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仁浩
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1935)在其詩作《這么多當代詩歌》中如是寫道:“這么多當代詩歌!/這么多完全屬于今天的詩人——/一切都很有趣,很有意思的一切……/哦,但全都那么雷同……/全都那么均衡,全都只是寫寫而已……/既非藝術,/亦非科學,/更不是真正的鄉(xiāng)愁……”①嚴苛敏銳的佩索阿早在1934 年就將當代詩歌的諸種弊端和盤托出,但在時間之軸輪轉了將近九十年的今天,他的判斷依然行之有效。平心而論,“有趣”“雷同”和“均衡”既是當代詩歌的收獲,也構成了一種“安全”的缺憾。但我們必須承認,“真正的鄉(xiāng)愁”確已漸行漸遠,它在詩人的筆下逐漸式微,失去了曾經(jīng)耀目的輝煌。
不過,閱讀宋心海的詩作,仍能讓讀者清晰地感受到“故鄉(xiāng)的位置”,同時也能從字里行間學會“回憶往事的某種方法”。實際上,宋心海的詩大都圍繞著故鄉(xiāng)和親人,間或涂抹一些零星的都市體驗,但這些具有都市氣息的詩也經(jīng)常以詩人的出生地為書寫面向。一言以蔽之,宋心海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以故鄉(xiāng)為原點,以親人間的血緣聯(lián)系為依托的帶有強烈“鄉(xiāng)愁”屬性的作品。如果繼續(xù)向內挖掘,我們即可看到詩人內心的赤誠,無論是對故鄉(xiāng)、親人還是對老屋周圍的鄰居、風物,詩人總是以“王太玉屯”的孩子身份自居,也正因為如此,宋心海的“鄉(xiāng)愁”鍛造出一種詩歌品質上的“唯真”。
在正式進入宋心海的“鄉(xiāng)愁”之前,我們可以將他的一首《玻璃人》單獨擰出,作為打開詩人的一道切口。這首詩以“這個世界什么都貴”為起筆,旋即轉切到詩人自己的心態(tài)上,那就是從農(nóng)村出生、長大并且受過很多苦楚的人“不敢隨便伸手”的膽怯感,即使現(xiàn)在的生活變得優(yōu)渥,但詩人對于頭等艙休息室的酸奶也不敢伸手,甚至一度懷疑“那盒子是銀子做的”。接下來,詩人更進一步:
我的手
在自己的身體上
悄悄地
從一處挪到另一處
越來越緊,就要炸裂的手
是玻璃做的
我陷在沙發(fā)里
不敢動,我的眼睛就要炸裂
我的眼睛是玻璃做的
我就要窒息
悲傷也要窒息
我是玻璃的
詩人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情感載體:“玻璃”。玻璃透明、易碎,像極了此刻的詩人,同時,從出生地帶來的烙印在骨子里的貧困感也像玻璃一樣透明、易碎,并將伴隨他的一生。就像加繆所說的那樣:“人們可能會——非關浪漫地——對失去的窮困有一種鄉(xiāng)愁。那種一貧如洗的生活過得夠久的話,就會培養(yǎng)出某種敏銳度?!雹诖搜圆惶?,年屆中年的宋心海已然擺脫童年的窮困夢魘,但他對于“貴”的感觸依舊時刻撩撥著體內的神經(jīng)。如果說這也是一種“鄉(xiāng)愁”的話,我更愿意將之翻譯為一種中國人常說的“不忘本”的鄉(xiāng)愁。《玻璃人》是宋心海的自況作品,他將自己的玻璃屬性從手到眼睛最后到整個身體進行了一番推演,從而在悲傷之中得出了一種近乎理智的結果——即“我是玻璃的”,這就是加繆所指的“敏銳”。必須意識到,這里的玻璃雖然透明、易碎,但卻折射出詩人的“本真性”(authenticity),一種發(fā)自內里的哭訴之聲。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將宋心海的“鄉(xiāng)愁”視為空穴來風,也不會偏見地將之判定為都市媒體人的無病呻吟。換言之,宋心海的“鄉(xiāng)愁”已經(jīng)深嵌于他的軀體,而“玻璃人”的本真性又意圖告訴每一位靠近詩人的讀者——“他和風都是家鄉(xiāng)的仆人”,這是最真實的傾吐,也是最真摯的“鄉(xiāng)愁”。如若遍覽宋心海的詩作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鄉(xiāng)愁”首先來自經(jīng)驗,其后借助情感加以糅合,最后直抵詩意的本質。當然,這也是詩人最顯見的“詩歌發(fā)生學”,所以詩人趙亞東在評論宋心海的詩歌新作時如是說:“宋心海作為詩人不斷回到鄉(xiāng)土的過程,也是他的靈魂不斷升華的歷程?!雹鄱潭虜?shù)語,就勾勒出詩人的書寫姿態(tài),也將“經(jīng)驗”“情感”和“本質”這三個重要質素隱含其中,而這三個面向正是打開宋心海的重要維度。
經(jīng)驗作為現(xiàn)代詩歌的策源地之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T.S.艾略特曾說:誠實的批評和敏感的鑒賞應該注意詩,而不是詩人,他的這一主張看似是要放逐詩人及詩人的“經(jīng)驗”,其實不然。因為,他很快就用“白金絲”這個比喻將詩人的心靈作用外化,并認為“詩人的心靈”可以“部分地或全部地在詩人本身的經(jīng)驗上起作用”,最后得出“詩是許多經(jīng)驗的集中,集中后所發(fā)生的新東西”的經(jīng)典判斷。④那么,經(jīng)驗在宋心海的詩歌中扮演的角色,則幾乎稱得上是另一個母親角色,因為出生地的經(jīng)驗讓他的寫作真正成為可能。在宋心海的自選詩集《玻璃人》中,我們可以輕易從前四輯的主標題(分別叫“大地方言”“手上香火”“想你的馬”和“身體的神”)窺見詩人的故鄉(xiāng)經(jīng)驗,“方言”和“香火”的原生性,“想你的”和“身體的”則來自后天的累積,但“馬”和“神”都與詩人的“王太玉屯”有密切勾連。至于這本詩集的第五輯,其名喚作“做回觀眾”,記錄了詩人旅行、聽音樂、看電影甚至辦公時的細碎詩思,但仍不時可見故鄉(xiāng)的影子。比如《剝蔥》:“這個早晨/剝一棵還沒來得及/進入中年的蔥//指尖觸到黑/觸到更遠的村莊里/那枯燈//我一直剝/在午夜深處剝出/親人的骨頭/那刺眼的白”,雖然詩人竭力把自己假扮成一名“看客”的樣子,但是生命的底色讓他“沿墨線撤回”,最后還是回到了出生的村莊以及親人的骨頭身旁。在宋心海的這本自選詩中,“屯”字出現(xiàn)了14 次,“王太玉屯”出現(xiàn)了8 次,“村莊”“家鄉(xiāng)”“故鄉(xiāng)”及其代指也復現(xiàn)了很多次,顯然這幾個關鍵詞構成了宋心海詩歌中的主題語象,它們共同傳達出詩人經(jīng)驗里的“鄉(xiāng)愁”。同時,這些詩作樸素、自然,絕不矯揉造作,常在短短數(shù)語中就把自己的經(jīng)驗鋪敘,譬如“家鄉(xiāng)的山岡,最安穩(wěn)的座椅/每次臨水而坐,都感覺/進入了一座宮殿/我和風都是這里的仆人”(《我和風都是這里的仆人》),“回老屯,聽人們喊我小黃毛/他們從背后喊,迎面也喊,扯著嗓子/ 一聲接一聲,喊……”(《沒來得及擁有官名的孩子》)這樣的寫作沒有任何隱瞞,也不戴有技法面具,而是實事求是地將真相訴諸讀者,意圖用經(jīng)驗的“真”俘獲并感染讀者。總體來說,宋心海達到了他的藝術目的。
至于詩歌與情感,向來都是談詩的主要議題,詩經(jīng)常被認為是抒情的文體,甚至還有詩人說“詩的專職專在抒情”(郭沫若語)。事實上也存在一種“情感的局限”的論調,不過臧棣認為在詩歌寫作中,根本沒有感情的局限。⑤而宋心海的詩則幾乎可以成為臧棣這一判斷的完美證言,因為在他的筆下,情感意義不可或缺,而且他的寫作沒有遭遇抒情的挫敗感,這對于寫詩的人來說是極難抵達的成就。在《故鄉(xiāng)的位置》一詩中,宋心海采用了自在“觀物”的作詩方法,正如《易經(jīng)》所謂的“觀物取象”,詩人亦是在觀照故鄉(xiāng)的風物中,截取了幾種具有代表性的意象來確定“故鄉(xiāng)的位置”。這首詩通過“小路”“樹”“豆 莢”“陽 光”“小 河”“哭聲”“墳”“骨灰”“泥土”將“故鄉(xiāng)”這個抽象概念具象化,詩人所選定的這些意象雖然渺小,但又各具姿態(tài),是真正能夠刻畫“故鄉(xiāng)”的色塊和線條,就像宋代詩人丘葵所說的那樣:“人人皆可堯舜,物物各具乾坤?!痹谶@里,詩人是故鄉(xiāng)的賦形者,但他在確定故鄉(xiāng)的位置后并沒有多余的抒情,他僅僅通過“在一條通往未知的路上/在路旁的一棵樹里//在一粒豆莢里/在豆莢爆開時的陽光里”這樣的敘述序列將“王太玉屯”引到讀者心中,并建立起她的形象。那么,我們所談的“情感”又在何處呢?其實詩人巧妙地將自己的情感隱遁在“在……里(上)”的回環(huán)句式
中,這個句式不斷重復,造成了復沓的音響效果,如若朗讀出來,“情感”的機密就會自然流瀉,像瀑布一樣席卷過來?!豆枢l(xiāng)的位置》屬于宋心海相對隱晦的抒情,其實他的很多詩作都是把自己的“真心”直接袒露、毫無保留,比如《謝謝》向母親直抒胸臆,《心病》《眼淚》則將大哥去世的悲傷緩緩抒寫如兩支哀傷的挽歌。一個資深媒體人能在當前的泡沫時代時刻心系故鄉(xiāng)和親人,其中飽含的情感溫度自是無需質疑的,而基于他的經(jīng)驗和他抒情的語調,我們可以相信:這個自視為“玻璃人”的當代詩人,和“故鄉(xiāng)”的真正距離并不遙遠。
最后,要談宋心海詩作中“鄉(xiāng)愁”的本質問題。“鄉(xiāng)愁”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五版)中的解釋是“深切思念家鄉(xiāng)的憂傷的心情”,這樣簡約的解釋顯然不足以滿足我們,對于“鄉(xiāng)愁”理解最深的應該在去國詩人和作家們身上,比如北島就曾說自己在國外孤獨得要死,而捷克的流亡作家米蘭·昆德拉從希臘語“懷舊”(nostalgia)入手,進而對一種現(xiàn)代感的“鄉(xiāng)愁”做了自己的文學展演。昆德拉通過小說《無知》把這種“鄉(xiāng)愁”論證為一種“悖論”:故鄉(xiāng)日漸悠遠,但新生活又沒法真正地留住漂泊者。其實在宋心海的筆下,這種“鄉(xiāng)愁”的“悖論”也一樣存在,他的那首《找不到鎖孔的鐵》幾乎完美地詮釋了“異鄉(xiāng)人”回不到“出生地”的漂泊感,而這種“漂泊”正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一大母題,同時也揭示了“鄉(xiāng)愁”的真實本質?!皬谋本┑焦枮I/我逃出飛翔的鐵。// 又深陷于綠皮火車/——這緩慢的鐵。/然后是客車/——這顛簸的鐵//在明水縣/換乘鄉(xiāng)間小巴,抵達永興鎮(zhèn)/是因為這顫栗的鐵。/再去王太玉屯/騎自行車/駕馭一堆寒酸的鐵。//層層包裹的鐵/擠壓的鐵,就要窒息的鐵。/回到故鄉(xiāng)的鐵/找不到鎖孔的鐵”,不可否認,每個游子心中都有這樣一種“故鄉(xiāng)感”,但我們今天的“鄉(xiāng)愁”和“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情緒全然不同,這首《找不到鎖孔的鐵》就以“鐵”為媒,表達了現(xiàn)代都市人“尷尬”的鄉(xiāng)愁。所以黃禮孩曾經(jīng)編選過兩本詩集,分別叫《出生地》和《異鄉(xiāng)人》⑥,可以斷言,他的這一命名策略勘透了現(xiàn)代“鄉(xiāng)愁”的本質之“真”。如果對宋心?!班l(xiāng)愁”書寫的本質僅僅認識至此,那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因為詩人所構建的文學世界并非是要止于證實現(xiàn)代“鄉(xiāng)愁”的本質。如今,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但故鄉(xiāng)“仍具有某種心理療救的功能,就算‘故鄉(xiāng)’幻化為一個符號,它對于人們的意義依然巨大”⑦,宋心海的詩作在佐證“鄉(xiāng)愁”的現(xiàn)代性本質后,仍能直面它而進行書寫,這種彌足珍貴的努力向讀者昭示:必須搶修和保全對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因為記憶是對遺忘、對無法返回的抵抗。可能我們終將失去故鄉(xiāng),但作為歷史的中間物,詩人應該用自己的詩寫實踐對“故鄉(xiāng)”進行挽留,這種勇氣和擔當像極了西西弗斯的縮影。往大了說,所有像宋心海一樣的寫作者,都應該得到激賞和贊美。
在當今詩人和詩歌邊緣化的境地中,宋心海作為一個詩人并未忘記“詩人何為”的追問,雖然詩人現(xiàn)在已不是公眾的代言人,但以“玻璃人”自居的宋心海依舊從個人視角出發(fā)解剖“鄉(xiāng)愁”。他的這種“鄉(xiāng)愁”來自經(jīng)驗、發(fā)乎情感、直抵現(xiàn)代性本質,而“唯真”則是宋心海孜孜以求的文學辯護,他不計回饋,但也終將在“鄉(xiāng)愁”的抒寫中更深刻地理解自我,理解作為一種精神存在的生生不息的詩歌。
①[葡]費爾南多·佩索阿《想象一朵未來的玫瑰:佩索阿詩選》[M],楊鐵軍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版,第175 頁。
②[法]阿爾貝·加繆《加繆手記》(第一卷)[M],黃慧馨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3 頁。
③趙亞東《北風吹響種子的聲音——宋心海詩歌新作讀后》[J],《海燕》,2019 年第4 期,第121 頁。
④[英]T.S.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M],卞之琳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版,第6-10 頁。
⑤臧棣《詩道鱒燕》[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 年版,第157 頁。
⑥黃禮孩主編的兩本詩集(《出生地》和《異鄉(xiāng)人》),由花城出版社于2006、2007 年先后出版。
⑦參見拙論《在“照臨與回望”中航行——羅振亞新近詩作的一種讀法》[J],《文藝評論》,2019 年第1 期,第7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