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劉強
上文已說,“直心”難養(yǎng),“直道”難行,與人們執(zhí)迷于世俗的“毀譽”有關(guān)。下面要說的是,因為現(xiàn)實利益的需要,人們還會“隱匿”自己真實的“好惡”,從而也為“直心”“直道”的養(yǎng)成,帶來很大的困難。如果說“毀譽”的計較是外在的,那么“好惡”的隱匿就是內(nèi)在的,唯其如此,反而更難察覺: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保ā墩撜Z·公冶長》)
這里雖然并未說到“直”,事實上卻是從反面來論證“直道”。“巧言令色足恭”,是從外在行為逢迎討好于他人,是“行跡”上的“不直”;“匿怨而友其人”則是掩飾真實的“好惡”,則是“心跡”上的“不直”。這兩種狀態(tài),都是主張“直道而行”的孔子所“恥之”的。正因如此,孔子對于一般人的“好惡”充滿懷疑: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孔子說:“眾人都討厭某人,一定要去考察一下;眾人都喜歡某人,也一定要去考察一下?!睘槭裁茨??我們可以用孔子的另外兩句話來解讀。一句是:“放于利而行,多怨。”(《論語·里仁》)一句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為惑也。”(《論語·顏淵》)“眾惡之”,或許出于“放于利而行”;“眾好之”,或許正是好惡無節(jié),反而易為人所“惑”!至于怎么“察”?且看孔子和子貢的一段對話:
子貢問曰:“鄉(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薄班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論語·子路》)
這里的“鄉(xiāng)人皆好之”,即“眾好之”;“鄉(xiāng)人皆惡之”,也即“眾惡之”;孔子皆以為“不可”,就是“必察焉”之意。怎么“察”呢?孔子的回答出人意料,不是要“察”那個被“好惡”的對象,而是要對“鄉(xiāng)人”先行“勘察”,對其“善者”與“不善者”進行“分流”,然后得出結(jié)論:“皆好之”“皆惡之”都“未可也”(未必值得稱許),能讓“善者好”“不善者惡”的人,才是真正值得贊美的!
孔子這種精微高妙的“察人”之法也為孟子所繼承。孟子說:“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孟子·梁惠王下》)竊以為,孔孟這一對民眾或鄉(xiāng)人好惡的“懷疑論傾向”,對矯正“民粹主義”思潮,營造理性的輿論空間,避免造成“多數(shù)人的暴政”,無疑具有現(xiàn)實意義和參考價值。
當然,更重要的問題是,大眾“好惡”的不可靠責任并不全在“鄉(xiāng)人”身上,民眾之所以被“惑”不過缺乏“智”,以至于利令智昏。而迷惑民眾的人卻是放逐了“直心”,背叛了“直道”,故孔子對他們的批評尤其嚴厲: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論語·先進》)
子曰:“色厲而內(nèi)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論語·陽貨》)
子曰:“鄉(xiāng)原,德之賊也?!保ā墩撜Z·陽貨》)
孟子對“鄉(xiāng)原”之流的批判也是毫不留情:
(萬章)曰:“何如,斯可謂之鄉(xiāng)原矣?”(孟子)曰:“……閹然媚于世也者,是鄉(xiāng)原也?!比f子曰:“一鄉(xiāng)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
為什么孔孟都把“眾好之”的“鄉(xiāng)原”斥為“德之賊”?關(guān)鍵在于“直心為德”,而“鄉(xiāng)原”們恰恰背離了“直心”和“直道”!故孔子才要說:
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
為什么唯有仁者才能“好人”“惡人”呢?蓋因仁者不唯有仁心,亦且有“直心”,因為“直”,故能秉公去私,明辨是非,不隱不匿,故其所好,必可好之人,所惡,亦必可惡之徒。不仁者則往往以利害定好惡,只貪財利,不辨是非,故其所好,未必可好之人,所惡亦未必可惡之徒。黃宗羲《宋元學案》云:“小人好惡以己,君子好惡以道。”這里的“道”,乃“直道”與“公道”也。
那么,仁者究竟應(yīng)該怎樣對待別人的“好惡”或“怨”呢?《論語·憲問》篇如是說: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此章可謂“德怨之辨”。或人所謂“以德報怨”,大有佛、老二氏意趣?!独献印啡抡f:“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四十九章又說:“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分明便是“以德報怨”“以善待惡”“以信報不信”。佛教《四十二章經(jīng)》亦云:“人愚,以吾為不善,吾以四等慈(慈悲喜舍)護濟之。重以惡來者,重以善往?!边@里的“惡來善往”,好比俗話所謂“人家打你左臉,你再伸右臉”,或者如“唾面自干”,逆來順受。
然而,在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看來,“以德報怨”看似寬容厚道,實則文過飾非,泯滅善惡,不僅有違“直道”,而且容易姑息養(yǎng)奸,敗義喪德!故孔子主張“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才是恩怨分明,愛憎由衷的君子之道!“以直報怨者,其實則猶以仁道報怨也,以人與人相處之公道報怨也?!币灾?,在儒學視野中,“以直報怨”是君子,“以怨報怨”是小人,“以德報怨”是鄉(xiāng)愿,“以怨報德”是禽獸。君子,德之直也;小人,德之絞也;鄉(xiāng)愿,德之賊也;禽獸,德之棄也!
如果說,“罔”“枉”“隱”“匿”是“直”的“反面”,那么,“直”還有一張似是而非的“假面”,常常容易混淆視聽,干擾判斷。這張“假面”表現(xiàn)在文字上,就是——“絞”和“訐”。
《論語》中兩次提到“絞”,如《泰伯篇》子曰:“直而無禮則絞?!庇帧蛾栘浧纷釉唬骸昂弥辈缓脤W,其蔽也絞?!边€有一次提到“訐”,即《陽貨》篇子貢所說的“惡訐以為直者”。絞,《說文》解作“縊也”。本義是兩繩相交,勒頸而死;引申為行為急切,出語尖刻。訐,《說文》作“面相厈罪,相告訐也”,意為攻人隱私,當面揭短。無論“絞”還是“訐”,都是“以怨報怨”的小人行徑,皆非真“直”。這說明,“直道”雖是正面價值,但亦須以禮義、好學調(diào)節(jié)之,否則一味“好直”,則易生弊端,甚至釀成災(zāi)禍。尤其在“邦無道”之時,孔子主張明哲保身: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保ā墩撜Z·憲問》)
“危言危行”,其實就是“直言直行”,邦有道時尚可,一旦邦無道,那就只能“危行言遜”——這里的“遜”,其實就是對“直”的變通與調(diào)試。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這里,“直”又和“卷”相對。史魚乃衛(wèi)國大夫,剛直不阿,多次勸諫衛(wèi)靈公未果,死后竟以尸體“直諫”,留下“生以身諫,死以尸諫”(《韓詩外傳》卷七)的美名。而在《說苑·雜言》篇中,孔子又贊美史魚:“有君子之道三:不仕而敬上,不祀而敬鬼,直能曲于人?!鞭静竦摹熬矶鴳阎币埠?,史魚的“直能曲于人”也罷,都符合“守經(jīng)達權(quán)”的君子之道。再看孔子對寧武子的評價: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論語·公冶長》)
如果從“直道”的角度看,寧武子“邦有道,則知(智)”顯然屬于“直”,但是,其“邦無道,則愚”是否就是“曲”或“罔”呢?當然不是。不僅不是“曲”,孔子反而認為這種“佯愚”是一種“不可及”的智慧,是大智若愚!蓋因直道亦可以行義從權(quán)也??鬃诱f:“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庇终f:“無可無不可?!泵献右舱f:“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惫室嗫上乱晦D(zhuǎn)語:“可以智則智,可以愚則愚?!币?,亂世無道,“槍打出頭鳥”,當面臨生死考驗之時,適當?shù)拿髡鼙I?,不僅是一種智慧,甚至也是一種權(quán)利!孔子對寧武子的肯定,不是對“直道”的否定,而是為亂世之中人的基本生命尊嚴和價值,保留了一道“生門”。這恰恰說明,“直道”不是一把固定不變的尺子,而是一根孫悟空的可大可小、能屈能伸、收放自如的“如意金箍棒”!學者若不明此理,實不足與言夫子之道也。
如前所述,因為“正直之道”必須合乎“義權(quán)之道”,故而其中所承載的哲學價值和智慧含量才值得重視,不容低估。接下來將要探討的這個問題,幾乎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具思辨性也最“燒腦”的問題之一,曾引起學術(shù)界廣泛而持久的爭鳴,從而將“正直之道”的哲學詮釋能量發(fā)揮到了極致。這個類似“天問”的問題,見于《論語·子路》篇: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p>
必須指出,這個故事聚焦的核心就是“直”與“隱”的關(guān)系問題,可以稱作“直隱之辨”。前面已經(jīng)說過,“隱”是“直”的“反面”,一般情況下,“隱”很難和“直”等量齊觀。但在這個故事中,孔子卻告訴我們,根據(jù)“直道”的權(quán)變原則,正如在“邦無道”的前提下,“卷”“曲”“遜”“愚”都不悖離“直道”一樣,在這個故事所面臨的抉擇困境中,選擇“隱”不僅不違“直”,而且是“直在其中”的!竊以為,這個故事非常符合美國作家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具有豐富的語義空間,可以做哲學、人類學、倫理學、政治學、法學等多種學科的交叉研究和跨界詮釋。限于篇幅,這里僅從以下三個角度稍做辨析,以明其要旨和大義。
一是君父之辨,也可視為公私、內(nèi)外之辨。乍一看,這個故事很像是一場辯論,正方代表是葉公,贊成“大義滅親”;反方代表是孔子,主張“親親互隱”。葉公所舉的直躬者“證父攘羊”,公私分明,占據(jù)了道德制高點,似乎應(yīng)該算是“直”的。但是,前面微生高的故事已經(jīng)告訴我們:“行跡”并不直接等同于“心跡”,外在的“直行”未必出于內(nèi)在的“直心”。
我們可以做一個“情景還原”:假定自己就是那個兒子,看到父親犯了“攘羊”的錯誤,第一時間應(yīng)該怎么做才能既符合“孝道”,又符合“直道”呢?不用說,首先應(yīng)該想到的就是勸諫他,敦促其還人之羊,從而將錯誤可能帶來的危險降至最低。勸諫父親的行為,對于公權(quán)力或者說“君”而言,就是“隱”;但對于私人空間、親情倫理或者說“父”而言,則屬于“直”。透過這個故事的“表層結(jié)構(gòu)”,即公與私、內(nèi)與外、情與法的現(xiàn)實張力背后,不難發(fā)現(xiàn),其真正蘊含的其實是一個重要的倫理問題——“君父之辨”,也即君與父孰輕孰重、孰先孰后的問題。今人可能并不都知道,在儒家文化的五倫關(guān)系中,“父”是先于“君”的,《郭店楚簡·六德》就說:“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币簿褪钦f,父子之親先于、重于君臣之義。前者屬“自然法”,后者屬“實在法”,后者必須以前者為前提,當兩者發(fā)生沖突,后者亦當為前者稍做妥協(xié)與讓步。有例為證?!度龂尽放嶙⒁囤瓌e傳》載:“太子(曹丕)燕會,眾賓百數(shù)十人,太子建議曰:‘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眾人紛紜,或父或君。時原在坐,不與此論。太子諮之于原,原悖然對曰:‘父也?!右嗖粡碗y之?!边@個故事告訴我們,當“君”所代表的“公”或“外”,與“父”所代表的“私”或“內(nèi)”,兩者發(fā)生只能“二選一”的抉擇時,作為“人子”的“孝”必須優(yōu)先于作為“人臣”的“忠”。因為從“自然人”的意義上說,“君”也是有“父”的。根據(jù)恕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君”即使掌握著強大的“公權(quán)力”,也不能強制臣下為了“盡忠”而放棄“盡孝”,也即“為君絕父”。從某種意義上說,“父子”一倫是不可選擇也無法讓渡的“絕對關(guān)系”,而“君臣”一倫則是可選擇的,甚至是契約式的“相對關(guān)系”。逼迫一個人為了“君”而背叛“父”,就像孔子所批評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等于是讓文明人退回到“有君無父”的夷狄之邦,甚至是“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禽獸之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孔子才會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朱熹解釋此章說:“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為直,而直在其中。”因為你一旦“為君絕父”,對于“君”似乎是“大義滅親”,但對于“父”,則成了“落井下石”“無情無義”“賣父求榮”,自絕于“父子之親”這一“人之大倫”了。這就違背了“直心為德”的原則。換言之,“隱”雖然是“直”的“反面”,卻并不破壞“直”的價值,就“父子之情”而言,外在行為的“隱”反而源于內(nèi)在情感的“直”。以跡求心,反身而誠,問心無愧,才是真正的“直”??鬃铀f的“直在其中”,也即“直”在“隱”中,深意正在于此。
二是經(jīng)權(quán)之辨,也可視為生死之辨。前面已說過,在“邦無道”的情況下,“卷而懷之”“佯愚”甚至是“曲”,都不會悖離“直道”,因為“直道”也必須合義達權(quán)。尤其是面臨“生死”選擇時,選擇“生門”,既符合“仁道”,更不離“直道”。且看《韓非子·五蠹》篇的一則故事:
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币詾橹庇诰诟?,報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
這個故事顯然是《論語》“證父攘羊”章的“改編版”或者說“續(xù)集”。作者似乎是在按照孔子的思路對此一問題的嚴重性予以揭示。故事告訴我們,在當時的楚國,禮樂教化較中原為晚,故其法令嚴酷,刻薄寡恩,常以國法凌駕于親情之上,故竊羊之罪很可能面臨殺頭之刑。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兒子“證父攘羊”的行為,就很難被當作是“直”。好在故事中的令尹心明眼亮,他下令要殺的不是父親,而是告發(fā)父親的兒子。理由是其“直于君而曲于父”,他為了做“君之直臣”(這顯然是個美譽),不惜做“父之暴子”!如果一看到父親攘羊,第一個念頭便是檢舉揭發(fā),邀功請賞,這樣的兒子,等于視父親為路人,早已失去基本人性,心里的“彎彎繞”猶如“九曲回腸”,哪里還有半點“直道”可言!
進而言之,“證父攘羊”不僅不是“直”,甚至連“曲”都算不上,而是前面所說的“絞”!朱熹在解釋《論語·泰伯篇》“直而無禮則絞”時,兩次提及證父攘羊之事,說:“若不當直后,卻須要直,如證羊之類,便是絞?!庇终f:“絞如繩兩頭絞得緊,都不寬舒,則有證父攘羊之事矣?!毕啾取敖g以為直”的“證父攘羊”之舉,“父子相隱”不過是一“直在隱中”的“權(quán)宜之計”,完全符合“守經(jīng)達權(quán)”的經(jīng)權(quán)之道。
三是情法之辨。可能有人會問:親親互隱,不是互相包庇嗎?按照這個邏輯,法律的正義如何得到彰顯?“親親互隱”如果可以容忍,豈不等于將情感置于法律之上,這不是滋生腐敗的溫床是什么呢?……當代學者的確圍繞著這一問題進行過長達十余年的爭論,至今未息。“腐敗論”者似乎抓住了一個很大的把柄,以此展開對儒學的攻擊。但是,恕我直言,這樣的觀點在邏輯上根本不能成立??鬃又鲝垺坝H親互隱”,并非就是認同“其父攘羊”,也不是希望他“逍遙法外”,其出發(fā)點不是包庇犯罪,而是站在人道的立場,絕不贊同處于強勢的公權(quán)力以“鼓勵”甚至是“立法”的形式,引誘甚至迫使處于弱勢的個體,去選擇主動“告發(fā)”或“加害”自己的親人!孔子深刻地洞察到,鼓勵一個孩子告發(fā)父親帶來的危害,要遠遠大于一只羊的損失!
“腐敗論”者在討論“親親互隱”的問題時,常常忽略了孔子不是在談法律問題,而是在談“正直之道”。在孔子看來,如果把外在的無情無義當作了“直”,那么“直”便走向它的反面——“絞”,甚至成為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再看下面的這個故事:
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zhí)而將誅之。直躬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鬃勇勚唬骸爱愒?!直躬之為信也!活父而再取名焉;故直躬者之信,不如無信。(《呂氏春秋·當務(wù)》)
故事也許還是好事者的杜撰,但其十分生動地揭示了“證父攘羊”者背后的“心理活動”,先是告發(fā)父親以求“信”之名,再是“父誅而代之”以求“孝”之譽,足見其心術(shù)不正、天良喪盡矣!這樣的兒子,不啻為“虎狼之子”,與“正直”毫無關(guān)系!那種把“親親相隱”視為“腐敗”之源的觀點,無疑是把先賢對此一問題的“形上”思考,不費吹灰之力地做了“形下”處理,孔子明明是在談“性與天道”,腐敗論者卻將話題“壓縮打包”,使哲學問題降格而為政治及法律問題。反對“親親互隱”,很容易滑向另一個深淵,也即所謂“大義滅親”。這種觀點看似義正詞嚴,實則是以破壞的方式建設(shè),以反人性的、釜底抽薪的方式維護所謂道義,其行為也許能獲得暫時的“道義”滿足,但久而久之,必使“人將不人,國將不國”。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健谩按罅x滅親”的方式反腐敗,不啻將一把割闌尾的手術(shù)刀,直接插進了心臟!歷史上,此類教訓和災(zāi)難甚多,殷鑒不遠,不勞辭費。
因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文化,在倫理建構(gòu)和制度設(shè)計上充分注意到公權(quán)與私權(quán)、法律與情感、人道與直道等諸多因素的兼容與平衡,所以,“親親互隱”或者“容隱權(quán)”的思想,一向為歷代法律所采納和貫徹。如秦律規(guī)定:“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而行告,告者罪?!睗h律規(guī)定:“小罪可隱,告者有罪”,“大罪不可隱,隱者連坐?!边@又是對“隱”的程度和范圍的一種制約和調(diào)適。又如唐《名例律》說:“諸同居,若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若孫之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隱,以其小功以下相隱,減凡人三等?!彼拼?,皆可說明“親親互隱”的合理性已經(jīng)成為古代法律的一種共識。
更有意味的是,“親親互隱”不僅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公理”,而且也為西方現(xiàn)代法理所認同,可以說“放之四海而皆準”。比如,西方現(xiàn)代法律之“沉默權(quán)”概念,就與“親親互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們看西方電影,經(jīng)常會看到如下橋段:警察抓住嫌犯,第一時間常會這樣說:“你有權(quán)保持沉默,你的話將作為呈堂證供。”這就是在宣告,盡管對方是嫌犯,但依然享有基本人權(quán),包括“沉默權(quán)”?!俺聊瑱?quán)”包含被告人有權(quán)聘請律師,如其無力請律師,法庭有義務(wù)為他指定律師等權(quán)利。而律師的職責則是盡量為被告人做辯護,使其依法享受應(yīng)該享受之基本權(quán)利。試想,既然連被告人都可享有不被強制說出于己不利之供詞的“沉默權(quán)”,憑什么要求其直系親屬必須告發(fā)他呢?準此,則親屬亦當依法享有同樣的權(quán)利。親屬當然無權(quán)充當辯護律師,但保持沉默、避免讓親人遭受更嚴厲的司法處罰,此一人性之本能心理和情感,哪怕作為一種人性的弱點,亦應(yīng)當被法律制定者充分理解和尊重,如此方能制定善法,形成良治,營造和諧社會。職是之故,“親親互隱”的“隱”,既可作“容隱”講,亦可理解為“沉默”。
值得高興的是,經(jīng)過學界的深入討論,儒家提倡的“親親互隱”相對于法家意味更濃重的“大義滅親”,取得了壓倒性優(yōu)勢,也為更多現(xiàn)代人所接受。2012 年3 月14 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修改案,其中增加了這樣的規(guī)定作為第一百八十八條第一款:“經(jīng)人民法院通知,證人沒有正當理由不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可以強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边@說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長期凝聚和形成的某種價值觀,不僅不腐朽,而且很先進,不僅屬于中國,甚至可以惠及全人類。孔子在2500 年前所說的“直在其中”一語,看似脫口而出,實則高瞻遠矚,蘊含著“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直道”智慧,有著超越時空和族群的文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值得今天的我們好好思考和汲取、傳承和弘揚。
①錢穆:《四書釋義》,九州出版社2010 年版,第64 頁
②劉強:《論語新識》,岳麓書社2016 年版,第412 頁。
③參見郭齊勇主編三部論文集:《儒家倫理爭鳴集——以“親親互隱”為中心》,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儒家倫理新批判〉之批判》,武漢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正本清源論中西——對某種中國文化觀的病理學剖析》,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
④1932 年,海明威在他的紀實性作品《午后之死》中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文學作品中,文字和形象不過占“八分之一”,而含而不露的情感和思想?yún)s占了“八分之七”。這就是所謂“冰山理論”。
⑤〔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三十五,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911、912 頁。
⑥參見劉強:《“親親互隱”的迷局》,《社會學家茶座》總第23 輯。亦見劉強:《有刺的書囊》,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0 頁。
⑦關(guān)于“親親互隱”的辨析,詳參劉強:《論語新識》,岳麓書社2016 年版,第358—36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