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是在后來,我才知道那幾位獵人的命運變化,是從一場雪崩開始的。
那幾位獵人并不是純粹的狩獵者,他們的身份是可可托海礦區(qū)的工人,但從二十多年前開始,他們的本職工作卻是在外打獵,用獵捕到的獸物保障礦區(qū)的肉食供給。這種扭結的命運,在他們身上密布成不可知的密碼,他們無法解脫,更不知如何改變,只能像大風中的沙子一樣,被挾裹向無邊無際的孤寂。
他們長年住在可可托海東邊的戈壁上,那幾排孤零零的房子,在平時像沉寂的沙丘一樣,無論刮風或者下雪,都無聲無息。但是那天的一場雪卻下得頗為猛烈,那幾排房子很快就被大雪覆蓋,透出幾分魔幻之感。他們能忍受孤獨,亦有對付孤獨的辦法,譬如在這樣的天氣便閉門不出,或睡覺或聊天,外面的大雪便獨自下著,好像和他們沒有關系。
那場大雪下到黃昏,也沒有要停止的意思。一場雪,不論下得恣肆洶涌,還是悄無聲息,都不會有任何征兆。大雪中的人,也不會意識到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從外面來了幾個人,他們從小道消息聽說國家將禁獵,不準獵人以后再打獵。于是他們便對獵人們的獵槍打主意,想以每支二百元買走他們的獵槍。禁獵和不準再打獵的消息,對獵人們來說是當頭一棒,但他們不相信外人的話,加之他們使用那些獵槍多年,哪怕不用也不會賣掉。所以在那一刻,一種屈辱刺激了他們,他們對那幾人言辭激烈,連推帶搡將其轟出了門??粗菐兹死仟N離去,獵人們遂斷定他們是無中生有,便不再當回事。
待心情平靜,他們燉出一鍋羊肉,打開“伊力特”酒,邊吃邊暢飲。外面大雪恣肆,有一股暗光從獵槍上彌漫而過,他們想起剛才那幾人的話,內(nèi)心一抽搐,直到看見獵槍安然無恙地放在一邊,才又踏踏實實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新疆的冬天多有飲酒者,獵人們因為長時間在野外活動,更是常常借酒御寒。但那天他們喝得很開心,有人在喝酒間隙,忍不住撫摸一下獵槍,把子彈緊緊握在掌心,復又猛然攤開,其欣喜溢于言表。雪下得出奇的大,雖然只是黃昏,但天色卻已經(jīng)暗了。一位敏感的獵人說,這樣的天氣不是好兆頭,沒等他把話說完,有人舉著酒瓶又把他拉入暢飲的桌邊。
他們喝得太多了,以至于不知自己在說什么,但仍舉著酒瓶大聲喊叫。酒精在他們身體里涌起激熱和眩暈,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是在飛翔,又像是在飄浮。
人們在后來談論那天發(fā)生的事情時,為他們喝了那么多酒,后又忽略了一場大雪而搖頭嘆息。獵捕猶如是古老的棋盤,獵人是這個棋盤上固有的棋子,如果作為另一種棋子的獵物出現(xiàn),就會因為他們貪酒而錯失捕獲機會,對于獵人而言,那是莫大的恥辱。
天徹底黑下來后,反倒是地上的雪泛出白光,讓黑夜有了隱隱蠕動的感覺。獵人們酒醒后笑了,那么大的雪,黃羊會因為饑渴難耐下山找水,他們只需等待一夜,在明天早上就可以獵捕黃羊。那一夜,大雪先是讓他們變成雪人,繼而又變得像白石頭,最后幾乎與積雪融為一體,看不出何為石頭,何為樹,何為人。但狩獵的神圣感猶如一股熱流,使他們并不覺得寒冷,久久趴在雪中不動。
天亮后,一群黃羊果然下山了。獵人們?nèi)栽诜e雪中屏息堅守,職業(yè)規(guī)律早就鍛造了他們過硬的心理素質(zhì),亦讓他們堅信只要忍受嚴寒,就一定能捕到獵物。黃羊終于進入射程,所有的獵人都開了槍,黃羊接二連三地倒下,鮮血噴在雪地上,像綻開的紅色花朵。獵人們吹吹槍口的煙氣,讓自己放松下來。
但是那天的事情很快變得蹊蹺,突然,一股悶聲傳了過來,獵人們來不及向四處張望,那股力量便驟然變大,擊打得他們的耳朵一陣鳴響。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他們順著聲音看過去,終于弄明白那聲音是從山上傳下來的,他們再往上看,便看見山上的積雪在向下移動。
發(fā)生雪崩了!
積雪向下傾覆的速度越來越快,彌漫出一片翻滾的白色大霧。很快,整座山上的積雪都變成了雪浪,像搖頭擺尾的巨獸一般向山下?lián)鋪怼?/p>
是獵人一起擊發(fā)的槍聲太大,震蕩積雪發(fā)生了雪崩。
其實他們在剛才開槍后便覺得不對勁,那槍聲太大,震得他們頭皮發(fā)麻。他們玩槍從來都得心應手,卻沒有預料到今天的槍聲會這么大,讓他們疑惑沉重的鋼鐵槍身里,隱藏著想象不到的殺傷力。但他們只顧射擊黃羊,尤其是屢射屢中的快感,讓他們忽略了一現(xiàn)即逝的疑慮。
雪崩越來越大。他們顧不得撿拾獵物,提上獵槍轉身就跑。身后的雪浪像一只怪獸,撞到巖石上,本以為被撞碎了,但扭身一轉后變得更加巨大,而且更兇猛地向山下?lián)鋪?。有幾棵樹擋在前面,雪浪徑直飛掠過去,樹枝晃動幾下便不見了影子。最后,雪浪撲到山下,發(fā)出一聲悶響后,又騰起一股白色粉末,才慢慢平靜下來。
獵人們雖然逃離了雪崩,但有兩人在慌亂中卻丟失了獵槍,至于那些被擊斃的黃羊,早已在雪堆中全部不見。他們滿目駭然,那些雪堆像明晃晃的拳頭,似乎還要砸向他們。雪崩是積雪利用山峰,自上向下的一次奔跑。但這樣的奔跑卻會制造災難,讓動物和人喪命于那巨大的挾裹和淹沒中,就連樹木也常常被連根拔起,飛落到山下的雪地上。
早知道這樣,就不獵捕黃羊了。那一刻,他們隱隱又覺得有一片暗光在獵槍上游動,但他們卻抓不住,只能任由其彌漫向神秘的去處。
他們中的兩人,在剛才的混亂中丟失了獵槍。獵人怎么能丟失獵槍呢?沒有了獵槍,將如何去打獵?
雪崩似乎是一種暗示,讓獵人們的命運,在凜冽的寒風中發(fā)生了變化。打獵槍主意的那幾人帶來的消息,并非空穴來風,不久,突如其來的禁獵和收繳獵槍事件,將他們裹入了命運的顛簸之中。
他們的這一意外遭遇,也波及了我,讓我猶如被颶風挾裹一樣,陷入了一場離奇的波動中。在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去打獵,更未預料到會接觸到一群獵人,但始料不及的是,我在后來居然與那幾位獵人一起經(jīng)歷了禁獵的陣痛。
那是在十余年前的一個初春的下雪天,我在可可托海的老李家中,聽他講述打獵的經(jīng)歷。與老李相識始于一次聽聞,我從朋友的聊天中偶然聽說,有一位頗為傳奇的獵人被稱為老李(他不想被人知道名字),長年在可可托海的一個打獵隊打獵,裝了一肚子有關打獵的故事。經(jīng)人介紹認識他后,我與他頻繁來往,并有意識搜集他的經(jīng)歷,希望將來能寫點什么。
新疆的初春是模糊的季節(jié),讓人覺得寒冷的冬天只剩下一個尾巴,在隱隱約約晃動。那場雪并不大,但雪花落下的速度卻很快,似乎要急于完成到達大地的使命。我清晰地記得,我在傾聽老李講述獵人故事的間隙,扭頭看過幾眼窗外的落雪。我隱隱覺得落雪是一種隱喻,但到底在隱喻什么,卻不得而知。
老李講述的故事又多又好聽,我正聽得高興,一位朋友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和老李在一起。得到肯定后,他在電話中壓低聲音說,老李所在的打獵隊馬上就會接到禁獵通知,他們必須上繳獵槍,以后再也不準打獵。我一驚,還沒來得及問原因,朋友在電話中感嘆,老李變成了最后的獵人。聽到“最后的獵人”那句話,我的心收緊了,狩獵這種古老的職業(yè),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要在老李身上畫上句號。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那雪下得大了起來,而且隔著窗戶透進了寒冷。我向朋友細問原因,朋友說,國家有政策,隨著一批容易被獵捕的動物被列入保護范圍,獵人和牧民持有的獵槍將被全部收繳,任何人以后都不準再打獵。通完電話,我發(fā)現(xiàn)老李在望著窗外的落雪,自雪天透來的一股凝重,似乎要把他壓向黑暗中去。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窗外的落雪在隱喻老李這一代獵人的命運,他們很快就要面對一種終結,而在這之前,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這種終結會隨著一場大雪猛烈來臨。
狩獵是人類最原始的生存方式,亦是極為浪漫的行為。狩獵之所以存在,證明人類需要延續(xù)古老的生存方式,所以獵人這一職業(yè)被賦予榮光,獵人亦在自我供給、自我滿足的心理下,一代又一代生存了下來。
老李五十多歲了,但他身上顯現(xiàn)出的生命活力,仍隱隱透露出獵人干練敏感的職業(yè)氣息。如果此時的他站在戈壁上,不遠處恰好有一只動物,他一定會手起槍響,把動物撂倒在地。但是在這個大雪天,禁獵的消息猶如巨大的陰影,迅速將老李遮蔽,不知他和他那些打獵幾十年的伙伴,將如何承受這一變化帶來的陣痛和煎熬。
我扭頭看了一眼外面的落雪,不知幾時,那雪下得更大了,雖然可看出落雪是白色的,但有一股暗黑的陰影在游動,似乎要把這場大雪拽入巨大的黑暗中去。朋友在電話中說,因為持獵槍的獵人和牧民都生存在偏僻地帶,所以禁獵面臨嚴峻的現(xiàn)實——必須一次性全部收繳獵槍,以免留下隱患。這一消息有兩個無比清晰的指向,一個是為了讓生態(tài)達到平衡,必須保護動物;另一個是因為動物被列入保護范圍,所以必須收繳獵槍,杜絕以后有人捕獵。
第二天,雪還在下,禁獵通知到了,老李要趕往打獵隊駐地,我提出跟隨他前往的請求,他雖然為命運突變而顧慮重重,但還是同意了。我很感激老李,這一趟去打獵隊駐地,一定能看到他們在收繳獵槍過程中的神情,也一定能聽到他們說些什么。經(jīng)歷過這些,我就會在心中把他們定格成最后的獵人。
大雪紛飛彌漫,但落地后卻無聲無息,像是一種忍耐和沉默。從老李家去打獵隊駐地的路不近,但他把車開得很慢,似乎每往前一步,便更接近終結的命運。一路上,我們一直在閑聊,他的興趣慢慢高漲,講述亦變得清晰起來,我從中聽到了他從未提及的招工經(jīng)歷。他自小跟父親打獵,對辨認、跟蹤、潛伏和圍捕都爛熟于心,到了二十歲便成為出色的獵人。也就在二十歲那年,離他家不遠的可可托海突然出名,因為世界上已知的一百四十種礦物,可可托海就有八十六種,要大規(guī)模開采礦業(yè),將來還要建設一座城市。他們家得到一個招工指標,他被招錄為工人。他到可可托海后,因為礦區(qū)肉食供應緊張,加之他有打獵基礎,便被派往打獵隊去獵捕野山羊、兔子、鹿、哈熊和野豬等獵物。他們是工人,但干的工作卻是打獵。就那樣,老李和打獵隊員打獵三十年,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齡都消耗在了戈壁上。
車窗外的雪在飛飄,不知會落向何處。我很為老李擔心,害怕他對禁獵和收繳獵槍產(chǎn)生抵觸情緒,會把獵槍藏起來以備私用。但禁獵和收繳獵槍是政府行為,我想老李會明白這個道理,服從這一政策。
一場始終沒停的大雪,把我們送到了可可托海。老李和打獵隊員都很平靜,似乎禁獵和收繳獵槍像一張寫得清清楚楚的紙頁,他們早已熟讀了其內(nèi)容。這樣最好,既然命運已全盤托出,答案亦無比明確,他們便只能在內(nèi)心把隱忍放大,把一切都裝進去。
大雪也很快送來了收繳獵槍的工作組,因為人多,屋子里一下子變得擁擠,也格外寒冷,似乎來人把冬天也帶進了屋中。工作隊員給打獵隊講解禁獵和收繳獵槍的政策,老李一直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地上。工作隊員的話剛說完,他抬起頭問,禁獵是哪一級的政策?他的神情中含有冷峻,這是獵人固有的神情,他們長時間與狼、哈熊、雪豹和狐貍對視過,便會用眼睛說話。
一位工作隊員接住老李的話,問他有什么疑問?他說,我想知道政策規(guī)定到了什么程度?他看上去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只是不緊不慢地問。其實他們這一批獵人的命運已昭然若揭,他又想知道什么呢?
有雪花被吹到窗玻璃上,卻停不住,很快就落了下去。工作隊員耐心給老李解釋,新疆都在禁獵和收繳獵槍,是統(tǒng)一的政策。老李聽后,臉上浮出釋然的神情,眼睛里的光芒也變得柔和起來。看來他的理解力很強,執(zhí)行禁獵和上交獵槍應該不成問題。
外面的風一直在刮,有雪花似乎要從門縫中擠進來,卻卡在窄窄的門縫中,最終變成了一片水漬。老李靴子上殘存有雪,他跺了跺腳,將雪磕了下去。然后他說,既然是統(tǒng)一的政策,我就交一個統(tǒng)一發(fā)的打獵證。說完,他拿出兩個塑料本子,把綠色封皮的那本遞給工作隊員說,這是1960年統(tǒng)一發(fā)的。我在一邊看見,是當年的某行政部門下發(fā)的,其字跡、印章、內(nèi)容和日期,都清清楚楚。
屋外的風大了起來,落雪也變得更為密集,讓人疑惑落雪也能發(fā)出聲音。老李說出了他的想法,他可以上交統(tǒng)一發(fā)的打獵證,但他沒有見到更大的政策,是不是統(tǒng)一的政策是一個范圍,而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是容許打獵的?他思路清晰,言簡意賅,眼睛里又浮出冷峻的光芒。至此我才發(fā)現(xiàn)老李不是簡單的獵人,他歷經(jīng)那么多年狩獵歲月,早已熟知人心世道,也許這就是狩獵這一古老職業(yè)的魅力。
有人進屋,雪花從門中跟了進來,在地上落成一層白。老李將手伸到爐子前去烤,爐子里升騰起幾縷火焰,向上飄了幾下,然后又弱了下去。打獵證是老李的依靠,它暗含權力和機構象征,在多年前讓老李感到踏實,到了今天,老李仍習慣性地復制經(jīng)驗,要輕松邁過這一關。
這一刻的氣氛有些沉悶,風雪吹在門上,響過幾聲后復又歸于平靜。我隱隱覺得風像一只手,要急于抓住什么,但最終卻無力地松開,收了回去。工作隊員耐心地給老李解釋禁獵政策,他聽完后直接表達出他的意思:除了1960年統(tǒng)一發(fā)的打獵證外,他還擁有更高級別的打獵證。說完,他把一個紅色證件遞給工作隊員,果然是某更高行政部門下發(fā)的打獵證,持有者一欄寫著老李的姓名。老李再次強調(diào)他的要求,當年只給他一個人發(fā)了這個打獵證,如果沒有更高級別的禁獵政策,那么他是不是還可以繼續(xù)打獵?看得出,工作隊員屢屢提及的政策,對他構成了壓力,他要抓住最后的稻草,從泅渡的河流中掙扎出來。
從窗玻璃上透射進來的光,投射在老李臉上,隨著外面的雪花起伏飄飛,老李臉上便閃爍模糊不清的光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工作組的人給他解釋,全國都在禁獵和收繳獵槍,所以這也是國家的政策,不存在級別之分,所有人都要一律執(zhí)行。我以為老李還會陳述他的理由,沒想到他把兩個打獵證一并塞到工作隊員手中,表示不用再說什么,他服從便是。
外面飄飛的雪落了下去,老李臉上不再有混亂的光影。但我看見他咬緊了嘴唇,直到把獵槍交出,在清單上簽完字,表情才有了變化。到了交獵槍的時候,老李把獵槍遞給工作隊員時,雙手猶豫著不忍松開,還明顯地抖了幾下。我擔心他做出過激行為,但他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松開手走了。
人在失去的同時,會本能地掙扎。
交出獵槍后,天就黑了,老李和打獵隊員被濃厚的黑夜淹沒,也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我目睹了他們的諸多掙扎。戈壁的夜雖然黑,但讓人覺得有一股力量從低處升起,要在夜色中升騰成一種生命景象。老李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夜色中的一座雪山,時間久了,他似乎被夜色淹沒了,又似乎像一塊石頭似的,從夜色中墜落到了戈壁上。這幾天,我和老李的交談小心翼翼,我盡量避免觸及敏感話題,而老李亦心事重重,說什么都言不由衷。
工作隊員完成任務后便返回了,打獵隊員仍然留了下來,他們雖然被收繳了獵槍,但沒有接到返回可可托海的通知,便只能在駐地等待消息。
天是快速黑下來的,一抹夜色先是從低處升起,然后便越來越濃,并迅速放大,一會兒就將戈壁遮蔽得不見了影子。我也留了下來。老李問我為什么要留下,我說你們打獵隊還沒有到真正終結的時候,所以我要留下來再看看。老李苦笑了一下,然后那苦笑突然退去,浮出一臉凝重。
黑夜似乎總是隱藏著秘密,兩天后的一個晚上,傳來一個消息,距打獵隊駐地不遠的一個牧場,出現(xiàn)了一群野豬。打獵隊員變得很興奮,野豬在目前還不是保護動物,可以獵捕。但是他們沒有獵槍,沒有辦法去射殺。想來想去,他們決定用卡車去撞野豬,幾年前他們就干過一次,一只野豬被子彈擊傷后奮力逃竄,一名打獵隊員開著卡車一撞便讓它倒地而亡?,F(xiàn)在,他們決定復制經(jīng)驗去撞擊野豬,這是沒有了獵槍后唯一的辦法。
寒冷的黑夜,因為熱鬧和激情而變得不怎么冷了。我問老李,剛宣布禁獵,就又去撞野豬,合不合適?老李說,野豬這幾年越來越多,把牧場禍害得不像樣子,理應多多消滅。再說它們不是保護動物,殺死它們不違法。他說話的語氣有力而果斷,似乎要將什么一把抓住,再也不會松開。
夜空中隱隱有星星,在遙不可及的地方閃爍著光芒。因為又遇到了獵捕的機會,大家都很興奮,一夜時間也過得很快,天邊很快就亮了。我們吃過早飯,行進一上午到了牧場。一位牧民說,野豬的鼻子靈得很,隔著一座山就能聞到人的味道,轉眼間就能翻過一座山,這個鐵家伙(汽車)又不會飛,怎么能追得上它們?打獵隊員無言以對,因為對環(huán)境缺少理智判斷,他們一臉尷尬。但是現(xiàn)在,他們沒有獵槍,更無從談及打獵,他們只能沉默。
天黑后,牧場上一片黝黑。牧場夜色要比戈壁夜色黑得多,不但看不清附近的山,就連夜空中也沒有星星。當晚,老李讓我陪他喝酒,我欣然答應,我們二人就著一盤兔子肉,很快就喝完了一瓶酒。其實我只喝了三杯,大多都被老李喝了。他醉了,說出了一個秘密,有一位牧民私藏了一支獵槍,他已經(jīng)和那牧民商量好了,明天借獵槍去打野豬。他覺得今天把面子掉在了地上,明天一定要撿起來。我忙勸他不可去干犯法的事情,但他已神志不清,我沒勸幾句,他已發(fā)出粗重的呼嚕聲。
夜更黑了,似乎黑夜是不見盡頭的深洞,你鉆入進去,便永遠不會見到天日。老李要在懸崖邊跳舞,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及時拉他一把。我連夜找到那位牧民,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講解了一番禁獵和法律方面的事,勸他上交獵槍。他說他可以做到不向已被保護的動物開槍,但無論如何不能上交獵槍,因為他放牧時會遇到狼,有獵槍可以防身。我左右不了他,便勸他不要把獵槍借給老李,否則不但會害了老李,也會害了他自己,他明白其中的利害,便點頭應允。我回到住處,在老李身邊躺下,老李對我的行動一無所知,他在酣睡中翻了一下身,床隨之發(fā)出一聲響。我一哆嗦,覺得那聲響把黑夜撞擊了一下,但因為天黑,很快便又變得寂靜無聲。
在黑夜中完成的預謀,往往會順利實施。第二天早上,那位牧民躲開了老李,老李空手而回,臉上閃過不易覺察的疑惑。我在黑夜中與那位牧民的密謀,等于是阻擋老李的千山萬壑,他一時不會翻越過去,更不會找到答案。但他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換下了靴子和棉褲。我知道他打消了去獵捕野豬的念頭,一時心里既欣慰,又復雜。
過來兩天,牧民在我們面前近乎表演似的獵捕了一次野山羊。他們等到野山羊在下午吃飽后,騎馬沖過去驅(qū)趕,野山羊受到驚嚇后拼命奔跑,但因為吃得太飽,沒有跑多遠便倒在地上喘粗氣,牧民下馬宰殺了野山羊,扔到馬背上馱回。還有一些野山羊,本可以用同樣的辦法捕獲,但牧民們卻放棄了,它們跑到遠處才停下,發(fā)出一連串哀鳴。
牧民不忍心看我們一無所獲,便給我們傳授在夜晚捕獵野山羊的經(jīng)驗,我們這才知道除了趁它們吃飽追趕外,在晚上也有機會。野山羊在晚上成群臥下后,會派出一只當“哨兵”放哨,牧民們掌握了這一規(guī)律,順著那只“哨兵”找到附近的野山羊群,點起火把刺激野山羊的雙眼,野山羊因為視力不適失去方向感,趴在那里一動不動,這時開槍射擊,野山羊便一只只嗚咽著倒地。
像是午夜突然涌出了一輪明月,這樣的事情讓打獵隊員聽得熱血沸騰,看來離了獵槍也照樣可以打獵,他們在這一刻很興奮,決定使用照射度極高的探照燈。入夜,老李偵察到一片戈壁上有一群野山羊后,打獵隊員便悄悄摸過去,突然打開探照燈,果然如牧民所說,野山羊在強烈刺眼的光照中蒙了,變得不知所措。打獵隊員撲過去,一刀刀割向野山羊喉部,很快便將其全部殺死。
黑夜的沉悶,很快轉變成了黑夜的瘋狂。他們不用獵槍,卻同樣體會到了獵捕的快感,他們很興奮,也很幸福,覺得命運像倏忽一閃的燈苗,在他們的努力呵護下,并未滑入黑暗深淵,反而又亮出了光芒。
在黑暗中制造的罪惡,往往不可饒恕。牧民憤怒地指責他們說,你們?yōu)槭裁窗岩蝗阂吧窖驓⒌靡恢徊皇??你們沒有看見我們上次捕獵時,有意留下了一些野山羊嗎?一下子死了一群野山羊,所有的野山羊都會受到驚嚇,就會遷徙到別的地方,到時候誰來驅(qū)趕這個牧場上的兔子呢?大家細問之后才知道,每年牧場上剛長出草芽后,兔子便成群出來啃食,會影響牧場一年的草勢。而野山羊是牧場的功臣,它們出現(xiàn)后會讓兔子驚慌離去,青草便贏得了生長的機會。
牧民說完緣由,仍忍不住指責打獵隊員,你們把野山羊弄沒了,我們今年的草場就毀在兔子嘴里了,草場毀了,一年的放牧也就完了。
我們啞口無言,滿目愕然。
幾天后,一場大風刮起,我們因為釀成了過錯,便覺得大自然中的風,與命運之風極為相似,都會讓人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在戈壁上,風是除了大雪之外的又一強大生命。幾天后,戈壁上又刮起一場風,我和老李把柴火抱進屋中,準備點起爐子燒一壺奶茶喝。大風將窗戶吹得咣咣響,我看見有一團影子被大風挾裹著,向我們的房子撞了過來,待近了才看清是一個人。老李認得那人,是附近牧民家的一個小伙子,他在烏魯木齊待了幾年,因為掙不上錢不得不回到牧區(qū)。小伙子想加入打獵隊,他認為打獵隊沒有獵槍不要緊,他可以幫助他們用別的辦法打獵。其實打獵隊員知道小伙子的意圖,他如果當上打獵隊員,就有可能成為工人,那可是端鐵飯碗,一輩子再也不為生存發(fā)愁。但是小伙子的父親卻極力反對,指責打獵隊員帶壞了他兒子,讓他們從此遠離他家的霍斯(氈房)。
大風吹得門裂響,那小伙子卻沒有推門進來,在門口徘徊一番后而又隨著大風的挾裹而去。老李說,打獵隊員很為這個小伙子為難,如果讓他加入打獵隊,可以給他一個前程;如果不讓他加入,可避免他父親找打獵隊的麻煩。那小伙子得知打獵隊對他的事下不了決心,所以常常打探消息。他打探消息的方式很獨特,只要發(fā)現(xiàn)打獵隊員沒人理他,便知道沒有結果,于是轉身就走,今天也是如此。
那場風刮了很久,讓人疑惑再也不會停止。打獵隊因為那小伙子的事爭論不休,有人想讓他加入打獵隊,有人堅決拒絕。這時,老李遇到了一件事,前來拉運獵物的一位司機告訴他,可可托海最近將從打獵隊調(diào)回一人,他建議老李好好干,到時候爭取調(diào)回去。老李在那一刻看到了機遇,他渴望抓住這一機遇,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老李不顧風大,拉我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問我有什么辦法,可保證他萬無一失地調(diào)回可可托海。我想了想,覺得老李的成績擺在那兒,哪怕只有一個調(diào)動名額,也非他莫屬。于是便對他說,你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在最近不要出事,到時候自然而然就調(diào)回去了;如果出了事,就會讓調(diào)動受影響。我說這番話是有內(nèi)心隱情的,譬如他要借用牧民私藏的獵槍那件事,一定會讓他犯錯誤,所以我要提醒他。
老李下意識地說,目前讓他頭疼的,是那個小伙子想進入打獵隊的事。他知道,改變那個小伙子命運的機會并不在他手里,而是在可可托海,如果他擅自做主讓外人進入打獵隊,上面會認為他違反規(guī)定,調(diào)回的機會就會化為泡影,他仍將在這里過著與牧民別無二致的生活,他的工人身份仍將是一個影子。
那天的風大,吹得我很快便看不清周圍的景致,于是我拉著老李返回屋中,不再談論那個小伙子的事情。事后我想,老李在那一刻已做出拒絕那個小伙子的決定,他好不容易得到了機會,不能因為那個小伙子,讓命運之神轉過身去,把希望之門關死。
那場風突然停了,戈壁上的一切重新恢復清晰。那司機開車走了,轉眼便駛出很遠。老李還想向那司機打聽更詳細的消息,以便更好地運作調(diào)動的事,但那司機說走就走了,老李站在那里有些失落。
我看著老李,覺得他在這個年齡不應該背負重壓,但禁獵讓他在內(nèi)心急于突圍,背上哪怕有再重的石頭,他也要背起。
打獵隊員都想讓那個小伙子加入打獵隊,但老李說,這個事情得由可可托海的領導說了算,而我們只是被派到這里打獵的工人,不能擅自讓那個小伙子進入打獵隊,否則就違反了原則。老李的話給大家吃了定心丸,大家便遂了他的意。
老李在后來對我說,他當時說完那番話,覺得內(nèi)心一陣難受,便緊緊握住手,直至把手握疼,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幾天后又刮起了風,戈壁在大風中像是不堪重負似的,被壓得又低又模糊。老李得知那位司機帶給他的是假消息,沒有一人能夠調(diào)回可可托海,閃爍在老李內(nèi)心的閃電迅速熄滅。不但沒有人能夠調(diào)回可可托海,反而因為獵物不能滿足可可托海所需,上面要求他們在不用獵槍,不捕獵保護動物的前提下,想辦法再打獵三個月。同時,還通知打獵隊,有幾個招工名額,讓他們就近招收條件好的牧民。
大風沒能阻止住老李,他頂著大風出門去找那小伙子,他一直對那小伙子心存愧疚,現(xiàn)在有了招工機會,他要幫助那小伙子。然而得到的消息卻讓他大吃一驚,那小伙子已經(jīng)死了。原來,那小伙子被他們拒絕后,頂著大風跑到山上,坐在一塊石頭上掉眼淚。他痛苦地大聲號叫,但大風中的大山連一絲回音都沒有,反倒是大風淹沒了他的聲音?;厝サ穆飞希魂囷L吹刮起一根樹枝打在他臉上,他腳下一滑掉下了懸崖。起初他在掙扎,希望能抓住什么,但后來他放棄了,他的身體在大風中變得輕起來,像落葉一樣落進懸崖。他的臉上有笑,是那種解脫和放松后的笑。
大風刮到老李身上,他感到有拳頭在捶打著他。老李在事后對我說,那小伙子在大風中不幸命歿,讓他悔恨不已。他經(jīng)過一番比較,得出一個讓他羞愧的結果:他在戈壁上待得太久,害怕自己被遺忘,所以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內(nèi)心的希望,期待調(diào)回可可托海,而順利回去的關鍵,是做到不出事,不犯錯,不違反原則,所以他拒絕了那個小伙子。老李在多年后仍很后悔,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是自私的。
我也很痛苦,因為是我當時的一番話,讓老李權衡利弊,下定了決心。要說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應該是我。
那場風刮了整整十天,才慢慢停了。老李在后來與我閑聊時,好幾次提起那小伙子,如果那小伙子當了打獵隊員,就會成為城里人,現(xiàn)在也過上了幸福生活。但幻想歸幻想,現(xiàn)實的大幕已經(jīng)拉死,誰也無法把往事改寫出新的內(nèi)容。
后來,老李曾多次打聽那小伙子的父親,想見老人家一面,卻一直未能如愿。
那場風停后,天一下子冷了。
寒冷讓戈壁變得更加沉悶,積雪、石頭和樹木似乎都陷入了巨大的寂靜。老李和打獵隊員早已適應了寒冷,所以在那些天,我目睹他們利用原始方法,譬如在樹上制作圈套,利用石頭制作石夾,一次次獵捕尚未劃入保護范圍的野山羊,然后由老李開車運送到可可托海。
寒冷像一面看不見的墻,只要人邁出一步,就有一種被迎面撞痛的感覺。我為老李心生擔憂,萬一汽車在路上拋錨,他一人該如何是好?但他卻毫無擔憂,將大衣穿上后聳了聳肩,就似乎將寒冷頂翻在地,然后就開車走了。
天陰了下來,寒冷像是得到了一次施展手腳的機會,把地上的雪水凍成冰,就連早上剛剛彌漫過的雪霧,也在樹枝上被凍成了長長的冰溜子。我們閉門不出,圍著火爐聊天,等待老李回來。
三天后,老李回來了,他的胡須上凝結著一層白霜,與我們說話時才掉了下去。經(jīng)他細說,我們才知道他在可可托海經(jīng)歷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
他一路開車向可可托海行進,冷空氣雖然凝重,但老李的汽車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從中鑿開了一條通道。進入可可托海小城后,筆直寬敞的馬路,一排排樓房,擁擠的人流,還有戈壁上從未有的色彩、味道和光線,匯成一股暗流壓了過來,讓他無端地緊張。
向前行駛不遠,老李看到了給他誤傳調(diào)動消息的那人,便對著騎在馬背上的那人按了一聲喇叭,然后指責他信口開河傳出假消息。那人卻不承認自己的惡意作為,騎馬迅速離去。老李在那一刻很憤怒,恨不得開車去撞那人,但那人已縱馬奔跑出很遠,他縱然把油門踩到底,也無法追上。
車上的一只被擊昏的野山羊,在顛簸中醒了過來,一躍跳出車廂在大街上亂跑,還發(fā)出驚恐的哀鳴。
空氣在這一刻變得更冷,像是老李把戈壁上的寒冷攜帶進了這個小城。此時的老李,仍未壓下被那人激起的怒火,加之又受到一只逃奔的野山羊的刺激,便覺得都是因為上交了獵槍,才會出現(xiàn)野山羊昏死的事情,如果一槍擊中它,它還怎么能昏過去,又怎么能醒過來?他也為自己的大意感到羞愧,出發(fā)前他曾檢查過所有野山羊,沒想到還是忽略了其中一只。禁獵在這時猶如一記猛拳,不但將他打暈,而且還影響到了他的職業(yè)敏感。如果在以前,他摸一下黃羊身上的溫度,就知道它們是否已經(jīng)死亡,絕對不會出現(xiàn)死而復生的事情。
老李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不知道不再是獵人的自己,回到這個小城后會變成誰。但此時的他無暇尋找答案,街上的人很多,有的在看熱鬧,有的在大聲喊叫,似乎聲音里飛出了石頭和刀子,要去砸去砍那只野山羊。氣氛對人的影響,往往不可預估。那只野山羊讓老李無地自容,它在眾目睽睽之下奔跑,對他來說不是羞恥又是什么?再說,這是他們最后一次運送獵物進城,卻讓這只野山羊跑了,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一股異樣的感覺在他心里涌起,然后滋生出一股力量——他要開車去撞那只野山羊。它跑不過汽車的四個輪子,他只要一腳油門追過去,它的血肉之軀又怎能經(jīng)得起一撞?
寒冷在那一刻化作一股沉悶的氣息,先是撕扯著老李的內(nèi)心,后又變成一股熱流沖蕩到他腦際,讓他產(chǎn)生了不可抑制的沖動——他開著汽車追了上去。人們明白了老李的意圖,紛紛避讓一邊,讓他開車順利通過。汽車在戈壁上撞死野山羊的難度較大,但在水泥地上就不一樣了,它的四輪迅疾如飛,更重要的是老李可以靈活轉動方向盤,不管野山羊跑向哪里都逃脫不了他的掌心。
沒有風,但幾片雪花被吹入駕駛室,在老李臉上浸出一股涼意,但老李卻感覺不到寒冷。那一刻,城市、街道和汽車,像狠狠砸向那只野山羊的拳頭,亦讓他的心狂跳。他照準那只野山羊,踩下一腳油門便撞了上去。正如老李所想,野山羊經(jīng)不起汽車的撞擊,它被撞得飛起又摔下,頭部著地后發(fā)出一聲悶響,猩紅的血流了一地。
寒冷在老車下車的那一刻,像一張大網(wǎng)一樣裹住了他,但他卻沒有感覺到冷。他把撞死的野山羊提起,這是登記上交數(shù)字中的一只,必須放回那一堆野山羊中去。但是負責接收肉食的人卻指責他沒有一點同情心,居然那么殘忍地撞死了一只野山羊。老李這才覺出自己的瘋狂像一把刀子,在殘殺一只野山羊的同時,亦摧毀了自己的形象。那人讓老李把那只野山羊弄走,老李雙手顫抖,覺得拽在手中的并非是一只野山羊,而是滑入黑暗深淵的自己。
老李開車撞野山羊的事情,很快便人所皆知,他在可可托海待不下去,便默默開車返回打獵隊。他推門進屋時顫抖了一下,似乎巨大的寒冷仍然挾裹著他,他雖然是人回到了打獵隊,但是靈魂卻不知道在哪兒。打獵隊員聽說他開車撞死了一只野山羊,便用詫異的目光看他,他們不解老李為何會做出那樣的事情。老李亦很困惑,想了很久才發(fā)出感嘆,打獵打得太久的人,看見想逃跑的動物就會開槍,哪怕沒有槍,也會干出和開槍一樣的事情。
我為了安慰他,陪他出去散步,當他看見那輛汽車時,眼睛里面透出冷冰冰的神情,好像那是一輛無情、冷漠和罪惡的汽車,他再也不會碰它一次。
天氣寒冷到極點,往往會孕育出大雪。幾天后,一場大雪飄飄揚揚地落下,雖然戈壁因為一場大雪變得潔白,但徹骨的寒冷仍讓人望而卻步,不敢出門。
因為寒冷,那輛汽車再次讓我們經(jīng)歷了一次痛苦。
那場大雪持續(xù)了四五天,我們苦苦挨著大雪天的孤寂和沉悶。一天晚上,一只野山羊在外面叫了一夜,其哀鳴之聲,凄楚之調(diào),讓人聽得心顫。老李說它真是一只可憐的野山羊,如果它被凍死,會被大雪一層層覆蓋,直到積雪融化時才會被人或野山羊發(fā)現(xiàn)。
大家忍受著寒冷,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便開門去看那只野山羊,它凍死在汽車旁邊,一位打獵隊員用手一碰它,它像石頭一樣滾到了一邊。
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汽車駕駛室的門沒有關好,在半夜被大風刮開了,可看到打獵隊員遺忘在駕駛室里的羊皮大衣。他們愣怔片刻,便議論野山羊是很聰明的動物,為何不鉆進駕駛室,把羊皮大衣扯到自己身上取暖?
老李一直沒有說話,但此時他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便對大家說,野山羊恐懼汽車,它哪怕凍死也不會鉆進駕駛室。
天氣似乎更冷了。
意外發(fā)生的事件,以及人在戈壁上的處境,都會將孤獨無限放大。所以,在戈壁上的人常常會有一種期待,那就是盼望陽光。只要不下雪,不刮風,就一定會有陽光。有陽光的日子不僅暖和,而且人也會變得愉快。
那場雪很快就融化了,陽光照著戈壁,遠處的雪山更加晶瑩,近處的沙丘更加凝重。打獵隊員出出進進時,有意識地仰起臉讓陽光曬一曬臉,他們將此稱為“曬臉”,常年在戈壁上的人都有這一習慣。
一天,老李突然不見了。
明亮的陽光,讓戈壁上的路變得無比清晰,但這些路縱橫交錯,老李踏上其中任何一條,其結果都會不一樣。我擔心老李因為受刺激太多,干出失去理智的事情。直到晚上,隨著老李回來,我才知道他是因為一只白鹿出去的。
那只白鹿被牧民傳說了很久,人們都渴望能一睹它的神采。打獵隊員則更想捕獲它,他們在以前捕獲的都是普通鹿,如果捕獲一只白鹿,在同行中將獲得很高的地位。老李比打獵隊員多一個想捕獲那只白鹿的理由,他們這批人被可可托海人遺忘了,如果捕獲一只白鹿回去,會在可可托海引起轟動,他們就會受到關注。
老李在以前曾獵捕過鹿,但都是普通的鹿,它們被子彈擊中后倒在地上抽搐,不費周折就成為他的獵物。有一次,他遇到一只聰明的鹿,幾經(jīng)誘惑和射擊都無法把它擊倒,他看見附近有一條水渠,便開槍把它逼向渠邊,在它欲跳過水渠時連開兩槍,驚嚇得它掉進水渠。他從容開槍,渠水浸出一片紅色,那只鹿便浮在了水面。
普通鹿容易捕獲,白鹿未必能輕易得手。老李擔心打獵隊員礙事,決定單干。
陽光是太陽對大地的無私賞賜。那天早上,老李悄悄出門后,突然覺得陽光比平時明亮了很多,戈壁亦似乎變得親切了很多。是一個好日子,老李內(nèi)心欣喜,隨即加快了步子。在半路上,老李遇到一位哈薩克族獵人,獵人示意老李可取走他掛在馬身上的獵物。老李不解,那位獵人告訴老李,哈薩克族有一種向獵人索要獵物的習俗(哈薩克語稱為“斯熱阿勒合”,意思是,認識后就是最好的),說的是獵物屬于草原上的每一個人,獵人是代表大家前去領取的,在路上碰到可盡管索要。多少年來,獵人們自覺遵守這一習俗,并堅信給陌生人贈予獵物,會得到神的保佑,因為陌生代表意想不到的福祉。
老李覺得獵人對陌生人的慷慨贈予,是對福祉的期待,便取了一只松鼠。老李相信,只要一方天地豐富,人心便必然自足;只要人心自足,便必然能夠向神。
分別時,獵人對老李說,如果你捕獲了白鹿,聽我一句勸,千萬不要動它的頭,有一位獵人捕獲了一只鹿,為了把鹿角完整取下,砸碎了鹿頭,結果第二天他的頭腫得像氣球,似乎戳一指頭就會流出水。他害怕了,把那只鹿的尸體拼湊完整埋了,頭才消腫了。老李想,如果真的捕到了白鹿,他可以不動它的一根毛,因為他要的是捕獲的事實。他想,我是不是太瘋狂了?但他又覺得不能錯過白鹿,否則他再也不會得到機會。
太陽升起,明亮的陽光照徹大地。老李內(nèi)心澄澈,覺得這個有明亮陽光的日子,會讓他的獵捕變得更加完美,他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猶如是神賜,他會得到力量,亦會分外順利。他對白鹿出沒的地點和時間爛熟于心,他悄悄潛伏在草叢中等待。到了傍晚,陽光猶如被稀釋過一般,厚重而又濃烈地壓在山壑間。老李的運氣不錯,他等到了那只白鹿。它渾身雪白,邁著輕盈的四蹄,猶如高貴的公主在散步。貪婪在那一刻像大手一樣推了他一把,他一陣沖動,便甩出套繩網(wǎng)住了白鹿。精心設置的計劃實施得有條不紊,白鹿掙扎一番后只剩下哀鳴。他準備捆綁白鹿,突然發(fā)現(xiàn)它腹下有兩只小鹿,白鹿此時極力阻擋他,是怕他傷害那兩只小鹿。
白鹿和那兩只小鹿猶如難負命運的棋子,隨時都會陷入死局。
明亮的陽光,猶如一種圣潔的展示,讓老李從中讀出了道德、仁義、行為的意義。老李想,小鹿大概出生沒有幾天,沒有了大鹿如何活得下去?理智在那一刻驅(qū)散了他內(nèi)心的貪婪,而仁義又猶如開放的花朵一樣,在他內(nèi)心綻放出馨香,他決定放走那只白鹿。但白鹿已受到驚嚇,一蹄子踢到他腰上,疼得他大叫。無奈,他從腰間抽出刀子去割網(wǎng)繩,白鹿看到刀子蹦跳得更加厲害,一頭將他撞倒在地。他覺得腿上一陣炙燙,很快便轉為劇痛。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受到白鹿撞擊后,刀子鬼使神差地刺進了他的大腿。命運突然開出惡之花,一陣恐懼自內(nèi)心彌漫,他的傷口更疼了。他想把恐懼從內(nèi)心壓制下去,一用勁才發(fā)現(xiàn)無濟于事,恐懼像魔鬼一樣在他身體里亂竄,他雙唇顫抖,牙床磕出啪啪聲響。
陽光不再明亮,在光影的移動中倏然流逝,很快變成了凝重的夕光。但夕光也不會停留太久,很快被暗處升起的黑暗吞沒,并一起墜入了黑夜。在這一刻,博弈的局勢神秘轉變,老李從殺戮者變成了弱者。他用手握著刀子,理智告訴他不能把刀子拔出,否則他的血會迅速流干,會躺在這兒再也起不來,也永遠醒不來。血在他手上浸出一股溫熱感,他這才知道人流出的血是熱的。他苦笑一聲,用如此悲慘的方式獲得的體驗,代價實在太大。
白鹿身上閃過幾片光芒,這一變化與夕光無關,而是它毛色在這一刻的光暈中的反射。它咬斷套繩后獲得了自由,撲閃著長睫毛看著老李。老李無奈地看著它,內(nèi)心冒出白鹿不可褻瀆的想法。他內(nèi)心又涌起一陣恐懼,握著刀子的手又感覺到一股溫熱,不用看,又有血流了出來。
夕陽落下去了,戈壁上的最后一絲陽光,像是完成了使命似的,歸入了山后的巨大寂靜之中。白鹿無奈地在老李身邊走來走去,少頃,它仰頭一聲又一聲嘶鳴起來,不知是何用意。老李動不了,只能就那樣看著白鹿。他很悲哀,命運把他推到了死亡深淵的邊沿,用不了多久他就會一頭栽入進去,他不甘心這樣的結局,但卻必須接受。
白鹿的嘶鳴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大家向它包圍過來,它揚起四蹄把我們甩在身后,我們不放棄,遂緊追過去,便發(fā)現(xiàn)老李受傷了。兩名打獵隊員背著他返回駐地,讓他及時得到了醫(yī)治。
一次貪婪的擄掠,是惡的膨脹,如果順利實施,老李就可以達到目的,但是那把刀子在那一刻,讓他的身體成為那一事件的承受者,并暗示那是一場要付出代價的冒險,或者是神對他的懲罰。
那一刻,陽光完成了對大地的照耀,那只白鹿猶如被神引導,走向善的一面,化解了一場危險。在這件事中,白鹿成為至關重要的行動者,它的意圖、行為和目的,閃爍著圣潔的光芒。
陽光留下美好的記憶,但也留下謎團。老李在后來問過我,那只白鹿在那天引來打獵隊員后,人們忙于救他,沒有人注意到它和那兩只小鹿去了哪里嗎?那件事太神奇,我找不出答案。也許它們悄悄離去了,也許它們還有更為隱秘的隱藏方式,人是想象不出來的。
在那個陽光明亮的日子,白鹿是神,老李在后來一直堅信不疑。
老李傷好后不久,春天就來了,戈壁上不時會飄下一場春雨。但畢竟是在戈壁上,雨水落下后很快就會蒸發(fā),沙地上只留下皸裂的痕跡。
又一場春雨落下時,傳來讓打獵隊返回可可托海的消息。
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老李有些緊張,似乎有一只手突然伸過來,要把他拉入不可知的去處。禁獵之痛,獵人的終結,在這一刻才真正開始了,他難免要猶豫、忐忑、糾結和徘徊。老李這一回去,就不再是獵人,其打獵生涯就真的畫上了句號。
特殊的日子總是出乎人的意料,那場春雨居然持續(xù)了兩天。那兩天打獵隊員在收拾東西,他們偶爾會望一望從天而降的雨絲,臉上浮出焦灼的神情。他們想急于回去,但不知一場春雨是否是對他們的挽留?我的目光一直在老李身上,我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心的掙扎和不屈,已經(jīng)難以抑制地爬到了臉上。他難舍這么多年的打獵生涯,渴望事態(tài)能夠轉機。但他的幻想最終化為泡影,禁獵和收繳獵槍已成事實,他們的命運已變成清晰的句號。
一夜春雨讓人沉入酣睡之中,第二天早上,老李又神秘失蹤了。
有風把雨水吹得歪斜飄擺,但最終仍落進地上的水洼里。我在第一時間內(nèi)斷定,因為獵捕白鹿失敗,老李在失落中又生發(fā)出了欲望,做出了不理智的沖動行為。我有好幾次與老李交談時,發(fā)現(xiàn)他雖然能夠接受禁獵和收繳獵槍,但他卻壓制不住最后的渴望,想再打一次獵,哪怕打不到一只獵物,但只要把走了多年的路再走一遍,他將順從命運,微笑收場。
大雨嘩嘩而落,似乎在急切地訴說著什么。我內(nèi)心莫名地緊張,多日來我一直擔心老李會去找那位獵人,借獵槍出去打獵,看來他這次是要來真的了。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老李已掙脫捆綁在身上的繩索,要向著深淵縱身跳入。在我看來,那是對黑暗世界的墜落,但對他來說卻是一次激情飛翔。
所有的事,與上次白鹿事件一樣,我都是在后來才知道詳情的。譬如那把獵槍,在上次因為我從中“作?!?,讓老李的計劃泡了湯,但他一直沒有死心,而且更加小心謹慎,終于在昨晚悄悄找到那位牧民,以兩顆狼牙、一顆狼髀石和一張狼皮達成協(xié)議,借那位牧民的獵槍使用一天。那位牧民強調(diào),不管能不能打成獵,都必須把獵槍帶回。老李承諾,哪怕他回不來,也要讓獵槍回來。那牧民馬上制止住他,那樣的話不吉利,不講為好。
老李只想最后再打一次獵。
老李在后來對我說,他作為一個資深獵手,當無力掙脫命運的繩子時,便失去理智開始了掙扎。老李最后的掙扎是在那天早晨開始的,一場雨還沒有停,雨水落在他身上,浸出一股涼意,似乎在告誡他不可前去,應該返回。他在那一刻覺得手中的獵槍很沉,用手掂一掂,獵槍仍是熟悉的重量,他這才知道并不是獵槍變沉了,而是自己的心事重了。
老李沒有回頭,大雨猶如一道厚重的陰影,遮蔽了他的身影。漸往前走,他覺得雙腿無力,每邁出一步都頗為吃力。至此他才明白,禁獵只是形式上的終結,而他還要接受被抽走內(nèi)心力量,無奈地結束狩獵的事實。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嗎?
老李找不到答案,眼睛卻已經(jīng)濕潤。他苦笑一下,遂又向前走去。他的運氣不錯,雖然春雨讓山谷彌漫著大霧,但他很快碰到了一只盤羊。奇怪的是盤羊看見老李后并不驚慌,亦不轉身逃離,而是從山頂向他沖了過來。他瞄準射擊,盤羊轟然倒地斃命。這時,山頂上傳來“咩咩”的痛叫聲,他看見四只小盤羊已爬到山頂,才明白被他打死的是一只母盤羊,它迎向他的槍口,是為了贏得讓四只小盤羊逃命的機會。
雨水落進老李衣領,他冷得顫抖起來。按說,母愛在那一刻會喚醒他的良知,但他長久獵殺的心性已冷如冰霜,加之最后一次打獵刺激了他,所以他無法冷靜,對著四只小盤羊扣動了扳機。因為距離太遠,小盤羊沒有被擊中,很快在山頂上消失了。
下午,雨仍然綿密地下著,老李用手捋了捋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山岡上站著一只北山羊。他冷靜地開了槍,北山羊應聲滾到了山底。他在一叢灌木中找到了北山羊,它掙扎著站起來怒視著他,目光里有一股讓他駭然的憤怒。他心里涌起一股更熱的東西,再次開了一槍,北山羊的身上噴出一團血,卻仍然怒視著他,像是要戰(zhàn)斗到最后的勇士。幾分鐘后北山羊轟然倒下,他又看到了它的眼神,里面仍然透著憤怒。他用刀割斷它的喉嚨,直至北山羊的眼睛閉上,才覺得心里好受了一點。動物的憤怒刺痛了他,他覺得如果不割斷北山羊的喉嚨,自己就會被它眼睛里的憤怒擊倒。在那一刻,他是一位冷漠的獵人,因為多年的狩獵,已使他心硬如鐵。
雨時停時下,像是與誰在持續(xù)一場不動聲色的較量。白狐很神秘,老李在山里轉了一上午都不見它們的影子。他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但仍把牙咬得發(fā)出脆響,好像心里的想法就要用牙緊緊咬住,否則就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