坐在床邊沿,咀嚼著沮喪發(fā)了會兒呆,猶豫是不是先給武苗苗去個電話,告訴她今晚回不去了,明天結(jié)婚照的事情也許得取消。可實在沒勇氣再用中隊電話,看薛天那張討債鬼的臉。
許多人的壞情緒,就像橡皮球,按下,迅速會彈回來。古況的壞情緒,卻像橡皮泥,按成一個坑,一直是一個坑。
司機小安過來,說古干警,咱們可以出發(fā)了嗎?送了你我還得回來,大家等著坐車回家呢。
回家二字,再次觸發(fā)古況酸溜溜的感覺。他一把拎起包,說,走!
212吉普車停在院子里。他和小安分別從車的兩側(cè)上車,雖心里在抗拒,表現(xiàn)在行動上,卻像急于逃離似的。結(jié)果上車時用力猛了,額頭上部嘭地磕在門框上,劇烈的疼痛讓眼淚不爭氣地涌上眼睛。用手一摸,一小撮頭發(fā)掉了下來。小安說,古干警,你慢點。他趕緊笑笑自我解嘲。一咧嘴,儲在眼眶里的淚水受了擠壓流出來。
3
案子不大,就是個簡單的殺人案。用行內(nèi)話說,明案。只不過五中隊同時攤上另外一起殺人案,人手不夠,這才從別的中隊抽了幾個人過來。
年初,新局長到位,刑偵出身,甫一到,提出了“命案必破”口號。與此配套,實行局領(lǐng)導蹲案,不僅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蹲,其它副職也蹲。如果整個轄區(qū)只有一起命案,分管副局長先上。如果同時有第二起,從政委開始往后排。
局里都說,這么多年,就沒見過哪任局長,如此重視過刑偵,刑警隊的人算是有福了。這話,聽起來不知是贊譽還是揶揄。刑警隊的大小領(lǐng)導們,確也在各種場合下表現(xiàn)出“有福”的樣子。背地里,卻不是這樣,說各種話的人都有。
古況要上的這個案子,就是政委宋雪峰掛帥。
宋雪峰上屆就是政委,一度傳聞,他要接任局長。年初任命一出來,卻不是他。和古況同一個中隊的杜家玉,是個老同志,平常啥都敢說。一次私下里,他對古況說,任命下來的當天下午,宋雪峰到一個朋友家,先是喝了幾杯酒,突然抑制不住,埋頭痛哭。古況好奇地問,宋政委哭你怎么知道?杜家玉說,宋雪峰那個朋友,也是他的朋友。古況半信半疑,還是問道,至于要哭嗎?因為在他眼中,宋政委笑呵呵的,一副菩薩相,那樣的人,不可想象哭起來是什么樣子。還有,政委官已經(jīng)夠大了,因為沒當成局長,就去哭一場,還“埋頭痛哭”,不可想象。杜家玉說,你小孩子家懂什么,這次機會錯過,他就永遠上不了局長了。別看政委是二把手,在咱中國,二把手和二十把手沒啥區(qū)別。末了,杜家玉說,這是特級機密,可別往外亂說啊。古況趕緊點頭。結(jié)果沒幾天,和古況關(guān)系不錯的幾個人,私下里都忍不住和古況聊起這個事情。古況問他們怎么知道的,他們說,杜家玉啊。還強調(diào),杜干警說了,可千萬別往外擴散啊。古況就在心里笑,看來,沒往外擴散的就他一個人。
但他仍對此事半信半疑。
小安把古況送到案發(fā)地,等古況一下車,一把方向打死,車調(diào)個頭就逃走了,生怕也被抓了壯丁似的。
現(xiàn)場位于五中隊駐地金安鎮(zhèn)鎮(zhèn)子邊,這里原是一片莊稼地,這幾年搞城鎮(zhèn)建設(shè),剛被開發(fā),修建了連片的半土半洋的獨家小院,大部分還沒入住,門窗都沒安,恓惶地大敞著。零星入住的,喬遷新居的紅對聯(lián)仍炫目耀眼。一所民房外,涌滿了看熱鬧的村民,七嘴八舌,指指點點。馬路上,停著幾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車頭各自為政,朝哪算哪,看起來七零八落的。
院門口,有派出所的治安隊員把守。古況進門,治安隊員伸手攔他。他說,三中隊的,上案。剛才還在持續(xù)不斷的沮喪,上案兩個字一說出,一星自豪便泛濫開來。治安隊員點點頭,讓他進去了。無需穿警服,也無需掏工作證,他們之間有彼此熟識的交流方式,那是做不了假的。
院子里,幾名120的醫(yī)護人員,正把一名業(yè)已斷氣的老婦人往擔架上抬,身上的血,流得瀝瀝拉拉的。
宋政委就站在院中間,雖然不認識他,也知道他是抽來上案的,對他點點頭。仍舊是那張菩薩臉,只不過在案發(fā)現(xiàn)場,沒了平常那標簽樣的笑容,添了幾分嚴肅。
古況忍不住又想,這樣的人,真的痛哭起來,會是什么樣子?
擔架往院子外面抬,古況把目光從宋政委身上移到擔架上。到了院門口,瞧熱鬧的群眾呼地圍攏過來,往擔架旁涌,脖子伸得老長。兩個治安隊員就吼了起來。古況趕緊也跑到院門口,幫他們一起吼。
護著擔架上了救護車,古況返回院子。五中隊副中隊長彭飛從一個屋子出來。他認識古況,朝他打了個招呼。
古況趕緊靠過去,問怎么回事。
彭飛說,女婿砍了丈母娘和媳婦兒。丈母娘死了,媳婦兒受了傷。
古況問,人抓住了嗎?
彭飛搖搖頭,說已經(jīng)派一路人去抓了。
傷者呢?
剛才送鎮(zhèn)衛(wèi)生院了。
古況走進屋子,有技術(shù)人員還在勘察現(xiàn)場,相機快門咔嚓咔嚓響,閃光燈讓屋子忽明忽暗。
副大隊長鄭曉明看古況進來了,朝他點點頭,然后喊了彭飛一聲,指派他倆一起去醫(yī)院取受傷人的筆錄。
古況和彭飛一起到鎮(zhèn)衛(wèi)生院,一兩公里路程,也沒叫車。在一個急診病房,有派出所民警看守著。離門很遠,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呻吟。將要入門,有醫(yī)生問話,女人答的是普通話。這讓古況詫異,他們這里,尤其在鎮(zhèn)子里,很少有人說普通話的。
進去,一個女人躺在床上,看起來年齡不大。傷口正在消毒,古況湊過去看了一下,共有三處,分別分布在左面頰,左肩,左前臂。每一處傷口,都如嘴唇般翻卷在外。脂肪和肌肉沖破皮膚的束縛,以猙獰的面目顯露在他們面前。
做刑警,見多不怪,比這恐怖的場面多的是。醫(yī)院處理完,隨后還會有法醫(yī)驗傷,所以古況只是略帶好奇例行公事地瞄了一眼。等醫(yī)生做好前期處理,他們即著手工作??礃幼涌赡苓€需要一段時間,他們便先出去。臨行前,古況又隨意朝病人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女人左臉頰傷口下端,有一顆痣。那顆痣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傷口及蔓洇開來的鮮血,楚楚可憐地掛在那一小塊因腫脹而更加光潔的皮膚上。
古況輕微訝異一小下,想起一個人來。
4
古況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社會上舞廳風靡,不是大眾舞廳,是有“小姐”的那種,有錢人和年輕人趨之若鶩,家家生意興隆。最初在城里,城里飽和了,又蔓延到鄉(xiāng)下。在古況他們中隊駐扎的鎮(zhèn)子里,就有這么一家。老板很有創(chuàng)意,把舞廳建設(shè)在一個水庫中央的小島上,冠之為“水上舞廳”。
舞廳開業(yè)比古況參加工作還早些。參加工作后,偶爾有老同志叫他一起去,他都以不會跳舞拒絕了。其實他也想領(lǐng)略一下那環(huán)境,畢竟青春騷動,不是沒有渴望,只是不好意思。
古況不會跳舞是真的,上警校時,學校開展過跳舞“掃盲”,每人出五元學費,有專門老師教,說是包會——起碼包會“一步”“兩步”“三步”。何為“一步”“兩步”“三步”,古況根本搞不清楚。反正,他是班里為數(shù)不多未交五元錢的人。他也不是稀缺那點錢。
一天晚上,古況和副中隊長老白兩個人值班。因為閑得慌,老白舞癮上來了,又沒有別的人,硬拖他去舞廳。他仍是拒絕,老白不由分說,拉上他就往外走。他雖然還是連連聲稱自己不會跳舞,其實內(nèi)心并不完全抗拒。何況老白說,你以為大家都是跳舞去了?摟摟小姑娘么。他的心就咚咚跳了起來。
他們警察,有個好處,就是去這些地方不用埋單。不僅不埋單,服務(wù)人員還笑眉笑眼侍候。惹了他們的后果是,他們隨便找個碴,比如調(diào)查個情況什么的,光需一身警服站在那,不走不動不吭聲,客人也會心里發(fā)毛,尋個借口溜之大吉。但他們通常也不吃白食,因為想給他們埋單的人多著哪。
岸邊有只小船,負責擺渡的小青年看到老白,趕緊招呼,白隊長,好久沒來了!老白問,里面人多么?小青年說,還行吧。老白跳上船,胖大的身材讓船晃了幾晃。他朝古況招手,看著船還在搖晃,古況的腿有點發(fā)軟。小青年一邊扶他的手,一邊問老白:這位領(lǐng)導咋沒見過?老白說,小古,招呼好了,以后沒準要當局長。古況不好意思,趕緊擺手,白隊長,你瞎說什么啊。
舞池里整體昏暗,懸掛在中央的旋轉(zhuǎn)燈,刷刷射出密集的星光,掃在四五對摟抱著的男女身上。有那么一對正巧擦過古況眼前,古況看到那男人兩條胳膊環(huán)著女人的腰,頭干脆埋在女人肩膀上,屁股努力撅在后面,隨著音樂搖搖晃晃,一副下作又陶醉的樣子。他的心又不爭氣地咚咚跳了起來。
明眼的大堂經(jīng)理滿臉堆笑過來招呼他們。剛在沙發(fā)上坐下,瓜子和啤酒就端上來。老白說,叫個漂亮的姑娘陪小古。古況趕緊擺手,我不跳,坐會兒就行。臉又暗自燙了起來。
一對姑娘旋即來到他們身邊。一個穿及地紅連衣裙,翩翩躚躚,一個穿超短黑裙,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兩人都很年輕,都是女孩子模樣。古況喉頭有點發(fā)緊,趕緊低下頭去,又覺得不妥,慌忙又把頭抬起來。老白說,挑哪個?你選。古況擺手,我真的不會跳。老白哈哈大笑,不會讓姑娘教你!這邊就有一個女孩拉住他的手,拖他起來。他的臉更燙了,身體卻在那只滑膩柔軟的小手牽引下站了起來。這才看清,是紅裙子那個。
幸好是她——剛才在看到這對姑娘的瞬間,他已經(jīng)做了比較、選擇,他知道,他是承受不住那兩條白花花的大腿的。
女孩笑問,現(xiàn)在音樂是三步,就跳三步怎么樣?
在星星點點燈光匯集而成的光暈里,古況這才看清了女孩模樣。臉圓而潤,潔而白,額頭寬闊明凈,鼻子精致挺拔。特別是嘴唇,微微撅起,像正朝誰撒嬌使性似的。嘴角不遠處,左臉頰下端,有顆痣,初看有點突兀,再看,卻有幾分妖嬈。
古況想,所謂美人痣,就是這樣吧。
古況囁嚅著說,我真的不會跳。說這話時,古況一邊羞愧,一邊又為自己沒在學校學會跳舞而懊惱不已。
那就跳一步。
話音剛落,他的一只手便被女孩放在了柔軟腰部,即使隔著衣服,那種他從未領(lǐng)略過的苗條身材傳遞出來的舒服又曖昧的快感刷地掠過全身,他身體某一部位便略略鼓脹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女孩的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抓起他那只正在不知所措的空閑的手,抬起,說,跟我走就行。
古況壓根兒沒想到跳舞居然這般容易,簡直像走路似的,不由一陣欣喜。不覺舞到老白身邊時,老白朝他喊,這不跳得挺好嘛。他內(nèi)心也油然升起某種類似幸福的感覺。
女孩說,你也是公安吧?
古況點頭。
你們的工作真好。
見她這么說,古況不知怎的心頭涌過一絲羞愧。
舞步繼續(xù)著,古況越來越放松,身體就學著周邊的人慢慢扭動起來。女孩笑一下,說,屁股扭動的幅度不要太大,否則舞姿不好看。憶及剛進門時看到的那個男人的屁股,古況臉又紅了。
休息的時候,女孩有意拉他到一個空閑的沙發(fā)上,這樣倆人就相對遠地避開了別的人,又有沙發(fā)靠背擋著,似乎成了二人的獨立世界——淡淡的甜蜜讓古況柔腸百結(jié)。
你叫什么名字?
他們都叫我小紅。
他們都叫你小紅——這么說你不叫小紅?
我們這里都用化名。
古況表示理解,點點頭,故意問了一句,那你真名叫什么?
女孩咯咯咯地笑了:你是我的什么,男朋友啊,憑什么我告訴你真名?
古況賠笑一下,搖搖頭,不是,就隨便問問。
你叫什么?
古況遲疑了一下,也沒說出自己的名字。
派出所的?我咋沒見過你?
刑警隊的。
哦,厲害!女孩朝他翹了一下拇指,神態(tài)夸張而可愛。
古況搖搖頭,表示不敢承接女孩的夸贊。然后問她道,你多大了?
女孩撲扇下眼睛,你猜。
不到二十吧?
呵呵,秘密。這次是一只眼睛擠了一下,閃出詭譎之色。
女孩在笑意逐漸褪去及至消失的時候,突然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古況的臉。古況一臉惶惑,怔怔地瞪大眼睛看著她。手并沒有落下去,而是繼續(xù)下滑,停留在了他的下巴部位,輕輕在上面摩挲著。
纖纖小手傳遞給古況的溫柔和體貼,激發(fā)出古況一陣抑制不住的愛欲,他好想把姑娘擁在懷里,可是,他不敢,知道也不能,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同時,又陶醉地體味著他平生從未體味過的生之快樂,欲之快樂。他唯盼望那只手能主動滑到自己的嘴唇上,那樣可以伺機親吻一下。
女孩的手突然收了回去,隨后,古況驚詫地看到,有眼淚從她眼里流了出來,越過那顆痣,消隱在下巴里。
古況從未真正單獨面對過女孩子,這片刻工夫,女孩的舉手投足和情緒變換,完全逸出了他的經(jīng)驗——他不知是否該伸出手把女孩臉上的淚拭去,只是怯怯地問道,你怎么了?
女孩的淚繼續(xù)淌著,幽幽地說了一句,你不知我們做舞女有多苦。
這句話似曾熟悉,古況想不出在哪部電影里看到過,既便如此,他依舊因這句話心痛起來。他輕輕握住女孩的手,用自己的一根手指肚輕輕地撫動了她的手掌心幾下,嘆了口氣,說,那就再尋份工作吧。話脫口之際,一個念頭掠過:他要為這個可愛的女孩覓份工作——男人面對弱女子特有的擔當欲和保護欲,在他心中激蕩起來。
5
出了急診室,古況沉吟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彭飛,這個女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好像叫鄭莉或者鄭莉莉。做小姐的。
做小姐三個字,聽得古況心驚肉跳。他幾乎可以斷定,這個鄭莉或者鄭莉莉,就是當年的小紅了。
他萬沒想到,會在這里又碰到她,還是此種狀況和情境。
他沉默了一陣,趕緊補了句話,好不讓彭飛發(fā)現(xiàn)他的沉默、訝異和尷尬。這是她的真名?
有人看過身份證了,我沒看。
多大年齡?
好像是二十八吧。
居然比自己還大三歲!古況皺眉,記得那晚,他試探著問過她年齡的,他感覺她不到二十。時間剛剛過去五年,看來他第一次見她時,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
那次從舞廳出來,隨后幾天,女孩淚眼婆娑的臉一直盤踞在古況腦海里,他細細盤索他寥寥可數(shù)的社會關(guān)系,努力擴大范圍,看誰有一絲可能幫得了自己的忙,終于理出幾條線索。他計劃這個星期天,就逐一去找這幾個人。
周日一大早,他騎一輛自行車去找他的高中同學李小群。李小群的舅舅,在縣城開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診所,沒準需要人手。說明來由,李小群狐疑地問他與女孩什么關(guān)系,他搪塞說是一個遠房親戚。這個謊言基本說得過去,因為那天晚上他問過小紅的老家,是山后的一個村子。那個村子距這里雖然只有三二十里路,卻屬于另一個縣區(qū)。恰巧,古況的母親就是那個縣的。
李小群讓古況用自行車載著他去找舅舅。說明來意,舅舅問古況女孩學過醫(yī)沒有,如果愿做護士,倒是還好安排。古況搖頭。舅舅說后勤只有幾個崗位,兩個收費的,兩個打掃衛(wèi)生附帶整理病房的,一個門衛(wèi),一個保管還兼管水暖電日常維修,實在沒有空余崗位。李小群倒也仗義,不住懇求舅舅想想辦法。最后舅舅被他纏不過,說那把收費設(shè)成三個人吧,原先兩個人的確有點緊張,可不是為了省錢么,這么大個攤子,抬手動腳都是錢。然后對古況說,人倒是勉強可以安排,可工資不高啊,每月二百元,管吃住。古況想想自己的工資也就四百多元,欣然答應(yīng)。當時,社會上雇一個看孩子連帶做家務(wù)的小保姆,工資不過一百元。
中午,如釋重負滿心歡喜的古況,請李小群在飯店小撮一頓,有涼有熱有啤酒,兩人吃得熱汗騰騰。
古況早已清楚,舞廳晚上開業(yè),有時要開到將近凌晨,小紅她們的作息習慣是上午睡覺。迫不及待等到下午,古況找個機會,一個人過到水庫邊,可傻了眼,岸邊沒船。
古況扯開嗓子,朝水庫中央的小島喊了幾聲,沒人理會,倒惹得他身后路過的幾個人停下腳步瞧他做什么。
無可奈何了,古況只好悻悻離去?;剞D(zhuǎn)身,恰巧一個小青年過來,用嘴朝岸邊一棵大樹上呶了一下。古況這才看到,樹干大約一人高的地方,纏了兩圈電線,末端懸掛著一個黑色小按鈕。古況感激地點點頭,趨步過去,拿起按鈕接連按了幾下,果然有人過到岸邊。古況從身影依稀辨出,就是那天晚上劃船的小青年。
小青年劃船搖搖晃晃過來,滿臉布著不情愿??苛税叮瑳]好氣地問他大下午過來干啥。古況看他態(tài)度,想可能是沒認出自己,便謙和地亮明了身份,說,那天晚上咱們不是見過么?小青年一拍腦袋,連聲道對不起,并解釋說由于那晚天黑,才沒記清他的長相。
古況說,那個小紅在嗎?
小青年依舊滿臉堆笑,笑容中卻浮出別樣色彩,擠一下閃爍著小邪惡的眼睛問他:找小紅干啥?
古況裝出嚴肅的樣子,故意無視他的討好:有個事情問一下。
擺渡過去,小青年讓古況稍等,說幫他把小紅給叫出來。
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從樓門口閃出來的時候,古況的心激動得撲通撲通直跳,報喜的快樂,充盈全身。小青年倒也識趣,沒有跟著小紅出來。
看到古況,小紅瞪大雙眼,隨即撲哧笑了一下:你咋來了?
古況簡短說明來意,剛剛表達了個大概,小紅咯咯咯地大笑起來,笑得古況一頭霧水。好不容易把笑止住,小紅說,你呀,你呀,我就那么一說,你倒當真了!說完又笑了起來。
那張微微噘起的小嘴依然性感,可在她的笑聲中,古況滿懷熱情急遽冷卻。
他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了。
后來這一幕,在古況印象中變得極不真實,要不是他后來電話回復李小群說人不去了,他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過這件傻事。唯記得當時頭頂有白花花的陽光,自己滿臉油汗,一下子從自以為的救世主,淪落到憨瓜的境地,就像舞臺上一個白鼻子小丑被聚光燈照亮。
后來他才意識到,在姑娘向他流淚說“舞女有多苦”的時候,那一瞬間,他感覺有一絲滑稽的,不過隨即用自責去喚醒了憐愛。其實,他的第一感覺是正確的。
直至他離開最初任職的那個中隊,無論誰再叫,他都沒再踏上小島一步。
6
這個時候,古況腰間的傳呼機響了。摘下來看一下,是武苗苗:請速回電話。他和彭飛示意一下,出衛(wèi)生院找公用電話。
門口就有。古況急促按了醫(yī)院電話,武苗苗還在那頭等他。電話接通,武苗苗嗔怪道,我都下班老半天了,你怎么還不回來?。抗艣r帶著歉意沮喪地說,發(fā)案了,殺人,回不去了。那頭啊了一聲,誰被殺了?古況注意到看電話的老頭也瞪大了雙眼,說了聲,這里不大方便,咱見面再說。武苗苗說,那你啥時能回來?。抗艣r說,不清楚,看情況吧,我盡量和領(lǐng)導請假。好像是個明案,抓住人就好了。明天能回來不?古況腦海里閃現(xiàn)出嫌疑人當晚被擒獲他們連夜問筆錄第二天把人送進看守所的畫面,遲疑了一下說,看運氣吧,運氣好的話也許明天能回去。武苗苗說,我已經(jīng)和同事?lián)Q班了,那我在家等你吧。古況說,你也知道,我們這工作啥都說不定,你明天該干啥干啥,我要能回去的話,立刻聯(lián)系你。武苗苗輕聲說,想死你了。他能想象出那頭武苗苗捂緊電話避開同事耳朵輕聲說話的樣子。一陣幸福涌上心頭??蛇@邊有老頭注視著,他不好意思也這么回應(yīng)一句,只說了聲嗯嗯,把電話掛了。
頃刻激起的幸福感更加重了被臨時抓差的沮喪。返回衛(wèi)生院,彭飛站在醫(yī)院門前的臺階上抽煙。彭飛遞他一支,他本來不抽煙的,不知怎的,感覺此刻是很適合抽煙平靜一下子的,就把煙接了過來。彭飛并沒有給他點煙,只是把手中的打火機給他。他點著,第一口抽猛了,被嗆得咳嗽起來。
兩個人在衛(wèi)生院大樓前的臺階上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一會。彭飛是副中隊長,所以古況的回答多于詢問。當一個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哪怕只是略高,能夠平等和自己對話時,古況總是心懷感激。因為心懷感激,回答就會顯得誠懇、謙遜,認真。但此刻,古況的心思被當年小紅那張漂亮的臉盤踞了,時不時會沉陷在自己的情緒中,更讓人的擔憂的是,一會兒碰面是不可避免的,她是否會認出自己?兩人該如何對話?他幾乎想逃避,可沒有理由。所以有幾次,彭飛的話他聽得不大真切,回答也似是而非。最后,他干脆學著那些老干警的樣子,帶著不滿罵了一聲,向彭飛訴說本來明天自己打算和未婚妻照結(jié)婚照的,結(jié)果被揪到這里。彭飛表示了真切的同情,如果他剛才有失態(tài)嫌疑的話,彭飛據(jù)此是可以理解的。
天漸漸暗了下來。約莫過了半個小時,派出所的人過來叫他們。病人已經(jīng)轉(zhuǎn)至病房,傷口做了包扎,手臂上也掛了液體。因為臉上的那處傷,紗布覆蓋了多半張臉。
古況安慰自己,她入此行這么多年,接觸過的警察不在少數(shù),未必一定會記得自己??呻S即就否定了這種認識:接觸得警察再多,可憨瓜就他一個呀!
病床前有個小床頭柜。古況從旁邊拖過一個凳子,從公文包里拿出紙筆,做好了問筆錄的準備。這樣,他面朝墻壁,身體和病人的頭基本保持一條線上,她不用力,看不到他。避開她的目光是主要原因,此外,他已思忖過,鑒于他和彭飛之間地位的差別,這個活兒,還是他主動承擔好了,也為了彌補剛才走神不恭的歉意。
問筆錄是一個苦差事。所有干公安的人,熬的第一步就是哪天能夠不問筆錄。電視電影里的警察,干這種活兒的時候,總是有人問,有人記。他們真正做警察的,知道那是裝樣子。因為整個筆錄,必須從頭至尾形成一個有著時間先后順序和邏輯因果關(guān)系的材料,所有有用的細節(jié),必須渾然地嵌入情節(jié)的行進脈絡(luò)中,每一句想好了才能問,每一句問清楚了才能記,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根本不可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通常是,一個主問的人,先從頭至尾把需要了解的所有情況問一遍,完全清楚后,才交給一個記錄的人,按照剛才掌握的情況進行構(gòu)思并再次一問一答形成這份材料。問和記比起來,肯定是問容易,想到哪問到哪就行了,只要不遺漏,先后順序顛倒也無所謂,記卻不行。
后來,為避免麻煩,問和記的人通常會合二為一。過程中,被問的人還經(jīng)常會改口,而這種改口,通常不會被保留在筆錄中,那只能撕掉重寫。一份主材料,特別是犯罪嫌疑人的主材料,有時要用三四個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才能完工。一個問一個記,根本不可能弄成。
古況做好準備后,示意彭飛問,他會先做一些要點記錄。彭飛說,你問吧。他知道古況也是老干警了,這算一份信任。古況說,還是你問吧。彭飛以為這是古況的謙虛和對自己的尊重,也就不再客氣,朝古況笑笑,就問開了。其實,古況是想盡量減少自己說話,以避免病人聽出自己的聲音進而認出自己。
古況看看手表,在筆錄紙上填上了詢問開始的時間:1998年4月27日19時12分。
7
問:姓名?
答:鄭莉。
問:那個莉?
答:草頭旁的。
問:有別名嗎?
答:家里人和親戚朋友都叫我鄭莉莉。
問:年齡?
答:28。
問:具體出生年月日。
答:1970年2月1日。
問:籍貫?也就是老家哪的?
答:山西省A縣XX鄉(xiāng)XX村。(古況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確定是她了!當年她親口和他說過這個村子的,這個鄉(xiāng)緊鄰的鎮(zhèn)子,就是古況母親的老家。)
問:職業(yè)?
答:錦繡前程歌城。
問:具體干什么的?
(她遲疑一下)答:服務(wù)員。
問:啥叫服務(wù)員,說清楚點。
答:就是小姐。(“小姐”兩個字,她說得極其低聲。古況為她也為自己羞愧起來。)
問:你身上的傷怎么回事?
答:被人用刀砍了。
問:被誰砍的?
答:孫永安。
問:孫永安是什么人?
答:算是我對象吧。
問:什么叫算是?
答:談了一陣對象。還沒辦結(jié)婚證。就這樣。
問:他為什么砍你?
答:我不愿意跟他了,他懷恨在心吧。
問:孫永安哪里人?什么職業(yè)?
答:山西省B縣XX鄉(xiāng)XX村?,F(xiàn)在無業(yè),以前在煤礦打過工。
問:你們怎么認識的?
答:去年年底,他來歌廳玩,兩個人就認識了。
問:每天去你們那里玩的人那么多,為何你就選擇他做對象?
答:起初是他出手大方讓我有了好感。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挺專一的,每次來了就找我一個人,聽姐妹們說,我不在,他就走了。接觸多了,發(fā)現(xiàn)他挺會關(guān)心人的。干我們這行,四處漂泊,接觸的男人雖多,很少有人真心對你好的。就這樣。(古況在心里苦笑一下,他曾經(jīng)“真心”對她“好”過啊,隨即為自己此刻冒出來的想法和曾經(jīng)的行為再次感到羞愧。)
問:他怎么就真心對你好了?
答:領(lǐng)導,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們這種人。和您說實話,不是生活所迫,誰愿意干這一行?(當年她說“你不知我們做舞女有多苦”楚楚可憐的神態(tài)再次浮現(xiàn)在古況眼前。)我爸得病早早就不在了,留下我們娘兒倆和一堆賬,我媽身體也不大好,我得掙錢啊。后來我和他熟悉后,我談起我媽現(xiàn)在一個人住在那個小山村里,他立馬說,咱把老人接出來和你守在一起不就好了。后來他果真在鎮(zhèn)子邊租了房子,還叫朋友開了車和我一道把我媽接了過來,就是你們剛才去的那里。其實是這一點真正打動了我,我才決定和他好的。
問:你們現(xiàn)在關(guān)系發(fā)展到了哪步,同居沒有?
答:嗯。住一起了。
問:從啥時就同居了?
答:今年春節(jié)之后吧。
問:既然他這么好,那怎么會發(fā)生今天的事情?
答:那是起初,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個騙子。今年春天,我媽被接過來后,我們的關(guān)系基本確定了。這些年,我媽基本聽我的,也同意了這門婚事,定于農(nóng)歷3月28日結(jié)婚。3月20的時候,我第一次隨他回老家,那是一個看起來比我們村還窮的村子。他說,婚事總得在老家辦,隨后他會在城里買房子,這只是領(lǐng)我認認家門。去了以后,我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因為隨他走過村子時,村里人看我的眼睛都怪怪的。有幾個人看見我們,指指戳戳說什么,他還罵了人家?guī)拙?。到家后,我發(fā)現(xiàn)他特別怕我外出,一直說村里有個武瘋子,見人就砸石頭。我總不能一直待在家吧,一出門,他就跟著。他不在時,會派他一個妹妹跟著。那天我到村供銷社買衛(wèi)生巾,那個售貨員,是個中年人,男的,看她妹妹在門外和別人說話,悄悄問我,你是孫永安對象嗎?我說是。他說姑娘你可別上當啊。我問咋了,他瞧瞧門外,低聲說,孫永安結(jié)過婚的,前面那個老婆,也長得如花似玉的,經(jīng)常被他打罵,喝毒藥死了。他們還生了個兒子,老婆死后,他就把兒子賣了,據(jù)說得了五萬塊錢呢。聽了這個消息,我驚呆了。我這才意識到,他最初來我這里出手那么大方,居然花的是賣親生兒子的錢。當天,我問他怎么回事,他沒和我說話,卻突然飛起腳朝他妹妹肚子上踢去,她妹妹被一腳踢得坐在地上。后來,他親自看我,再不讓我出屋子。我鬧,他就打我。我知道,我必須逃離那里,終于,在一個夜晚趁他不注意,我跑出了村子,搭乘一個過路的摩托車到了縣城,坐客車回來了。
問:你回來那天具體是哪一天?
答:記不清了,上禮拜,好像是周四周五哪一天吧。
問:接著講。
答: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回來后一直沒有上班,只是提心吊膽地在家里守著,每天把院子大門從里面給閂緊。今天下午,我正和我媽在院子里擇菜,大門突然被拍得咚咚響。我心想壞了,肯定是他!你知道,我們外路人,住在這里沒朋友的,鄰居也不怎么往來,也不知該呼叫誰。我媽壯著膽子從門縫往外看了看,果然是他。她叫我往屋里躲,隨后她也趕緊隨我逃到屋子里。插屋子門閂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院墻上,隨后跳了下來,手里拿著一把菜刀,先砍了當時攔在我身前的媽媽,隨后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