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于阿麗
坦白地講,我并非一個瘋狂的詩歌追求者,也很久沒有安靜地讀詩了。然而,我有幸終于找到一個非常適合的時間,認真地閱讀了《在陌生人中旅行》(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詩集中的每一首詩。在閱讀的過程中,強烈地感受到了某種吸引,那種素樸而有力地凝結(jié)于詩行中的理性的吸引。這種理性不僅體現(xiàn)在詩人對于自我日常生活的反思與回望中,也表現(xiàn)在他對于大千世界自然風(fēng)光與俗世景觀的關(guān)注里,還閃爍在他對于異國風(fēng)物與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審視中。
閱讀陳太勝這部厚厚的《在陌生人中旅行》詩集,對于我而言,可能是需要勇氣的。這不僅是因為這部詩集總共收錄了144篇詩作,篇幅長達320多頁,更因為這部詩集所收錄的作品寫作時間跨度也很大,從2001年11月至2014年10月共有13年之久。還有一層原因,是與詩集寫作者的身份有關(guān),他不僅是一位詩人,更是多年從事中國現(xiàn)代詩學(xué)與文化研究的教授學(xué)者。一個同時擁有著詩歌研究者與寫作者這樣雙重身份的人,在十多年的時間里完成了這百余篇詩歌,會帶給我們怎樣獨特的閱讀體驗?zāi)兀课覍Υ顺錆M期待。
從題材的角度來看,《在陌生人中旅行》所收錄詩作可以粗略地分為三大類:人物類(15首)、景物類(62首)、哲思類(67首)。限于篇幅等原因,這里將選擇三首詩作進行具體賞析,依次為《地主的后裔》(人物類)、《邀請》(景物類)、《茶壺樹》(哲思類/幻想類),并由此大致呈現(xiàn)這部詩集在藝術(shù)上的特點。
《在陌生人中旅行》中有一些詩歌涉及詩人祖父、父親、母親及兒時老師,根據(jù)一般的閱讀經(jīng)驗,這些詩作大都會有比較強烈的情感流露,然而這部詩集卻盡力將這些情感“隱藏”起來。換句話說,這些詩歌沒有將這些情感直接“寫”出來,而是通過自然平淡的敘述將它“暗示”出來。同時,這部詩集所要表達的情感不僅結(jié)合著詩人獨特的體驗,更凝結(jié)著詩人理性的思考。
比如,那首紀念祖父的詩作《地主的后裔》,詩人始終都沒有直接抒寫自己心中對祖父的深厚情感,而只是看似平淡地描繪了祖孫二人在清晨醒來后的兩個生活場景,但卻將這份感情強烈地“暗示”了出來。此詩的開頭是這樣的:
早晨每每在你低沉的咳嗽中來臨。/我躺著不動,等著你/輕輕地敲擊窗格,小聲地/叫我的名字。月嶺上,/晨光在我的晨讀中來臨,/照著你高大落寞的身影。//練完了一趟拳腳以后,/你常常對著滿山的樹木呆呆地看。/當你回頭看我的時候,/我又低頭讀書,裝作認真的樣子。/下山的路上,你常常會跟我說起一些過去的事。
在與祖父一起生活多年的眾多事件中,詩人單單挑選了那樣一個清晨的畫面予以呈現(xiàn),讓這個瞬間來凝聚和承載祖孫之間的濃濃情感。盡管這里沒有任何直接的情感表達,但因為詩歌語言所具有的強大暗示功能,讀者會為這個畫面本身所深深打動。主人公雖然已經(jīng)醒來,卻“躺著不動”“等著”,這固然表現(xiàn)了“我”的調(diào)皮,也暗示出“我”對爺爺?shù)那楦衅诖c愛的信任;爺爺果真一次次地來叫醒我,但他是“輕輕地敲擊”“小聲地叫”,這非常真實地傳達出了爺爺微妙而復(fù)雜的心理,他既想叫醒孫子早早起來讀書,又擔(dān)心孫子沒有睡醒,想讓他多睡會兒。因此,這樣的清晨必然只能是在“我”已經(jīng)醒來與“爺爺”的輕聲呼喚中溫馨地到來,從而成為詩人回憶中難以忘記、不舍忘記的畫面,他可以從中感受到自己與爺爺心中彼此滿滿的愛。在某種程度上,詩人沒有“說”出,而是“畫”出了這份情感。
隨后的敘述同樣如此,“我”對爺爺?shù)年P(guān)注是細心的,為何他在晨光中卻是“高大落寞的身影”,又為何他會“常常”“呆呆地看”那滿山的樹木呢?從藝術(shù)表達上看,這可能與詩歌隨后敘述的爺爺?shù)牟恍医?jīng)歷有關(guān),然而首先是與“我”對爺爺?shù)睦斫馀c情感有關(guān)。盡管“我”似乎清晰地能感受到爺爺內(nèi)心的寂寞與痛苦,但是當爺爺“回頭看我”的時候,這同樣表明爺爺對于“我”的關(guān)心與疼愛,“我”卻并沒有說什么或問什么,而只是“低頭讀書”,還要“裝作認真的樣子”,為什么?因為“我”明白爺爺喜歡我認真讀書,這可能是他最為安慰、最能帶給他快樂的事情,所以“我”自然要讓他看到。當然,還因為“我”知道,爺爺下山的時候,自然會“跟我說起一些過去的事”。作為地主的后裔,爺爺有很多的不幸往事,這是爺爺心中抹不去的傷痛,而“我”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做他最忠實的聽眾。
接下來,詩歌便順著祖父講述往事的線索,依舊采用了平實的敘述口吻,講述了祖父一生的經(jīng)歷及其最后的死亡葬禮。整首詩作的最后結(jié)尾是這樣的:
若干年后,你躺在棺槨里,/人們抬著你走向月嶺/送葬的人群很長很長,/這似乎證明著你是一個好人,/盡管你是地主的后裔,沒落的軍官。
“我”對祖父無限的愛與思念,這份真摯而強烈的情感,最終卻只是樸素地落筆在葬禮的人群隊伍?!昂荛L很長”也許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不僅描繪出了人群的規(guī)模,更真正見證了祖父這個“地主的后裔”是“好人”的評價。這一評價其實正是“我”內(nèi)心對祖父一生的理解,也正是“我”在祖父逝去之后最想向他訴說的,因此恰恰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評價,“暗示”了我們祖孫之間深厚的情感。同時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份情感已經(jīng)超出了通常意義上親人們之間的彼此關(guān)愛,而是體現(xiàn)著“我”對祖父不幸人生命運的思考與感悟。在某種程度上,盡管此詩只是回顧了祖父個人的遭遇,但祖父的這一經(jīng)歷卻幾乎正是20世紀與祖父有著相似背景的人們所共有的命運。因此,這首詩作中有關(guān)祖孫情深的真摯情感,便在無形之中具有了一種內(nèi)在的理性力量,它蘊含著對于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這樣一個悲劇性群體命運的同情與反思,從而使得這份情感變得更加深廣而厚重。
隨后需要關(guān)注的,是詩集中題為《邀請》的詩作,主要寫邀請好友去喝茶,寫得極為靈動別致。整首詩歌具體如下:
我有一張桌子在蒼山上。/在綠樹和花草中間,/在深深的山谷中。/在飄來飄去的云/和它偶然落下的雨下面。/清清的溪水/從它邊上流過,/蝴蝶在它上面飛舞,/鳥兒在它不遠處的林中唱歌。/請你在這樣的午后/走一小時的長途來喝茶。//它的桌面不太平整,/它的邊緣不太齊整,/它有石頭的青色,/它的邊緣爬著一些青苔。/它就是處在/名叫黑龍溪的溪流邊的/一塊大青石。/有時溪水會沒過它的頂,/今天恰好還有兩三寸的距離。/請你在這樣溫和地/吹著風(fēng)的午后來喝茶。//它大得可以放下一個茶壺,/和一些杯子,/它邊上匆匆流過的來自高高的云中的水/剛好可以舀一些來煮茶。/如果愿意,你也可以/在林中的茶樹上/采一些昨天的雨后/新發(fā)的嫩芽。/它只是好得不可置信,//令我忍不住和你分享。//請忘了你曾經(jīng)煩心的一切,/到這兒喝一杯下午的茶。
這首詩歌的寫作可謂是匠心獨運,詩人以一句極富創(chuàng)意與想象的詩行開篇,然后巧妙地設(shè)置了一個戲劇化的場景或事件:邀請你去喝一杯下午茶,并將此事不斷地回旋重復(fù),營造出頗為明快的節(jié)奏與旋律;與此同時,詩人又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將蒼山美不勝收的自然美景、黑龍溪邊采茶煮茶的樂趣悄悄融匯其間;最后,詩人陡然一筆“請忘了你曾經(jīng)煩心的一切”則猛地觸及喝茶之外的另一個灰色沉重的世界。
詩歌開篇的詩句:“我有一張桌子在蒼山上”,盡管使用了非常樸素而平實的語言,卻因為富有自由與大膽的想象力,成為格調(diào)雅致、意境高遠的創(chuàng)造性表述。僅僅憑這一句詩行,便可引發(fā)讀者無窮的想象與聯(lián)想。不僅如此,更讓人驚嘆的地方在于,這句表述中饒有意味地出現(xiàn)了三個對象:“我”——“桌子”——“蒼山”。如果說“我”代表著人類,“蒼山”代表著大自然,那么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可能隱含著此詩的深層意圖,即嘗試探討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而聯(lián)結(jié)人類與自然最理想化關(guān)系的紐帶就是“桌子”,一種代表著自由、獨立與悠閑的存在。盡管從表面上看,“邀請”似乎是詩歌的主題,但“桌子”也許才是此詩核心的意象,因為恰恰是由于“桌子”的存在,才使得“邀請”成為一種可能,才使得“邀請”變得順理成章、詩意而美好。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此詩隨后的表述就將緊扣著“桌子”來展開。
詩歌令人稱道的地方還在于,詩歌似乎句句都在寫“桌子”,卻又字字在寫“蒼山”,從而完美地實現(xiàn)了對此二者的雙重再現(xiàn)。這顯然是經(jīng)過詩人精心構(gòu)思和安排而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因為詩人采取了以“桌子”為中心的敘述視角,并且貫穿全詩的始終,從而使得詩歌中所有的景觀都是借助“桌子”而得以呈現(xiàn)的。詩歌第一節(jié)詩人介紹了“桌子”所在的位置與周圍美景:在……/在……/在……/……從它邊上……/……在它上面……/……在它不遠處……緊跟著,詩人在第二節(jié)則具體聚焦于對“桌子”本身的細致描繪:它的桌面……/它的邊緣……/它有……青色/它的邊緣……/它就是……/……會沒過它的頂……隨后,詩歌第三節(jié)則開始慢慢把“桌子”與喝茶聯(lián)系起來:它大得可以放下一個茶壺……/它邊上匆匆流過……云中的水/剛好可以舀一些來煮茶。/……可以說,“桌子”就像是把整首詩歌內(nèi)容有效地串聯(lián)或組織在一起的那條紅繩索。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不是“桌子”出現(xiàn)在“蒼山”上,而是“蒼山”呈現(xiàn)在了“桌子”邊。
當然進一步仔細辨識不難發(fā)現(xiàn),這首詩顯然有兩條敘述線索在相互交叉卻各自悄然地行進著,直到最后才自然而然地交匯在同一主題上,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有點像編“麻花辮”似的,簡單而又不失精巧。其一就是上面剛剛分析的,以“桌子”為中心鋪展開來的蒼山美景,其二就是在各個詩節(jié)末尾所反復(fù)吟唱的,“請你在午后來喝一杯茶”,最終因為“桌子”正是用來“邀請喝茶”的,所以巧妙地在“邀請”的主題中得以完美地匯合。
我忽然想到,詩人相邀去蒼山喝杯茶的人難道僅僅只能是“你”嗎?為什么不能是詩人自己“我”呢?也許正如研究者在分析卞之琳詩歌時所指出的那樣,卞之琳詩中的第一人稱“我”和第二人稱“你”有時候是可以互換的,并不影響對于詩歌意義的理解。在某種程度上,這首《邀請》可能也處于同樣類似的情況。具體來看,表面上構(gòu)成《邀請》一詩的主體結(jié)構(gòu)是:“我有一張桌子在蒼山上。/……請你在這樣的午后/走一小時的長途來喝茶。//……請你在這樣溫和地/吹著風(fēng)的午后來喝茶。//……它只是好得不可置信,/令我忍不住想和你分享。//……請忘了你曾經(jīng)煩心的一切,/到這兒喝一杯下午的茶?!比绻麌L試把其中的“我”和“你”在位置上進行更換,會產(chǎn)生怎樣的閱讀效果呢?情形會變成這樣子:“你有一張桌子在蒼山上。/……請我在這樣的午后/走一小時的長途來喝茶。//……請我在這樣溫和地/吹著風(fēng)的午后來喝茶。//……它只是好得不可置信,/令你忍不住想和我分享。//……請忘了我曾經(jīng)煩心的一切,/到這兒喝一杯下午的茶?!笨梢园l(fā)現(xiàn),人稱更換之后雖然的確沒有影響到詩歌的基本結(jié)構(gòu),但是隱約之間卻有一種微妙的東西轉(zhuǎn)變了。
什么東西轉(zhuǎn)變了呢?稍稍加以揣摩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是詩歌的主導(dǎo)情緒或情調(diào)變了,由此也帶來了詩歌意義的復(fù)雜性。原來是“我有桌子……我請你……你有煩心的事”,人稱更換之后則是“你有桌子……你請我……我有煩心的事”。也就是說,原來是“我”灑脫自在,懂得欣賞自然美景,懂得煮茶品茶,而“你”為生活瑣事煩惱憂慮,由于“我”此時是作為詩歌寫作主體出現(xiàn)的,因此整首詩歌自然會帶有一種怡然輕松的情調(diào)。但是一旦更換了人稱之后,灑脫自在、懂得欣賞的人是“你”,憂郁煩悶、為生活所累的人是“我”,那么“我”再作為詩歌的寫作主體,自然使得整首詩歌似乎帶有了一種略顯凄然悲傷的色彩。如此一來,此詩似乎就具有了或怡然輕松或凄然悲傷這樣兩種語調(diào),詩歌的意義也因此變得復(fù)雜起來。在某種意義上,這或許也可歸入“新批評”中燕卜遜所謂的“含混”之一吧。
誠然,此詩的分析至此,也許應(yīng)該告一段落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更進一步,如果你可以更大膽一些的話,你就還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請思考這首詩歌中“桌子”的主人到底是誰?上面的分析告訴我們,這個“桌子”的主人表面上是“我”,但是毫無疑問它也可以是“你”。然而再進一步追問也許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我”還是“你”,其實都不是這張“桌子”真正的主人,因為“桌子”原本是蒼山上黑龍溪邊的一塊大青石,這意味著“桌子”真正而唯一的主人其實是“蒼山”,或者說是“大自然”。一旦你意識到了這點,你的理解就會瞬間更深一層。因為既然“桌子”名副其實的主人是“蒼山”或“大自然”,那么發(fā)出“邀請”“請你去喝茶”的主體,為什么不能夠是“蒼山”或“大自然”呢?由此你很快意識到,上述分析人稱更換時的“我”和“你”,也許有著更為復(fù)雜的意義,“我”的所指并非只是“我”,而“你”的所指也并非只是“你”;或許“我”真正的所指是“蒼山”或“大自然”,而“你”真正的所指是既包括原來的“我”,也包括原來的“你”,是指人類。由此,這首詩作或許有著更為神奇與隱秘的蘊含,它應(yīng)當被理解為“蒼山”或“大自然”向“人類”所發(fā)出的“邀請”,“邀請”“我”和“你”去喝一杯下午茶,讓終日被生活所累的“我們”忘卻“曾經(jīng)煩心的一切”!從這一角度看,這首《邀請》原來是一首表達自然與人類關(guān)系的素樸而非凡的詩。
最后有必要申明的是,關(guān)于《邀請》讀者可以從多種角度展開分析和解讀,然而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是詩歌所沒有明言,卻悄悄“暗示”給讀者的,詩人也許有著很多理性的思考,但他卻將自己的思索巧妙地隱藏在了簡單自然的詩歌語言背后,等待著細心的讀者去一點點發(fā)掘。
最后要加以談?wù)摰?,是詩集中的《茶壺樹》,這首詩作是以爸爸的口吻,描繪了孩子的夢幻島嶼上一株奇特的茶壺樹。整首詩具體如下:
什么地方什么樹上/會長出一個個茶壺?/在我孩子的島上,/在島上的一座山上。//孩子說,那是離地球很遠很遠的島,/把你的茶壺種下去,/會長出一棵藍色的樹,/樹上會長出更多更好看的茶壺。//先長出的會是茶壺的蓋子,/然后是壺身,壺嘴/和壺的把手。/它們掛在樹上叮當叮當?shù)仨憽?/當然,會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有泉水,有茶,/有爸爸和孩子。//有一所有風(fēng)車的小房子,/馬在河的遠處吃草,/有一座橋,橋上/正走過幾只會飛的小羊。//是的,會飛。/但現(xiàn)在它們更喜歡走。
從表面上看,這似乎只是一位父親對于孩子夢幻中的島嶼及茶壺樹的記錄。然而,讀者從詩歌當中僅僅能讀到這些內(nèi)容嗎?不,細細讀來,你會發(fā)現(xiàn)在詩歌素樸而簡單的文字背后,洋溢著父親與孩子之間真摯濃烈的情感,以及人類對于夢想與自由的熱切向往。這一切當然都沒有直接寫出來,同樣是“暗示”出來的。
比如詩歌的一開頭,為什么會采用疑問句的方式發(fā)問:“什么地方什么樹上/會長出一個個茶壺?”其實,這個奇怪的難題并非真正要讀者回答,而只是為了做好足夠的情緒鋪墊,由此順勢引出隨后那句略顯驕傲的、得意的表述:“在我孩子的島上,/在島上的一座山上?!北M管這里沒有任何的語言直接表述父親對孩子的情感,但是這句詩行本身那種開心得意的語調(diào),卻使得這份感情流露無遺、無處躲藏。事實上,詩人肯把自己孩子的夢幻片段寫成詩行這一行為本身,可能就已經(jīng)是父親與孩子之間強烈情感的最好見證。
還有一個隱含的問題,為什么孩子在自己的夢幻島嶼上會長出一棵結(jié)滿茶壺的樹,而不是別的什么樹呢?又為什么孩子的茶壺樹旁邊,還會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有泉水和茶,還要有爸爸和孩子呢?也許你此前并未曾多想,你以為這一切只是孩子的胡思亂想、美麗夢幻,其實不是的。真正的原因在于,孩子有著一位非常喜歡使用茶壺來喝茶的爸爸。當我們在這部詩集的其他詩篇當中,看到這位父親不僅喜歡喝茶,還有濃濃的興致在蒼山上煮茶邀請好友去喝的時候,就會明白,這里關(guān)于茶壺樹的夢幻背后,原來同樣凝聚著孩子對于爸爸的真摯感情。既然爸爸愛喝茶,那么出現(xiàn)在孩子夢幻世界中的,就只能是茶壺樹,而斷不會是別的什么樹了,茶壺樹旁邊就必須有桌子和椅子,有泉水和茶,有爸爸和孩子了!也就是說,爸爸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孩子的夢幻世界,孩子的夢幻世界里也濃濃地染上了對于爸爸的感情色彩。
另外這首詩歌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爸爸對于孩子所描繪的夢幻中茶壺樹的轉(zhuǎn)述。令人驚訝的是,出現(xiàn)在孩子夢幻場景中的茶壺樹以及神秘島嶼都格外清晰:島嶼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種子是爸爸的茶壺,茶壺樹是藍色的,依次長出茶壺蓋、壺身、壺嘴和壺的把手,那么多的茶壺還會叮叮當當?shù)仨?,茶壺樹邊有桌椅和茶,還有帶風(fēng)車的小房子,有在河邊吃草的馬,有會飛的小羊……也許這僅僅是爸爸對于孩子夢幻場景的真實再現(xiàn)??捎腥さ氖?,當成人讀者們讀到這一切的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對此充滿了向往與期待,那是多么令人迷戀和陶醉的地方!尤其是詩歌最后一節(jié)對于“會飛的羊”所做的補充敘述,“是的,會飛”這是孩子專門強調(diào)的,隨后孩子的話鋒巧妙一轉(zhuǎn),“但現(xiàn)在它們更喜歡走”。不得不說,孩子們的想象力總是讓成人汗顏,他們似乎天生具有一顆詩意的心靈,他們那樣自由自在地、富有創(chuàng)造性地去幻想和理解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因此才如此地富有趣味和生氣!我突然意識到,詩人之所以會把孩子浪漫的夢幻暢想寫下來,不僅是源于一位父親對于孩子深厚的感情,同時也是因為孩子自由的夢想世界震撼了父親,他從中領(lǐng)會到了自己所未曾想到的但卻同樣向往的美好所在,所以他會情不自禁地把孩子這份美麗的夢幻世界記錄下來,作為人類對自由美好世界懷有熱切憧憬的一份見證。當然,這一切詩人都沒有直接用語言書寫出來,但是他用熱烈的口吻、細致的筆調(diào)和憧憬的語氣,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地,然而強烈地“暗示”了出來,傳達給了讀者。
上述主要針對《在陌生人中旅行》中的部分詩作展開了一些初步分析,這里需要補充一點,即這些詩作與“象征主義詩學(xué)”之間的重要關(guān)系,這不僅指詩歌本身所體現(xiàn)出的藝術(shù)特點,也指詩人自己所信奉的詩學(xué)觀念。其實,詩人的寫作之路并非一帆風(fēng)順,曾出現(xiàn)過某種猶豫和困惑。在詩人詩歌信仰產(chǎn)生危機的關(guān)鍵時刻,正是“象征主義詩學(xué)”重新燃起他對詩歌的熱愛與堅持。有關(guān)詩人這一重要轉(zhuǎn)變和成長的痕跡,清晰地保留在詩人的學(xué)術(shù)著作《梁宗岱與中國象征主義詩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與《象征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詩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之中。從對梁宗岱及其象征主義詩學(xué)觀念這一個案的重點關(guān)注開始,詩人隨后更深入地探討了民國時期法國象征主義詩學(xué)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情況,其中包括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魏爾倫、蘭波、馬拉美、瓦雷里等人,中國象征主義詩人李金發(fā)、穆木天、王獨清、梁宗岱、戴望舒、卞之琳、李健吾、馮至、穆旦等人。上述所有這些內(nèi)容,正構(gòu)成了詩人寫作《在陌生人中旅行》這部詩集時的詩學(xué)觀念與文化心境??梢哉f,他正是用一顆浸透著象征主義詩學(xué)觀念的心靈寫下那些詩篇的。
在某種程度上,詩人對于《在陌生人中旅行》這部詩集的寫作,也許可視作對民國時期中國象征主義詩學(xué)探索的自覺繼承,同也是對傳統(tǒng)中國詩學(xué)觀念與西方詩學(xué)觀念進行溝通的積極探索,因此在當代詩壇或許具有著某種頗為獨特而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