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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蘇童《米》對人性邊界的探索

2019-10-08 04:01:08張琪
當(dāng)代文壇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尊嚴蘇童人性

張琪

摘要:蘇童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米》,成功地塑造了五龍這樣一個自私冷漠、暴戾孤獨、靈魂虛空、被自然欲求所奴役,最終走向虛妄的人物形象。這個人物讓我們看到了人墮落為一種肉身式的動物性存在的可能性,《米》是一部在動物性與人性的邊緣進行探索的作品。對五龍的人性成分進行剖析,挖掘五龍人性變化的軌跡和深層動因,可以考量蘇童小說對人性探索的銳力感與縱深度及其文本所蘊藉的文學(xué)價值和意義。

關(guān)鍵詞:蘇童;米;人性;自然欲求;尊嚴

對人性的追問和探索,是中外作家寫作的永恒主題。尤其自19世紀下半葉以來,關(guān)于人性的刻畫以及人性異化的表現(xiàn),幾乎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學(xué)潮涌。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性墮落的悲訴到卡夫卡對人性異化的痛悼,再到薩特、加繆、馬爾克斯……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中也不乏呈現(xiàn)人性境況、思考人性危機的杰出作品??傮w說來,偉大的作家和作品不僅僅要書寫人性,還要善于發(fā)現(xiàn)人性的不同側(cè)面,挖掘人性的種種可能性。當(dāng)然,偉大的作品常常是帶有寓言性的。比如卡夫卡的《饑餓藝術(shù)家》,表面上看是一個孤獨執(zhí)著的藝術(shù)家為藝術(shù)表演殉道的悲劇故事,但其中暗含了卡夫卡為人類理性、人的自由意志所推斷出的一種處境,他讓我們看到了饑餓藝術(shù)家出于自由意志所做出的選擇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向荒謬的:饑餓藝術(shù)家引以為傲的能力,在于他能在其自由意志的控制下對“吃”這一項人類的自然需要做出逆向的選擇。表面上看,饑餓藝術(shù)家似乎克服了人類最大的局限,即作為一種肉身存在的自然需要,但饑餓藝術(shù)家這種出于自由意志所作出的選擇,卻導(dǎo)致了他最大的不自由——在饑餓表演中,人的自然性并沒有得到克服,相反,饑餓藝術(shù)家卻比任何人都更加緊密地依賴于這種“自然性”,他生活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對這種自然性的拒絕和否定。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他并沒有創(chuàng)造什么,而是在對一切的否定中無所作為,他死前就已經(jīng)把生活放棄掉了。他甚至不如那只被放入同一個籠子里的美洲豹,它的肉身雖然陷于牢籠之中,但它并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這些,反而更加彰顯出生命原本的活力與歡樂?,F(xiàn)在看,卡夫卡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將人性中的理性推向極端,讓我們看到了自由的盡頭也許就是虛無。當(dāng)人再也不知道他該如何實現(xiàn)自己,不知道應(yīng)該拿他的自由做什么,而是用理性去絕對地對抗、否定自己的肉身時,他便已經(jīng)淪落于荒謬之中。

就對人性的探索和思考層面而言,蘇童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米》,其對于人性探索和思考的沖擊力,在很大程度上做了類似于卡夫卡的嘗試,這就是在探索人性的最大閾值:卡夫卡將人性中的理性、自由推向極端,讓我們看到了人作為一種肉身存在的局限性,同時,人必須要正視這種局限,否則自由的濫用必將使人類走向虛無;而蘇童的《米》絕不僅僅只是一個關(guān)于糧食和生存、逃亡和歸鄉(xiāng)、仇恨與暴力的故事,其深層的思想內(nèi)涵,更在于蘇童通過瓦匠街這樣一個充滿了戰(zhàn)亂、饑荒、殘酷、陰郁、暴力的生存結(jié)構(gòu)的營造,將主人公五龍人性中的自然性部分推向極端,呈現(xiàn)人性最黑暗的那部分。當(dāng)一個人完全被自身的自然性欲求所奴役,徘徊于動物性和人性的邊緣時,人將會淪為一種怎樣的存在。正如蘇童本人所說:“寫這部小說很像一次極限體驗,我要顛覆的東西太多了,被認定的人性、道德,還有人物、人與人的關(guān)系以及故事進展等方面,我?guī)缀鯌阎环N破壞欲在寫,在生活中我應(yīng)該是個善良溫和的人,卻一心要與魔鬼對話?!雹亠@然,蘇童要展現(xiàn)的并不是簡單的道德意義上的是非、善惡、美丑,而是有意將人性推向極致,推至人與“魔鬼”的邊界處,他要觸碰的是人性的底線,是存在于是非、善惡、美丑之前的生命本身,發(fā)掘出人性善惡的最大值。正因為如此,這部小說在近30年后的今天,依然具有力透紙背的思想銳度和芒刺在背的現(xiàn)實隱喻。本文著力對主人公五龍的人性成分進行深入挖掘,對其人性變化的軌跡和深層動因進行剖析,力圖呈現(xiàn)《米》關(guān)于人性邊界的思考和探索。

小說《米》的開篇所敘述的,是楓楊樹鄉(xiāng)村的一場大水無情地淹沒了村民們賴以為生的稻田和房屋,沒有了糧食的五龍被迫來到城市謀生。實際上,在任何存在狀態(tài)下,糧食問題一直是關(guān)乎人類生存的根本性問題。《尚書》有云:“食者萬物之始,人之所本者也?!雹谌俗鳛橐环N肉身存在,首先要面對的就是饑飽問題。五龍最初只是帶著“填飽肚子”這樣一個樸素的愿望來到城市,并且對和他一樣離鄉(xiāng)遠行、流落街頭的陌生人抱有一種同情心,但五龍第一次對這個城市傾注的同情心卻落在了一個死人身上,這似乎預(yù)示了這個陌生的生存環(huán)境的殘酷以及五龍人生命運的幽暗走向。城市并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隨之而來的便是來自碼頭兄弟會阿保一行人的欺凌與侮辱,一切皆因“饑餓”而起。

五龍就是在“饑餓”這一生物性本能的指引下來到瓦匠街的大鴻米店。從最初只是“討一口冷飯”到每月給五元的工錢,到與大小姐織云偷情、做了馮家的“遮羞布”,再到接管米店,娶了二小姐綺云,最后宿娼、染上性病、生殖器潰爛直至失去生命……五龍人性中的食色之欲不斷向外擴張,在五龍身上,我們看到了人性的一種最低級的存在。通常我們說“人性”,首先是使人區(qū)別于狗、草、石頭等它類存在者,即區(qū)別于純感性存在的“動物”和純理性存在的“神”的“人之性”;其次,“人性”還是同樣生而為人的你、我、他之間所共通的,使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本質(zhì)性聯(lián)系的“共通之性”。顯然,被食色之欲裹挾的五龍已經(jīng)墮落為一種動物性存在了。

貫穿于整部小說,蘇童對五龍身體的敘述也暗示、揭示了這一點:五龍的身體總是像“干草”“枯枝”“稻穗”“棉花”一般的輕盈無力,在小說一開始是因為饑餓,食不果腹使五龍的身體干癟、乏力;但是到了后面,當(dāng)五龍得到了覬覦已久的米店,再也不用為饑餓發(fā)愁。當(dāng)五龍接連娶了織云、綺云,滿足了他旺盛的性欲,并且有了家庭,當(dāng)五龍干掉阿保、取代六爺成為兄弟會的老大,幾乎在瓦匠街呼風(fēng)喚雨時,他卻依然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干草”一般無力地漂浮。這其實是情感維度與靈魂重量的缺失,使五龍的肉體變得干枯而乏力。

問題在于,食欲和性欲,固然是人的一種最基本的自然欲求,但是,人絕不只是活在自然法則下,人還活在意義世界中;換言之,人有從肉體存在超越出來的精神性維度。進食對于動物而言,為的只是填飽肚子,維持肉身的存續(xù),但人類文明賦予“吃”這一生物性活動以更加豐富的意義,我們有純熟的烹飪技巧,有精致的餐桌禮儀,還有別樣的飲食文化。而五龍有一個標志性的習(xí)慣動作是“嚼食生米”,這一細節(jié)也暴露出五龍“人性”的退化。從人類發(fā)展史的角度看,火的使用,尤其是將火用于對生食的烹飪,使人類第一次與其他動物區(qū)別開來,烹飪技術(shù)使得很多在自然狀態(tài)下無法被人類所消化吸收的食物成為我們的主食,水稻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從而大大加速了人類的進化。但對于五龍而言,“嚼咽生米和吃飯喝粥其實是一樣的,它們的目的都是抵抗饑餓”③。顯然五龍已經(jīng)消解了人類文明所賦予“吃”的意義,墮入一種只知“饑飽”的“肉疙瘩”活法。

同樣,性對于動物而言也只是一種自然性需求,動物不會追問交媾的意義,人類社會雖然也存在不依賴于靈魂的肉體結(jié)合行為,但畢竟不是常態(tài),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追求的還是以情、愛為依托的具有精神意義的兩性關(guān)系,比起動物,這是一種靈與肉的深度結(jié)合。五龍再一次讓我們看到了人性可以有多“高”的同時也就對應(yīng)著可以有多“低”。有過織云、綺云兩個妻子和無數(shù)娼妓的五龍自始至終都是冷漠的,他沒有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付出哪怕一丁點的情感。起初雖然是織云誘惑五龍,但五龍與織云的結(jié)合只是為了滿足他生理性的肉欲,五龍自始至終都沒有瞧得起織云,更沒有投入一絲感情。反觀織云,她是整個米店第一個對五龍抱有同情心的人:當(dāng)馮老板、綺云把他當(dāng)作晦氣的叫花子拒之門外時,是織云為五龍端來了第一碗冷飯;在五龍進米店的第一天因為過度饑餓,吃到第五碗飯遭到了馮老板和綺云的冷眼時,是織云建議五龍繼續(xù)吃;在寒冷的冬季,是織云想給五龍買雙鞋,看著五龍單薄的雙腳,織云心里冷;婚后,織云因為懷了阿保的孩子對五龍心存愧疚,一度試圖彌補,和五龍好好過日子;當(dāng)?shù)弥T老板要了結(jié)五龍的性命時,也只有織云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可憐五龍……織云雖然水性楊花、愛慕虛榮,卻也是《米》中最天真、最有人情味兒的角色了。如果說五龍不情愿對織云投入真情實感是因為織云的世俗和放蕩,那么面對性情保守、勤儉持家的綺云,五龍應(yīng)該從心理上接受了吧?非但如此,在綺云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五龍更加獸性的一面。

在小說中,蘇童除了用植物形容五龍的身體感受外,還常常用動物來形容五龍的生存狀態(tài):像一只兇相畢露的“狗”、一只驚慌的“兔子”、一只在黑暗里偷食的“老鼠”。五龍很小的時候就像一條“狗”,爹娘死于饑荒,因為是孤兒,五龍與這個世界少有一種“情感”的聯(lián)系,他像一條流浪狗一樣在生存的邊緣奮力掙扎,并且五龍用盡一生都在擺脫別人看他如看“狗”似的眼光。當(dāng)五龍第一次抱著織云時,他想起的是一只會在黑暗處偷米的“老鼠”,后來五龍成功地“偷”到了織云和綺云、“偷”來了米店,欲望的膨脹也讓他從一只小老鼠慢慢長成一只兇殘暴戾的野獸。人的身體是人的靈魂的最好圖畫。④同樣,一個人對待自己身體的態(tài)度最能反映出他靈魂的樣貌,五龍原本有著健壯的身體,靠賣力氣為生,但卻在欲望的侵蝕與擴張下,讓肉身一步步走向殘缺和滅亡,肉身的放逐,就是靈魂漂泊的伊始。

當(dāng)然,五龍的墮落是有一個漸進的過程的。開始,五龍身上還飽含一絲淳樸和善意:初入城市,五龍會對街頭的流浪漢抱有同情心;當(dāng)織云第一次在廚房誘惑五龍時,五龍將其推開,說了句“我不是狗”。在那一刻,他還是在人性和獸性之間徘徊掙扎的,但他終究沒能控制住膨脹的肉欲。自馮老板有意將織云嫁給五龍的那一刻起,五龍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變化,也許是因為這一切來得太容易了,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內(nèi)心的傲慢貪婪開始顯現(xiàn)——“我都想要,就是一條母狗我也要?!雹葜钡今T老板買通碼頭上的船匪要結(jié)束五龍的性命,五龍從江上死里逃生回來時,他的人性開始徹底轉(zhuǎn)變——“五龍帶著一種空寂的神情走進米店”。⑥在此之前,五龍雖然看穿了馮老板的陰謀,但還是在生活慣性中,接受了這一切:馮老板需要五龍的力氣,五龍需要米店的米和織云的肉體。五龍對米店這個家雖然沒有感情,但還有一份各取所需的利益關(guān)系聯(lián)系著彼此,雖然帶著無奈與不滿,但生活還是可以繼續(xù)的。但是,馮老板的這一舉動卻將五龍內(nèi)心情感的部分徹底殺死。

當(dāng)五龍內(nèi)心情感的大門關(guān)閉時,他的自然欲求就會不斷地向外擴張。這一擴張使五龍產(chǎn)生了很多怪癖,他開始厭棄人的氣息,睡在米堆上,并且產(chǎn)生一種變態(tài)的性行為——將米塞進女人的子宮?!耙锌恐拙拖褚锌恐恢痪扌蛽u籃,他覺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東西,它比女人的肉體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實?!雹咴诔惺芰爽F(xiàn)實世界滿滿的惡意后,他已經(jīng)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偌大的城市,能帶給五龍安全感與心理安慰的只有米,這是他與外部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唯一介質(zhì)。

五龍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墮入了薩特在其哲理劇《禁閉》結(jié)尾,借主人公加爾森之口所呼喊的那句“他人即地獄”式的存在:五龍初到瓦匠街,就被六爺、阿保等人用一種注視惡狗似的目光來看待,并時不時地遭受他們的欺凌和侮辱;來到大鴻米店,又被馮老板、綺云用對待老鼠一般的目光加以防備。在來自他者充滿矮化和敵意的注視中,五龍時常發(fā)出無奈的呼喊:“你們?yōu)槭裁纯偸嵌⒅也环??”然而瓦匠街的人們并沒有收斂他們的惡意,待五龍以溫柔,于是在這種無處解脫、無可逃遁的處境下,五龍尋找到的出口就是關(guān)閉其情感世界的大門,任憑他的自然欲求無限地向外擴張,他不知饜足地攫取一切——米、女人、財富、權(quán)力……這一自然欲求擴張的結(jié)果又會反作用于五龍的內(nèi)心,走向極致時的情感反應(yīng)就是仇恨。恨是愛的“失明”,自然欲求的反向強化。⑧五龍在其自然欲求的推動下,將他所能占有和未占有的一切都推拒到他自身之外,成為他的敵對性對象予以消滅。他開始報復(fù)阿保、六爺、織云、綺云,并將這種敵意與冷漠延伸到他與自己的親生骨肉之間。

仇恨使五龍將一切他者都推向自己的對立面,成為自己的敵對性對象,五龍與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陷入決裂,他徹底喪失了與他人建立聯(lián)系的能力。米店自五龍掌家后,就是一個冰冷、陰郁的“無情之倉”:夫妻之間充滿了漠視和哀怨,父子之間充斥著懷疑和暴戾,兄弟姐妹之間滿載著仇視和敵意。米生繼承了父親五龍陰郁的報復(fù)心理,用米悶死了自己的親妹妹,雪巧用砒霜給米店全家下毒……好像每個人都是無辜的,但每個人又不無辜。錢穆先生在解釋《論語》的“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與?”的“仁”時,將“仁”定性為:“仁者,人群相處之大道”⑨。人不但是一種自然性的存在,還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個體生活在世界上難免要與他人相遇、相識。因而,一個合格的人要培植和建立起一種由己到人的他者意識,而“仁”的思想,也可以通俗地解釋為這種“他者”意識。孟子將“仁”定性為:“仁,仁心也?!卞X穆先生對此解釋道:由其最先之心言,則是人與人間之一種溫情與善意。⑩換言之,仁心是人性中所固有的,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善意其實既不是基于一種血緣關(guān)系、也不是基于友情、愛情等情感關(guān)系,更不是依靠買賣利益關(guān)系的支撐,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本質(zhì)性聯(lián)系:僅僅因為你和我都同樣生而為人,我們之間就具有一種溫情和善意。五龍顯然不可能達到這種君子境界,但他的仇恨與冷漠已經(jīng)從外部世界的他者浸透到自己的親生骨肉。而瓦匠街也上演了思想家霍布士的那句“人對人像狼一樣”11。

五龍的兩只眼睛全瞎了,一只是被馮老板戳瞎的,一只是被抱玉戳瞎的,都是他的仇人。五龍失明的過程也是他內(nèi)心仇恨之火愈演愈烈,喪失愛的能力的過程。他的一只眼睛總是渾濁灰暗、黯淡無神,象征著他愛的“失明”;而另一只眼睛總是暴露出咄咄逼人、陰郁慍怒的白光,那是一種惡的光芒?!拔铱渴裁床庞薪裉??靠的就是仇恨。這是我們做人最好的資本。你可以真的忘記爹娘,但你不要忘記仇恨。”12以仇恨為行為處事的內(nèi)驅(qū)力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就是“以暴制暴”:五龍借六爺之手殺死了阿保,又偷偷點爆了六爺私藏的軍火庫,將六爺逐出瓦匠街,隨后慢慢爬上這一黑惡勢力的頂端,當(dāng)五龍因病被他手下的兄弟會成員拋棄、背叛時,他又在暗地里向長槍幫出賣了江邊碼頭的地契,致使雙方火并,血洗碼頭,而這樣一個在暴力中掙扎、反抗,又通過暴力的手段奪取了權(quán)力的街頭一霸,在垂死之際仍然沒有逃脫來自下一代年輕人抱玉的打擊報復(fù)……表面上看這好似一個偶然的輪回,但仔細想來,順應(yīng)動物性欲望的擴張與走向惡的深淵似乎存在某種必然性。動物世界的生存法則就是弱肉強食,為了活下去,它們只能讓自己的牙齒更鋒利,以便啃食其他動物的肉體,所以肉食動物的天性就是好斗嗜殺的。反觀荒時暴月的瓦匠街,每個人都是在戰(zhàn)亂與饑荒中掙扎,為了覓一口吃的,為了活下去的小人物,他們自然沒有能力去寬容,更沒有能力去反思,最終只能淪落為現(xiàn)世惡的順從者,他們既是這個時代與環(huán)境的受害者,也是這個時代與環(huán)境的塑造者。五龍、阿保、六爺、抱玉……他們在本質(zhì)上是一類人,五龍仇恨他們的同時也是在仇恨這樣的自己。

我們注意到,當(dāng)代文學(xué)中有很多書寫?zhàn)囸I主題、展現(xiàn)饑餓記憶的作品,比如莫言的《糧食》《紅高粱》《黑沙灘》,劉恒的《狗日的糧食》,閻連科的《年月日》,陳應(yīng)松的《到天邊收割》等。與之相比,莫言的《糧食》,讓我們看到了人在饑餓狀態(tài)下的丑態(tài)的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母愛的偉大;閻連科的《年月日》讓我們看到了人面對自然災(zāi)害時的奉獻與執(zhí)著,看到了人對生命的渴望、對希望的追求以及人性中的高貴品質(zhì);而劉恒的《狗日的糧食》則為我們呈現(xiàn)了人是怎樣為了維持肉身的存續(xù)而甘愿放棄尊嚴向自己的生物性本能妥協(xié)的。這些作品或是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人的精神力量的高貴與偉大,或是為我們呈現(xiàn)了人的一種純動物性的存在?!睹住分煌谏鲜鲎髌返牡胤皆谟冢何妪埵冀K在人性與動物性的邊緣掙扎徘徊,雖然他的肉身已經(jīng)淪落為一種動物性的存在,但他卻一生都在試圖跳出這種動物性的存在,找到人之為人的那份尊嚴。

五龍的一生是饑餓的一生、仇恨的一生、孤獨的一生,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尋找自我和尊嚴的一生。自進城那天起,別人就把五龍當(dāng)做可憐的叫花子,盡管他始終試圖從城里人的目光中尋找一處可以安放自我和尊嚴的地方,但瓦匠街的人并沒有給他這樣的所在:綺云把他當(dāng)成晦氣的要飯者;阿保把他當(dāng)成和自己一樣兇殘的惡狗;馮老板更是把五龍當(dāng)做可憐畏葸的流浪者,他沒有穿皮鞋的資格,只是一只靠賣力氣討飯吃的喪家犬。他還是一只會在夜里偷米的老鼠,只配做馮家的“遮羞布”。一直以來,五龍心里都有一個隱秘的愿望——希望別人把他當(dāng)人看,他想找到身為一個人應(yīng)有的尊嚴和存在的自我。

動物作為一種自然存在者,只按肉身存活,并沒有進入價值層面,因而不存在尊嚴的問題。人則不然,人既是一種感性存在者,又是一種理性存在者。上帝在造人時對人說“我把你造成為一個既不是天上的也不是地上的,既不是與草木同腐的,也不是永遠不朽的生物,為的是你能夠自由地發(fā)展你自己和戰(zhàn)勝你自己。你可以墮落成為野獸,也可以再生如神明”13。人之尊貴處,就在于他可以憑借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自己是什么、不是什么。五龍并不明白尊嚴不是來自于他人的眼光,更不是存在于外部世界某個角落待人開掘的“寶藏”,而是在人性中含著的。他一直在向外索取,以為抓住某種看得見的財富或權(quán)力就會獲得他想要的尊嚴,在接連得到了米、女人、財富、權(quán)力之后,五龍最終尋找到的那個標志著“尊嚴”的東西是他那口大金牙。那口凝結(jié)著父母精血的真牙在五龍眼里是貧窮、饑餓、卑微的象征,因為那口牙是吃糠咽菜、冬天凍得直打顫的牙;而金牙,不論它健不健康、好不好用,僅僅因為是金的,它就是好的、美的。因為金子本身有價值,鑲嵌到五龍嘴里,五龍就覺得自己被賦予了和金子同等地位的價值和尊嚴。外在的價值即使被再高的技術(shù)與人的肉身鑲嵌得再緊密,也畢竟是外在的。五龍的金牙在五龍咽氣不久就被他的親生兒子柴生摳下來,轉(zhuǎn)為柴生的價值和尊嚴了。

其實,人的尊嚴并不是指人處在群體關(guān)系和等級關(guān)系中的“面子”“體面”和“身份”,而是指人內(nèi)心對自己精神主體的自覺堅持。14換句話說,人的尊嚴首先來自于自尊,是對自己精神主體的肯定與堅持。五龍從來沒有在內(nèi)心肯定過自己,阿保在碼頭上對他的欺侮是他心頭的一道永遠不會結(jié)痂的傷口,多年以后,當(dāng)他打敗了仇人,獲得了財富和權(quán)力,他也在碼頭上用同樣的方式去欺侮一個年輕的搬運工:“我最恨你們這些賤種,為了一塊肉,為了兩塊錢,就可以隨便叫人爹嗎?”15其實五龍內(nèi)心真正仇恨、看不起的是和他一樣的自己。他曾在染上性病、奄奄一息之時進行過他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反思:“他的心靈始終仇視著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體卻在向它們靠攏、接近,千百種誘惑難以抵擋,他并非被女人貽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種生活一種夢想害了?!?6這樣的反思終究是不徹底的,他以為是混亂、骯臟、充滿欲望的城市生活害了他,他以為是“白米成山,山上站滿了紅衣綠褲的女人”的楓楊樹鄉(xiāng)的男人們的夢想害了他,倒是綺云替他說出了真相:“害你的是你自己”。顯然,五龍的肉身與靈魂已經(jīng)決裂,他的肉身淪落為一種動物性存在,而靈魂也在肉體的墮落中慢慢失重,直到再無能力將他從人與動物的邊界處拉回,于是他只能一面仇視自己,一面繼續(xù)墮落。而這虧空的靈魂自然無力幫他尋找他想要的尊嚴,于是只能靠他充滿欲望的肉身不斷地向外攫取,最終找到了金子這種世間最不易貶值、腐爛的東西。

此外,真正的自尊還要把自己上升到一個普遍性的個體上來看待,把自己看作一個具有普遍性的精神存在,而不是一個偶然的、肉體上的動物性存在。17而五龍的心中也是沒有“普遍性”維度的,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納入某個家庭、某個族氏的一員,而只是自顧自地活成一個偶然性的個體。他的眼中既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待先人和后人的態(tài)度上。當(dāng)五龍還在楓楊樹鄉(xiāng)的時候,他就常常在鄉(xiāng)村的祠堂里幻想城市的女人。祠堂一般是村民們用來供奉和祭祀祖先,為子孫們辦理婚、喪、壽、喜的場所,也是商議族內(nèi)重要事務(wù)的場所,而五龍卻在這樣一個神圣、嚴肅、充滿了倫理教化的地方幻想淫穢之事,并且留下白色污跡褻瀆祖宗??梢娢妪埿闹懈緵]有“先人”的概念,他不關(guān)心自己“從哪來”,也不在乎自己的子孫會“到哪去”?!拔铱偸强匆娔吧乃勒?,那個斃命于鐵道道口的男人,那個從米袋里發(fā)現(xiàn)的被米嗆死的孩子。我看不見我的熟悉的家人和孩子。”18他對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極少投入真情,而那些能激起他憐憫之心的人都或多或少跟他有著相同的人生遭際,他同情的只是他自己。

說到底,一個人如果無法建立起自尊,看不清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自然也就無法尊重他人,無法與他人建立起一種本質(zhì)性的聯(lián)系。所以,五龍的漂泊感和孤獨感是必然的。五龍總是夢到自己在白茫茫的大水上漂,和他一起漂浮的還有垂萎的水稻、棉花,腥臭的牲畜,破碎的磚瓦和樹木……這些都是沒有情感、沒有靈魂的自然存在者。即便是在米店落了腳、成了家,看似找到了歸宿,可五龍依然覺得米店就像一節(jié)顛簸的車廂,而他也一直是人生旅途中的流浪者。這其實是靈魂的漂泊感,因為五龍沒有把自己看做“普遍性的精神存在”的能力,而綺云在潛意識里是有這種“普遍性”維度的。小說中還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細節(jié)就是綺云有一次在打掃房間時翻到馮家破舊、發(fā)霉的家譜,產(chǎn)生了續(xù)修家譜的念頭。修家譜的意義就在于尋根留本,把自己當(dāng)做家族的一員、人類歷史的一員,記錄下生命的來龍去脈,個體才不至于走向虛妄。綺云一開始在馮家的第二十七代處留下了五龍的名字,但隨著五龍詭譎乖張的性情變化,綺云越來越覺得自己對身邊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男人感到失望、陌生和不解?!耙坏┲旅幕“盐妪埨降鬲z,我會不會守棺哭夫?綺云搖了搖頭,她想她不會哭,她想那時該做的是找出馮家的家譜,然后把五龍的名字從家譜中勾掉。”19蘇童并沒有明確交代五龍死后,綺云究竟有沒有將他的名字從馮家的家譜中刪掉,但我們更愿意相信綺云是刪掉了,因為一個人如果只是自顧自地活自己,就必然會走向虛無。五龍就是這樣一個在肉身的放逐中失去靈魂的小人物,所以他注定會終生顛沛在崎嶇坎坷的鐵軌上,漂泊于蒼茫無垠的大水中,而一旦他的肉身走向消亡,他便再也無法在世間留下任何痕跡。

加繆在評價薩特時認為,《惡心》過分地強調(diào)了人性中的惡,而忽略了人的某些偉大之處,而加繆的《鼠疫》則表達了一種人性之惡永遠存在,但人如果團結(jié)起來,就可以對抗這種惡的思想主題。加繆本人也常說:“我對人從不悲觀,我悲觀的是他的命運?!碧K童的長篇小說《米》,已然讓我們看到人性的豐富性,展現(xiàn)出人的動物性存在與人的精神性存在的永恒矛盾性,而且直視人性空間的狹窄與逼仄。可以說,《米》成功地為我們塑造了五龍這樣一個活在生活慣性中、隨環(huán)境浮沉且無力將自身從自我淪陷的境況中拯救出來的小人物。他讓我們看到,當(dāng)靈魂變得虛空乏力,人墮落為一種肉身式的動物性存在的可能性。如果說,我們還能從這樣一個自私冷漠、陰暗暴戾、失去尊嚴、走向虛妄的小人物身上找到一種善的話,那就是五龍僅僅作為一個生命體,掙扎著想要活下去的頑強的生命訴求。無疑,那是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最原初、最根本的活生生的生命之力。在這里,蘇童似乎有意弱化歷史時代背景,著力突出人在戰(zhàn)亂饑荒這種狹窄、逼仄的生活環(huán)境中的生存狀態(tài),這樣,反而使作品具有超越具體歷史時代的普遍性力量。如果說在禍亂交興、食不果腹的時代,人性的墮落尚且能找到一個借口,那么,在太平無事、物質(zhì)豐盈的當(dāng)下,我們是否仍然被自身的自然性欲望所奴役?我們是否為自己的靈魂尋到了一方安頓之所?我們是否找到了人之為人的價值和意義、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本質(zhì)性聯(lián)系?還是依然活成了這世間兇惡的野獸和飄搖的荒草?五龍可以沒有反思能力,但作為一個有理性的人則是必須要進行反省的。在這里,蘇童沒有給我們答案,但是,通過對五龍人性成分的剖析,我們似乎已經(jīng)看到某種答案?;蛟S,五龍的沉淪無關(guān)于時代、無關(guān)于環(huán)境,只是人性中一直暗含和隱匿的某種本質(zhì)。人仿佛時時處于深淵之上,該如何警惕,防止自身的墜落,始終困擾著我們。這也許就是我們重讀《米》時試圖尋找的答案。

注釋:

①中國網(wǎng):《蘇童:擺脫一切“教條”去寫作》,原載于《南方周末》2002年11月22日,http://www.china.com.cn/chinese/RS/236852.htm, 2019年7月6日。

②《尚書·洪范第十一·周書二》,《今文尚書考證》,皮錫瑞撰,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54頁。

③⑤⑥⑦1215161819蘇童:《米》,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第78頁,第83頁,第68頁,第139頁,第146頁,第169頁,第138頁,第185頁。

④[英]維特根斯坦:《哲學(xué)研究》,陳嘉映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9頁。

⑧劉小楓:《拯救與逍遙》,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頁。

⑨⑩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8頁,第8頁。

11[美]艾·弗羅姆:《人心》,孫月才、張燕譯,商務(wù)印書館1989年版,第6頁。

13[意]皮科·米蘭多拉:《論人的尊嚴》,顧超一、樊虹谷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頁。

1417鄧曉芒:《靈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頁,第150頁。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xué)戲劇影視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劉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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