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孫紹振

是英雄還是英“雌”

我想開門見山，還是把基本的觀念提出。一個是美女的“美”，一個是英雄的“雄”。

中國人心目中的“美”，學者們一直說“美”是“羊”和“大”的會意，“羊大為美”，也就是味覺為美的核心，許多中國學者，如李澤厚、劉綱紀、肖兵，還有一些日本學者都是這樣看的。如果真是以味覺為美，就只是生理的快感，給人的感覺，一言以蔽之：“饞?！薄把蚋崦谰啤背燥柫?，喝足了，就美滋滋、笑瞇瞇，連睡大覺，臉上都帶著豬八戒式傻乎乎的微笑?？诟怪臐M足，是飽，飽的結(jié)果美不美呢？很值得懷疑。“飽暖思淫欲”，可知“飽”和“美”還有一段相當?shù)木嚯x，超越生理的快感才可能有美感，“萬惡淫為首”，吃飽了，倒是和丑與惡接近到危險的程度。

美食家，說是“美”，因為講究“色”“香”“味”，充分發(fā)揮眼睛和鼻子的職能，舌頭的感覺倒排在第三。重點是讓你盯著看，湊近了聞。一動舌頭舔，口水拉下來，姿態(tài)就很難美得起來。狼吞虎咽，吃相不好看；囫圇吞棗，有拉肚子的可能；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有失君子風度；從容一點，又怕人家說黃雀在看著螳螂，陰險毒辣。光是會吃，通俗的說法，叫作“好吃鬼”，福州人叫作“貪吃婆”。吃喝不應該屬于“美”。一頭小山羊看著很可愛，碰到個饞人，把它宰了，鍋里一煮，吃起來是很不錯，可是小山羊那可愛的樣子，善良的眼神卻沒有了。哪兒還有什么美呢？和以畜牧業(yè)起家的歐洲人、匈奴人不同，在漢族人的感覺中，茹毛飲血，一點也不美，我們以神農(nóng)氏后代為榮。六畜之中，據(jù)說，老豬在排行榜上，位置不低。豬的體積比羊大，可不管比羊大多少，也永遠是美不起來的。雖然，閩南人，把公豬，也就是配種的豬叫作“豬哥”，（笑聲）那不是說它和自己有什么血統(tǒng)關(guān)系，而是說它騷包。（大笑聲）

漢人的“美”，是和農(nóng)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男子漢的“男”，就是人在田里出力。從美學來說，中國男性的力量是一種征服自然的勤勞，但是，光出死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還美不起來。農(nóng)業(yè)這玩意兒，太不保險。水旱蝗疫，說來就來，種族絕滅，像影子一樣追趕著人類。一場瘟疫來了孩子都死得差不多了，人的再生產(chǎn)就比五谷豐登還重要得多。沒有盤尼西林啊，也沒有醫(yī)療保險公司啊，所以，《山海經(jīng)》上，最大的女中豪杰，叫女媧，她唯一的能耐就是批量生孩子。不怕老天消滅多少，我就是批量生產(chǎn)，讓你消滅不了。

生孩子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且一個女人所生、所育，極其有限。所以古希臘最早的維納斯，并不像從米羅島發(fā)現(xiàn)的維納斯那樣儀態(tài)萬方，而是一個又胖又矮的女人，不過有一對碩大無朋的乳房，因為這個，她就成了當時的美女。恩格斯論文藝復興時代的人說，需要巨人，就能產(chǎn)生巨人。這話真是有點道理。需要巨乳，也就產(chǎn)生巨乳。（大笑聲）需要多生孩子，就能產(chǎn)生母親英雄，中國的女媧，先是用黃土造人，多方便啊！你想生一個孩子，十月懷胎，不能勞動，還得吃些酸梅湯，可是哪兒有啊，很難受，牙齒老是酸酸的，這還不算，處處得小心，不然，就流產(chǎn)了。就是臨產(chǎn)了，還說不準要難產(chǎn)。我小時候，聽母親說，生個孩子，等于在棺材邊上轉(zhuǎn)三轉(zhuǎn)。多可怕啊！女媧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為，她把生孩子的麻煩的生理過程，簡單化了，手工化了。但是，她的偉大還在于，將手工化轉(zhuǎn)化成某種程度的機械化，一個一個造太麻煩了，用繩子一甩，泥點飛濺，孩子紛紛落地，省事多了。這可能就是荀子說的“人定勝天”，有人說荀子說得不對，“勝天”，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以為，女媧生人例外，不是戰(zhàn)勝了老天，人早就沒有了。今天我們還在這里，開講座，就證明女媧勝了老天。決勝的關(guān)鍵在于速度，你消滅得快，我比你更快，“速度就是硬道理”，在鄧小平之前，歷史就是這樣證明的。女媧就是理想主義的英雄加上美人。在《詩經(jīng)》里，我們還有一個女英雄，叫姜嫄，也是英雄。她是踩了一個特殊的腳印，才生下了一個部族的首領(lǐng)的。

這表明了造人的英雄是女的，而不是男的。

我們中國沒有留下當時女媧的形象，雖有畫圖，形象是和蛇有關(guān)的，但是，沒有《圣經(jīng)》中那個教唆人吃智慧果的蛇那么刁鉆古怪，總的來說，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是不夠漂亮的。我們的文字所泄露的信息卻是比較可靠的，“母”字，以女字為框，當中兩點，乳房，能夠生育，又能哺育，這就是很了不得的美人?。∈澜缟线€有比養(yǎng)育生命更美的嗎？還有“姓”字，是血統(tǒng)的標記，這個標記，是什么樣的呢？——一邊是一個“女”，一邊是一個“生”，這是會意的，生命的由來，就是女性生的?！兑住吩唬骸疤斓刂蟮略簧??！比硕际桥陨模@沒有問題，但是，男性起著不可忽略的作用，可在“姓”這樣一個重要的符號中，就被忽略了，就是說，男的沒份兒。古代的姓氏很大一部分是與女子有關(guān)的，如“姬”“姜”，這表明在中國歷史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女人是英雄，是生命的賦予者。這樣的人，就是當時理想的、公認的美人。

學術(shù)研究說明，這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可能是母系社會留下的痕跡。廈門大學教授詹石窗研究出來，道教經(jīng)典里好多神是女性，比如西王母。他的結(jié)論是，中國有一段歷史對女性的崇拜是高于男性崇拜的。

漢人的“美”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認為是“羊”與“大”的結(jié)合，羊大為美。但是，近來中國美學研究有了突破，據(jù)我的朋友陳良運教授研究，古代中國人，并不是以羊大為美食，相反，倒是以羊小為美食，所謂羊羔美酒是也?！把颉焙汀按蟆钡慕Y(jié)合，并不是美味的享受。從《易》的角度來解說，羊性情柔順，生殖力強，“大”則為剛健雄強，是男性之意。上女下男，上陰下陽，在老祖宗那里，是男女陰陽交感為美（陳良運：《跨世紀論學文存》，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89—193頁）。

這不是不要臉嗎？但是，當時全世界的老祖宗都不知道要臉。古希臘和古印度原初的“性美學”，一些雕塑，就是公開性事。就美在不要臉，大家都不要臉，要臉的反而不美了。連孔夫子，據(jù)說，都是他老爸老媽野合而生的，也就是一時沖動，就有了曠古未有的美好結(jié)晶。孟子引用告子的話：“食色，性也”，不好色就是沒有人性。要認真講到美，最強烈的，就是色。因為它的刺激太強了，所以就不能不嚴加防范。偷東西吃的，可以原諒。賈璉偷養(yǎng)二奶尤二姐，被王熙鳳發(fā)現(xiàn)了，這不是好吃，而是好色，所以就大鬧一場，可是，賈母一句話：“哪有個貓兒不吃腥的？”把好色當作是偷吃，就開脫了。（大笑聲）

要比生孩子的能耐，女性并沒有多少優(yōu)勢，男性批量生孩子的潛在能量超過女性十萬倍，可是就沒有以生孩子為能事的男英雄，理由很簡單，男性本來在這方面就夠英雄的了，不是有個詞叫作“雄起”嗎？所以，最早的美學，就帶有抑制男性的本能，性的沖動，本來就是夠野性的了，再鼓勵他朝這方面施展，一來怕地球上人太多，沒法插腳，二來怕人和野獸也就差不多了。達爾文的進化論要變成退化論了。

所以，男性英雄在這方面受到壓抑，那到什么方面去發(fā)揮呢？往力量方面去施展。最早的男英雄夸父，在逐獵美人方面，不讓他有所成就，卻讓他在瘋狂地追趕太陽方面大享威名。結(jié)果是渴死了?？墒撬氖终?，化為“桃林”。有一種解釋說是，舍己為人的表現(xiàn)：讓后人在大旱時期解渴。另一個男英雄后羿，把天上十個太陽射下來九個。哪來十個太陽？不過是形容大旱而已。征服了大旱，當然是豪杰。但是，就是再大的民族英雄，也是要抑制他的男性本能。大禹戰(zhàn)勝洪水，有重新安排中國山河的豐功偉績，可卻讓他三過家門而不入，對于女色，哪怕是對老婆，據(jù)文獻至少有兩個（據(jù)說，老婆是娥皇、女英兩個美女。中國詩史上最早的一首詩歌，據(jù)說是禹的妻子涂山之女為等候南巡的丈夫早日歸來所作的情歌“候人兮猗！” 《呂氏春秋》：“禹行水，竊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保┒嗄瓴灰姡贿^家門，無動于衷，肯定是難能可貴的，而經(jīng)過三次，都沒有任何性的沖動，實在不是一般的英雄了。因而，就揚美名于千古。

所有這一切可能是說明，男女在美學上似乎是有分工的。女性管繁衍，多生孩子的就受到崇拜；男性則要遏制本能，才能保證不讓老天欺侮。

在老祖宗那里，男性的美學是力的美學，叫作陽剛之美。這一傳統(tǒng)一直到中世紀傳奇，源遠流長，如江河不廢。關(guān)公、張飛、趙子龍，等等，似乎都有超人力量，但是，要問他們有沒有老婆，可能比較難以回答，當然是有的，不然，關(guān)公的兒子關(guān)興（一般認為，關(guān)平是義子，關(guān)興是親生）、張飛的兒子張苞，從哪兒來的？總不是老婆偷漢生的吧？還有諸葛亮正準備出征，忽然一陣大風吹折了大旗，諸葛亮就悲從中來，淚流滿面，說一定有壞事，結(jié)果趙云的兒子來了，報告說趙子龍逝世了。《三國演義》沒有交代趙云有太太，但是也沒有交代趙云像賈璉包二奶呀！（大笑聲）

拿我們的神話和《圣經(jīng)》來做比較，在創(chuàng)造人的業(yè)績上，我們是母親（女媧）英雄創(chuàng)造了人類，《圣經(jīng)》里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人——亞當。亞當是什么性別呢？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亞當，亞當是男的，因而可以推知，上帝也是男的，如果說把希伯來文化和后來發(fā)展的基督教文化算在西方文化里的話，則似乎可以說，西方的上帝是男性，而我們的始祖則是女的。

當然，這一點不能說絕了。因為我們的漢字里，還有一個字，那就是祖宗的“祖”字。這個字的偏旁，在象形方面，是一個祭壇，而右邊的這個說法來源于“且”字，則是一個男性的生殖器的形象，里面的兩橫，就是包皮，很形象的。（笑聲）不要笑啊，是據(jù)很嚴肅的學者考證。（笑聲）這在今天來看，是很不嚴肅的，是吧？但在當時可能是很莊重的，是受到頂禮膜拜的。這玩意兒，有什么可崇拜的？可了不得啦！廟堂里那些牌位，包括孔廟里、祠堂里那些牌位，包括我們祖先的，為什么搞成那樣一個樣子？你們想過沒有？就是因為，它仿照而且的“且”?。。ㄐβ暎坡暎┰诤荛L一段時間里，不管是皇帝，還是老百姓，都要向這樣的“且”磕頭的?。《摇ù笮β暎┻@一磕，就磕了上千年?？牡猛跛裕纪浟诉@個而且的“且”原本是什么玩意兒了。甚至皇帝們稱自己的前輩為太祖、高祖的時候，也忘記了，太祖、高祖的原初意義，應該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太，可能就是天下第一吧，宇宙第一吧，太祖，就是天下第一生那玩意兒啊?。ù笮β?，鼓掌聲）而高祖，就是高級的那玩意兒，有什么了不起的嘛？?。ü恼坡暎瑲g呼聲）據(jù)考證，東南亞一帶，至今仍然有拜石筍的風俗，石筍就是而且的“且”字的另一種形象，不過那個很龐大、偉大，這是有道理的，沒有它，全人類能像老愚公所說的那樣，子又生子，孫又生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嗎？還有諸位在這兒聽我侃大山嗎？而且，（大笑聲）你們不要笑，我說的這個“而且”，不是那個“而且”，（大笑聲）一般人，沒有那么龐大、偉大，就是了。（大笑聲）而且，（笑聲）好，糟了，從今以后，我不能再說這個連接詞了，而且（大笑聲）連講“祖國”都感到褻瀆了。（大笑聲）

一方面是女性的生殖英雄，一方面又是男性血緣祖先崇拜，這不是矛盾嗎？不矛盾，學者們研究的結(jié)果是，女性的生殖英雄在前，母系社會，人們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后來到了父系社會，男性的生殖英雄才開始“雄起”，登堂入室，走上祭壇，發(fā)出神圣的光輝。（驚嘆聲）

但是，這個男性的而且的“且”，有點矛盾，一方面是受到崇拜，可是另一方面，漸漸覺得，無遮無攔，怪害臊的?！妒ソ?jīng)》上說，吃了智慧果以后，亞當就覺得這個而且的“且”，不太雅觀，不用無花果的葉子把它給擋起來，不能大搖大擺地走路。這個辦法很簡單，可是只適用于日常生活，寫成文字的時候，這種遮攔的辦法卻行不通。還是我們漢字厲害，就發(fā)明一種辦法，把了不起的人，叫作花，花的功能，也是生殖呀。不過比那個而且的“且”，要漂亮多了，是不是？（眾答：是，是。）不過這個花字，太直白了，不夠含蓄，換一個文雅些的吧，“英”“華”，都是花的別稱，后來就集中在“英”上。

英者，花也。屈原的《離騷》中不是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嗎？落英，就是落花。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落英繽紛”也就是花瓣紛紛落地的意思。用“英”來形容人，就是說，像花在植物生命中最為鮮艷、最為重要（生殖、傳宗接代）、最為美好、最為杰出。現(xiàn)在我們說男英雄，就是男花瓣，女英雄，就是女花瓣，似乎順理成章。孟子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英才就是最精華的、最精英的。孟子為什么只說英才，而沒有說雄才？因為“雄才”比較起來就不夠全面，就不能把女英才包括進去了。英雄，英雄，一定要是雄的？有一個女英雄，叫花木蘭。說她是女“英雄”，但，這是不通的。英雄，英雄，在原初的字義里，英雄只能是雄的，只有男性才能“雄起”?。。ㄐβ暎┻@是男權(quán)社會觀念的普遍表現(xiàn)嗎？是不是？

眾答：是。

有沒有懷疑的？

眾答：沒有。

可是我有懷疑。

眾問：為什么呢？

不能孤立地研究問題呀，不能滿足于單因單果的邏輯?。∵@就要做比較。比如說，和英語比較，同樣是英雄，就有一個男英雄（hero）一個女英雄?。╤eroine）。俄語也是一樣，讀音有差異，詞語也是兩個。而我們漢族，就很武斷，英雄，就只能是雄的?。ù笮β暎┠桥⑿墼趺崔k？花木蘭怎么辦？花木蘭也只能是英雄，杰出的雄花朵。這是標準的大男子主義！其實，花木蘭根本不能稱作英雄，因為她不是雄的嘛，她是雌的嘛！她的正式名稱，應該是英“雌”。是女性中杰出的花朵，對不對？（眾答：哦，對呀，有人伸出兩個手指：耶?。?/p>

孔夫子講究正名，中國這么多女“英雌”卻沒有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漢字里充滿對女性的歧視，什么壞事情都是“女”字旁。比方說，奴隸的“奴”，妖怪的“妖”，明明《西游記》里，許多妖怪，都是雄性的，可還是女字偏旁，諂媚的“媚”，娛樂的“娛”，其潛在預設，就是女性，都是討好男人的，都是男人的娛樂工具。最不通的是“奸”字，漢奸，大都是男的，為什么一定要用女字偏旁呢？更荒謬的是，強奸，也是這個“奸”字，繁體的寫法是，三個女字疊在一起，就更不通了。明明是男性犯罪，寫起字來，卻全算在女人賬上。對于這么普遍、這么多的冤案，居然沒有人提出疑問，說明隱藏在漢字中的歷史文化太有深度了。

懂得一點兒人類文化史的人都知道，這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美國的女權(quán)主義卻憤憤不平：英語chairman中的man就是男的，她們抗議，女的就不能做主席嗎？！如果是女性當主席，改稱chairwoman,要是主席還沒選出來，不知是男是女，就改稱chairperson,有時候僅僅抽象敘述一種現(xiàn)象和規(guī)律，并沒有具體所指，怎么辦？就干脆改稱chair。這樣她們就痛快了，感覺自己和男性平等了。其實，她們是把自己和男人一起貶低了，寧愿把自己當成椅子，也不愿讓男人有任何優(yōu)越感。

我跟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說，這種改變是可疑的。美國人重視歷史，因為美國歷史太短。從保存古董的角度來說，你們這種改革，不但好笑得要命，而且也不可能成功，因為文字是歷史積累的文化地層。你們可以改變chairman,但是history就不能改變。history就是his story,就是男人的歷史。改作herstory,那就誰也看不懂了！文字是一個偉大的歷史博物館。我說，你們（美國女權(quán)主義者）去篡改它，是粗暴的。20世紀40年代你們美國西部鄉(xiāng)村酒館的墻上，就把花露水瓶子當作古董來展示，可對于文字這么古老的文物，幾千年的歷史文化積累，你們的態(tài)度不夠文明。我一邊說，一邊把漢字“奴隸”的“奴”字寫給她看。我說，這邊的偏旁，是個女字，它本身就是象形的，是一個人（側(cè)面的）被繩子捆住了，就是“女”字，這邊一個“又”字，是一個人的右手。一個人被捆著，就是女人，另一個人的右手把繩子抓著，就是“奴”字。她問為什么被捆著的就是女人？我說，這是幾千年前，古代嘛，部族之間戰(zhàn)爭是很殘酷的。男人戰(zhàn)死了一大批，沒有死的，就被俘虜了，俘虜是要殺掉的。而女人則留下來，干嗎？生孩子。女的不是要溜嗎？就用繩子給捆起來。所以原初的“奴”字，就是留下來生孩子的工具。后來事情變化了，不僅僅有女俘虜，而且更多的是男俘虜，但是這個“奴”字，卻一直沒有改變。小家碧玉自稱“奴家”，還差不多，可是太監(jiān)也居然稱“奴才”，這種名實不符了幾千年，就沒有感覺了。文學是會騙人的，會麻痹人的，麻痹到從皇帝到乞丐一樣麻木不仁。

這個女權(quán)主義者，大為興奮，求我把所畫的“奴”字送給她，她說，你看看，從漢字里就有著女性受奴役的鐵證。我說其實并不一定要從漢字里才能找到這樣的證明，就是《圣經(jīng)》里，不是說人類之所以要受苦、受難，都因為女人，因為夏娃，才被上帝逐出天堂的嗎？還有古希臘的神話，人類本來生活在沒有任何災禍的樂園，所有的病毒惡疾都被關(guān)在一個箱子里，在普羅米修斯手中。他把這個箱子交給弟弟，叮囑他，絕對不能打開，但弟弟的老婆，漂亮的潘多拉很好奇，趁老公外出，偷偷敲開了箱子。結(jié)果里面無數(shù)的災禍、疾病、蟲害就冒了出來，人類從此就受苦了。我要說的是，這歷史的偏見積淀到無意識里了，不是我自己的觀念。我是尊重女性的。在座的女同學，不要誤會。就是女權(quán)主義者，我也心懷敬意。一些美國男性說美國女權(quán)主義者把性騷擾擴大化了，說女權(quán)主義者，是“女性沙文主義者”，我嚴正聲明，我不同意。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母親就是女的，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否認母親的偉大。

紅色英雄的無性和古典英雄的無性

花木蘭，在《木蘭辭》里，她女扮男裝，參軍去了。詩歌里寫她在行軍打仗，特別是宿營的時候，和男性在一起，一點沒有女性的感覺。一千多年來，沒有人發(fā)出懷疑?？墒?，以當代經(jīng)驗設身處地想想，一個單身女人，和男性同吃同住，是很不方便的，會不會引發(fā)男性的，或者自身的敏感？但是，一概沒有。可是，美國的動畫片《花木蘭》，就讓她談戀愛了，20世紀40年代，中國電影《花木蘭》也讓她談戀愛了。從當代男女性愛的觀念出發(fā)，就不難看出，花木蘭可是一個沒有女性感覺的女英雄??！

當代紅色文學、革命文學，還是這樣。雖然有口號曰：“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庇衷唬骸皨D女能頂半邊天。”但是，20世紀60年代初期，女英雄值得夸耀的形象是“鐵姑娘”“假小子”。主流的文學理論，說是性別感，談情說愛，是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無產(chǎn)階級是與之絕緣的。所以女英雄越來越男性化了。1966—1976年間，樣板戲可能由于領(lǐng)導人江青是女性，女英雄多了起來，但是，更加沒有性別感。以《沙家浜》為例，起初，劇作家在設置阿慶嫂作為一個單身女性開春來茶館時，就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周恩來他發(fā)現(xiàn)不對頭，阿慶嫂一個單身女人跑到沙家浜來，人家馬上就懷疑你的春來茶館有特殊名堂。那還不是去送死嗎？周恩來提議，阿慶嫂應該有個丈夫，但是按照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英雄有了性就不美了。于是，讓胡傳魁問了一句：“阿慶呢？”阿慶嫂的回答是：“和我拌了幾句嘴，到上海跑單幫去了，說是不混出人樣來，不回來見我。”就解決了矛盾，既讓她有丈夫，又不讓丈夫出來和她卿卿我我，耳鬢廝磨。（笑聲）這樣的增添是有根據(jù)的，舉一個你們不太陌生的人為例——丁玲。丁玲的丈夫胡也頻犧牲了，她要繼續(xù)革命，就配給她一個男通訊員，比她年輕，叫馮白，假夫妻，兩個人總是住在一個房間里，馮白是沒有武松那種修養(yǎng)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后來被捕，馮白叛變，丁玲入獄也是他給保釋出來的。然后，他們繼續(xù)同居一段時間過后，丁玲要革命，遠去延安，從此一輩子也講不清楚她和叛徒馮白的關(guān)系。從歷史實踐來說，在20世紀30年代，革命和戀愛有沖突，但是可以調(diào)和。

到了20世紀40年代，革命和戀愛的關(guān)系不同了，基本上沒有戀愛的地位，就只有革命了。雖然還有戀愛題材的小說，比如趙樹理的《小二黑結(jié)婚》，講的是兩個人談戀愛受到封建勢力的干擾迫害，最后自由結(jié)婚，但兩個人異性的感覺沒有了。小芹看到小二黑很漂亮，是因為臉很黑，為什么黑？民兵特等射手，露天打靶造成的，是勞動造成的。但這里沒有女性的感覺。小芹很健康，但是像茅盾那種對女性起伏的胸脯的描寫沒有了。

所以樣板戲里的英雄角色，不但是單身的，而且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比如李玉和、李奶奶、李鐵梅，說是三代，但是李奶奶和李玉和是養(yǎng)母子，李鐵梅不是李玉和親生的女兒，是抱來的?！吨侨⊥⑸健钒?，《龍江頌》啊，《奇襲白虎團》啊，都是這個路子，特別是《紅色娘子軍》，大概你們不知道，主人公吳瓊花和指導員洪常青，在最初的電影腳本里，是有情感上的萌動的，但為了革命化，就把這種煩惱絲無情地斬斷了。而在《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寶對解放軍訴說飽受壓迫之苦：到了除夕之夜，和父親，十分凄涼，心里想什么呢？“爹想祖母我想娘”，爹爹只能想祖母，不能想母親，一想母親，就有了男女情愛，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名堂了，就不是無產(chǎn)階級的美學了。雖然《白毛女》是例外，有一個對象，但是，只有這個戀愛關(guān)系被破壞的場景，并沒有他們之間談戀愛的表現(xiàn)。

（錄音整理：閻孟華 統(tǒng)稿：李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