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 王本朝
這里的《酒后》指凌叔華小說和丁西林的同名獨幕劇。1924年12月,年僅20歲的燕京大學在校學生凌叔華在《現(xiàn)代評論》第1卷第5期上發(fā)表了小說《酒后》。丁西林讀了小說后,覺得“意思新穎,情節(jié)很配作一獨幕劇”,在朋友的慫恿之下,“受了那篇小說的啟示”(丁西林:《酒后》,《丁西林劇作全集》(上),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年版,第47頁),根據(jù)小說改編成同名獨幕劇,1925年3月刊于《現(xiàn)代評論》第1卷第13期,并在北京同時上演。兩部作品基本情節(jié)相似,寫了“酒后”發(fā)生的一段生活小插曲。人物也完全相同,一對夫婦和他們的朋友。結(jié)構(gòu)設(shè)置亦甚一致,借助情節(jié)突轉(zhuǎn),表現(xiàn)人物心理沖突,進而呈現(xiàn)女性在愛情、婚姻和人生上的矛盾與困惑。
小說的情節(jié)相對簡單,選取了一段生活細節(jié)。一對夫婦永璋和采苕,加上一位客人??腿俗觾x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他是小說中的沉默者,但對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有著重要作用。故事發(fā)生在一次晚飯之后,三個人似乎都醉了,男女主人公僅有些微醉,客人子儀卻醉臥在客廳的大椅上睡了。妻子采苕癡迷于醉臥中的子儀,丈夫永璋則溫情地贊美令他心醉的妻子,還執(zhí)意送她禮物,于是,三人間形成一個鏈條環(huán),妻子喜歡客人,丈夫喜歡妻子,只是客人是沉默的。妻子采苕借機有了親吻子儀的沖動,她把想法坦誠地告訴了丈夫,并希望得到他的同意,理由是你愛我,那也應(yīng)同意我的選擇,包括親吻另一個男人。丈夫最初不愿意,但他愛妻情切,在采苕的一再堅持下,他答應(yīng)了。得到了丈夫許可的妻子走向了子儀,誰知她卻在剎那間打消了念頭。故事也就戛然而止,留給人們豐富的想象空間。
還是回到文本中去。小說寫“夜深客散了”,客廳椅子上醉倒著一個30多歲的男子,“酣然沉睡”。旁邊的一對青年夫婦,享受著屋子里“沉寂甜美的空氣”。女主人采苕似乎是家庭的支配者,從頭到尾都有女性的細致和溫柔。這時,她關(guān)心起客人子儀來,想給他蓋上毯子,還叫丈夫把客廳的電燈滅掉,好讓客人睡得安穩(wěn)些,以免燈光晃了他的眼。更為直率的是,她還叫丈夫替客人子儀把鞋脫了,讓他睡得更舒服些。她還提議他們一直守在客人身邊,等他醒過來。妻子發(fā)出了這一連串支配性命令,丈夫永璋并沒有表示不同意見,而是對妻子的一言一行充滿著欣賞和贊美。連妻子采苕一邊關(guān)心客人一邊發(fā)出感嘆“這里的大椅比他家的床還舒服多呢”,“他的家庭也真沒味兒,他真可憐”時,丈夫也似乎毫無覺察,沒有一丁點遲疑性反應(yīng)。妻子所說的“床椅”“家庭”“舒服”和“可憐”等顯然帶有暗示性和傾向性。丈夫是一個性遲緩反應(yīng)者,但丈夫又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客廳里只一盞昏暗的燈,壁爐里的火發(fā)出橘紅色的柔光,幾上的盆梅散出溫馨甜醉的香味。他們互相依偎在一起,在那里竊竊私語。丈夫陶醉于家庭的溫馨與和諧。他有“天仙”般的老婆,有如“純美之宮”的房子,還聽著“靈府的雅樂”,享受“銷魂的香澤”,于是感嘆道:“如此人兒,如此良宵,如此幽美的屋子”,“怎樣能不整個人醉起來呢?”永璋是一個粗心的詩人,善于自我陶醉。妻子采苕卻與他并不同調(diào),她的心思始終放在客人身上,不時“望著那睡倒的人”,擔心“他今天可真醉了”,還提醒永璋“說話小點聲音”。面對永璋的贊美和嘮叨也是“聽而不聞的樣子”,甚至制止他不要再說下去了,即使是枕在永璋的肩上,她的目光還是“望著那邊睡倒的人”。人們常說,言為心聲,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妻子采苕的說話和眼光已經(jīng)完全暴露了她的心思,但丈夫永璋并沒有注意到妻子的心理變化,還在那里“滔滔不絕”,“余興未盡”,贊美妻子采苕有如“仙子下凡”,人美心靈也美,“若是有人拿一個王位來換,不用說我這個愛人,就是這屋里東西,我一定送他進瘋?cè)嗽喝ァ?。自己說到興奮處,還表示在新年來臨之際,想給老婆送一件禮物,感謝老婆給予他的“榮耀和幸福”,老婆“想要的東西,花錢我是最高興的”。
但是,老公的贊美卻沒有得到妻子的回應(yīng),她“仍望著那睡倒的人”,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象:客人子儀“正睡的沉酣,兩頰紅的象浸了胭脂一般,那雙充滿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適的微微閉著;兩道烏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鬢角分列;他的嘴,平常充滿了詼諧和議論的,此時正彎彎的輕輕的合著,腮邊盈盈帶著淺笑;這樣子實在平常采苕沒看見過。他的容儀平時都是非常恭謹斯文,永沒有過象酒后這樣溫潤優(yōu)美”。妻子眼里的客人是一個高顏值男人,面若桃花,美如乳酪。她被他的顏值征服了,怔怔地望著,臉忽然熱起來,直接回應(yīng)永璋所贈禮物之說:“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樣東西……只要一秒鐘。”永璋卻爽快地回答:“我的東西都是你的一樣。別說一秒鐘,千萬年都可以的?!辈绍嫣岢隽恕跋肼勔宦勊哪槨?。永璋卻大感意外,懷疑采苕喝醉了。采苕接著說出了想吻他的理由:“我自從認識子儀就非常欽佩他;他的舉止容儀,他的言談筆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時時使我傾心的?!彼龑⒆约旱恼鎸嵪敕ㄑ诓仄饋?,而以惜才愛才為理由,因她也“愛好文墨”,早就崇拜他的文采,還同情他那不如意的婚姻,他有“一個毫沒有情感的女人”,有“一些只知道伸手要錢的不相干的嬸娘叔父”。這時的丈夫卻有些犯傻,他還為妻子提供證據(jù),說客人子儀曾羨慕自己的婚姻,稱贊過妻子采苕的美麗,他也知道妻子采苕對客人子儀的愛慕,只是不知道有這般的“傾心”??梢?,丈夫的態(tài)度并不十分強烈,采苕進一步發(fā)出訴求,說“愈看他,愈動了我深切的不可制止的憐惜情感”,有意識地混同情感與欲望,以獲取丈夫的同意,并以命令式的口氣說:“你一定得答應(yīng)我?!闭煞蛴黎按藭r“很為難”,但并沒有任何憤怒,而是希望她能換一個其他請求。妻子采苕卻很聰明,她將自己的愿望和永璋對自己的愛等同起來,“你是最愛我的”,“應(yīng)允我這要求”,何況“你也非常愛他”。這是采苕的思維邏輯。你愛我,就應(yīng)該允諾我,包括對他人的愛,加之我愛的也是你所愛的。顯然,采苕在這里忽略了“愛”的不同指向及含義,有夫妻和朋友之愛的區(qū)分,有情愛和欲愛之別,二者不能等同,但采苕將它們等同了。這時的丈夫似乎才覺醒過來,他說:“夫妻的愛和朋友的愛是不同的”,你可以去“愛我的朋友”,但“不能允許你去和他接吻”。采苕繼續(xù)申訴自己的愿望:“只要去Kiss他一秒鐘,我便心下舒服了。”她將自己的行為解釋為“心里舒服”,成了一種心理情緒和感覺,可見妻子的索吻之舉也不過是一場心理沖動而已。果然,在妻子的再三要求下,永璋也同意了。小說沒有寫永璋同意的理由,也許是出于他對她的愛,也許是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在得到丈夫的同意之后,“她站起來走了兩步,忽然又回來拉永璋道:‘你陪我走過去?!庇黎熬芙^了陪她的要求,理由是“如果陪了去,好像我不大信任你似的”,采苕卻感到“心跳的厲害”,希望丈夫“不要走開”,她輕輕地向子儀走去,“愈走近,子儀的面目愈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快,等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數(shù)竟因繁密而增聲響”,這時,她的“臉上奇熱,內(nèi)心奇跳”,“怔怔的看住子儀,一會兒她臉上熱退了,心內(nèi)亦猛然停止了強密的跳。她便三步并兩步的走回永璋面前,一語不發(fā),低頭坐下”。永璋追問她原因,她回答說:“沒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p>
小說細致地描寫了采苕的心理變化過程,從心跳速度“愈增”到“繁密”,直至“猛然停止”,從“輕輕”地“走近”到“怔怔的看”,直到“三步并兩步”返回,“一語不發(fā),低頭坐下”。是什么阻止了她的Kiss行為呢?在沒有得到永璋的同意之前,她的愿望和理由是多么強烈和充分,在得到丈夫同意后,她行動了,一旦走到子儀身邊,卻突然終止了自己的行為,像做賊一樣收手。永璋詢問其原因,她只回答“我不要”。她是不想要,還是不敢要,抑或是不能要呢?“要”和“不要”都是一種心理情緒和愿望。她也許意識到了對朋友的喜愛不等于就要發(fā)生身體之吻,或是由于心理的緊張、害怕以及不可測的顧慮,或是走近后看到真實,沖動情緒消失而放棄了Kiss愿望。它們純粹是生理或是心理反應(yīng)?抑或也有道德的自覺和理性的生長?小說著力揭示了夫妻與朋友、自然與倫理、愛情與同情的微妙關(guān)系。它寫的是夫妻生活里的小插曲,但卻折射出丈夫與妻子內(nèi)心的唯美主義,他們滿足或追求生活的浪漫情調(diào),丈夫自我陶醉,有小資情調(diào),妻子心理雖泛起漣漪,骨子里卻有傳統(tǒng)守舊的一面。妻子被丈夫?qū)檺壑?,有點小任性,追求生活小刺激,想來點愛的小游戲,但終究只停留在望梅止渴的程度,真到了行動時卻卸盔丟甲,自動投降。它表明“五四”時期覺醒的青年男女對異性之愛的認同和追求,試圖越過婚姻的規(guī)約而體驗一吻之愛,但無形的傳統(tǒng)倫理卻將其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Kiss不過是說說而已。這也不能完全怪女性,傳統(tǒng)的心魔太強大了。
丁西林的戲劇《酒后》與小說有了較大變化。在主題設(shè)計上,它對女人解放的男性制約有獨到發(fā)現(xiàn),由此表現(xiàn)了婚姻、家庭與愛情的糾葛,探討了個人意志和社會規(guī)束的復(fù)雜性。小說中的夫妻充滿著濃濃情誼,丈夫陶醉于生活的美滿,妻子也單純有憐憫心,雖有一場愛欲游戲卻發(fā)乎情而止于禮儀。戲劇則有大的突破,它著眼于夫妻之間復(fù)雜的心理矛盾和思想沖突,并對生存與生活、婚姻與愛情、理想與現(xiàn)實、自由與限制、隱私與公開等展開了論辯和思考。
戲劇《酒后》一開篇就設(shè)計沖突,一個青年女子(也就是妻子亦民),一手拿了茶葉瓶,一手拿了一條毯子,進到屋里來。她先把毯子放在靠近男子的一張椅子上,帶著茶葉瓶過來,直接叫丈夫蔭棠給椅子上的客人把毯子蓋上。這時丈夫卻裝得很為難:“你比我蓋得好?!逼拮訁s不甘示弱,回看了丈夫一眼:“你以為我不敢嗎?這有什么稀奇?做給你看看!”重新取毯子并蓋在了客人身上。戲劇開篇,夫妻間就充滿了火藥味,妻子給人以干凈利落的印象,她贏了第一場。丈夫一招失算,把不滿情緒發(fā)泄到客人身上,想叫醒他,“喝點茶睡覺去”。這卻激起了妻子的不滿,“我教你不要叫醒他,讓他睡一會兒”。這里使用一個“我教你”,支配權(quán)在妻子手上,似乎有些霸道。但她對客人的過分關(guān)心,也讓丈夫有些生氣,感到了不公平,“你讓他舒舒服服的睡在那里,要我辛辛苦苦的坐在這里等他”?!笆媸娣焙汀靶列量嗫唷?,這是丈夫?qū)Νh(huán)境的感受和抱怨,也是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妻子關(guān)心客人有她的理由——“喝醉了酒,你沒有喝醉酒。——你們幾個喝他一個”。丈夫立馬加以更正:“喝你們兩個?!闭煞蛴幸庾R把妻子和客人說成“你們”,他對妻子與客人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早有察覺。妻子并沒有注意到丈夫話中有話,只是補充說自己只喝了半杯酒,丈夫卻不依不饒:“你沒有喝酒,你幫了他講話。”幫他說話,說明妻子在客人面前興奮異常,喜形于色。丈夫從開始喝酒就已生嫉妒和不滿。也許出于嫉妒,他竟“躺在她的懷里”。妻子沒有坦然接受而生怨怒:“他睡在一張椅子的上面,你睡在——一個女人的懷里?!庇谑峭崎_了他。丈夫再生一計,請求可否抽煙,妻子也斷然拒絕。故事進展到這里,妻子似乎是挑戰(zhàn)者,有獨立的支配權(quán),丈夫雖情緒不滿,但也只能接受現(xiàn)實。他也看穿了妻子的內(nèi)心想法,開始揶揄她:“什么都好,就是這一點,有點美中不足?!边@顯然是丈夫的反語,妻子卻中計了,將丈夫平常的抱怨和盤托出:“美中不足的地方多得很,屋子不舒服,飯菜不合口,太太不漂亮?!边@卻激怒了丈夫,被他理解成是妻子在客人面前的“得意”和“自負”,而對妻子更加冷嘲熱諷。他以哀憐口氣反話正說:“我時常的想,像我這樣的一個人,享受這樣的一種幸福,我只有感謝上帝,再也不敢有一個非分的欲望。不過我有一件事,我死的時候,我要立在我的遺囑里。”妻子沒有丈夫的機智,關(guān)心起丈夫所說“遺囑”一事。什么事呢?丈夫想做一個大箱子,裝一箱子的煙,放在棺材里,還發(fā)出感嘆:“這是天堂的生活,這是仙宮的生活,然而這是人的生活。一個人既然生在世上就應(yīng)該過這樣的生活——最少要有一天——一點鐘——一忽兒?”顯然,他對妻子禁止他抽煙非常不滿,更對妻子關(guān)心客人心生憤怒。這段話被丈夫說成“遺囑”,可見現(xiàn)實里他已忍耐很久了,沒有所謂的“天堂的生活”和“仙宮的生活”,甚至沒有過上“人的生活”,表明他已對現(xiàn)在的生活產(chǎn)生了不滿,心理也失去了平衡。
妻子卻不知丈夫的怨怒,順著丈夫的話題發(fā)表自己的高論:“我想世界上什么幸福都是假的幸福,只有愛的幸福,是真的幸福。”丈夫也將計就計,誘使妻子發(fā)表了她關(guān)于“幸福與愛”和“生活與生存”的看法。妻子認為:“一個人在世界上,要有了愛,方才可以說是生在世上,如果沒有愛,只可以說是活在世上?!薄坝辛藧郏陀X得他是人類的一個”,“這個世界也是他的”,他推己及人,希望大家幸福,也能感覺到大家的痛苦,“這樣方才能夠叫生在世上”?!叭绻麤]有愛,他就覺得他不過是一個旁觀的人,他是他,世界是世界”,他雖然要吃飯,要穿衣,要睡覺,不然就會餓死、凍死和累死,它們“都不過是從怕死來的,所以只好叫做活在世上”。妻子滔滔不絕的宏論,可概括為兩點:一是有愛才有真正的幸福,二是有愛才算生在世上,沒有愛只能是活在世上。這樣,在妻子眼里,“愛”是幸福的前提,是區(qū)分“生存”與“生活”的尺度。妻子意猶未盡,繼續(xù)發(fā)表看法:“一個人如果沒有愛,不知道愛,那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妻子話中有話,意有所指。丈夫開始反擊,認為沒有愛和不知道愛都還不是最可憐的人,“最可憐的人,是他知道愛,沒有得愛,或有得愛,社會不容他愛的人”。顯然,丈夫既將妻子“愛與可憐”之說引向了深入,還將自己和客人納入了可憐之人,指向具體目標,還可試探出妻子到底“可憐”誰。妻子上當了,反問他:“你是說芷青,是不是?”她明知故問:“為什么沒有人愛他?”丈夫回答干脆:“因為他結(jié)了婚。”妻子毫不顧及丈夫的感受,說出了自己的隱秘想法:“結(jié)了婚!那算得數(shù)嗎?他就沒有和他的太太同住過。”在她看來,愛是不受婚姻約束的,何況客人只有形式上的婚姻。這就印證了丈夫的猜疑,故事也發(fā)生反轉(zhuǎn),丈夫就愛情與婚姻發(fā)表一通傳統(tǒng)之論:“中國的女人,只要結(jié)婚,不管愛不愛的。”“婚姻是一個社會的制度,社會制度,都是為那一般活在世上的人設(shè)的,不是為那少數(shù)的生在世上的人設(shè)的。”丈夫回應(yīng)妻子“活在世上”與“生在世上”之論,還進一步將其區(qū)分為“多數(shù)”和“少數(shù)”,特別指出了“愛與婚姻”的區(qū)別。妻子上套了,繼續(xù)發(fā)表時代之論:“婚姻的制度就應(yīng)該打破?!闭煞騽t有自己的態(tài)度:“從前的人,以為結(jié)了婚就是愛,那已經(jīng)受不了;現(xiàn)在有不少的人,以為不結(jié)婚就是愛,那更加受不了?!逼拮油榭腿耸芑橐鲋鄱肮聠蔚倪^一生”,丈夫給出了解救之法,只有解除婚姻才能重新結(jié)婚,但離婚的方法卻很不人道。如果他太太不同意,只好“毒死”她,或者用“不能生小孩子”“精神病”等理由“趕走”她,“方法雖然不同,目的是一樣”,這是“一般活在世上的人定的規(guī)矩”。丈夫說出了殘酷的現(xiàn)實,還將其上升為“活在世上”的人生哲學。
這樣的“現(xiàn)實”完全出于妻子的意料之外,她無以應(yīng)對,只好說“我實在非常的可憐他”。夫妻圍繞“幸福、愛與婚姻”關(guān)系發(fā)表了各自看法,妻子活在個人情感世界,多停留在理論上,丈夫則老練世故得多,不但有理論思考,更有現(xiàn)實經(jīng)驗,高下之分已出來了。他們在行為支配與話語權(quán)力的爭奪上,丈夫贏回了話語權(quán)。角色關(guān)系也開始轉(zhuǎn)變,丈夫從生活抱怨者轉(zhuǎn)向控制者,妻子則步步后退,直至成為被支配者。針對妻子對客人的“可憐”,丈夫直接回答:“用不著可憐他。他雖然沒有得到愛,但是他不是僅僅的活在那里,他還生在那里。你不要因為看了他的外表很鎮(zhèn)靜,很涼淡,以為他失望。他的內(nèi)部,有—把火在那里燒著。我們雖然看不見那火焰,可是我們時??匆娝麌姵鰜淼幕鹦亲?。”同是男人的丈夫似乎比妻子更了解客人,同時把妻子關(guān)于“活”與“生”之說引向深入,“活”的背后也有“生”,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丈夫的導師身份顯露出來了。他以猜測和教訓的口吻指出妻子心中的理想男子:“意志很堅決,感情很濃厚,愛情很專一,不輕易的愛一個人,如果愛了一個人,就永久不要改變?!闭煞蛩钢藢嵤撬约?,意在矯正妻子的男人觀,重建她的理想男人模式。妻子雖不以為然但又不置可否,她已無法與丈夫平等對話,就自然默認了丈夫的假設(shè)和教導。
這時,戲劇設(shè)置了一個細節(jié),妻子想找自己的手絹,由此想起丈夫曾經(jīng)允諾送她禮物,于是,她“腦中生了一個異想”,不要丈夫送禮物了,而向丈夫提出了一個突兀的“要求”:“芷青睡在那里,你讓我去吻他一吻?!闭煞颉靶χ睌嗳痪芙^了她:“那是不應(yīng)該的?!逼拮酉萑肭榫w化:“為什么不應(yīng)該?難道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就沒有表示她意志的自由么?就不能向另外一個男子表示她的欽佩么?”她將個人“要求”上升為自由意志,推測丈夫“吃醋”了,于是與丈夫討論起愛情的“信任與嫉妒”問題。妻子認為“真正有了愛情,是不會吃醋的”,因為“兩個人彼此有了絕對的信任,方才能夠有真正的愛情。有了絕對的信任,就不會有吃醋的事發(fā)生”。妻子的理論是:絕對的信任=真正的愛情=不吃醋。丈夫認為“真正有了愛情的,是不會吃醋的;真正沒有愛情的,也是不會吃醋的”,“只有那真正有了一半愛情的,最會吃醋”。丈夫?qū)⑵拮拥摹敖^對”“真正”論變成打折論,還巧妙地轉(zhuǎn)移話題,“不要把吃醋說得這樣的要不得,吃醋也有吃醋的味兒。一個女人如果完全不吃醋,那就和一個男人完全不喝酒一樣,一定干燥無味得很”。丈夫似乎更懂得生活的樂趣,也將難題再推向妻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借她的“信任”論“將”一軍:“如果我要和一個女人接吻,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妻子只好說答應(yīng)。至此,妻子完全處于被動地位,只提出了一個附加條件:“要得到我的允許,當著我的面。”丈夫又將她一軍:“當著你的面,我去和誰接吻去!那還有什么意思?”妻子只答應(yīng)丈夫在她面前去和一個女人接吻,丈夫卻感到?jīng)]有“意思”,為什么?丈夫心中的“有意思”在于情欲的宣泄,在于“越軌”的偷情,而妻子當著丈夫面的接吻不過是一場游戲,多同情和施舍,少情欲成分。妻子再次請求,這時,丈夫也“看出她真有那個意思”,反問她:“你真的想去和他接吻嗎?如果你真的想去和他接吻,我立刻答應(yīng)你。”狡猾的丈夫?qū)⑦x擇權(quán)拋給了妻子,讓她獲得了表面的勝利,讓螳螂去捕蟬,殊不知黃雀卻在后,讓妻子陷入意氣用事、不負責任的處境之中。
《酒后》小說和戲劇形成互文關(guān)系,但因文體差異,表現(xiàn)手段也不同,在對話與臺詞、環(huán)境(場景)與動作上也有不同偏重。戲劇更多強化了故事的矛盾和沖突,雖然它的故事情節(jié)與小說基本相似,但戲劇主要是圍繞矛盾展開,有關(guān)小說關(guān)注的家庭氛圍在戲劇上都做了背景處理?!耙粋€冬天的深夜,一間華美的廳屋。喝醉了酒的一位客人,睡在一張長的沙發(fā)上。一個年近三十歲的男子,坐在桌旁削水果。桌上除了水果碟子、茶壺、茶杯之外,還有一個燒水的小洋爐,下邊的火正燃著。屋內(nèi)非常的幽靜沉寂,只有水壺里發(fā)出細微蚩蚩的聲音?!睉騽∨_詞比小說的對話更為精粹、成熟,更顯個人化和動作化,潛臺詞也極豐富,有助于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矛盾。同時,戲劇還給人以機智幽默感,充分發(fā)揮了人物動作的作用,由此暗示人物心理,拿捏得還比較準確細致。當然,小說也發(fā)揮了它的優(yōu)勢,如環(huán)境渲染、語言的抒情性,等等。總之,戲劇在沖突設(shè)計、哲理思辨和語言個性上,更顯成熟和獨到。當然,沒有小說《酒后》也就沒有戲劇的可能,丁西林的戲劇改編借力于小說這根拐杖,但它最終還是獨立行走了。
在主題設(shè)計上,劇本涉及的話題比小說開闊,它將“愛情”與“婚姻”、“意志”與“制度”以及“生活”與“生存”等論題推向了理性思辨,借此表現(xiàn)人物在思想觀念上的差異和沖突,有別于小說僅僅在人物情感和情緒上展現(xiàn)矛盾糾葛。就人物關(guān)系而言,戲劇也有許多變化,特別是妻子的家庭地位和話語權(quán)的變化,小說中的妻子采苕是故事的推動者和動作發(fā)出者,劇本中的妻子則處于被調(diào)侃和試探的位置,與丈夫的關(guān)系一直比較緊張,小說里的采苕卻一直享受著丈夫的溫情。丈夫形象和作用也有變化,同樣愛著自己的妻子,小說里的永璋對妻子一直取贊賞眼光,真誠相待,多含幸福和自豪;而戲劇中的丈夫蔭棠占有主動權(quán),不時以男性權(quán)威逼迫妻子步步后退,直至讓妻子陷入無還手之力的尷尬處境。丈夫雖然答應(yīng)了妻子的要求,但已沒有了永璋那份對妻子的體貼和真誠,而有揶揄、為難心態(tài),最后使妻子膽怯而無所作為。小說中的妻子最后放棄“一吻”行動主要是出于她自己的個人原因,來自無形的傳統(tǒng)壓力,戲劇中妻子的放棄則受制于丈夫有形或無形的控制。蔭棠堅持要在妻子吻芷青之前離開客廳,“我給你絕對的自由”。表面上,他表現(xiàn)出一種大度和坦然,實際上,他已經(jīng)完全看穿了妻子內(nèi)心的軟弱,他裝出的所謂“大度”姿態(tài)反而給了妻子巨大的壓力,讓妻子在感情和心理上都處于被動和依附地位,迫使她放棄了行動。
小說中的采苕在得到丈夫的信任和鼓勵之后,便徑直走向了熟睡中的子儀。她想吻一下子儀的動機也比較簡單,主要是被酒后酣睡中子儀的容貌所吸引,加之同情他的婚姻遭遇。劇本中的妻子亦民在與丈夫蔭棠爭辯一番有關(guān)愛與生活、婚姻制度等問題之后,認為沒有愛的人生是最可憐的人生,感覺那個可憐的客人其實是很溫和的,并不像她剛認識他時那樣怕他,于是“腦中生了一個異想”,還“靠在桌旁,想了一回”,證明她從開始就是有顧慮的,然后她向丈夫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的決定有情感上的沖動,也有踐行她幸福觀的期望。表面上,妻子有言論自由,行動上也比較大膽,但在與丈夫的幾番論辯后,她分明感受到自己在話語上的劣勢、在現(xiàn)實經(jīng)驗上的不足,她已陷入丈夫的話語控制之下,處于被動和尷尬地位。即使得到了丈夫的同意,她也很猶豫和膽怯,擔心客人芷青如果知道了她的想法和行動,她會有更多的為難之處。這時,丈夫蔭棠完全看出了妻子的膽小,還大度而“鎮(zhèn)靜”地給她支招:“如果你不要他知道,你輕一點兒,如果你要他知道,你就重一點兒?!闭煞虻摹按蠖取庇兴某C情、虛偽和心計。他想在妻子親吻客人之前就勢離開客廳,說“現(xiàn)在讓我走開”,妻子變得更為緊張:“你不要走!你為什么要走開?”丈夫完全掌控了妻子的心理,他不無“自豪”地回答:“剛才你說,你對我有信任,所以我可以當著你的面和一個女人接吻;我對你,更信任”,“你和一個男人接吻的時候,我可以走開?!闭煞蛟俅我宰又プ又埽瑢⑺龔氐讚魯?,讓她繳械投降。妻子走了幾步,停下了,“有點怕”,丈夫卻開始鼓勵她:“不要怕,鼓起膽子來,去啊!”妻子“鼓起膽子,毅然向那張睡了人的沙發(fā)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提出要丈夫和他一塊兒去。丈夫勝利了。他指責妻子“這樣的無用!”她又走了幾步,還是“站在沙發(fā)旁邊猶豫”。這時,丈夫卻“偷偷的”走到門口,大聲說:“我給你絕對的自由唉。”妻子聽到丈夫要離開時大為吃驚,更加慌張,大聲地叫蔭棠回來,恰在此時,客人芷青被吵醒了。妻子就無法實現(xiàn)親吻客人的行動了,丈夫重新走進客廳,看見客人坐了起來,而以“大失所望”的神情故意提起這件事,“這可不要怨我,這是你自己”,丈夫表面上在推卸責任,實際上是想在客人面前讓妻子難堪。他利用妻子的害怕心理,擔心被客人知道她的“想法”,借機捉弄她,試圖將她想親吻他的念頭和行為告訴客人,增加她的心理負擔和道德羞恥感,讓她更加抬不起頭來,更便于控制她。戲劇以妻子狼狽地阻攔丈夫的“泄密”結(jié)束,“萌棠!不許說!”丈夫卻要“一字一字的”說,有一個人“……正……想……要……”妻子更著急了,趕緊“掩住他的嘴”,再次哀求丈夫“不許說!”客人似乎對屋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一點也沒有覺到”,他主動端茶到丈夫面前請他喝茶,戲劇落幕了。
故事很有戲劇性,妻子追求有個人意志的“愛”瞬間就倒塌了,她在讀者和觀眾心目中的形象也立即發(fā)生改變,給人以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的膽小鬼形象。丈夫最終雖沒有說出她的秘密,但在道德和心理上卻“羞辱”了她,斬斷了她的非分之念,從此讓她抬不起頭來??腿说暮敛恢橐沧屗摹耙晃侵畱佟碑a(chǎn)生了喜劇效果。丈夫的嘴雖被妻子暫時堵住了,但并不能保證丈夫以后不在客人面前說出來。此時,丈夫也沒有再堅持和反抗,而接受妻子的勸告,此時無聲勝有聲,他也不需要再說什么,就已經(jīng)劃出了道德紅線:妻子不可再有非分之想,丈夫才是最后的勝利者。戲劇表現(xiàn)了男人的勝利和女人的失敗,留給觀眾的印象是,丈夫瀟灑又機智,女人則膽怯又虛弱。丁西林的戲劇也隱含有他的女性解放思想,也許在他看來,女性思想上的解放并不一定能夠帶來行動上的解放,她們是虛弱的,雖具有獨立的思想,但還不具備獨立的行動。在她們追求解放的過程中面臨著男性的壓力,特別是婚姻制度的規(guī)約。女性是理想主義者,她們可以胡思亂想,也擁有自己的話語權(quán);男人是現(xiàn)實主義者,他們有理論優(yōu)勢也有經(jīng)驗支撐,他們才是女性解放尺度的制定者。
相對而言,戲劇比小說對“五四”時期女性解放中存在的問題和矛盾揭示得更為深刻和獨到,小說主要表現(xiàn)了女性的道德規(guī)范和情感欲望的矛盾沖突,這不乏作者的個人體驗和看法,這樣的經(jīng)驗和感受也不完全是“五四”時代所賦予的。凌叔華曾說:“我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努力‘前進’的作家,我向來不曾努力追隨當代名士搖旗吶喊,表示前進思想,也不曾腆顏寫些媚世文章”,“我的作品,專為中國婦女兒童的思想報導,一點不受時代思想的傳染?!保枋迦A:《凌叔華小說集序》,《凌叔華文存》(下),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790—791頁)。所以,小說以敘述趣味見長,劇本則有時代理性的哲思。無論是小說還是戲劇,都呈現(xiàn)了“一吻之愛何其難”!難在哪兒呢?難在女性的心理和思想,難在男性權(quán)威的控制和社會制度的規(guī)約。女性雖具有一定的個性解放欲望,但經(jīng)與男人的博弈之后,最終還是被婚姻所收編,一吻之愛不過是一場游戲。螳螂要捕蟬,黃雀卻在后,偷雞不成有可能倒蝕一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