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典飛
寧斧成像
萬馬戰(zhàn)猶酣
筆墨生涯
寧斧成(1897—1966),名宗候,字斧成,別署寧靜廬、淡墨齋主人,遼寧海城人。早年畢業(yè)于沈陽師范學校。曾入奉天督軍署任錄事,一度供職于天津鐵路局。1932年,在天津出版《寧靜廬書畫冊初集》,次年出版?zhèn)€人篆刻集《寧靜廬印存》。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其書畫篆刻作品廣泛刊登于天津《益世報》《北洋畫報》等知名刊物。1948年始定居北京,1949年后任遼寧省政協(xié)委員、北京書法研究社社員,1966年病故于北京。
寧斧成生于清末,成名于民國,藝術(shù)生涯輝煌于1949年后。他雖然赴京較晚,但1931年《北洋畫報》曾刊有藹公撰《記寧斧成指畫》:“寧君斧成,沈水名家,工為繪事,指墨尤佳,舉高其佩李復堂之妙,悉能融洽一爐,指揮如意。其于書法,錯綜乎伊墨、卿、陳曼生之間,以隸為草,和魏于漢,非六朝以后書家之窠臼也。近人黃二南能為舌畫,益以寧君之指畫,是舍用毛錐,另有蹊徑矣。李石君先生而外,當以斧成為首指也?!?可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寧斧成即在京津一代頗富名氣。那時他精通書法、繪畫、篆刻,尤擅長“指畫”。
民國時期,寧斧成屬于舊京書壇中的后起之秀,但其書法、篆刻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已初具面目,尤其是定居京城后,他的藝術(shù)受到京城文化的熏陶,視野也開闊了許多,最終促成了其藝術(shù)走向輝煌??梢哉f,寧斧成是極為幸運的,他來自白山黑水,亦沒有什么靠山和背景,僅憑借著自身的天資和學力,立足舊京藝壇。1949年后,由于寧斧成與齊白石均出身民間,早年備受艱辛,故此受到了社會大眾的推崇,加之寧斧成書法大氣磅礴,卓爾不群,具有新時代的特點,甚至被時人譽之為“寧體”,得到了同時期的陳云誥、郭風惠、葉恭綽、鄭誦先、張伯駒、溥雪齋、徐宗浩、劉博琴等京城書壇名宿的贊許。據(jù)寧斧成之子寧緒復先生回憶,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舊京著名的老字號李福壽筆莊曾擬請擅書的康生題寫匾額,而康生則推薦了寧斧成,并認為寧先生是書法大家,身份亦合適,后李福壽筆莊轉(zhuǎn)達康生之意請寧先生題寫,寧斧成所書“李福壽筆莊”匾額也成為當時琉璃廠一帶的重要景觀。
作為職業(yè)書法篆刻家,寧斧成工于篆、隸、楷、行諸體,其中以隸書成就最高,他的隸書早年奉行清人隸書傳統(tǒng),對《張遷碑》《衡方碑》《郙閣頌》《禪國山碑》等均有所涉獵,取漢碑中古樸卓茂一路,輔之以《爨龍顏碑》《爨寶子碑》之險峻,打下了深厚碑派根基。寧先生隸書的高明之處在于并非僅停留于對碑版之摹寫,亦步亦趨于民國時期吳昌碩、曾熙、李瑞清、齊白石等人開創(chuàng)的碑派風格,而是別出心裁,汲取清人伊秉綬、鄭簠、陳鴻壽、趙之謙、張祖翼等個性十足的書家風格。上舉五人的隸書均以靈動自然、面貌獨特而令學書者望而卻步,寧斧成卻大膽對他們的書法進行梳理,取其所長,化為己用,并參以秦漢古籀、瓦當、陶文之奇趣,運用薄紙、硬毫、淡墨,在用筆上進行創(chuàng)新。從寧先生晚年所臨《張遷碑》來看,他深諳篆法,并嘗試將篆隸書法熔為一爐,避開了清代隸書名家恪守的傳統(tǒng)“蠶頭燕尾”書寫方式,易之以一種“含蓄內(nèi)斂”的筆法,在結(jié)體上突破了傳統(tǒng)隸書“字體寬扁”的特征,呈現(xiàn)出寬窄不一、扁方互見的方式,避免了書法“千人一面,狀如算字”的弊端。寧斧成用筆個性十足,但并非出于主觀臆造,而是基于常年臨摹三代吉金文字,借鑒了西北簡牘、敦煌寫經(jīng)的特點,作書強調(diào)韻律感,將漢字書寫性特點盡情發(fā)揮。
在篆書上,寧斧成似乎更加鐘情于《石鼓文》及鐘鼎彝器,其思路與遺老書家金梁、畫家黃賓虹相類,他沒有追求用筆的勻稱和形態(tài)的逼似,遵循金石家吳大澂、羅振玉、丁佛言等人的臨習方法,也沒有取法吳昌碩、李瑞清、齊白石的碑派風格,而強調(diào)作書的趣味,求尋常書家往往忽視之“生動”“自我”“不群”,這也是其書法的卓絕之處。寧斧成的篆書結(jié)體舒展,中宮松弛,自成法度,在章法上不刻意安排,用筆露鋒頓挫,使作品的動感增強,一些字甚至故意令其欹側(cè)。這種篆書夸張大膽,思路超前,令人耳目一新。
臨《張遷碑》 局部
題簽一組
草書白石老人句
隸書七言聯(lián)
除擅長篆隸外,寧斧成的楷書也頗具個人特色,他著力于前人視為畏途的《爨龍顏碑》《爨寶子碑》,取其獨有之造型,輔之以篆隸筆意,故其楷書古拙平淡。寧斧成的行書受其碑派書法影響,極具金石意味,用筆剛勁挺拔,不拘一格,一反傳統(tǒng)“二王”帖學書法之積習,這得益于寧斧成未習清人之館閣體,故能不為其所束縛。寧斧成亦作草書,飛動飄逸,但似缺乏法度。
除書法外,寧斧成的篆刻同樣卓爾不群,堪稱開一代之風氣。他的篆刻如鬼斧神工,深具奇思妙想,其印風之形成得益于他常年臨習金文甲骨,得古籀之神趣,并借鑒西方繪畫、裝飾美術(shù)等構(gòu)圖形式,參考近代諸多篆刻印風諸多優(yōu)點,融會貫通,加以己意,故而能于名家林立之京城印壇占有一席之地。尤為卓爾不群者,寧斧成的印文常以“真痛快”“談何容易”“足夠瞧老半天”等通俗俚語、口語入印,頗具鄉(xiāng)土氣息和率真?zhèn)€性,契合了1949年后勞苦大眾的文字審美需要,與以整飭、淵雅見長之正統(tǒng)印風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印風面貌上,寧斧成印風糅合了先秦古璽、印陶、漢磚、瓦當?shù)任淖痔攸c,提煉出秦漢書法之裝飾性特色。寧斧成的刀法則參考了吳昌碩、陳師曾、齊白石等,追求殘破剝蝕之美,很好地繼承了近代印壇名家的藝術(shù)理念。
寧斧成治印必先設(shè)計印稿,提前準備多種方案,擇其優(yōu)者方放手奏刀。由于對各種印稿均經(jīng)過仔細推敲,運刀時才能如庖丁解牛,了無滯礙。對于治印,寧斧成常說:“治印妙處在渾厚,不在斑駁,渾厚處全恃腕力,章法須熟習六書,非精研篆籀,難臻上乘?!边@也是他對于篆刻的一貫主張。在印章的殘缺處理上,他也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不是簡單地強求所謂的“金石味”,而是結(jié)合西方美術(shù)的設(shè)計理念,尋求一種將剝蝕融入設(shè)計的美感,力求作品的完整和破損相映成趣。在寧斧成的篆刻作品中,每一處殘破都傾注了他的苦心,并非隨意為之,而是經(jīng)過再三嘗試,反復推敲,這種精益求精的藝術(shù)精神在其篆刻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
總之,寧斧成并非出身名門,未拜過名流大家,其書法沒有受到館閣體的束縛,因此可以嘗試多種形式的創(chuàng)新。加之他很早即活躍于京津一帶,尤其是赴京后受到京城文化的熏陶,使其眼界進一步提升,這些經(jīng)歷對其藝術(shù)的發(fā)展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筆者經(jīng)過研究發(fā)現(xiàn),民國時期很多藝術(shù)家均是到達北京或上海后,受環(huán)境影響,視野拓寬,其藝術(shù)得到了升華。以齊白石為例,他于1917年定居京城后,與諸多名流接觸,逐漸認識到了書法中“雅”的重要性,藝術(shù)成功蛻變,最終成為可頡頏今古的藝壇巨匠。寧斧成定居京城比齊白石晚了三十余年,其間門派林立,名家如林,立足舊京難度亦高于白石老人,但是寧先生的藝術(shù)具有獨創(chuàng)性,他有著一顆不甘為人下的決心,因此并未完全遵循前人之陳規(guī),而是師法古賢,繼承了清代至民國時期的碑派傳統(tǒng),上法三代吉金,下取秦漢六朝碑版,憑借著自身的苦學和鉆研,獨辟新境。作為舊京藝壇的后起之秀,寧斧成天資聰穎,他對于吳昌碩、陳師曾、齊白石的藝術(shù)精妙處有所領(lǐng)悟,取其剝蝕殘破以豐富自身的藝術(shù)內(nèi)涵,又有效地避開了這些門派獨有的藝術(shù)特點,保持了藝術(shù)自身的獨特性。然而,筆者認為寧斧成的書法和篆刻并非盡善盡美,也有著些許不足,其中一點即在于缺乏書卷氣。與舊京諸多遺老和文人書家相比,遺老文人書家往往家學深厚,工于詩詞文章,書法功力上乘,雅致高遠,無一絲俗態(tài)。故此在這一群體眼中,寧斧成的書法和篆刻可能存匠氣之譏。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可否認的是寧斧成最終開辟出了具有時代特點的“寧派”風格,此種風格曾影響中國書壇近半個世紀。寧斧成亦是中國現(xiàn)代書法的先驅(qū)人物之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書家李駱公、法乃光等就是其書風的有力繼承者。
隸書七言聯(lián)
隸書五言聯(lián)
注釋:
①《天津北洋畫報》603期,1931年3月26日。