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遠 徐豪
經過80多年的考古發(fā)掘和研究,我們基本搞清了良渚古城的概況和功能。
良渚考古前后已經延續(xù)了83年,這83年,經過幾代考古人的不懈努力,讓中國古文明一角的光輝閃耀于世。王寧遠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館員、考古隊領隊,參與良渚考古工作已經19年,是第三代良渚考古人中的核心成員,主持了良渚古城外郭城和外圍水利系統調查與發(fā)掘工作。
以下是王寧遠對良渚考古史的口述:
發(fā)現良渚
1936年的時候,西湖博物館管理員施昕更很意外地發(fā)現了良渚遺址。施昕更先生是良渚鎮(zhèn)人,生平坎坷,他趕在戰(zhàn)火燒來之前把發(fā)現的遺址發(fā)掘完,把報告寫好,就差要出版了,已經交到出版社去了,結果就碰上1937年七七事變、八一三事變,8月14日中國空軍就是在杭州上空跟日本空軍打的。
施昕更本來認為1937年7月底能把書印出來,書的圖版是在上海做的,文稿的校樣他已經拿到了,結果日本人打上海了,上海很快就淪陷了,印刷就中斷了。他就把那份清樣留在家里,自己帶了一份原稿到單位。他把這個稿子分在兩個地方,就是以防萬一有個閃失。那時候西湖博物館已經流亡了,施昕更被介紹到溫州瑞安縣抗日自衛(wèi)會工作做秘書工作。
實際上,當時良渚被重視,不是因為它發(fā)現了玉器,當時所有人都不認識良渚玉器,雖然良渚玉器很早就有出土,但是所有的人都認為是周代或者漢代的。施昕更最激動的是他發(fā)現了有兩片黑陶,我們叫黑皮陶。
為什么特別關注黑皮陶呢?因為當時世界上的考古學理論比較流行的叫傳播論,認為文明是單點起源,往別的地方傳。上世紀20年代中國考古學才開始誕生,那時候瑞典考古學家在河南仰韶文化遺址發(fā)現了彩陶。而在西方羅馬尼亞或者別的地方都發(fā)現過彩陶,人們就認為中國的早期文化是不是西方傳過來的?比較重要的節(jié)點是上世紀30年代,山東龍山鎮(zhèn)的城子崖遺址挖出來一個黑陶,這個黑陶是西方沒有的,所以就有了所謂的中華文明的二元論,就是有一部分是西方傳過來的,有一部分是本土的。
施昕更在良渚發(fā)現的黑陶,跟龍山的很像,他認為這可能是從山東那邊傳過來的。因為一直以來,江南地區(qū)都在黃河中心說的這種理論影響下被認為是蠻荒之地,宋室南下后來才發(fā)展起來的。1936年12月,施昕更連續(xù)兩次在良渚進行試掘,出土了一批黑陶器和石器。當時西湖博物館館長是董聿茂,是一個古生物學家,他雖然不懂考古,但他覺得施昕更的考古報告很重要。鴉片戰(zhàn)爭,特別是甲午戰(zhàn)爭以后,中國一路敗下來,民族自信心都喪失了,那段時間整個文化界就掀起了文化救國、文化救亡的思潮。董聿茂找到浙江省教育廳,浙江省教育廳當時已經流亡了,沒想到竟然還撥出了出版經費。
1938年《良渚——杭縣第二區(qū)黑陶文化遺址初步報告》這本書在上海出版了,但由于戰(zhàn)亂,沒有在市面上流行。1939年,施昕更在瑞安得了猩紅熱,由于缺醫(yī)少藥最終去世了,只有28歲。但因為有這本書,解放以后我們就知道良渚有遺址這么一件事情。所以說施昕更是良渚考古的第一代人。施昕更當時找了13處遺址,雖然他不是專業(yè)出身,但考古報告寫得很規(guī)范。所以我們一直說,良渚考古從它最開始的時候,就是有情懷、有溫度的。
反山、瑤山發(fā)掘
解放以后,西湖博物館改成浙江省博物館了,設有歷史部,考古工作由歷史部統管。1959年12月,依照考古慣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夏鼐在長江下游地區(qū)考古工作座談會上首次公開提出了“良渚文化”的命名。上世紀整個50年代、60年代,一直到70年代初,良渚都進行了零零星星的考古工作。
這期間,上海、江蘇等地的良渚考古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他們發(fā)現了黑陶和玉器是在同一個墓里面的,確定了玉器是良渚文化中很高級的東西,這就完全就扭轉了我們之前的認知。在上世紀80年代初,上海發(fā)掘了福泉山遺址,得出了一個結論,良渚文化中平民墓可能都是埋在平地上的,只有貴族墓是埋在高墩上,而且這個高墩是人為堆起來的,有的考古學家還給它取名叫“土筑金字塔”。
1979年以后,浙江省文管會、浙江省博物館的歷史部獨立出來,成立了一個考古所,就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專門的考古機構成立以后,就把浙江省比較重要的考古內容列為未來的戰(zhàn)略重點,其中就有良渚文化。
上世紀80年代,因為吳家埠遺址發(fā)掘,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瓶窯鎮(zhèn)西北的吳家埠建立了“良渚遺址考古工作站”,專人駐扎進行長期考古。工作站成立以后,除了我們自己正式的工作人員可以駐在這里,還讓很多招募的技術工人也有了工作據點。有了一個“窩”之后,考古工作的整體開展就更順利了。到1985年的時候,大概就已經發(fā)現了有四五十個良渚文化遺址??脊潘闪⒑螅灿揽?、王明達這些人就成為第二代良渚文化考古人。
1986年是良渚遺址發(fā)現50周年,紀念活動定于當年11月在杭州召開??脊湃碎_會,不是坐在那里空對空談論,最好是把你挖出來的東西擺出來給大家看一看、上上手;另外,一般還會弄一個發(fā)掘現場讓大家參觀、研討。但當時良渚地區(qū)的考古做得不怎么樣。
在上海開會的時候,大家對“土筑金字塔”印象很深刻,回來以后在良渚周邊調查發(fā)現了幾個,但到底是不是跟人家一樣有貴族墓呢?當時是沒有任何信息的。正好那一年我們有一個技工,是住在反山附近的村民,他反映反山頂上有一個制動材料廠要擴建,這個技工他跟著去調查,他知道這是一個遺址,就跑過來跟考古所說那邊要動工了,我們要不要去發(fā)掘一下。王明達等人去現場勘察,判斷反山是良渚文化時期人工堆建而成的。
當時的發(fā)掘項目如果是搶救性發(fā)掘的話,國家是沒有撥款的,要業(yè)主出錢,但這個廠是很小的村鎮(zhèn)企業(yè),根本出不起錢。本身考古所也想借這個機緣,挖一個考古遺址配合50周年會,就說我們自己出大頭,企業(yè)貼一點錢,這樣就談成了。當時浙江省考古所考古發(fā)掘的經費一年大概是8000元錢,上半年在海寧挖了個叫三官墩的遺址,花了2000多塊錢,還剩5000多塊錢??脊乓袌笈掷m(xù),王明達寫了一個發(fā)掘申請書,說這里“是一處重要的良渚文化墓葬,即‘土筑金字塔”,他直接就定性為“良渚貴族墓地”了,然后還寫了一個很詳細的操作規(guī)程,包括挖出玉器如何操作等。我們現在看起來簡直是一身冷汗,萬一你挖下去不是呢?這很神奇,也很有魄力。
這個申請后來批準了,就開始挖了。最初挖了十幾天,一個良渚墓都沒有,挖下去全是漢六朝墓。后來在一個探方下發(fā)現了疑似墓,有一天連挖了90厘米一點東西都沒有。以往的良渚墓都沒有這么深的,大家懷疑會不會挖錯了,他們那天很緊張。但王明達覺得這個坑邊很像,不會錯,就這樣一直挖。到了(1986年)5月31日下午的時候,當天要下大雨了,挖出了一點漆皮和玉粒,王明達老師一看,就跳了下去,用竹簽子在底下還發(fā)現了玉。但那個時候沒有任何準備的,沒有安保設施,為了安全起見,王明達就跟坑里的技工說不要往外說,然后就告訴大家今天天要下雨了,我們停工了,你們回去吧,那些工人不知道,就都回去了。他留下了幾個比較可靠的人,記下墓穴的長寬深,他們把墓穴蓋好,把排水溝挖好。
他們那天晚上喝了酒,很高興,說他們已經改變歷史了。結果這里真的就是良渚王陵。反山一挖,就把良渚遺址在整個良渚文化區(qū)里面的特殊地位給揭示出來了。當年的大會,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教授講,浙江史前文化有“兩朵花”,一朵河姆渡,一朵良渚。
良渚從反山發(fā)掘開始,就“開掛”了。第二年,1987年春天,考古所對瑤山進行了搶救性發(fā)掘,由牟永抗先生擔任領隊,瑤山遺址發(fā)掘也是良渚文化考古中最為重大的成果之一。接下來是90年代初楊楠、趙曄發(fā)掘了莫角山遺址,等等,幾乎所有的這些發(fā)現都具有重大標志意義,有的是七五十大考古發(fā)現。
提出遺址群保護理念
其實有一點很多人沒有關注到,第二代良渚考古人的考古理念對后來的良渚考古和保護都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當時考古發(fā)掘的規(guī)范,一般是需要把所有人工干預過的東西全部挖完,挖到完全是自然的土,項目才算完。但是反山是人工堆起來的,堆了好多米高,墓是埋在頂上的。當時的發(fā)掘領隊王明達和當時老一輩考古人很有文保意識,他們覺得如果都挖光了,墓坑都沒有了,那這個地方就什么都沒了,甚至連幾個探方之間的隔梁、走路用的關鍵柱都留著,包括上面的漢墓也留著,他們設想以后可以建個博物館。過了30年,終于建了現場展示棚。這個理念在當時考古人的文保意識、考古現場保護意識里是超級先進的。反山其實只挖了西邊,東邊還有。后來其他地方的很多遺址項目都跟我們級別差不太多的,但他們全部挖得干干凈凈,挖完就走了,什么都沒有了。
良渚遺址中,現在回頭看其實都是古城的不同功能區(qū),但是當時我們是不知道的。王明達先生在1986年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叫“良渚遺址群”的概念,他說這些遺址這么密集又這么高級別,它們可能是一個整體,雖然他當時也不曉得這是個什么整體,他就劃了一個范圍,把這些遺址在的地方按照邊界劃了一個范圍。這是一種學術上的認識,但是沒有想到對于后來良渚遺址的整體保護來說,實際上是個理論基礎。如果當時都按照遺址點保護,遺址點之外的都破壞了,那就完了。整個古城范圍內,是一個整體功能,比如這個地方是宮殿,那邊是祭壇,我們做出判斷,要有整體性的認識。這么大的遺址保護區(qū),是很罕見的,也是因為這種學術淵源。
到了上世紀90年代要開始劃保護區(qū)了,我們所有人都是以良渚遺址群的概念來認知的。保護區(qū)要劃多大呢?要劃30多平方公里,在杭州周邊劃出來30多平方公里不能搞房地產,不能辦工廠,深挖不行,幾乎什么建設都不行,這對于地方政府來說,是要下決心做出巨大犧牲的。
當時余杭區(qū)還沒有現在經濟這么好,良渚遺址群要畫紅線,10年沒有劃下來,各方面矛盾非常劇烈。據說有一次開會,國家文物局專家組來了,討論良渚遺址保護規(guī)劃,說要把這里所有的區(qū)域都保護起來,開了一半會,余杭區(qū)三套班子離席抗議。那時候大家認識都還不統一,也的確有很多現實問題,不讓開發(fā),不讓建房,老百姓的生活生產怎么辦?
雖然一開始有很多矛盾,但后來隨著認識的提高,經濟的發(fā)展,良渚遺址保護做得非常好。其實對所有的遺址保護來說,做不做得好,最關鍵的因素就是當地政府,因為要解決生存和發(fā)展問題。歷屆區(qū)委區(qū)政府領導都對良渚遺址保護非常支持,遺址群保護區(qū)總體規(guī)劃,關停工廠、搬遷村民,還包括制定文物保護補償機制等等。到2001年,良渚遺址管理區(qū)管理委員會成立,保護和協調工作進行得更全面了。我們考古和管委會關系很密切,好多事情要相互協調、相互幫助。
進入都邑考古階段
到了2007年的時候,古城發(fā)現了。古城發(fā)現的因由實際上也是因為良渚管委會要把遺址群保護區(qū)里的人搬到外面安置地,挖安置地的時候發(fā)現了城墻(詳見本組文章之《良渚古城發(fā)現記》)。著名考古專家張忠培、嚴文明等老先生還實地查看了古城發(fā)掘現場,并進行指導。城墻是最能作為結構判讀的一個標識,因為有了城墻,肯定就有城內、城外,里面的宮殿、門道、水路都可以去找了。所以從2007年開始,良渚考古上就進入了都邑考古階段。
在都邑考古階段,我們這幫人里,劉斌是第三代良渚考古人里參與工作比較早的,老先生們都退休了,他是帶頭人。2009年的時候,我們去成都參加一個地理信息系統的培訓,拿了我們自己這邊的地圖去做了一個模型,很意外地發(fā)現有一圈方框跟古城是錯位的。這個“方框”后來發(fā)掘證明是外郭城。其實以前也發(fā)掘過一些遺址,但不知道是外郭的一部分。
2009年,我們正在挖外郭的某一個遺址,公安部門告訴我們說,西北面崗公嶺有人要盜墓,你們趕緊去看看。那時候劉斌跑到那邊去一看,不像個墓,像一個壩一樣的東西,里面是淤泥,外面是黃土,那個淤泥叫青膏泥,青膏泥在楚墓、漢墓里面有很多是作為墓封土隔絕外面的空氣,著名的馬王堆就是這樣。為什么會發(fā)現呢,因為我們這里竹子很多,那里要開辦竹器市場,結果平整后暴露出大量的青膏泥,這個消息不知道怎么就傳到江西那邊去了,幾個盜墓的人跑過來找當地村民“挖墓”,沒談成就被舉報了。
劉斌他們去看的時候發(fā)現這上面有漢墓,說明這處遺跡肯定比漢代還早,我們前幾年在不遠處也發(fā)現過這種遺址,當時也以為是墓,后來挖下去一看其實是條水壩,但是當時沒有測年,覺得這條水壩就是春秋戰(zhàn)國的水壩。那年冬天的時候下雨,壩里面的草裹泥露出來了,我們拿去進行碳14測年,過幾個月結果出來,竟然是5000年前的。這太要緊了,這就是良渚時期的!我們就派人順著壩周圍調查了很久,最后找到了5個,加上前面被當成墓挖掉的就是6個,這些其實就是高壩。
這個事情以后,我們就覺得水壩在古城上游,可能是有關系的,但是當時也沒法說,也沒有對外公布。2011年年初,一個美國學者給了我們一個已解密的良渚地區(qū)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間諜衛(wèi)星遙感影像。這張黑白照片中,我們花費幾十年千辛萬苦才找出來的良渚古城的各結構部分都歷歷在目。
我們就在這張衛(wèi)星照片上仔細找,找什么呢?看高壩有沒有被遺漏的。圖片非常大,用一般看圖軟件是要死機的,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圖幅推得過于靠上了,忽然發(fā)現畫面上兩個近圓形的山體間,連著很長的一條壟,我認為這個東西肯定是人工堆筑的。我還用谷歌地球來進行了驗證。后來我們的技工用洛陽鏟去勘探,總共鉆了兩天,回來跟我說這個是人工壩,左邊還有一個,右邊也還有一個。
第四條壩我們找了差不多10個月,因為這條壩看上去很長,實際上只有三四十米是人工的,別的地方都是自然界生土。這樣,南側的這組低壩系統就被整體揭露出來,它們通過栲栳山、毛元嶺等自然山體,最終和塘山連接,構成了南線大的屏障,與北部山谷間的高壩群形成呼應。這一發(fā)現使我們認識到,良渚水利系統是一個整體系統。
雖然外圍水利系統框架2011年我們就發(fā)現了,但一直沒有公布,因為考古是一個嚴肅的事情,一方面我們了解還太少,另一方面我們也想進一步看看里邊的地層堆積關系,還要依靠以碳14手段進行絕對年代的測定。到2014年7月,檢測結果出來了;2017年7月,所有壩體全部取樣又送北京大學進行檢測。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良渚水利系統是距今近5000年的統一規(guī)劃和建設的水利系統。
我們此前一直對水利系統的新發(fā)現保持著低調的態(tài)度,但是2014年的一次意外破壞使我們意識到了巨大的風險,不能再低調了,于是開啟了對水壩的正式發(fā)掘。這年下半年,我們發(fā)現老虎嶺和崗公嶺之間的山體正在進行施工,經了解是彭公村為安置104國道擴寬的拆遷戶,要將這里推平用于村民建房。經過良渚管委會緊急叫停后,將局部山體復原。我們意識到,高壩系統和低壩系統全部落在保護區(qū)外,面臨著建設破壞的嚴重威脅,缺乏保護的法律依據。因此必須經過發(fā)掘提供科學依據,將其納入文物保護的體系中來。
于是,我們向國家文物局提出了發(fā)掘申請,擬對高壩和低壩各一個地點進行發(fā)掘。那幾年我就很緊張,因為這個幾個地方如果被炸掉了,被破壞了,那就完蛋了。后來還有杭州市第二繞城高速差點要從這里經過的驚險事件。終于到2017年1月,高壩和低壩系統正式公布為浙江省文物保護單位。到3月份,國家文物局力主將水利系統納入良渚古城遺址申遺范圍。
經過80多年的考古發(fā)掘和研究,我們基本搞清了良渚古城的概況和功能,現在第四代良渚考古人陳明輝、姬翔、宋姝他們都是80后、90后的年輕人了。
良渚考古,包括申遺,都是有非常完善的工作機制和很深的家國情懷的。2016年,宿白、謝辰生、黃景略、張忠培等4位考古泰斗聯名給習近平總書記寫信,建議“在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將良渚遺址這處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偉大見證申報為世界文化遺產”。6月13日,習近平總書記作出了長篇批示,良渚申遺才納入了“國家計劃”。據說,老先生們寫信這回事,連良渚管委會也是被“蒙在鼓里”,不知詳情。
到目前為止,我們覺得良渚考古和保護以及和地方的關系,在中國考古界、文物界,都是一個難得的、非常成功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